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愉
八季的系列電視劇《權力的游戲》總算奏完了它最后一個音符,一場八年的戀情結束了!無論全世界的觀眾怎樣對終季有各種“吐槽”,這部電視劇仍稱得上是一部極為成功的現象級鴻篇巨制。全劇集的配樂也同樣稱得上是恢宏大作,任何一位“權游迷”,或者即使是不觀劇的人,每當聽到那蕩氣回腸、有著史詩般氣質的片頭主題音樂,都會慨然而起,頓然神情激憤、血脈僨張。
最初,《權力的游戲》的試播集HBO請的是作曲家斯蒂芬·沃貝克(Stephen Warbeck)創(chuàng)作配樂,但他謝絕了。隨后,音樂總監(jiān)艾文·克林(Evyen Klean)向制片兼編劇大衛(wèi)·貝尼奧夫(David Benioff)和韋斯(D. B. Weiss)推薦了伊朗裔德國作曲家拉敏·賈瓦迪(Ramin Djawadi)。賈瓦迪創(chuàng)作過多部影視配樂和游戲音樂,在圈內頗負盛名??善鹣荣Z瓦迪因檔期之故,也不太在意這部系列劇,后經制片人的多番勸說,包括彼此對系列劇概念的討論,賈瓦迪終于有了激情,隨即一個主題音調萌發(fā)了……
西方影視音樂的創(chuàng)作已如同工業(yè)生產,作曲家負責主創(chuàng)音樂動機、主題音調,以及音樂在場景中的配置,他的創(chuàng)作團隊再為其填充、配器。該系列劇配樂的成功要歸功于同賈瓦迪長期搭檔的兩位管弦樂配器大師斯蒂芬·科爾曼(Stephen Coleman)和托尼·布倫達爾(Tony Blondal)。他們對劇情、架空的歷史、場景的氛圍和人物心態(tài)的描摹與把控真可謂爐火純青、駕輕就熟。
據賈瓦迪說,貝尼奧夫和韋斯對用音樂來支持不同的角色和情節(jié)很感興趣。他們希望音樂能夠表達劇中每個場景的情感和情緒,并且應該為主要角色創(chuàng)作不同的主題。兩位編劇也想要創(chuàng)造一種不同于其他奇幻類型作品的音樂效果,因此,除了音樂旋律本身以外,管弦樂隊的配器是該劇配樂最見功力也最成功的音樂創(chuàng)作。
在樂器中,有著三位主要“角色”:
大提琴。其深沉剛毅的音色象征著七大王國、九大家族的君王和封臣們?yōu)闋帄Z鐵王座的執(zhí)意,是絕對的“男一號”主奏樂器,也成了《權力的游戲》音樂的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尤其是在片頭音樂中。作曲家賈瓦迪稱大提琴“暗沉的音色很適合這部電視劇”。
鼓。那些激烈雄渾的鼓聲并非出自管弦樂隊中的常規(guī)打擊樂,用的是日本的太極鼓(Taiko-Inspired D r u m)和印度尼西亞的貝達鼓(Bedug Drum),氣勢猶如千軍萬騎的將士們?yōu)闃s耀而戰(zhàn),為大場面而生死,它們又像是一幫哥兒們?yōu)楦髀酚⑿酆澜堋ь^大哥們造勢、增情。
德西馬琴(H a m m e r e d Dulcimer)。飄渺輕柔的德西馬琴好似維斯特洛大陸那些剛柔交錯的女性。這件擊弦樂器型似中國的揚琴,起源于中東的亞述與波斯等古國,后傳入西班牙、土耳其和中歐地區(qū),十八世紀傳入中國,就叫揚琴。德西馬琴用于這部虛構地理的劇中當隱指中歐大陸,該劇的外景拍攝地也選在西班牙和克羅地亞等中歐地區(qū),就連原聲碟的錄制也由捷克布拉格電影管弦樂團及合唱團擔任。而在那些地區(qū),最具傳統(tǒng)民族特色且廣為流行的樂器即德西馬琴,再說作曲家本人又是德西馬琴的演奏好手,它成了配樂中最點彩且非常貼切的樂器。
