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廣臻 陸琦

（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廣州市景觀建筑重點實驗室，廣東 廣州 510641）

疊置山石是我國古典園林營造技法之一，千姿百態(tài)的石景，在古典園林的空間構成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考察我國古典園林史，其中對于早期的園林石景的形態(tài)和審美特征并沒有十分清晰的結論?，F(xiàn)今尚存的絕大多數(shù)古典園林中的石景都是明清時期的，以清后期居多，且形態(tài)與自然山石也存在著極大的差異。藝術固然可以從純粹自然中抽離出來，但總會有一個清晰的演進脈絡，因此研究唐宋時期園林石景的形態(tài)特征可以進一步完善園林石景形態(tài)演化的脈絡，對園林史研究具有一定意義。

繪于五代十國時期的《韓熙載夜宴圖》描述了南唐（937—975年）權貴韓熙載在家中大宴賓客的場景，圖卷中韓熙載的屋宇中并無石景，但其屏風、臥屏、床榻等家具的細節(jié)都是山水圖景（圖1）?，F(xiàn)存?zhèn)魇赖摹俄n熙載夜宴圖》是宋代的摹本，畫中的山水細節(jié)反復出現(xiàn)，卻并未出現(xiàn)宋代山水畫作中常見的園林石景形態(tài)。實際上，這種現(xiàn)象并不孤立，在宋代之前的繪畫、漆器、銅鏡、玉石等現(xiàn)存文物中，就很少出現(xiàn)十分明晰的園林石景形態(tài)。唐代李思訓是山水畫的宗師，在其所作的山水畫中，沒有出現(xiàn)如后世山水畫中純粹的石景形態(tài)，如《京畿瑞雪圖》（圖2）。而唐末孫位的《高逸圖》（圖3）中一共有2塊石頭，一塊明顯是太湖石，另一塊形態(tài)接近英石。唐宋之際園林石景在繪畫中的變化，也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了園林石景的營造變化。英石的產(chǎn)地，根據(jù)南宋《云林石譜》的記載，在“英州含光真陽縣之間石產(chǎn)”①，距離廣州不過百余公里，水路可達。廣州在南漢（917—971年）時是政治中心所在，宮苑營造行為十分繁盛，藥洲就形成于這個時期，從現(xiàn)存的中國古典園林遺跡來看，藥洲石景是為數(shù)不多的早期園林石景實例。

圖1 五代南唐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中的山水細節(jié)

圖2 唐代李思訓《京畿瑞雪圖》紈扇

圖3 唐《高逸圖》（局部）

1 藥洲遺址及九曜石的形成

1.1 南漢國時期宮苑營造的置石遺存

藥洲原是南漢時利用廣州城外一處低洼濠池擴建的宮苑，由于在湖中島修煉丹藥，故稱之為藥洲，現(xiàn)存遺跡約2 000 m2，是嶺南現(xiàn)存最早的古代園林地面遺跡（圖4）。南漢被宋滅后，藥洲也就由宮苑變?yōu)楣灿斡[場所，“宋初為西園，建亭臺其上，為游覽之所”①引自蔣廷錫，王安國，等．大清一統(tǒng)志[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339．。宋代洪適在《藥洲》一詞中對民眾游覽的盛大景象作了描述：“畫橋彩舫列歌亭，長與邦人作寒食。寒食，人如織。藉草臨流羅飲席。陽春有腳森雙戟。和氣歡聲洋溢。洲邊藥灶成陳跡。九曜摩挲奇石?！雹谝院檫m．盤洲文集[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78．

洪適詞中所提到的“九曜石”，現(xiàn)存8塊（圖5）。宋代書法名家米芾曾作詩《九曜石》：“碧海出蜃閣，青空起夏云。瑰齊□③該字已遺失．怪石，錯落動乾文”[1]。清代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對九曜石的形態(tài)進行了詳細描述：“石凡九，高八九尺或丈余，嵌巖峍兀，翠潤玲瓏，望之若崩云，既墮復屹，上多宋人銘刻?！雹僖郧缶畯V東新語[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5，石語．近年來，隨著嶺南文化的不斷發(fā)展，對藥洲石刻研究的不斷深入，其題刻和碑石都被陸續(xù)整理出來，九曜石作為南漢時期的歷史遺存已經(jīng)成為確鑿定論。

