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敦華

光陰荏苒，生死浮休，27年前在友誼醫(yī)院病房與洪先生訣別的場景歷歷在目。轉(zhuǎn)眼間我也年至七旬了。與洪先生相識只有短短三年，交談只有十來次，但對我的學術生涯影響很大。我的導師在國內(nèi)是陳修齋先生，在國外是Herman De Dijin 教授，我是他倆的入門弟子，想不到到北大不久多次聆聽洪謙先生教誨，可算作他的一個私淑弟子吧。能夠獲得這個幸運，應感激樓宇烈先生。

1988年8月底我來北大報到，正趕上中華全國外國哲學史學會年會在武漢大學舉行，匆匆趕去向陳修齋先生匯報學業(yè)，陳先生為我到北大工作感到欣慰，他對我說，想不到你的博士論文做了分析哲學的題目，北大洪謙先生是中國分析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和領袖，你可以多向他請教。我曾經(jīng)讀過洪先生寫維也納學派的書和文章，這次從陳先生那里了解到，洪先生長期擔任北大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主任，我熟讀的《西方古典哲學原著選輯》四本書是由他主持編譯的。如此說來，我與洪先生“神交”已久，更加景仰，只是不敢冒昧拜訪。上班不久，哲學系為我申請國家教委優(yōu)秀青年教師基金項目，需要兩位專家推薦。當時負責科研和研究生工作的副主任是樓宇烈先生，他對我說，他已經(jīng)向兩位先生介紹了情況，你直接去他們家中聯(lián)系吧。與洪先生相識可謂一見如故。當我把出版不久的《維特根斯坦》一書呈現(xiàn)給洪先生指教時，先生擺擺手說：“不必了，書我已經(jīng)看過了。”這本書列入高宣揚先生在香港三聯(lián)書店主編的“西方文化叢書”出版，原來高先生是洪先生的學生，洪先生是這套叢書的編輯顧問，叢書中的書由出版社寄給他?？磥恚橄壬鷮ξ业臅吹煤茏屑?。書中的一些不起眼的問題都提出與我討論，初次見面談得十分融洽。

從那天起到1992年初洪先生逝世這段時間，我時常到洪先生家拜訪，與洪先生見面談話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回憶之一。洪先生和我談得最多的是分析哲學家的往事和思想，那些是我在書上讀不到的，與洪先生交談之后再讀他的書，既有耳目一新之感，又獲更上一層樓之益。洪先生偶爾也漫談人生感悟。比如，1990年陳先生獲得一個機會來北京開會，專門抽出時間來北大訪問老同事，要我陪同。他第一個訪問洪先生，兩位先生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見面了話不多，相互問候之后，談起一些事唏噓不已，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心戚戚。先生在學業(yè)上的教誨針對性強，當時即可領會，涉及世事政治方面的話，言簡意賅，語重心長，隨著閱歷增加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洪先生的教誨，有些在過去寫的回憶文章已經(jīng)提及，現(xiàn)在盡量追憶交談的細節(jié)，有幾點特別值得記載。

一、維特根斯坦與維也納學派

洪先生談到我寫的《維特根斯坦》時說，書里講命題真值函數(shù)提到邏輯分析方法，可惜太簡略了些。我說，國外介紹《邏輯哲學論》通常在講完1.1 到3.1 的事實和語言的邏輯結(jié)構(gòu)和圖式論之后，直接跳到5—6 單元中的唯我論和神秘主義，我在博士論文里寫了命題函數(shù)一般形式這樣一些邏輯分析的細節(jié)，考慮到讀者不容易理解，就沒有寫進書里。洪先生說，《邏輯哲學論》是一個體系，不講全書是講不清它的部分的，把神秘主義當作全書歸宿不能令人信服，維特根斯坦自己也放棄了這個想法。我有一次問洪先生，維也納學派為什么推崇《邏輯哲學論》，把它視為自己學說的《圣經(jīng)》。洪先生說那只是個傳說而已，石里克同意維特根斯坦用邏輯分析消除形而上學的想法，但不會接受唯我論和神秘主義，因為那只是形而上學的變種。關于維也納學派與維特根斯坦的分歧，洪先生建議我仔細閱讀魏斯曼關于他們之間對話的記錄?？柤{普和紐拉特都不同意維特根斯坦的觀點，但卡爾納普借用維特根斯坦心理和語言對應的觀念，從簡單要素開始建構(gòu)世界的邏輯結(jié)構(gòu)，他把自己的思想稱為“方法論的唯我論”。洪先生認為，卡爾納普的這個說法有缺陷，沒有考慮到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的不同，但要比維特根斯坦把兩者歸結(jié)為邏輯空間的做法更為復雜，技術上的難度也更大。

