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翔予 傅正
摘 要:熊彼特的精英民主理論深受古典混合政體理論、現(xiàn)代精英理論和韋伯領袖民主理論的影響,同時立足西方政治實踐,將民主重新解讀為領導者的“競爭性選舉”,從而實現(xiàn)精英政治與民主制度緊密結合。從理論層面,熊彼特分別對之前的民主和精英理論做出了批判和修正,并提出了四個民主成功的條件;從政治實踐層面,解決了傳統(tǒng)精英理論無法解決的代表性問題。因而它得到了許多西方政治學家的認同。但必須指出,精英民主的實質是一套固定的制度安排,它抹殺了民主實踐的多樣性。社會主義民主建設必須結合自身的特點,堅持人民政治協(xié)商制度,實現(xiàn)對資本主義民主競爭性選舉的超越。
關鍵詞:熊彼特;精英民主;民主理論;民主政治建設
中圖分類號:D0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9)04-0019-07
作者簡介:鄧翔予(1995-),女,陜西寶雞人,中共北京市委黨校政治學教研部碩士,研究方向:中外政治制度;傅正(1986-),男,浙江衢州人,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博士后,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近代思想史、史學史、西方政治思想史。古往今來,許多政治思想家對民主問題都有深入的探究,并形成自己獨特的流派。雅典的直接民主是西方最早的民主實踐,其特點是自由公民都可以直接參與城邦事務管理,“民主”一詞也正是從那時起產生。熊彼特全面批判了古典民主理論,并繼承早期精英主義理論,同時受到韋伯官僚制的影響,最終提出他著名的競爭式精英民主理論。
一、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的產生背景及理論淵源
1883年,熊彼特出身于奧匈帝國的一個織布廠主家庭,家境殷實。母親為了讓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將他送到奧匈帝國最好的維也納大學進行學習。19世紀末,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奧匈帝國由于工業(yè)化的快速發(fā)展,傳統(tǒng)產業(yè)每況愈下,尤其是與德國的差距越來越大?;趯W匈帝國的無比忠誠,以及這個國家?guī)Ыo熊彼特貴族的殊榮,雖然他很清楚工業(yè)文明的腳步勢不可擋,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經(jīng)濟勢在必行,但同時又不能放棄維護傳統(tǒng)的政治秩序、鞏固帝國政治體制,這種情形下其競爭式精英民主理論逐步產生了。
(一)時代背景
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各大國紛紛完成了由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的轉變。英國經(jīng)濟學家約翰·霍布斯便把1870年視為這個轉變的起始年份,并把其后二十年時間視為帝國主義蓬勃發(fā)展的時代。如他所說:“雖然為了便利起見,把1870年當作有意識的帝國主義政策開始的一年,但顯然這一運動直到八十年代中間才突飛猛進地發(fā)展起來。領土的大量增加,以及大規(guī)模分割的辦法使我們分到廣闊的非洲土地,大致都是從1884年開始的?!盵1]15-16
如果我們不僅僅把1870年單純地視為一個年份、一個時間點,而把其視作為一個時間段,那么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時間段包含了一系列具有重大變革意義的事件。1861年,俄國農奴制改革;1865年,南北戰(zhàn)爭結束,美國廢除了奴隸制種植園經(jīng)濟;1867年英國議會改革,小資產階級和上層工人獲得選舉權;1869年,蘇伊士運河通航,西歐到印度的航程縮短為一個月。更重要的是,1871年,德國統(tǒng)一,這徹底打破了歐洲的傳統(tǒng)平衡格局。日趨激烈的國際競爭既是帝國主義事業(yè)產生的理由,又經(jīng)由帝國主義事業(yè)而不斷強化。這正如霍布森所說:“參加這種事業(yè)的并不僅僅是英國。成為近代帝國主義主要特征的敵對帝國之間的競爭,是同一時期的產物。”[1]16