1.2 九曜石兩個可能來源

1.2.1 江浙一帶

關于九曜石的來源，南宋《萍州可談》中記載：“劉鋹好治宮室，欲購怪石，乃令國中以石贖罪。富人犯法者，航海于二浙買石輸之。今城西故苑藥洲有九石，皆高數(shù)丈，號‘九曜石’”②引自朱彧．萍州可談[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2．，但是從形態(tài)上看，現(xiàn)存8石同江浙一帶的太湖石、靈璧石都差距甚遠，因此，這種說法也多為人所置疑。

1.2.2 嶺南本地

劉鋹是劉龑之孫，根據(jù)《十國春秋》的記載，南漢主劉龑于乾亨八年（924年）營造宮苑，所以南漢營造宮苑當從劉龑開始。英州在唐代原屬于廣州府，南漢在乾亨二年（918年）開國后改廣州府為興王府，又于乾亨四年（920年）從興王府中析置英州③引自吳任臣．十國春秋[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58：南漢1，高祖本紀．。析置英州的目的未有記載，但是疊加英石產(chǎn)地為英州和劉龑立國后營造宮苑的時間線索來看，強化英石的采集可能是其中一個原因。

圖4 南漢時期藥洲九曜石遺存

圖5 九曜石遺存圖（攝于藥洲遺址）

圖6 北宋熙寧十年南粵各州商稅增減圖⑤引自徐松．宋會要輯稿[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食貨4：廣南東路．

南漢之后，成書于北宋元豐年間（約1080年）的《元豐九域志》中記載的廣南東路38市鎮(zhèn)中就有含光，含光即為浛洸④引自王存．元豐九域志[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9：廣南路．。而根據(jù)《宋會要輯稿·食貨四》⑤中的記載，浛洸所在英州的商稅從宋初到熙寧十年（1077年）間有了爆發(fā)性的絕對增長，絕對額僅次于廣府，增幅高達427%，而同期周邊州府并未錄得如此增長（圖6）。商稅是針對商品流通收取的稅收，如此大的商稅增幅只有三種可能：一是大量的商品過境，二是大量的商品被生產(chǎn)轉(zhuǎn)運外出，三是二者皆有。由于張九齡修通梅關古道，且唐代中后期全國性政治中心的東移（長安—洛陽），嶺南的交通驛道轉(zhuǎn)向粵北南雄州的粵贛通道，因此英州商稅的增幅從商品過境中所得的可能性比較小，更可能是生產(chǎn)商品轉(zhuǎn)運出外而得。英州山多田少，農(nóng)業(yè)環(huán)境惡劣，因此英石開采是可能性較大的商品生產(chǎn)?？剂俊陡咭輬D》中的英石繪制于唐末時期，英石很可能在宋代之前就得到了一定開發(fā)（特別是南漢所在的五代十國時期），并且在宋代進一步擴大生產(chǎn)。不過這還需要更進一步的研究。

藥洲又稱為石洲①引自祝穆．方輿勝覽[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34，說明南漢國在宮苑園林營造中大量采用了觀賞石，由于太湖相距甚遠，且此時為南唐所割據(jù)，又需要走海路，小規(guī)模運輸?shù)目赡苄杂?，但是大?guī)模運輸?shù)目赡苄圆淮?。從南漢王宮遺址考古現(xiàn)場所留存的園林石塊形態(tài)來看（圖7），太湖石和英石都有。

也有學者黃寬之認為，藥洲九曜石來自劉氏故地封川[2]。無論何種判斷，藥洲的石頭在嶺南本地開采的可能性遠大于運自太湖，也間接說明了嶺南當?shù)卦谀蠞h或者早于南漢時期就有了采石和石景營構的可能。