二、證實與證偽

我對卡爾·波普的批判理性主義頗為欣賞，高宣揚先生約我再寫一本關于卡爾·波普的書。當我說出自己的評價時，洪先生不以為然，他告訴我一些波普不容別人批判的事。比如，為慶祝波普80 壽辰，要開學術研討會，波普親自審核邀請代表的名單，把不同意他觀點的人剔除出去。

洪先生還告訴我，波普沒有參加過維也納學派的正式活動，參加的是學派外圍團體舉辦的討論會，結(jié)識了學派的一些成員，波普曾與菲格通宵達旦地交談。菲格賞識波普的新思想，鼓勵他著書立說。波普按照這一建議，于1932年寫成《科學研究的邏輯》，在石里克和弗蘭克主編的叢書“科學世界觀論文集”中發(fā)表。這本書后來成為波普的成名作，他在思想自傳中自詡說，他在這本書中提出的證偽方法放棄了以歸納法為基礎的證實原則，導致了邏輯實證主義的最后瓦解。波普不無得意地夸耀說，是他扼殺了邏輯實證主義。洪先生說，波普的這個說法，無論從歷史事實上，還是從理論上看，都是不正確的。

洪先生拿出1987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讓我看。在這篇文章中，洪先生說：“一位像世界馳名的哲學家波普把‘對邏輯實證主義的謀殺’引為自豪，這在哲學史上確是罕見的。但是我相信，波普的謀殺實際上并沒有得逞，因為他為此所使用的武器并不那么銳利，不足以置邏輯實證主義于死地?！雹俸橹t：《邏輯經(jīng)驗主義論文集》，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第3l 頁。波普反對歸納法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單個的經(jīng)驗事實，無論重復多少次，也不能證明全稱命題的必然性；然而，一個經(jīng)驗事實卻足以證偽一個全稱命題，因此，只有證偽方法才是科學理論的邏輯方法?！暗牵焙橄壬瘩g說，“任何一位科學理論家都必須承認，作為經(jīng)驗有效的命題自然規(guī)律具有無限多的全稱命題的形式，而這種自然規(guī)律的普遍命題并不和作為有很多的具體命題相對應。也就是說，它既不能通過某個或某些基本命題得到證實，也不能被它們所證偽。對此，卡爾納普發(fā)表了一個極有見地的看法：在科學命題的可確定性中，可證實性和可證偽性只能作為特例來看待?！雹谕稀．斎?，學術上的爭論不影響雙方相互尊重，1980年洪先生訪歐，專門到波普的鄉(xiāng)村家里看望，深入交談三個多小時才依依不舍告別，汽車開遠了，波普還在家門口揮手。

洪先生的教誨使我萌發(fā)了“用理性批判的態(tài)度對待批判理性主義”的想法，我寫《卡爾·波普》就是讓波普也接受批評與反批評，在忠實還原波普哲學之后，專寫一章，從科學哲學和政治哲學兩方面批判波普哲學。科學哲學部分的批判，討論了“證偽原則與證實原則根本對立嗎？”“波普的‘確認’概念和卡爾納普的‘確證’概念根本不同嗎？”“試錯法在邏輯上優(yōu)于歸納法嗎？”和“只有證偽才能推動科學的進步嗎？”等問題。我發(fā)現(xiàn)波普以后的科學哲學理論對波普一味強調(diào)證偽和試錯的批評，完全符合洪先生所持的“可證實性和可證偽性都只是自然科學普遍命題特例”的“極有見地的看法”。

三、倫理學的性質(zhì)