為了滿足新時期的競爭需要,各個帝國主義國家不得不打破政府與社會之間的傳統(tǒng)鴻溝,全方位擴張政府職能,以便盡可能地汲取社會資源,增進國家實力。這一現(xiàn)象造成了看似悖謬的兩方面結果。一方面,汲取社會資源需要有效的社會管理,需要高度職業(yè)化、技術化的官僚團隊,需要由他們制定并實施整體性的社會工程方案。另一方面,汲取社會資源同樣需要提高國民素質,但經(jīng)過文化啟蒙的群眾卻往往會提出進一步參與政治的訴求。一邊是專家治國,一邊是民主運動,如何協(xié)調現(xiàn)代化造成的這對矛盾?無疑,它構成了熊彼特變革民主理論的基本問題意識。
(二)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的思想來源
公允地說,精英民主并不是憑空而來,它有深厚的西方政治學傳統(tǒng)根基。熊彼特乃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集前人之所長,加以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才成為了精英民主理論的集大成者。他的思想資源主要來自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古典政治哲學時期的“精英理論”。在古希臘時期,蘇格拉底提出“賢人治國”“哲學王”思想,此處的“賢人”“哲學王”就如同今天所指的“精英”。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描述的“真正的航海家”是具有專業(yè)知識并精通和實踐這一技能的“少數(shù)人”,作為大眾的“水手”在處理事務時往往不能冷靜地做出政治判斷,由此他提出將君主制與民主制相結合的體制。亞里士多德也反對純民主政體,他所向往的君主制、寡頭制和民主制相結合的混合政體,其實也是為了緩和與“大多數(shù)者”之間的沖突。此后的馬基雅維利認為,“人的共性”是自私自利、懶惰、充滿懷疑,并且如果不受到必要的限制,就不能做任何事情,要靠“混合政府”來治理國家[2]。J.S密爾在《代議制政府》中指出,“歷史上能夠在管理國家事務中一直保持高超智力和強大體魄的政府當屬貴族制。多數(shù)意志是存在明顯弊端的,民眾并不能完全享有精神自由和個性發(fā)展。只有那些個性鮮明,擁有完美智慧的少數(shù)天才人物才享有對自由完全占有的權利?!盵3]雖然這個時期并沒有明確定義“精英民主”,但精英的身影已遍布國家決策領域,并且在某種意向上注重精英與民主的結合,精英民主觀正是從中逐漸誕生的。
二是現(xiàn)代精英理論。從19世紀末期開始,一股新的精英民主思潮在西方掀起。不同于中世紀或近代早期的傳統(tǒng)精英主張,這種現(xiàn)代精英理論不再強調高貴的血統(tǒng)和身份,而強調實用的干才與技能。不同于18世紀的精英主張,它對于政治才干的要求不再基于直覺和天賦,而是周密地理智計算和堅決地服從安排。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莫斯卡、米歇爾斯和帕累托。莫斯卡所謂的精英就是“統(tǒng)治階級”或“政治階級”,權威流向分為任命與選舉兩個渠道,而選舉不是選民選擇他們的代表,而是“代表讓選民使他們當選”。米歇爾斯提出的“寡頭統(tǒng)治鐵律”認為任何政黨中都存在著一種非民主的傾向,最終掌權的只是少數(shù)寡頭,民眾文化水平不足、認識欠缺、無組織、政治上盲從,而天賦異稟的政治家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統(tǒng)治者[4]。帕累托提出“精英循環(huán)理論”,他認為政治社會就是新舊精英不斷循環(huán)的過程,精英內部可以流動,精英與大眾之間也可以流動,但總之,“除了偶爾的間斷外,各民族始終是被精英統(tǒng)治著”[5]。與古典王制理論或混合政體理論相比,現(xiàn)代精英理論充分反映了韋伯所謂的“合理化社會”要求。正是后者為熊彼特的精英民主理論提供了鮮明的時代特征。