圖7 南漢王宮考古遺址現(xiàn)場留存園林石塊（攝于南越王宮署博物館）

2 南北方園林營造的石景差異

2.1 北方園林中罕見的石景描述

周維權先生在《中國古典園林史》中指出，據(jù)宋代《洛陽名園記》中的19座名園的描寫，“所記諸園都沒有談到用石堆疊假山的情況”，進一步指出兩個可能，一個是此時佳石往往從南方運來，成本過高；另一個是中原地區(qū)佳石不易得而采取了因地制宜的堆土山策略[3]。19座名園都沒有疊石山，說明了在北方是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堵尻柮麍@記》成書于紹圣二年（1095年），比照同期的《營造法式》中的記錄，這個時期的北方地區(qū)更可能較多的使用堆土山的做法。

成書于北宋崇寧二年（1103年）的《營造法式》中，介紹了多種山石的做法、用料和標準，但是均歸于泥作，因此有研究者認為，這說明了此時的石景形態(tài)可能比較復雜，處于土石山景和置石景并存的狀況，并進一步指出，宋代是石景風格轉(zhuǎn)化的一個關鍵時期，“從疊土山到疊石山的風格轉(zhuǎn)化，由土到石，由置到疊”[4]。

2.2 以石為景的南方園林營造

南宋詩人劉克莊在游覽藥洲之后，認為這些都是“怪怪奇奇石，誰能辨丑妍”，并把藥洲和艮岳相比，“役民如犬馬，國破作降俘。往往湖中石，宣和艮岳無”②引自吳之振．宋詩鈔[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后村詩鈔：藥洲二首，認為這些勞民傷財?shù)膱@林營造導致了南漢滅亡，并借此隱喻北宋兵敗遼金。劉克莊此詩暗示了艮岳和藥洲九曜石的石景之間存在某種聯(lián)系。曾昭璇先生認為，藥洲的花石景是北宋“艮岳”營造的更早形態(tài)，“此園是以花、石、湖、洲布局為主，主景為湖面及沙洲的布局，而小景即為花、石。這是江南園林特色。后來北宋引上北方，成為宋“花石綱”的制度，可見南漢園林對后世的影響”[5]。從時間線來看，始于南漢的九曜石，早于北宋艮岳花石綱，是我國較早開始以石為景的園林營造活動。

到宋代，繪畫中才開始出現(xiàn)較多的石景形態(tài)，并且多出現(xiàn)在南宋。這些石景形態(tài)以置石景為主，石頭的形狀選擇多取太湖石的形態(tài)。宋畫家蘇漢臣創(chuàng)作的大量嬰戲主題的繪畫中，以置石景為主的形態(tài)在其畫作中普遍出現(xiàn)，如紹興二年（1132年）《秋庭戲嬰圖》（圖8），還有《長春百子圖卷》的局部，從時間線索上看，都在艮岳營造之后。

傳為宋趙伯駒③趙伯駒是趙宋宗室，生于北宋末年，其父趙令穰也是一名畫家，和宋徽宗關系密切，趙伯駒本人則同宋高宗關系密切，趙伯駒能有機會出入艮岳是可能的。（1120—1182年）的《漢宮春曉圖》④此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都被認為是明代所做，但是具體細節(jié)是宋代“院體”風格無疑。（圖9）是一幅為數(shù)不多能同時描繪自然山、堆山和孤置石的圖卷。此圖雖然名為《漢宮春曉圖》，但是趙伯駒所畫其實反映的是當時宋代的建筑和園林。此圖中的孤置石明顯為太湖石，形態(tài)粗獷，尺度極大，和后世明清時期園林的疊石形態(tài)有著差異。