為主要的家族、人物、某些地點和器物(比如劍)創(chuàng)作獨立的主題和設置特定的樂器是監(jiān)制方與作曲方最初擬定的方案,這些主題與樂器經常在涉及它們的場景中發(fā)揮,講述故事。為不同的主題旋律選擇獨特的聲音和樂器,諸如,迪吉里杜管(Didgeridoo,澳大利亞土著民豎吹的低沉音木管樂器)用于“野人”,亞美尼亞的杜都克笛(Duduk Flute,雙簧豎吹管樂器)用于“多斯拉克人”。而整部劇集的配器卻很少用到電子合成器之類的“插電樂器”,只因傳統(tǒng)管弦樂能給觀眾提供更具真實歷史感的音響。作曲家僅在某些特殊處才用到電子合成器,比如,“異鬼”和“夜王”的主題音響更多的是一種音效設計?!爱惞怼钡闹黝}最初是用玻璃口琴發(fā)出尖刺、怪異、冰寒的聲音,但在第二季最后一集“死亡軍團”逼近塞外時,隨后緊接的片尾音樂中它完全變成了管弦樂。“異鬼”的主題曲隨著劇情的推移延伸到“死亡軍團”的音樂中,代表著死亡軍團的集結力量,直到第七季最后一集“絕境長城”被冰龍摧毀時才以整個管弦樂隊展示。
八年間,系列劇的原聲碟(Soundtrack)也隨之已出完八季(八張CD),耳熟能詳的片頭主題音樂(Main Title)早已被運用在了各種場合,最常見的是冰上運動或藝術體操,它的氣勢和節(jié)奏感是這兩項體育運動的最佳搭配,被觀眾稱為“唯一不可跳過的影視劇片頭音樂”。
僅以六個音符構成的簡潔主題音調,也是最初創(chuàng)作的首個主題音調——史塔克家族主題,為整部劇集配樂定下了“基調”。這一主題音調其實就是由小調主和弦的三個音構成的,甚至再簡之,僅以一個下行的五度音程構成了《權力的游戲》的第一“主導動機”。在短短兩分鐘的片頭內,作曲家機巧地用卡農手法將主題音調在各樂器聲部間遞進推展,直至高潮后在輕盈的德西馬琴聲中收尾。這一“動機”隨劇情的鋪陳,可以完整樂句呈現或僅以“動機”施展各種變奏手法進行演釋:樂句音程間的增縮、倒影逆行、調性調式的轉換、配器的變化等等。同時,三位樂器“主角”也都競相亮相。劇中大多數史塔克家族的人物都使用相同主題的變奏,而艾莉亞·史塔克(二丫)是第一個擁有自己主題的人。她的主題第一次出現是在第一季第三集,當時她伴隨著德西馬琴奏出的輕巧優(yōu)雅的音樂,正在上擊劍課。瓊恩·雪諾在之前的五季中都使用了史塔克主題,直到第六季的第三集結尾,雪諾的最后一句“我的守望于斯終了”(My watch is ended)意味著他復活后角色發(fā)生了轉變。大提琴奏出了一個新的主題旋律,并在之后的“私生子之戰(zhàn)”中承擔了重要角色。
在前二季,每集的片尾音樂大多以片頭主題音樂盡其所能地變奏、渲染,或推波助瀾,或預示未來,或確立角色形象;每個角色的主題會隨劇情的發(fā)展和時間的推移而演變。丹妮莉絲·坦格利安的主題一開始很短小,只用單件樂器表現,但隨著這一角色的逐漸強大,主題也變得越來越宏大,更多的樂器,包括太極鼓、貝達鼓和杜都克笛都融入了進去。我們可以從第一季最后一集“血火同源”的片尾中聽到,主題音調在宏大音響聲后加以激烈雄壯的鼓聲與合唱人聲,緊接著再現片頭主題音調,從中也滲入了“龍”的音調,彰顯了丹妮莉絲·坦格利安“龍媽”形象的橫空出世。
