王志遠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大英圖書館藏《玉說》[1]抄本一冊,清末唐榮祚撰。唐榮祚,1841年生,北京大興縣(今大興區(qū))人,清末鑒賞家、收藏家,事跡不詳。此書首頁題隸書“玉說”;內封三欄分題“光緒庚寅/玉說/古腴軒藏”,其中“玉說”為篆書,“光緒庚寅”“古腴軒藏”為隸書,封面上以鉛筆標“唐榮祚”英文拼寫,下方蓋有大英圖書館藏書章;正文篇首題“華夏處士大興唐榮祚錫五甫”,右下角蓋有兩方印,上為陽文篆書“錫五氏”,下為陰文篆書“人在天涯”;末頁英文標明此書為1909年4月入藏,下方亦蓋有大英圖書館藏書章;書后還附有《小白菜》歌詞一頁及雜列書目三頁。學界對《玉說》頗有提及,但都語焉不詳,本文擬對其版本問題、具體內容以及學術意義作一系統(tǒng)探討。
除大英圖書館所藏抄本(以下簡稱抄本)以外,目前尚可考見的《玉說》版本還有兩種。其一為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光緒十六年(1890)刻本,線裝一冊,內封鐫“光緒庚寅/玉說/古腴軒主人題”,其中“玉說”作篆書,“光緒庚寅”“古腴軒主人題”作隸書。由于一些客觀原因,筆者未能得見這一版本,故而文中不予討論。其二為民國元年(1912)北京廊坊三象怡然印字館石印本(以下簡稱石印本),今有影印本,收于《古玉考釋鑒賞叢編》[2]847-882。此版本前有作者自序,后面附有引用書目,皆抄本所無。
此外,今亦有排印本,如宋惕冰、李娜華標點的《古玉鑒定指南》[3]150-166。標點者并未交代底本,然此本中亦有自序和引用書目,且在文本上與石印本十分相近,蓋據(jù)石印本排印。
《玉說》成書于1890年,其后曾遭劫難,石印本自序云:“余印留數(shù)十冊,詎庚子之變,所蓄蕩然。迨劫后訪覓于朋儕,僅獲不全之一冊,旋以舊稿補成之。友人恐其湮沒,請付手民,以留鴻雪,爰敘其緣起,用代弁言。中華民國元年,歲在壬子?!盵2]847可知石印本為唐榮祚于1910年前后補撰之本。抄本后書殼上標明此書為大英圖書館于1909年4月3日自卜士禮(StephenWoottonBushell,1844--1908)處購得。按,卜氏于1900年回國,1908年去世,此本當是其在中國抄寫完畢帶回英國,去世以后則入藏大英博物館。從時間線索來看,抄本顯是未經修補的初本。
將抄本與石印本進行對勘,其文本確實有不同之處,如下:
1.“麟甲皆動”。石印本“麟甲”前有“則”字。
2.“唐時日本國進暖玉紋楸枰”。石印本“唐時”前有云字。
1.“《顧命》:‘相彼冕服?!氨恕?,石印本作“被”。
2.“大圣三年,于闐國遣使來朝”?!按笫ァ?,石印本作“天圣”。
3.“玉管餐霞,嗜西洋之鴉片”?!拔餮蟆?,石印本作“痕都”。
1.“‘鞞琫有珌?!ⅲ骸@,刀鞘也。琫上飾,珌下飾,天子之戎服也?!秱鳌吩唬骸熳佑瘾g而珧珌?!帧洞笱拧贰!贝硕挝谋臼”局糜凇坝帧缎⊙拧贰焙?,抄本置于“左右奉之,又”后。按,石印本是。
2.“天子郊廟之舞器也”。石印本此句后有“戚,斧也”。
3.“而班齊矣”。石印本此句后有“又黃麾仗內有玉瓜仗、玉臥瓜仗、玉班戟?!?/p>
4.“其璽不知所在”。“其璽”,石印本作“后”。
5.“漢庭國璽凡六”。石印本“國”前有“傳”字。
6.“皇帝行璽、封賜諸侯王書信璽、發(fā)兵征大臣、天子行璽、策拜外國、事天地鬼神?!墩路尽吩疲骸疂h制,天子冠九梁?!贝硕问”緹o。
7.“又高祖登極郊天玉冊”。“又”,石印本作“漢”。
8.“玉色瑩白”?!坝裆?,石印本前有“長一尺三寸,闊七寸四分,厚五分三厘”。
9.“凡三頁”。石印本無此三字。
10.“文百七十字”。石印本作“策文六十一字”。
11.“《唐實錄》云”。石印本后有“《章服志》云:‘漢制,天子冠九梁’”。