三是韋伯的“領袖民主”理論。韋伯官僚制在現(xiàn)代社會中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他把民主與官僚制合理地結合在一起。他將統(tǒng)治體系分為三種:傳統(tǒng)權威型、個人魅力型和法理型。傳統(tǒng)權威性的政治合法性建立在長期形成的傳統(tǒng)和習慣的基礎上,它之所以被人接受是因為歷史的沿襲、向來如此。比如部落統(tǒng)治、村落的老人統(tǒng)治、古代世襲君主制等。個人魅力型的政治合法性建立在某個人非凡的個性與超凡的感召力上,這類權威往往會出現(xiàn)在社會危機和劇變時期,并通過領袖的個人崇拜得到強化。但往往領袖權威不是建立在正式的規(guī)則和程序上,個人權力無所限制[6]。韋伯最為提倡法理型,在這種統(tǒng)治下有一系列清晰明確的規(guī)則和制度,最好的例子就是現(xiàn)代官僚制,它實行的是有限政府的統(tǒng)治?!肮倭琶裰髦啤本褪撬岢龅囊环N建立在民主制基礎上的精英統(tǒng)治模式。民主并不是人人參與政權的直接民主,而是民眾在一定規(guī)則之下投票選舉出組織領袖,并監(jiān)督制約其行政行為;被選舉出的政治家則是政治活動中的積極分子,他們要爭取選民的支持和擁戴,募集資金等,而且要對個別出色人員進行專業(yè)化培訓。韋伯的理論已經(jīng)關注到了民主的程序與實操上,而不是僅停留在理想價值層面,這種思想直接影響了熊彼特。
二、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的價值
熊彼特雖然主要是一位經(jīng)濟學家,但他在政治思想學領域尤其是在“民主問題”方面的影響也得到了廣泛的關注。他的經(jīng)典著作《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奠定了他在此領域的地位,使他成為精英民主理論的集大成者。
在當時社會現(xiàn)實下,熊彼特對民主給出自己獨特的定義是:“民主是一種政治方法,即,為達到政治——立法與行政的——決定而作出的某種形式的制度安排。”[7]359他認為,民主方法就是一種為作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這種制度安排依照政治決策而展開,是某些特殊群體精英為爭取民眾選票,從而取得作決定的權力;人民的統(tǒng)治是不現(xiàn)實的。熊彼特的民主界定是對古典民主理論思想的修正,這也是他與早期精英理論家的區(qū)別。
(一)熊彼特對古典民主理論的批判與修正
隨著啟蒙運動的興起,“天賦人權”“主權在民”等口號逐漸在社會廣泛流行,西方古典民主理論也常常將“多數(shù)人統(tǒng)治”“人民統(tǒng)治”等與民主對等起來。但20世紀西方民主的境地卻與之逐漸不符,政治權力往往由少數(shù)精英掌握,而不是占大多數(shù)的民眾,因此陷入了兩難抉擇:“如果接受經(jīng)典民主理論,把它當作衡量民主與否的標準,那么就得承認,西方社會現(xiàn)在沒有,甚至將來也可能永遠不會有民主制度存在;如果斷定西方現(xiàn)存制度是民主制度,那么就得宣布經(jīng)典民主理論不能提供區(qū)分是否是民主制度的標準?!盵8]因此熊彼特從以下三個方面對古典民主理論進行了修正——
關于古典民主理論共同福利的假設,熊彼特認為,世上不存在全體公民都同意的共同福利,也不存在使用合理手段使其同意的共同福利[7]372。每個人、每個團體都有自己追求的不同的利益與目的,終極價值不同,共同福利的指向當然也不同,也就不存在獨一無二的共同福利。即使有一種明確的共同福利被人民所接受,比如說就像功利主義中的最大經(jīng)濟滿足,雖然有明確的共同福利,同時也被大眾接受,但并不是說這共同的問題就會得到共同的答案。他認為對同等問題的分歧點是源于該事件的根本性質,民眾的意見分歧也是由于所處層次、觀察視角不同,他們之間的根本差異難以消除。就好比人們對于健康長壽的期望是一樣的,但對于食肉還是食純素的觀念依舊不能統(tǒng)一。