有一次洪先生問我有沒有艾耶爾《語言、真理和邏輯》這本書，他說以前讀過，現(xiàn)在找不到這本書了。我手頭恰好有一本，就給了洪先生。洪先生看得很快，一星期后再次見面就還給我了。他評論說，一般認為維也納學派認為倫理學和形而上學命題一樣是沒有意義的，實際上那是卡爾納普和艾耶爾的一家之言，石里克不同意這個說法。石里克認為倫理學也是知識，不能把規(guī)范命題和事實命題截然分開，倫理學應該屬于實際科學，解釋道德行為的因果關系，也要追求真理。

我在盧汶的課堂上聽老師講，石里克被謀殺是因為一個學生聽不懂他的講課內(nèi)容，又有精神病，一怒之下開了槍。我問洪先生是不是這回事。洪先生回答，那個學生可能有精神病，但開槍謀殺的動機不完全是聽不懂課：不少教授講課都不好懂，為什么偏偏要向石里克開槍？洪先生的看法是，當時奧地利法西斯主義猖獗，而維也納學派在政治上、心理上都是抵制法西斯主義的，他們被狂熱的民眾看成是不受歡迎的人。在這種大環(huán)境里，很難區(qū)分精神病和政治狂熱舉動，不能說謀殺石里克沒有政治動機。我從洪先生的言談表情感覺到，他對石里克非常熱愛，把他的老師當作在哲學、科學和道德上的典范。

四、學問與膽識

洪先生很少和我談政治，只在一次不經(jīng)意地說，有個民主黨派主席要提名他當全國政協(xié)委員，被他婉拒了。后來我才知道，洪先生其實不是不關心政治的人，他做過不少幫助民主進步事業(yè)的事，只是1950年后政治運動頻繁，洪先生一律采取置身度外、不談政治的態(tài)度。當時著名教授都要做檢查，紛紛和過去的思想和導師劃清界限，洪先生堅決不說違心的話。朱德生老師說過，有一次開會把洪先生逼急了，他離家出走，大家急忙尋人，幾天后他安然露面，說是在西山僻靜處住了幾天，以后沒人敢逼他做檢查。

陳修齋先生十分欽佩洪先生的學識和人品。他倆1990年見面時，對當時要批判剛興起的西方哲學研究的聲音感到不安，再三說不能重復過去的錯誤了。后來看到他們在逆境中寫的文章，深感他們追求真理的膽識和骨氣，值得我們學生輩堅守和發(fā)揚。1957年初，在中國哲學史方法論討論會上，陳先生和老先生們一起抵制日丹諾夫的哲學史定義，洪先生還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不要害怕唯心主義》的文章。在批評者中，陳先生比較年輕，事后以支援武漢大學成立哲學系為由被調(diào)離北大。陳先生在武大，以實事求是的嚴謹態(tài)度，堅守西方哲學史研究和教學，和楊祖陶先生一起，把武大哲學系建成西方哲學在中國的重鎮(zhèn)。1990年陳先生被無端停招博士生，來北京與洪先生見面不久，我看到陳先生發(fā)表的一篇文章，開頭就說：“既然今天仍舊甚至更需要引進西方哲學，那么對于以往300年或者至少一個半世紀以來引進西方哲學的歷程進行一番回顧，總結(jié)其經(jīng)驗教訓，探索其規(guī)律，以作當前和今后引進工作的借鑒就是很有必要，也是很有意義的事。”①陳修齋：《西方哲學東漸史 （1840—1949 ）》“序”，武漢出版社1991年版，第2—3 頁。文章立論的前提“今天仍舊甚至更需要引進西方哲學”所針對的是，當時來勢洶洶的把西方哲學當作“和平演變”“全盤西化”的工具的大批判聲音。陳先生總結(jié)的經(jīng)驗教訓包括日丹諾夫哲學史和歷次政治運動的危害。