在南方出現(xiàn)以石為景的園林營造方法，也應該與自然環(huán)境條件有關。地理上，南方尤其是嶺南本就多石，柳宗元有“楚之南，少人而多石”①引自董誥．全唐文[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581：小石城山記．的感嘆，作為四大名石的英石就產(chǎn)于嶺南，而太湖石則產(chǎn)于江南。氣候上，唐代到宋代是中國歷史上第三個小冰期，整體上氣候變冷，北旱南澇的極端天氣增加，又加之南方夏季亦常有臺風暴雨。若在園林應用之中大規(guī)模應用土石山的做法，一方面土石山易被沖刷，即使有也未必能保留下來；另一方面，日常維護起來也不容易。

圖8 宋《秋庭戲嬰圖》

圖9 宋《漢宮春曉圖》

圖10 宋《梧桐庭院圖》

圖11 蹴鞠銅紋鏡

3 早期石景形態(tài)特征初步判斷

3.1 以置為主的石景布設

明代之前的宮苑園林多在朝代更替的戰(zhàn)亂中毀損，清中期后又不斷有營建，早期的痕跡其實已經(jīng)難以尋覓，使得藥洲的石景成為唐宋時期園林石景形態(tài)特征的一個關鍵證據(jù)和早期實例（很有可能是僅存的孤例）。

據(jù)清李調(diào)元《南越筆記》中記載，“其（藥洲）一曰西湖，亦曰仙湖，在古甕城西，偽南漢劉龔之所鑿也。其水北接文溪，東連沙澳，與藥洲為一。長百余丈，歲久淤塞?！雹谝岳钫{(diào)元．南越筆記[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3這說明藥洲的湖面長度約300～450 m，大致符合現(xiàn)在廣州教育路藥洲一段的長度。南漢主劉氏追求升仙長生不老，治理國家的大事也交由術師，在宮苑內(nèi)湖洲上煉丹而追求長生不老，這也是藥洲的名字來源。藥洲內(nèi)以石代山，通過置石營造出仙境的意象，具有審美意境上的提升。

結合繪畫、銅器、漆器中的石景演進和歷史文獻中的相關線索，我國古典園林中的石景形態(tài)應該是在宋代逐漸明晰。在故宮博物院藏的宋代《梧桐庭院圖》（圖10）和國家博物館所藏宋代蹴鞠銅紋鏡（圖11）的畫面中，庭院里均孤置一塊太湖石?？梢匝信?，此時的石景形態(tài)應該是以孤置石景為主，同時，亦不排除在宋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疊石景的可能。

3.2 自然、碩大、粗獷的石景形態(tài)

從繪畫的描繪看，早期置石景以孤置和堆置為主，石塊以自然形態(tài)為主，尺度都比較大，形態(tài)上普遍比較粗獷，這和江南園林中現(xiàn)存的疊石假山形態(tài)有著較大的差異。

藥洲九曜石的形態(tài)極其粗獷，不加裝飾，與后世的疊山石比較起來，景致上差了許多，石景以置為主。從郭正祥的詩中，亦可以看出，藥洲的石頭特點就是大（“森龍虬”）③引自 郭祥正，青山續(xù)集[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2，獨游藥洲懷穎叔修撰。且南宋《云林石譜》中記載了象州（廣西來賓市）太守為了得英石，“費萬金載歸，古亦然耳”④引自蔣廷錫，王安國，等．大清一統(tǒng)志[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339．，能如此耗費的石頭，不太可能是容易獲取的小石頭，而是要憑借極大人力物力的大石頭；從《宋史紀事本末》中的相關記載來看，花石綱的石頭也十分龐大①引自 馮琦，宋史紀事本末[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11。

圖12 文徵明《東園圖》（局部）

圖13 陳枚《月曼清游圖》（局部）

比較早于宋治平三年（1066年）的藥洲九曜石和明嘉靖九年（1530年）的《東園圖》（圖12）、清乾隆三年（1738年）的《月曼清游圖》（圖13）中的石景差異，形態(tài)的細部呈現(xiàn)一個不斷發(fā)展深入的特點。作為唐宋時期較早的石景布設，藥洲的石景較后世的更為碩大、粗獷，形態(tài)不加雕飾，自然樸質(zhì)。