12.“《明皇雜錄》”。石印本“雜錄”后有“曰”字。
13.“玉環(huán)釧”。石印本“釧”前有玉字。
14.“長數(shù)寸,本”。石印本無此四字。
15.“于晉陽宮所得”。石印本無“所”字,“得”后有“之”字。
1.“武帝元狩元年”。石印本“元年”后有“八月”。
2.“玉侯用玉”?!坝窈睢保”咀鳌巴鹾睢?。另石印本“用玉”后有“郡國用銅,自甲至癸,凡十、左留京師,右以與之,如欲發(fā)兵征討,必須符合?!?/p>
1.“三夜而色澤不變”?!叭?,石印本無。
經對比可知,除了少數(shù)異文外,兩個版本的主要差別在于:石印本的若干文字為抄本所無甚至明顯為抄本脫漏,少數(shù)為抄本所有而石印本無,就文本而言并無太大出入。此外,異文主要集中在《玉貴》《玉器》《天子用玉》《國家用玉》《玉色》當中,這五篇從篇章順序上看,在九篇的中間。由此可見,唐榮祚謂“獲不全之一冊,旋以舊稿補成之”[2]847,其殘缺程度實際上并不嚴重,且主要在書冊的中間部分有所缺失。若排除抄本存在抄寫問題的因素,則石印本主要是對原稿的訛誤脫漏作了一些訂正。
《玉說》對中國古玉作了較為全面的介紹,共分《產玉》《璞玉》《玉貴》《玉器》《天子用玉》《國家用玉》《玉色》《舊玉》和《翡翠》九篇,各篇的主要內容略述如下。
1.《產玉》概說玉石產地。唐氏認為玉石為山水之精英所凝,故產玉地區(qū)多在山川之間,并引用《尚書》《周官》經注,共列舉揚州、梁州與雍州三處產玉區(qū)域;繼而論說產玉之地所具有的征象,總結玉石出產的一般規(guī)律;最后列舉于闐、葉爾羌、和闐、云南等地,具體敘述其產玉情況。
2.《璞玉》談論未治之玉。唐氏認為璞玉“挺自有之天姿,抱本來之純素,不假修飾,自成奇珍”,雖未經雕琢,不能稱器,但也十分珍貴;其后舉和氏璧的典故,說明美玉皆出于璞;最后言璞玉也可作為藥用,能夠“益人精神,療人疾病”。
3.《玉貴》論述玉何以貴。唐氏先援引儒家思想,言君子比德于玉,美玉象征美德,其特性合于天道;其次云玉之本身極具特性,如《稗官》所云,“火玉色赤可烹鼎,暖玉可辟寒,寒玉可辟暑,香玉有香,軟玉質柔,觀日玉洞見日中宮闕”,亦足稱珍罕;再則論玉在古代中國社會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尤其是國家大事方面;最后言其與道家追求長生密切相關。
4.《玉器》論說玉制器物。此篇借用《禮記》《孟子》中關于玉琢成器的言論,說明中國將璞玉制作成各種器物的傳統(tǒng)自古而然;其后則援引經史諸書,列舉大量具體事例,雜說各類玉制器物及其用途,并指出玉器的用途十分廣泛,自古以來中國社會各個階層的冠婚喪祭與日用服食都有涉及。
5.《天子用玉》談論天子所用玉器及其用途。篇中列舉了諸多玉器。其所謂“天子用玉”,性質大致可分為三種:其一為天子專用,如《周禮》中天子朝見諸侯時所執(zhí)之冒;其二為非天子專用,然天子規(guī)格最高,如漢代玉冠,唯天子用九梁;其三天子作賞賜之用,如唐肅宗賜李輔國香玉辟邪。篇末則特地詳述了清代帝王的御用朝帶、寶璽及玉冊。
6.《國家用玉》談論國家所用玉器及其用途。此篇亦采用列舉的方式。所謂“國家用玉”,性質大致分為兩種:其一為祭祀、貞卜用玉,此類玉器有大祭大喪則出陳,平時則典藏之,如《周禮》記載以六種玉器禮祀天地四方;其二為國事用玉,如漢武帝時期敕尚方所制發(fā)兵虎符。同類國家用玉的規(guī)格等級十分森嚴。篇末單獨介紹了清代各類國家祭祀的用玉情況。
7.《玉色》在顏色的基礎上論說古玉品次。篇中先談一般原則,以白、黃、碧三色為貴,而后具體論述,如云綠玉以深綠色為最佳而色淡者則次之,凡常見顏色的于是皆有論說;后半部分則詳論清末寶玉的品評方法、標準與行情。