洪先生很少公開談政治問題，但為了推進西方哲學在中國發(fā)展的事業(yè)，從來不憚建言謀略。1957年6月7日《人民日報》刊登了洪先生的文章《應該重視西方哲學史的研究》。他尖銳地指出：“過去或現(xiàn)在有些講授辯證唯物主義的教師只能干巴巴地對于辯證唯物論的幾條原理作教條式的解釋，而同學們也只能逐字逐句地對于這幾條原理無精打采地接受?！焙橄壬恼虑擅畹赜谩包h和政府號召我們于十二年內(nèi)努力趕上國際的學術水平”的目標來對照國內(nèi)西方哲學落后狀況。首先，“我們的哲學水平與國際上的距離還很遙遠；我們的哲學水平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脫離物質(zhì)第一性或者精神第一性的教條式的解釋，還周旋于老子是唯物論者還是唯心論者的思辨游戲中間”。其次，“雖然我們經(jīng)常談到哲學方面的國際水平，但是我們對于當前國際的哲學界實際情況了解實在不多”，不但要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以前的西歐古典哲學，而且對現(xiàn)代的“邏輯實證論、現(xiàn)象學派、存在主義或新托馬斯主義”的了解不多，反而將它們“簡單地作為‘一種帝國主義時代腐敗、反動透頂?shù)臇|西’排斥于研究領域之外”。另外，西方哲學“這門科學當前的研究條件，極其惡劣”，研究基礎差，研究人員流失，資料嚴重匱乏，“我們幾乎有七年之久沒有見到資本主義國家新近出版的圖書和刊物”，“僅能依靠三十年以前的舊版本，有時連這些舊版本的書還不易到手?，F(xiàn)在關于研究西方哲學問題的一般情況，就是閱讀無書，參考無書，老師們是如此，同學們也是如此”。洪先生積極地提出改進落后狀況的四條具體建議：第一，領導同志重視西方哲學，“必須將這門科學在中國今后的發(fā)展前途作全面的考慮”；第二，“同意湯用彤先生在科學院的發(fā)言，將哲學史的研究據(jù)點放在北京大學哲學系”；第三，“應努力設法解決購買圖書和期刊的問題”；第四，“必須網(wǎng)羅全國從事西方哲學研究的同志們，在此之外，較多地從研究生或助教中培養(yǎng)這方面的新生力量”。①洪謙：《應該重視西方哲學史的研究》，載韓林合編：《洪謙選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0—302 頁。

這篇文章發(fā)表的第二天，1957年6月8日，同一張報紙上發(fā)表了人民日報評論員文章《這是為什么？》吹響了反右運動的號角，人們不禁為洪先生對中國哲學界指導方針和做法的大膽批評捏一把汗，實際上，他不是沒有被打成“右派”的危險。據(jù)說，當時要把洪先生劃為“右派”的報告已經(jīng)遞送到北大黨委，幸好黨委書記江隆基是30年代留德學生，熟悉洪先生，當面撕了報告。江隆基后來因“右傾”而被調(diào)離北大，但洪先生并未受牽連。相反，他的四條具體建議基本被落實。北大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成為研究西方哲學的據(jù)點，集中研究翻譯人才，培養(yǎng)青年人才，圖書館資料室購進一批西方國家的圖書期刊，在洪先生主持下編譯了《西方古典哲學原著選輯》四本，滋養(yǎng)了整整一代哲學工作者。1964年由洪先生牽頭籌備外國哲學研究所，主編《西方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哲學論著選輯》，網(wǎng)羅全國人才從事研究翻譯工作，為中國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研究奠定了資料和人才的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文革”后，外國哲學研究所正式成立，洪謙先生即到熊偉先生家登門拜訪，誠邀熊先生任外哲所副所長。熊先生后來對弟子陳小文說，我與洪先生素不來往，他的來訪有些突兀。我現(xiàn)在體會到，洪先生的“突兀”出自長期考慮，早在1957年他把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和分析哲學當作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主流。洪先生知道海德格爾對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的重要性，也知道維也納學派與海德格爾在政治上、思想上的分歧，洪先生毫無門戶之見，誠摯請熊先生撐起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半壁江山。如洪先生所愿，中國的分析哲學和現(xiàn)象學從北大外哲所發(fā)端，在全國開花結(jié)果。洪先生的歷史功績，為后輩樹立了有骨氣、有膽識、有學問的哲人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