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蔚

摘 要： 評論界幾乎都從創(chuàng)作技巧的復雜性和革新強調(diào)英國作家福斯特的現(xiàn)代主義傾向。本文通過對《印度之行》的多主題性及呈現(xiàn)方式的分析說明：相比福斯特小說中節(jié)奏、意象、象征等現(xiàn)代主義手法的大量使用，他不同于傳統(tǒng)作家的關注視角和其作品與現(xiàn)代主義小說共同的主題，更能體現(xiàn)福斯特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現(xiàn)代性。

關鍵詞： 福斯特 現(xiàn)代性 多主題 呈現(xiàn)方式

《印度之行》作為E.M.福斯特最后一部也是最杰出的一部長篇小說，獲得了幾乎和對作家本人的評論完全一致的評價：福斯特作為英國文學轉變時期的作家，既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又使用了象征等現(xiàn)代主義手法，對傳統(tǒng)與革新兼容并蓄；同樣地，《印度之行》既被視作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又被認為較多使用了意象、象征和“詩歌化節(jié)奏”等手法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作為最早注意到福斯特作品現(xiàn)代性的批評家，盡管“對他沒能真正地把詩幻與現(xiàn)實很好地結合起來表示遺憾”[1]（27），弗吉尼婭·沃爾夫在作品《貝內(nèi)特先生和布朗太太》中仍將福斯特與勞倫斯、喬伊斯等一起歸為現(xiàn)代主義作家，而非威爾斯、高爾斯華綏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一邊。關于福斯特作品中的傳統(tǒng)色彩和革新因素，評論界幾乎都從創(chuàng)作技巧的復雜性和革新性強調(diào)福斯特的現(xiàn)代主義傾向。本文將從《印度之行》的多主題性和多主題的呈現(xiàn)方式探討福斯特的現(xiàn)代性。

1924年問世的《印度之行》講述了兩位英國女士的一次印度之旅，以及印度醫(yī)生阿齊茲與當?shù)赜朔茽柖『瓦@兩位英國女士間的交往。這部小說有著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特征：完整的故事結構，按時間順序發(fā)展的情節(jié)，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技巧和風格。許多評論都認為這是一部傳統(tǒng)的社會政治題材小說。但是福斯特本人卻在給小說1957年版作的序言中說，《印度之行》并不真正是關于政治的，甚至不是關于社會的[2]。隨著對福斯特研究的不斷深入和對小說文本的細讀，小說主題的復雜性越加顯露：作品涉及了政治、宗教、社會、文化、哲學、人的心理等諸多論題。學者們以不同的切入點，從反歐洲民族中心主義到后殖民主義，從東方主義到女性主義等多種視角解讀《印度之行》。更有研究者提出，小說揭示了人類在試圖相互理解并認識宇宙的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困難，表達了小說家對現(xiàn)存的價值體系和社會秩序的全面批判[3]。事實上，《印度之行》關注的不僅僅是政治文化，更是關于人類精神家園和整個世界。

一、《印度之行》的多主題性

福斯特善于在敘事主線明確的基礎上聚焦中心問題的同時，展開多個主題的探討。小說發(fā)生在20世紀初的印度。這一特定的歷史背景使得任何需要真實地描摹印度社會現(xiàn)狀的小說，都不可能避開對英國殖民者與被印度殖民者間的對抗、東西方文化間的沖突等主題的涉及。故事的開始，穆爾夫人和阿德拉小姐來到印度并希望看到真實的印度，但穆爾夫人的兒子和其他當?shù)氐挠藚s不贊同與印度人來往。從對昌德拉布爾城中英國人和當?shù)厝巳粘Ｉ畹拿鑼懼?，作者全方位地展示了東西方政治、文化、宗教等各方面的差異。小說的第一部分，在聚焦文化差異、殖民語境的同時，還展現(xiàn)了兩個群體內(nèi)部不同階層、不同性別、不同種族，乃至不同宗教、文化、教育背景的人們之間的差異和隔閡。政治上的殖民與被殖民已毋庸置疑，福斯特通過對俱樂部“橋會”的典型場面和群像描寫，將雙方在地位、文化、宗教與價值觀等客觀差異帶來的交流障礙和互相間的心理隔閡展現(xiàn)無遺。在刻畫殖民語境下的印度社會之外，福斯特也深入探討了殖民制度對個體的影響。比如，穆爾夫人提到兒子羅尼在來印度赴任前并不如此對印度人懷有成見。除此之外，借助阿德拉對和羅尼訂婚的反復，印英雙方對印度的夫妻制的看法，當?shù)赜賳T妻子們的群像描寫等，小說比較了兩種文化對于性別婚姻的不同看法，探討了女性社會角色的演變。