藥州九曜石較為自然粗獷形態(tài)特征的形成原因可能在于：

1）人的認識是漸進的，在沒有參照之前，憑空想象一個堆疊石景的形態(tài)是比較困難的，最初的參照對象是自然山和堆土山，和自然粗獷的大石頭在形態(tài)上是比較接近的。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置石的出現(xiàn)實際標志著擬態(tài)自然山的堆土山被進一步的抽象出來（圖14）。

2）疊石工藝的成熟需要經(jīng)過一個不斷迭代發(fā)展的過程，在早期堆疊石技法不成熟且形態(tài)還在不斷探索的狀態(tài)下，大石更容易根據(jù)需要不斷塑形，反復調(diào)整。

3）石灰?guī)r的莫氏硬度在4～5之間，對石灰?guī)r進行精細化加工，就要求工具的硬度要大于石灰?guī)r的硬度。而唐代使用的工具主要為生鐵鍛制，生鐵的莫氏硬度大致在4～5之間，并不能滿足加工需求。根據(jù)沈括《夢溪筆談》的記載，約在北宋時才開始大規(guī)模的冶煉純鋼②引自沈括．夢溪筆談[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3：辯證1．，純鋼的硬度大于石灰?guī)r，但多用于兵器制造。明代《天工開物》中有在斧、鑿等工具中嵌鋼的做法，說明此時在工具中嵌鋼的做法已經(jīng)較為普及③引自宋應星．天工開物[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上卷：冶鑄第9．，才有大規(guī)模的精細加工石灰?guī)r的可能。這是明代后期大量疊石營造的一個技術基礎。

4）唐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可以載貨200～600 t的船舶④從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和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的館藏古船來看，此時的造船工業(yè)已經(jīng)可以進行200 t以上的貨船。，石灰?guī)r的密度約為2.4×103kg/m3，故藥洲體塊最大的仙掌石質(zhì)量為20～30 t，因此通過水運作為運送大石頭的方式是不成問題的，這也符合南方地區(qū)水網(wǎng)密布的地形特點。

4 以石為景的風格轉(zhuǎn)換

按照中國古典園林史的傳統(tǒng)觀點，普遍認為在西漢時就有了疊置山石的具體事跡，其引例主要指，東晉葛洪所著《西京雜記》中所記載的西漢富民袁廣漢筑園之事，但是此事詳細品味還是有所微妙。

“茂陵富民袁廣漢，藏鏹巨萬，家僮八九百人。于北邙山下筑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構石為山，高十余丈，連延數(shù)里。養(yǎng)白鸚鵡、紫鴛鴦、牦牛、青兕，奇獸珍禽，委積其間。積沙為洲嶼，激水為波濤，致江鷗誨鶴孕雛產(chǎn)嗀，延漫林池；奇樹異草，糜不培植。屋皆徘徊連屬，重閣修廊，行之移晷不能徧也。廣漢后有罪誅，沒入為官園，鳥獸草木，皆移入上林苑中?！雹菀愿鸷樽骶╇s記[M]．國家圖書館館藏本，卷1．

關于《西京雜記》成書時間無考，現(xiàn)存刻本皆為明刻，所記之事多為孤例，孤證不證，因此真假難辨。同時，在古代文獻中出現(xiàn)夸大記敘亦是十分常見之事。若袁廣漢其事真有，所言“構石”之事也顯然不同于后世的“構石”。

圖14 石景由具象向抽象轉(zhuǎn)化的認識進程

首先，這個“構石”尺度太大，從文意看，“構石為山”的“山”和北邙山的“山”應該表達一樣的意思，這是有土的山，是用石頭來作為基礎營造的土山。

其次，袁氏顯然是向苑囿學習，這個園實質(zhì)是一個大型的苑囿，從園內(nèi)禽類需要樹杈棲息一點來看，亦支持這個山應該是土山的。秦漢時期的宮殿建筑還是夯土高臺，城池建設磚石都少用，從這個建造方式而言，夯土筑臺的建設方式和這個構石為山的建設方式應該是相似的。

