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p>
黃州,是蘇軾的一個開始。
蘇軾一生有許多起點(diǎn)。
眉山是他生命的開始。蘇軾自為童子時,曾歷舉詩中所言韓、富、杜、范諸賢以問其師。師怪而語之,則曰:“正欲識是諸人耳?!痹嗣撁摓樘K軾作傳,對此贊曰“蓋已有頡頏當(dāng)世賢哲之意”。
二十歲,是蘇軾全新人生的開始。
“一門父子三詞客”,蘇軾與蘇轍的文章讓宋仁宗一見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庇绕涫翘K軾,年紀(jì)輕輕,進(jìn)士及第,雖官階不高,但位極人臣,與他幼時仰慕的歐陽修、韓琦、富弼等名士同朝為官,言事即能上達(dá)天聽,宋神宗常常因?yàn)樽x他的文章忘了進(jìn)膳,歐陽修愿為他“避路,放他出一頭地”。果然,蘇軾沒過多久,年紀(jì)輕輕就成了“文壇盟主”。
那時候,蘇軾的人生可謂躊躇滿志,風(fēng)頭一時無兩。
因?yàn)樘K軾與王安石的激進(jìn)改革的態(tài)度相左,尤其對“青苗法”持有激烈的反對意見。當(dāng)時在王安石惱怒之下,反對派們或降或貶,蘇軾于是自請外放出京。即便是遠(yuǎn)離朝廷,蘇軾也能將小小知州做得風(fēng)生水起,比如率領(lǐng)軍民奮戰(zhàn)七十多天抵擋住徐州的黃河水患,比如將“蝗旱相仍,盜賊漸熾”的密州治理得井井有條。蘇軾所過之處,似乎總能留下華麗的背影。
然而,“烏臺詩案”爆發(fā),命運(yùn)與蘇軾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蘇軾聽到蘇轍的通風(fēng)報(bào)信,在欽差到門之際,嚇得不敢從衙門里出來。不得不出來見欽差,嚇得不敢穿官服官靴。從湖州到京城的押解途中,蘇軾兩次意欲投水自盡。被審訊的一百多天里,他陸陸續(xù)續(xù)“交待”了自己寫詩訕謗新法的“罪行”,幾次被李定、王珪等人死死咬住。最后,多重原因讓神宗饒他不死。朝廷貶蘇軾到黃州,充團(tuán)練副使,但不準(zhǔn)擅離該地區(qū),并無權(quán)簽署公文。他成了一個不關(guān)押的囚犯,他成了一個無職權(quán)的小官。
“烏臺詩案”成了中國歷史上文字獄的開始。黃州,成了蘇東坡顛沛命運(yùn)的開始。
那個人小志大的神童,那個一試成名的舉人,那個兩任皇帝都稀罕的“宰相之才”,那個歐陽修都自愧不如的青年才俊,那個在廟堂能上書萬言,在江湖能造福一方的蘇軾,就這樣,經(jīng)受了欽差之威嚇,經(jīng)過了牢獄之刑訊,經(jīng)歷了死亡之降臨,他的驕傲,他的才情,他的抱負(fù),他的信仰,一切的一切,忽然一夕之間從天上落到了那個叫黃州的地方。那是元豐三年。
初到黃州的蘇軾在想些什么呢?
《卜算子》中說: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透過這首小令,隔著千年的時空,我們?nèi)钥梢杂|摸到蘇軾的驚魂未定。這種驚懼,這份落寞,這從頂峰跌至谷底的慘痛,該是普通人都有的情緒吧!
只是,蘇軾不是普通人。
元豐五年,蘇軾作了《定風(fēng)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dú)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兩年多來,蘇軾經(jīng)歷了什么?褪去了酸楚與惶恐,代之以滿懷的無憂與無懼?《記承天寺夜游》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p>
文章僅僅八十五字。起筆似乎平淡的很,但請注意,夜游之事是在“元豐六年”,也就是蘇軾到黃州的第四年。對于蘇軾六十六年的人生而言似乎很短,但對于被朝廷拋棄的人而言可是很長?!霸律霊簟保皯簟睘閱紊鹊撵?,不是窗戶,想必蘇軾在黃州,住在破舊的臨皋亭或簡陋的雪堂,都不必安裝雙扇的“門”吧?!霸律霊簟?,也并非稀奇之景,可蘇軾卻敏感地捕捉到了,且立刻“欣然起行”,想必蘇軾那夜心情必有如月色般的透徹光明,才會對人人眼中皆見人人心中皆無的月色歡欣不已?!八臁笔遣患偎妓?、毫不猶豫之意,可見懷民在蘇軾心中的第一位置。深夜賞月還要有人相伴,這不是矯情,而是心情,是友情,亦是情趣。當(dāng)時蘇軾已四十多歲,且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貶官,一時性起夜半賞月,還要邀人同看,滿滿的孩子氣,每每讀此總?cè)滩蛔⌒??!皯衙褚辔磳嫛?,一個“亦”字,有蘇軾滿心的歡喜,有懷民十足的默契,猜想二人見面一定是拍肩打背,開懷大笑!“相與”的樣子應(yīng)該是兩人攜手摟腰吧!