《印度之行》的多主題書寫，還體現(xiàn)在小說中對于事物的多重特性的層層展開或將同一事物的不同側面平行并置。其中，最典型的是福斯特對于角色身份的多重設定和對于不同宗教的平等視角。小說的出場人物不多，但其身份的多重性和典型性串聯(lián)起了印度社會的各個階層。比如，小說主線之一是阿齊茲與英國人菲爾丁間的交往。福斯特除了探討跨文化跨種族互相交流理解的可能性外，還刻畫了阿齊茲作為印度殖民地的知識分子所擁有的民族國家意識與奴性心態(tài)的矛盾結合。同為知識分子的菲爾丁和身為婆羅門的戈德博爾又有著截然不同的特質，前者代表著自由人文主義，后者則有著虛無主義世界觀。福斯特借助阿齊茲的多重身份拓展了對現(xiàn)實書寫的廣度，借助對擁有共同/身份的三人世界觀的并置加深了作品對于知識分子思想的探討。另一典型的例子是，小說中戈德博爾出身于印度教，與穆爾夫人代表的基督教和阿齊茲信奉的伊斯蘭教互為對比照應。福斯特始終用平等的視角看待三種宗教，從未偏袒或貶低任意一方，甚至以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在福斯特看來，每個宗教似乎都有不足之處。這種平行并置正是小說蘊涵現(xiàn)代性思想的體現(xiàn)。有評論認為，小說所展現(xiàn)出的反歐洲民族中心主義觀，“顯示了文化相對主義這樣超前于時代的民主思想”[4]（41）。

小說多主題性最凸顯的章節(jié)，當屬全書第二部分的“山洞”事件。阿齊茲邀請兩位英國女士參觀馬拉巴山洞。神秘幽暗的山洞和其中不可言喻的回聲顯然極大影響了穆爾夫人和阿德拉。穆爾夫人經(jīng)歷了信仰危機，開始懷疑她那單純的基督教觀念；阿德拉是行為危機，她聲稱受到了阿齊茲的侵犯。在山洞這一部分福斯特觸及到了最復雜的問題：眾人的互相誤解與潛在歧視，人與人之間、人與自身、人與自然間的陌生感，世界萬物的混亂與虛無等等。圍繞對阿齊茲的審判，福斯特一一刻畫出了英統(tǒng)治者的傲慢與偏見，文化差異、宗教觀念和種族歧視等造成的隔離（包括東西方之間的和民族國家內(nèi)部各階層種族之間的），印度社會的“混沌”狀態(tài)等，流露出他反殖民主義、反歐洲民族中心主義觀，消除文化種族沖突和人與人之間在精神和文化上的分裂與隔膜的思想。

二、小說多主題的呈現(xiàn)方式

《印度之行》中不斷演變豐富的作品主題，正是當時印度社會復雜性與多樣性的體現(xiàn)。同樣，生活其中的人也是復雜的，其性格思想態(tài)度都是多側面的，而非一個群體的刻板印象所能反映或是概括的。小說的多主題性則是真實再現(xiàn)這種復雜多樣性的結果。福斯特通過對一次印度旅行的敘事，將諸多的主題有機統(tǒng)一而不散亂地呈現(xiàn)。上文分析了小說傳統(tǒng)文學結構下的現(xiàn)代性主題，小說主題的呈現(xiàn)方式與現(xiàn)實主義文學有著不同之處。

首先，“敘事失焦”，清晰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不再是小說敘事的首要目標。因為作者模棱兩可的語言敘述和故意的模糊化處理，使得讀者直到小說的結尾都不知道阿德拉小姐為什么放棄指控，不知道在馬拉巴山洞穆爾夫人和阿德拉到底各自經(jīng)歷了什么。但讀者根本無須知道這一情節(jié)，作者需要大家關心的是作為最重要轉折點的“指控和審判”所引發(fā)的各種后續(xù)，而非山洞事件本身。有評論將福斯特的這一表現(xiàn)方式比喻為將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阿德拉在山洞的經(jīng)歷和對阿齊茲的指控相當于是迅速沉入了水底的石頭，那些水面上未盡的余波才是作者的聚焦點，即事件牽涉人物及印英雙方社會的反應與處理方式。但這個解釋忽略了“山洞”事件本身之于小說的敘事意義。這部小說的表現(xiàn)方式更接近于影史經(jīng)典“公民凱恩”。記者通過采訪凱恩的相關者，希望找出報業(yè)巨子凱恩去世前所說“玫瑰花蕾”的含義。對遺言含義的追尋串聯(lián)起了凱恩人生的各個不同側面，使得影片在非線性的多元敘事中展現(xiàn)了凱恩復雜的性格和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同時“玫瑰花蕾”與凱恩的童年記憶緊密相連，這也是他人生的一個側面；刻有“玫瑰花蕾”的雪橇，既代表著凱恩童年的天真和內(nèi)心的追求，又暗示了其后的命運。《印度之行》有著類似的敘事結構：關于山洞事件的“敘事失焦”源于小說中眾人敘述的差異性。對于這一事件的敘述差異和不同看法，并非出自敘述者的主觀編造，而往往是文化、地位等諸多外部客觀條件限制和性別、心理等個體差異導致的人物視角差異。由此，福斯特展現(xiàn)出了現(xiàn)實的復雜性，也引出了小說的諸多主題。