狩獵活動是古人獲得高營養(yǎng)蛋白質(zhì)食物的重要來源，而鳥獸也對人類生存形成一定威脅，因此動物崇拜在人類文化發(fā)展中十分常見。在我國古代（秦漢）的青銅器造型中，多以鳥獸為主題，以山為主題的青銅器造型只有博山爐一種。博山爐是漢代廣泛使用的一種熏爐，頂蓋做成山的形狀，來象征作為海上仙山的“博山”。

海上仙山的基本構型是漢代太液池“一池三山”的認知原型，這同博山爐中的認識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太液池是刻石為魚龍、奇禽、異獸。而從1968年在河北省滿城縣陵山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的錯金博山爐來看，其爐蓋鏤雕成山形，人和虎、豹、猴、野豬等動物置身其間，這同《西京雜記》中袁廣漢筑園之山是一個模式。因此，不難判斷，早期（漢代）園林中的山是有具體功能的，這同現(xiàn)存古典園林中的疊石為山是兩個不同概念。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此時從技術上來說，在平民層面，實際還不具備大規(guī)模對石頭進行精細化堆疊加工的工具和設備，秦漢時期一直有限制民眾使用金屬制品的傳統(tǒng)。

秦漢時期的青銅器中的鳥獸圖樣，墓葬中殉葬的鳥獸，包括太液池中的刻石鳥獸，實際上都在指向，秦漢時期園林營造更多是一種豢養(yǎng)珍禽走獸性質(zhì)的苑囿。這個時期對于山水的關注，實質(zhì)是對珍禽走獸生存環(huán)境的一種移情。

需要明確的是，以石代山，并不是一次簡單的尺度縮放，在認識上（或者說審美上）是一次質(zhì)的飛躍，是一次具象轉(zhuǎn)向抽象的認識過程。這個轉(zhuǎn)化過程，把山從純粹的自然中抽離出來，進行二次的藝術加工，是一次山水理論的顛覆和提升。這個演化的歷史進程是漸進而漫長的，始于南漢的藥洲九曜石的遺存是目前一個標志性實證。

從繪畫和文獻記載看，唐代的園林營造中的假山，北方多為堆土山，南方多石，這在唐代謫貶嶺南文人的詩文中都有記敘。因此在南方園林營建中，以石為景亦是一種因地制宜的營造策略?？梢猿醪窖信刑扑螘r期園林石景形態(tài)，伴隨著唐宋之際的政治（長安—洛陽—臨安）、經(jīng)濟（黃河—長江）中心的逐漸南移，逐漸由適應北方自然氣候的堆土山轉(zhuǎn)變?yōu)橐赃m應南方自然氣候條件的置石景為主。

北宋末年的艮岳營造可能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一是其營造的過程中開采了大量的石頭；二是在最高統(tǒng)治者層面開創(chuàng)了一種置石作景的方法，產(chǎn)生了一定的示范效應。南宋之后，由于建都臨安，地處南方，毗鄰太湖石的主產(chǎn)地，因此大量的太湖石被開采并運用在園林營造中，于是繪畫作品中也有了這種石景形態(tài)的反映。

5 結語

結合唐宋時期的繪畫、銅器等文物遺存，能初步確定唐宋時期是古典園林石景由堆山向置石轉(zhuǎn)化的關鍵節(jié)點。南宋時大量的繪畫作品中置石景的出現(xiàn)，一定程度說明了置石景是宋代園林營造中主要的石景形態(tài)。廣州南漢藥洲遺址現(xiàn)存的九曜石，是目前有跡可循最早的置石景遺存，雖然其置石方式較后世而言十分簡易，但其形態(tài)自然粗獷，對研究我國唐宋時期的園林石景形態(tài)特征具有實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