關于人民意志與個人意志關系問題,熊彼特認為,個人容易受到外部力量的左右,不能很好的進行理智思考與判斷,具有情感偏見,尤其是當這種個人意志在被操縱后形成獨立、有效的表達,就更不可能真正的反映大多數(shù)人的意愿,并不一定是人民的意志。雖然政府是由人民選舉而產生,依據(jù)選票職業(yè)政治家可以被支持或被罷免,但正是這種看似民主的原則,實則只是一套制度性程序,是意味著政府會把權力賦予獲得較多選票的政治家,由此產生的政治決策反映的僅僅是個人意志的綜合,也絕非人民意志。
關于政治環(huán)境中的人性問題,熊彼特認為,民眾的思想容易被引導和蠱惑,通常選民軟弱無能,無法理智地判斷并做出正確選擇。包括政客、利益集團、政黨等在內的團體就會利用選民弱點對其利用和擺布。尤其是在政治生活中,民眾的精神狀態(tài)就會更加不受控制,即便沒有政治團體對其進行左右,他們也會做出不明確或不合理的決定,對某些政治問題產生自己的偏見;若是政客、利益集團、政黨等通過某種手段對民眾操縱,那么民眾就更容易受到其擺布,而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原本的意志。也可以說人民意志是由政治精英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民眾就像經(jīng)濟市場里的消費者,不斷地被商家的廣告宣傳所引導。所以熊彼特認為古典民主學說就是謬誤,“人民意志”其實是又少數(shù)人所引導或操縱的,而并非人民真正的利益訴求。
熊彼特說,古典民主理論認為民主的政治問題第一位是將政治權力賦予民眾,第二位才是選舉代表。他反對這種主次顛倒的理論,認為選舉才是民主的主要標志。選民們通過民主程序選出政治精英管理國家、社會事務,政治精英的統(tǒng)治合法性來自于人民的授予。他認為民主不僅是目的,而更是一種手段,民主也并不意味人民統(tǒng)治國家,雖然他們有接受政治領袖當選或拒絕其擔任此職的機會。他主張要限制民眾參與政治,認為政治事務就應該由專門的政治家從事,政治就應該是一種職業(yè)。政治精英具備他人所沒有的政治才能與素養(yǎng),他們競取選票,從而讓自己在選舉中取勝。
(二)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的可行性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熊彼特正是力圖在“專家治國”和“人民意志”之間尋求平衡。如何既能保證程序化社會運作正常,使專家治國不受干擾,又能獲得“民主”美名,使人民群眾感到自己的意志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簡言之,如何既要行政效率,又要代表民意,這是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的基本目標。
為了確保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熊彼特提出了民主社會的四個必要條件。如果其中一個得不到滿足,民主社會就很難正常維系下去。以下就是這四個民主社會成功的必要條件:
民主成功的前提條件——德才兼?zhèn)涞恼晤I袖。熊彼特認為民主成功的第一個條件就是政治人物,他們是要進入到國家上層機關管理社會事務的優(yōu)秀人才,擁有一定數(shù)量且具有政治才能的人有利于促進社會發(fā)展。雖說民主作為程序是要選出對政治有興趣的人,但其如果僅靠政治野心是不夠的,他必須要德才兼?zhèn)?。首先,他要有為社會服務、為人民負責的擔當,能夠合理地做出符合人民意志、促進社會發(fā)展的政治決策;再者,他要發(fā)揮政治才能,能夠迅速對緊急事件做出處理等。通過競爭式民主選舉出的政治家是“最嚴格選擇”的產物,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具有良好的政治品質,而且會把政治當成自己的畢生職業(yè),將來可能會當選議會成員,甚至是內閣領袖,掌管著國家大部分命脈。熊彼特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政治家的政治品質高低決定著民主是否順利完成。