其次，“敘事的不確定性”，敘述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是現(xiàn)代主義作品的常見特征。一是福斯特故意采用模糊化的手法，將帶有歧義的不確定的現(xiàn)實生活展現(xiàn)給讀者。比如，山洞事件本身的不確定性，很大程度源于小說中阿德拉自己不清楚當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通過這種人對自身的陌生感的描寫從而反映人與周圍事物間有隔膜這一主題。二是小說中很多事物被賦予了未知性。例如神秘的馬拉巴山洞本身象征了人類世界甚至宇宙的未知與不可捉摸，而到底是空洞虛無還是神秘無法理解，作者并未指明。在此基礎上，山洞事件本身的未知性和不確定性渲染了小說氣氛。不能得知事件真相的讀者，會自然想到阿德拉見識真實印度期望的落空，更能深切感受到跨越社會文化障礙達到互相理解的困難，并體會到作者想要表達的那種不確定性。因此，由于敘事的不確定性，小說主題的解讀變得多元。

除此之外，福斯特在小說中大量運用了象征主義手法，其中很多事物具有多重隱喻意義，使得小說的主題更加豐富。比如說印度教中視黃蜂為“一切生靈同一的幻景”中最低等生靈，這既是印度教生靈同一平等觀點的體現(xiàn)，又代表了印度教視野的局限性。再比如小說先是描述了混沌的印度，似乎在期待一個有秩序、能夠達到認同的同一社會；但當后文中的馬拉巴山洞將無論什么樣的聲音都變?yōu)榱艘粯拥幕芈?，引發(fā)令人畏懼的聯(lián)想：假設一切差異都消失了，那么善惡美丑還有區(qū)別嗎，價值體系還有存在的可能嗎？

三、結語

有學者認為“福斯特是個學者作家，他想的問題很深，有個體人的命運問題，有民族命運的問題，有全人類命運的問題”[5]（52），小說《印度之行》的多主題性來自作者對人類及世界的探索。他所關注的主題正是現(xiàn)代主義作品最關注的：人類與自然的矛盾、人與社會的矛盾、人與人的矛盾及個體人自身的矛盾。再者福斯特并沒有像傳統(tǒng)小說一樣僅僅停留在事物矛盾的表現(xiàn)上，他深入表現(xiàn)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人作為主體的基本心理狀態(tài)，比如刻畫了阿德拉對羅尼感情的復雜心理；在講文化沖突與隔閡時，他反映了人與人之間在精神和文化上的分裂與隔膜。綜上所述，福斯特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和人性的復雜性，《印度之行》就是其對于這種復雜性的思考和理解的形象再現(xiàn)。小說的多主題性及其呈現(xiàn)方式表明：相比福斯特在小說中對節(jié)奏、意象、象征手法的大量使用，他不同于傳統(tǒng)作家的關注視角和其作品中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共同的主題，更能體現(xiàn)福斯特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現(xiàn)代性。也許我們可以說福斯特有著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思想，他的作品有著傳統(tǒng)小說的形式，卻有著現(xiàn)代主義的內(nèi)容。

參考文獻：

[1]傅慧芬.E.M.福斯特和《霍華德別業(yè)》[A].黃梅，編.現(xiàn)代主義浪潮下：英國小說研究（1914-1945）[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23-39.

[2]Forster E. M.. Forsters Prefatory Note （1957） to the Everyman Edition[M]//A Passage to India. England： Penguin Books， 1986： 317-318.

[3]李新博.《印度之行》：福斯特對人類及世界的探索之旅[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1，17（1）：29-32.

[4]楊汨，朱望.論《印度之行》的反歐洲民族中心主義觀[J].國外文學，1998（3）：37-41.

[5]楊自儉.關于重譯《印度之行》的幾個問題[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3（5）：48-53.

本文為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的成果之一。項目名稱：巴恩斯小說的文化記憶專題研究。（項目編號：2015SJD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