明明先說“庭下如積水空明”,一個“如”字是初賞月光時的視覺感受,那是“有我之境”,作者將自己置身于月色之外,只作為客觀的第三者在觀察,在感受,在描述。“水中藻荇交橫”,怎么庭下真有一汪清水?且是一潭多年積水?不然其中怎會生了藻荇?藻荇還密密地交錯縱橫?是真是幻,亦實(shí)亦虛?“蓋竹柏影也”,一個“蓋”字讓蘇軾如夢初醒,讓讀者恍然大悟,原來蘇軾已“物我合一”“臻于化境”!
讀至此,不由得想到莊周與蝴蝶之夢,想到陶潛與南山之望。是道家的恬淡,清凈,無爭,撫平了蘇軾傷痕累累的心,讓他的黃州歲月由“寂寞沙洲冷”逐漸布滿溫柔如水的月光。
元豐五年,蘇軾作了《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長恨此身非我有”化用《莊子·知北游》“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夫有道!”之意?!昂螘r忘卻營營”化用《莊子·庚桑楚》“中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之意。蘇軾在現(xiàn)實(shí)苦難的折磨中,正是以道家之學(xué)作為解脫法門。所以他認(rèn)同了生命固有的自然本性,他不會糾纏于那些人世中的名利得失,他渴望擺脫功名利祿的困擾。
也不僅是道家,“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叭松鐗簦婚走€酹江月。”這已經(jīng)有《金剛經(jīng)》“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的意味了。這些滿帶禪意的詩句也是黃州所作。據(jù)蘇轍所說,蘇軾讀釋氏書而能“深悟?qū)嵪唷?,還是在他謫居黃州之后。蘇軾在黃州期間歸誠佛教,與方外之友談禪問道,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佛印禪師?!皷|坡居士”之號也源于此地。原來,給蘇軾療傷止痛的還有超功利、超世俗的佛家思想。
難道黃州真的要成為蘇軾人生的分野,從此他要“遺世而獨(dú)立,羽化而登仙”?抑或“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當(dāng)然不能。黃州,的確是蘇軾貶謫人生的開始,后來,他又被貶到現(xiàn)在的廣東,甚至海南。但黃州卻不是蘇軾人性光輝的終結(jié)之地。如果烏臺一難就讓蘇軾心灰意懶,“乘桴浮于?!保撬筒皇翘K軾,而是五柳先生,或者摩詰居士了??商K軾是誰?宋孝宗說他“立天下之大節(jié),非其氣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p>
是的,蘇軾做人有大節(jié),所以他不顧自己的政治前途,明知人微言輕也要對王安石變法的操切和擾民之處予以猛烈抨擊;蘇軾做人有大節(jié),所以在革新派樹倒猢猻散,司馬光一口氣擢拔他十幾級之后,他對保守派“因人廢法”又大加指斥,結(jié)果差點(diǎn)兒被司馬光的徒子徒孫貶死在海南;蘇軾做人有大節(jié),所以后又被貶到杭州之時,他能筑起一道長長的蘇堤,現(xiàn)在西湖還“六橋煙柳”“蘇堤春曉”;蘇軾做人有大節(jié),所以貶到惠州他讓百姓喝上了世界上最早的“自來水”,人民從此免受污水瘴疫之苦;蘇軾做人有大節(jié),所以被貶到儋州后,他培養(yǎng)了姜唐佐等讀書人,“滄海何嘗斷地脈,朱崖從此破天荒!”
蘇軾的血管里流淌著道家的運(yùn)物自閑、超脫瀟灑,流淌著佛家的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更流淌著儒家“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dú)善其身”的仁者愛人、濟(jì)世安民。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薄伴e人”一說,實(shí)在是蘇軾在逆境中卻安之若素,寵辱不驚,履險如夷的超脫,是看過風(fēng)雨看淡窮達(dá)看透生死的豪放與曠達(dá),是能在荒僻的日子里沒錯過月華如水的慶幸,是對自己雄心萬丈卻因言獲罪的命運(yùn)的自嘲,是對“新黨舊黨”名為公器實(shí)為私利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不屑,是對自己遠(yuǎn)離政治中心又心系蒼生不舍天下的現(xiàn)狀的隱憂。
《記承天寺夜游》尺牘傳情。黃州,一千年前,月光朗照。蘇軾的文字被儒、釋、道文化的光輝,穿越時光隧道,照亮后來太多太多灰暗的生命,讓我們知道,蘇軾曾這樣活著:既寓身物中,又超然物外。
參考資料:
[1]許迅.淺談蘇軾與道家思想的不解之緣.
[2]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
宋曉朋,廣東省深圳市龍崗區(qū)橫崗六約學(xué)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