民主成功的限制條件——有限合理的政治決定范圍。民主在有限的范圍內行使才具有政治合法性,在熊彼特看來,被挑選出的政治家雖然具有專業(yè)政治素養(yǎng)和政治智慧,在處理政治事務時有一定的技巧和豐富的經(jīng)驗,但國家事務畢竟是很龐雜的,僅靠政治家個人是無法處理這一切的。這個范圍不僅包括政府在自己權力限度內是否可以處理問題的數(shù)量與性質,也包括這些問題是否適合通過組成政府的成員、國家機器、宣傳輿論的模式等解決。如果超出這個范圍,民主的效能就很難發(fā)揮。在很多情況下,對于一些社會問題要聽取專家意見后才可決定,而且同時要保留一些獨立于政治領域之外的公共領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政府權力,達到權力制衡的民主效果。
民主成功的補充條件——訓練有素的官僚系統(tǒng)。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不斷發(fā)展,經(jīng)濟、政治、文化更加多元,人口數(shù)量也不斷增加,社會事務變得更加龐大復雜,選舉出的政治家無法有效解決這一系列問題,因此就需要一套完整的、訓練有素的官僚系統(tǒng)來協(xié)助政治家處理問題,作為配套服務機構。熊彼特認為,官僚系統(tǒng)內的選拔要經(jīng)過考察、聘任,進入之后也要進行專業(yè)化培訓,要有集體精神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體現(xiàn)專業(yè)性和忠誠度。官僚機構不僅在日常工作中要保證效率、做好輔助工作,更要發(fā)揮帶頭作用,必要的時候,用公認的力量引導政治家。此時強調的是官僚機構要有獨立地位和獨立處理問題的能力。但同時熊彼特也認為官僚組織結構要體現(xiàn)等級性,并要以此為基礎,畢竟再優(yōu)秀的官僚系統(tǒng)也只是民主政治的補充與配套條件,要為國家和政治家所服務。
民主成功的社會條件——穩(wěn)定持續(xù)的民主自制。熊彼特認為,民主政治需建立在較高程度的社會共識基礎之上。第一是堅決擁護國家的政治制度、組織原則,對國家絕對的忠誠,維護國家利益與所持的意識形態(tài);第二是要對政治觀點的分歧有高度包容的態(tài)度。首先,選民要對自己選舉出的政治家保持信任與尊重,只要其行為沒有超出法律的邊界,就不能在兩次競選之間對其終止信任。不能用各種手段擾亂社會秩序,不可破壞政府形象,否則就是對民主的極大損害。其次,政治家也要學會自制,無論當前的政府做何決策,都不能試圖推翻政府、破壞政府,要遵守當初約定的共同的政治游戲規(guī)則與政治信仰。黨派斗爭可以存在,但這要在體制內解決,要保持政權穩(wěn)定、社會團結,否則對民主也是極大破壞。民主包含著妥協(xié)的成分,選民和政府都能在某種程度上達成政治共識,以寬容、理智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中的分歧,讓國家平穩(wěn)運行。民主不是無限度的,而要有一定的自制性。
綜上所述,現(xiàn)代理性化社會是一個高度精密的機器,需要各個零部件各司其職才能保證其正常運轉,但民主運動完全可能打亂這種有序的分工。因此,熊彼特的上述四個要件雖然名為倡導“民主”,實質卻始終在限制民主。換句話說,熊彼特指明了,民主實踐想要成功,就必須拋棄“民主的奢侈品”。
三、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的時代局限
熊彼特在他的著作中重新對民主進行了新的解釋,將程序民主與精英理論結合,形成經(jīng)典的精英民主理論,而且對后來西方民主理論思想有一定的推進作用。這種政治模式的確有很多合理價值,對民主實際進程也有現(xiàn)實意義,但與此同時,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有它先天的缺陷性。這種民主概念一提出,就引起學術界廣泛爭論,并且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它的時代局限性也愈加明顯。熊彼特的民主理論描述的是政治精英、民眾、民主的互相關系,這個體系由于存在太多假設,一定程度影響了它的被接受程度。
(一)民眾能否擔當選舉領導人的重任