8.《舊玉》介紹入土而復出之玉。篇中講述了導致玉石入土的種種緣由以及出土之后如何經人功而盤成舊玉;其后說明“含玉”與“尸沁”兩個概念,唐氏主要對尸沁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包括尸沁的形成過程以及主要的種類。
9.《翡翠》專門介紹翡翠之屬。此篇云翡翠原系鳥名,后用以命名綠玉;其次詳述產地緬甸開鑿翡翠礦石的具體情形;次論述翡翠之種類品次;次論翡翠璞料老坑、新坑之差別及分辨經驗;次論述翡翠成器之品評及一般器物類型;次論翡與翠之間的差別;篇末辯歐陽修《歸田錄》載其家之翠罌,認為其并非今日所說的翡翠。
《玉說》篇幅雖然不長,僅有薄薄的一冊,然據(jù)石印本書后所附引用書目,唐氏引書共計71種,經、史、子、集均有涉獵,征引可謂廣博;同時書中蘊含的內容也十分豐富,從前面對全書的略述中可知,其論說是比較完備且十分細致的。
此書到今天仍具有一定的價值,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翡翠》一篇。清末民初時期,許多鑒賞家仍然將翡翠視為“非玉”,不予重視,如劉大同《古玉辨》中即稱“翡翠出緬滇,其形似玉,實非玉也?!盵3]319。在此背景之下,唐榮祚卻能夠正確認識翡翠,并在《玉說》中為其特設一節(jié)公開介紹,是極為難得的;同時其在書中還提出了翡翠雕琢成器工藝標準,楊伯達將之總結為三條:
Ⅰ.總的要求是“磨礪滋瑩”,“磨礪”是指其雕琢工藝的全過程。治翠工藝與玉器工藝相同,是靠鉈具一轉一磨完成的,磨礪治成的作品要達到滋潤晶瑩的藝術效果。
Ⅱ.顯色的工藝標準是“色以光而愈麗”。為了顯示翠綠色的艷麗滋瑩,要用足“光”工之力,使其光澤晶瑩,色彩浸潤而更加艷麗。這完全是精鑒家的審美標準。
Ⅲ.作工的標準是“工以巧而彌珍”,意指工有巧拙,要求玉人在碾琢翠料的全部工藝過程中均要貫穿一個“巧”字,做到巧奪天工,器物則愈加珍貴。這也是行家里手的要求。[4]123-124
這在當時可以說是首開先河,唐氏在玉石方面的素養(yǎng)與見識可見一斑。然而由于成書的特殊性以及時代因素,此書中也存在著一些問題。
首先是寫作形式?!队裾f》的撰寫緣于卜士禮的邀請,卜氏“擬就問題九道,囑倩中國文士為著論說”[2]847,最后由唐氏逐題論說,乃是命題作文,這種形式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作者的寫作。卜氏作為外國人,其所擬九題未必完全合理,如《天子用玉》與《國家用玉》的分篇,顯然是受西方君主立憲觀念的影響,而在“家天下”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天子與國家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用玉問題盡可以一體論說。唐氏為遷就篇題而強行將祭祀用玉、玉器等級等情況分作天子、國家兩篇論說,內容上既覺類似,又不免給人割裂之感。其次,《玉說》成書的歷程較為曲折。卜士禮在邀請?zhí)剖蠟樽鞔藭鴷r,唐氏轉托給了朋友徐梓蓂,而期限將至,徐氏仍未動筆。唐氏只好親自操刀,“乃就改歲之暇,搜羅案頭書籍,逐題敷衍,其無從引證者,姑就玉商之傳說,或通家之品評,權為連綴”[2]847。唐氏的材料來源十分廣泛,既有文獻資料,也有商人、通家的口述資料,但在如此倉促的時間里,對材料的別擇就很難做到精細。譬如《產玉》篇論說“種玉之田”,引用了《搜神記》中雍伯從異人處得玉種的故事;又如《玉貴》篇征引《河圖玉版》《十洲記》《抱樸子》中關于通過服玉得以長生、升仙的記載。此皆荒誕無據(jù)之事,而唐氏卻引為實事來加以介紹,未免不類。此外還有唐氏所處時代的學術背景問題。楊東明指出:
清末、民國初年,是中國古玉研究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一方面,舊體系的古玉學在此時得以建立并完善,另一方面,由于西方考古學在民國初年開始在中國立足,新的觀念、新的方法滲入到中國古玉研究中,促使舊古玉學向新學轉變。[2]序1-2