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中認為民眾容易被引導和蠱惑,無法理智地判斷并做出正確選擇,是天生軟弱無能的;而政治精英卻天生具有領導才能,通過專業(yè)培訓,就可以管理國家,具有主導性地位。這種假設是不合理的,傳統(tǒng)精英理論家莫斯卡認為精英和普通民眾之間是可以流動的,民眾可以通過教育來改變命運。而且,既然熊彼特認為民眾在選舉政治家的重任上易被某些特殊團體利用,從而做出并非本意的選擇,但是他又給予民眾政治參與和選舉領導者的權利,這本身就存在著邏輯問題。
從現(xiàn)實層面來講,民眾對政治領袖做出理智選舉的確存在不確定性。首先是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事務的增多,政治社會變得更加復雜化,民眾參與政治的愿望也逐漸增強,但大多數(shù)民眾不能很好地應對這樣的發(fā)展變化;再者就是在激烈的競爭式選舉中,政黨、利益集團會將自己的意志宣傳灌輸,并且他們之間也有政治博弈,這就愈顯得政治環(huán)境的錯綜復雜。民眾是否能夠在這種情形下始終保持足夠的清醒、有效參與民主選舉的博弈,并擔當起選舉領導人的重任,這的確是一個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二)精英權力對公共利益的指向難以持續(xù)
在現(xiàn)代社會,冗雜的政治事務的確需要具有政治能力的精英才能夠應付裕如,這是符合社會分工原理的。但熊彼特只是注重了精英治理的規(guī)則,卻忽視了精英一旦當選是否可以繼續(xù)服務于公共利益、代表人民意志。
在政治家進行競爭選舉的時候,對選民的依托性是極大的,對選民有求必應,這就增強了其政治責任感,但這仍然不足以保證政治精英能夠充分體現(xiàn)選民的意志。一旦選民認定選舉無法滿足自己的意志,將會嚴重損害他們對于民主制度的信心。尤其是當社會中充斥了利益因素,精英們有可能會身不由己地運用手中的權力謀取私利,導致權力壟斷,從而使他們的政治責任感逐漸降低,對民眾的許諾會淡忘。如果沒有一套完整嚴密的精英責任制度和監(jiān)督制度,就無法對體制內的權力運行進行很好的約束,就不能很好地體現(xiàn)民意。如何用現(xiàn)代化手段對政治精英進行外部監(jiān)督和制約,這正是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所缺少的東西,精英權力對公共利益指向的持續(xù)性難以保證。
(三)精英統(tǒng)治面對消解民主的困境
熊彼特將民主定義為程序性的政治選舉,但他卻忽視了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民主的價值因素。自由與平等作為民主政治追求的重要內容,飽含著人民對一種理想政治生活的向往,促使人民更加努力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政治生活。而熊彼特卻忽視民主作為一種目的的價值意義,否定了這種人的情感屬性。二是民眾的參與。熊彼特的理論中把人民描述為所謂的烏合之眾,認為他們除了選舉政治領袖之外不宜于再參與其他政治活動。而新的民主理論中的協(xié)商民主就可以彌補民眾參與的困境。除了理論自身的缺陷外,現(xiàn)實政治中的民主實踐所遇到的不平等問題也時有發(fā)生。部分政治精英會利用手中的職權操縱社會資源,尤其是經(jīng)濟利益,選舉有可能會變成有錢人的游戲,加劇社會不公平,進而“多數(shù)人”就會被隔離在政治參與之外,所謂的競爭式選舉掩蓋了其真正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民主有著潛在的危機。對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的探析,也是為了汲取其中的合理性因素,剔除其理論中不合理的部分,立足中國民主實踐的基礎,吸取西方精英民主發(fā)展的經(jīng)驗與教訓,使其對社會主義民主建設有所裨益。
四、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論對中國政治民主進程的啟示
1965年,加拿大左翼學者麥克弗森(C.B.Macpherson)在《民主的現(xiàn)實世界》(The Real World of Democracy)的著作中指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現(xiàn)象:民主曾經(jīng)是一個壞詞。每個人都知道,民主的原初意義是人民的統(tǒng)治,或政府依據(jù)人民的大多數(shù)意志統(tǒng)治,這是一件壞事情——對于個人自由和對于文明生活的一切優(yōu)雅來說都是致命的。從上古時代到近一百年前,幾乎任何有教養(yǎng)的人都持有這樣的立場。然而,在50年內,民主變成了一個好東西[9]。
麥克弗森的眼光十分敏銳。西方政治學并不是自古以來就如此熱愛民主,相反,民主在西方傳統(tǒng)的政治語境中往往可以跟暴民政治劃上等號。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壞東西”到了20世紀卻倏然成為了公認的“好東西”,是西方政治家放棄了他們固有的精英主義立場。民主由“壞東西”變成“好東西”的過程,就是“憲政”與“民主”從相互對立走向合而為一的過程。做出改變的不是憲政的定義,而是民主的定義。如前文所論,熊彼特的理論在這一觀念的轉變中作用至關重要。例如亨廷頓便把20世紀后期的蘇東劇變和顏色革命,統(tǒng)稱為“第三波的民主化浪潮”,他所謂的“民主”就是熊彼特意義上的民主。“民主概念的這一最重要的現(xiàn)代內涵是由約瑟夫·熊彼特在1942年探討出來的?!敝挥行鼙颂厮f的程序民主,“才能夠提供分析上的準確性和經(jīng)驗上的參照物,從而使之成為有用的概念”[10]。
蘇東劇變殷鑒不遠,顏色革命咄咄逼人。熊彼特式民主對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構成了什么挑戰(zhàn),又包含了怎樣的啟發(fā)?
(一)保障民主程序需要加強法治建設
1981年6月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在總結“文化大革命”時,曾明確指出,“種種歷史原因又使我們沒有能把黨內民主和國家政治社會生活的民主加以制度化,法律化,或者雖然制定了法律,卻沒有應有的權威?!泵飨吹近h內存在特權階級的危險,無疑目光如炬。但其拋開法制規(guī)范發(fā)動“大民主”的后果也正如胡繩所說,“只會使無政府主義泛濫,使得社會上、黨內的野心家、壞分子乘機來掌握權力。”[11]
“黨紀國法”正是改革開放以來社會主義民主建設一貫強調的內容。從這個意義上看,熊彼特的民主理論可以為我國政治文明建設提供有益的參考。古典民主理論關注的問題是“由誰統(tǒng)治”,熊彼特關注的則是“如何選舉誰來統(tǒng)治”[12]。前者強調“實體正義”,后者強調“程序正義”。前者之失在于任意性、無序性,后者之得在于明確性、規(guī)范性。相較于“實體民主”,“程序民主”的優(yōu)勢即在于可以提供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安排和操作流程。如果撇開程序民主,片面地強調實體民主,極容易造成無政府主義的混亂,反過來損害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
2006年4月25日,習近平在浙江省委十一屆十次全會上強調,“要旗幟鮮明地反對那種假借民主、假借法治來否定黨的領導的錯誤傾向。民主必須在法治的軌道上運行。沒有法治的民主,是無政府的民主,就是‘文化大革命式的‘大民主。我們要借鑒人類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但決不能盲目照搬別國民主發(fā)展模式。”[13]因此,社會主義民主建設不僅需要發(fā)揮群眾的參政熱情,更需要用理性化的制度程序規(guī)范群眾的參政熱情,而不是把民主庸俗化為街頭政治。
(二)堅持民主選舉與政治協(xié)商相結合
無論熊彼特式民主對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具有多少有益的啟發(fā),都不能否認,它根本不同于我國的政治實踐傳統(tǒng)?!吨腥A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條明確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lián)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這決定了我國民主的本質就是人民民主專政,而不是西方式的選舉民主。事實上,如薩托利等西方政治學家就是在熊彼特的基礎上,把民主簡單地等同于西方資本主義意義上的憲政模式,并以此徹底否定社會主義國家的無產階級專政或人民民主專政[14]。