《玉說》仍屬于舊體系的古玉學。清末的古玉學雖然已經超越了經學的附庸地位逐漸實現(xiàn)獨立,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經學的影響,書中引用大量經學文獻作為可靠的知識加以論述即是明證;同時此書雖是中外交流背景下的產物,從全書來看,唐氏并未受到西方考古學的影響,內容多是經驗之談,其研究仍然沿襲傳統(tǒng)金石學的方法。從這一意義來說,《玉說》的寫作是有缺憾的。
舊體系的古玉學在清末民初得以建立并逐漸完善,在此期間涌現(xiàn)出了大量成果,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了《古玉考釋鑒賞叢編》與《玉說匯編》[5],共收入清末與民國時期的論玉之作共計12種,唐氏《玉說》也在其中,可見其反映了當時古玉學的研究水準。
此外,相對于其他的論玉著作而言,《玉說》的寫作有其特殊性。《玉說》的撰寫緣于英國學者卜士禮的邀請,是命題之作。石印本自序中說:“己丑(1889年)冬十月,英使館醫(yī)官卜士禮君得其國倫敦博物院中函,以所獲華產玉器多件,映照廿余幅,擬就問題九道,囑倩中國文士為著論說,并譯英文,寄陳院中,以牖民智而進文明?!盵2]847唐氏的說法比較籠統(tǒng),但從他的視角來說,事情的起因就是英國倫敦博物院入藏多件中國古玉器,但因對中國古玉文化不甚了解,急需這一方面的知識,所以囑托卜士禮尋找中國學者撰著文章加以介紹,而卜氏與唐氏交好,又知其長于玉器研究,故邀請他來完成此事。這樣看來,《玉說》是中西方學者交往過程中的產物,也是近代以來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一個縮影。然而站在卜氏的角度進行考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此書的學術意義并不止此。
卜氏不僅是一名醫(yī)生,也是一位學養(yǎng)深厚的東方學家。在華的32年中,他除了忙于醫(yī)學工作以外,還積極涉獵中國藝術,進行收藏活動,對中國陶瓷、青銅器、玉器、錢幣等文物均有深入的研究。1889年至1902年期間,卜氏與美國收藏家赫伯·畢曉普(HerberReginaldBishop,1840--1902)展開了密切合作。畢曉普對玉器有著獨特的興趣,其在1880年便已經擁有龐大的私人玉器收藏系統(tǒng),在此之后,畢氏準備著手為他的收藏編著圖錄,但苦于當時歐洲和美國對中國古玉的知識十分有限,因此希望得到中國學者關于玉的專門論著,卜氏則在中國為其尋求此類著作,這可以說是卜士禮邀請?zhí)剖献珜憽队裾f》的真正動機?!队裾f》作為一本較早向國外學者介紹中國玉文化的著作,填補了畢氏玉石收藏知識體系里中國古玉方面的空白,其對于畢氏著作的影響是十分深刻的。畢曉普所構思的玉器著作于1906年由卜士禮與昆茲編輯出版,題名《畢曉普收藏——玉器的調查與研究》(InvestigationandStudiesinJade:TheHeberR.BishopCollection.),書中還附有唐氏此書。
卜氏除了幫助畢曉普完善其玉器收藏以外,其自身還致力于構建全面的中國藝術品收藏體系,他在1904年和1906年完成了兩卷本的《中國藝術》(Chinese Art),其“琢玉”一章中也引用了《玉說》的一部分內容[6]28,在這一體系中,《玉說》仍然占有一席之地。
可以說,《玉說》一書中關于中國古玉文化的知識和觀點,在西方對中國古玉的早期研究中得到了較廣泛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