按照熊彼特的說法,過往的民主理論總是認為,選舉制度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能代表人民的意志??傊嗣竦囊庵臼堑谝晃坏?,代表則是第二位的。與之不同,他所謂的“民主的另一個理論”卻強調,“假如我們把這兩個要素的作用倒轉過來,把選民決定政治問題放在第二位,把選舉作出政治決定的人作為最初目標?!盵7]395這不啻于把某種特定的選舉程序凌駕到“人民當家作主”之上,是一種變相的“制度決定論”或“唯體制論”。
倘若把民主定義為“符合人民意志的統(tǒng)治”,則人民群眾向往什么、需要什么,各個國家各不相同。換句話說,“何為民主”根本取決于各個國家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處境。但如果把民主定義為某種選舉程序,那么符合該程序的就是民主,不符合的就是“不民主”或“反民主”,世界上就只剩一種民主模式。亨廷頓之所以把熊彼特的民主概念與所謂的“民主化浪潮”綁定在一起,正是利用了熊彼特式民主暗含的霸權主義傾向,其潛臺詞不外乎只有歐美國家的現(xiàn)行選舉體制才是“真民主”。
這樣的“民主”真的符合普通人民群眾的利益嗎?不妨反過來看,熊彼特的理論其實挑明了西方民主制度的虛偽性。正如拿破侖所說,“真正的治國之道是利用民主的形式來行使貴族統(tǒng)治?!卑瑐悺の譅柗颍ˋlan Wolfe)就直言不諱地指出,西方的程序民主包含了兩副面孔:“一張臉是民主的、民眾的,關心民主合法性,并爭取大眾對政治秩序的支持;另一張臉像卡西烏(Cassius)一樣精干、野心勃勃,而且是自由主義的(取其經(jīng)典的意義),負責資本的積累,并保護執(zhí)行積累的機構?!盵15]
與此不同,中國的社會主義民主建設有著更高的價值追求。習近平在慶祝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成立65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上強調:“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進行廣泛協(xié)商,體現(xiàn)了民主和集中的統(tǒng)一;人民通過選舉、投票行使權利和人民內部各方面在重大決策之前進行充分協(xié)商,盡可能就共同性問題取得一致意見,是中國社會主義民主的兩種重要形式。在中國,這兩種民主形式不是相互替代、相互否定的,而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的,共同構成了中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制度特點和優(yōu)勢?!盵16]這充分說明了中國的政治協(xié)商民主與歐美國家的精英民主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民主模式。
精英民主理論把民主簡化為一套可以通過資本權力操縱的選舉程序,其實質就是表面上造成“民有、民享、民治”之類迷惑群眾的假象,背地里卻仍不改權貴統(tǒng)治之實。此誠可謂“既有唬人的‘民主之名,又無可怕的‘民主之實”[17]。與之相反,我國《憲法》的“國體條款”恰恰要求執(zhí)政黨舍棄此類“‘民主之名”,真正做到“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熊彼特式民主誠然對于我國社會主義民主建設有所裨益,但它只能起到參考作用和補充作用,而不是代替《憲法》所強調的實體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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