原作小說《冰與火之歌》是一部架空歷史和地域的作品,作家對時間的設定可推至歐洲中世紀,而我們能聽到的歐洲較早的音樂就是那些中世紀歌詠或文藝復興時期的音樂。因此在音樂風格的模寫上,作曲家也盡可能地接近那個時期,使得觀眾能視聽同步,感受久遠的時代。
就在第二季,全劇集的另一個重要音樂素材出現了。一般觀眾可能不太注意,第二季的第一集“北境永不忘”,開場不久在君臨城,“小惡魔”提利昂·蘭尼斯特吹著口哨走進御前會議。他吹的就是維斯特洛歌謠《卡斯特梅的雨季》(The Rains of Castamere),僅僅一句,就為蘭尼斯特家族定下了主題音調。到了第九集“黑水河之戰(zhàn)”,當時還是都城守備隊隊長的波隆和一幫蘭尼斯特士兵在大戰(zhàn)前飲酒作樂時唱起了《卡斯特梅的雨季》。有人問他從哪兒學的這首歌,他答“在喝醉的蘭尼斯特那兒”。要知道,飾演波隆的演員杰羅姆·弗林(Jerome Flynn)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英國有名的歌手,他的三張唱片曾登上過排行榜榜首。臨了,此集的片尾才由來自辛辛那提的“國民樂隊”(The National)主唱馬特·伯寧格(Matt Berninger)低沉地吟唱了完整的《卡斯特梅的雨季》。
汝為何人?爵爺傲然問之,
須令吾躬首稱臣?
顏色有別,威力不遜,
各顯神通分個高下。
紅獅斗黃獅,
利爪鋒牙不留情。
出手致命招招狠,
汝等莫忘記,汝等莫忘記。
噢,他言道,他言道,
卡斯特梅的爵爺如此道來。
而如今,每逢雨季,
雨如哭泣在廳堂,內里卻無人影。
而如今,每逢雨季,
雨水在大廳哭泣,內里卻無魂靈。
其實這是一首賈瓦迪的原創(chuàng)歌曲,但它的曲風多么近似文藝復興晚期英國作曲家約翰·道蘭(John Dowland,1563—1626)的歌。迥野凄涼,略帶空茫,惆悵的旋律不僅敘述著過往維斯特洛的歷史,似乎也預示了這片大陸上各王國、各家族未來的命運。這首歌謠的音調派生出了之后各季中不同的演奏(唱)版本,或陰暗或明亮,或榮耀或陰謀。
在第三季第九集的“血色婚禮”上,《卡斯特梅的雨季》變?yōu)榱藥е惺兰o音樂風的器樂演奏版。同樣在該季的第七集片尾,那首略顯唐突的搖滾歌曲《狗熊與美少女》(The Bear and the Maiden Fair)的素材其實也來自《卡斯特梅的雨季》。甚至在第四季的第一集,做客君臨城的“紅毒蛇”奧柏倫·馬泰爾聽到屋外有人唱《卡斯特梅的雨季》,立刻知道有蘭尼斯特的人來了。到了第二集,在喬佛里與“小玫瑰”瑪格麗·提利爾的“紫色婚禮”上,冰島的“詩格洛絲樂隊”(Sigur Rós)在劇中剛想客串唱一把《卡斯特梅的雨季》,卻被討厭的喬佛里扔錢幣給叫停了,是不是他感到不吉利?就在此君一命嗚呼后,緊接片尾的音樂由“詩格洛絲樂隊”再次唱出憂傷版的《卡斯特梅的雨季》。
第四季第六集,“小惡魔”在大殿受審的一場戲,演員彼得·丁拉基的演技和臺詞極為精彩,音樂也不甘示弱。在他的陳詞中,沉悶的蘭尼斯特主題漸漸奏響,當他道出“我要求比武審判”(I demand a trial by combat)時,音樂到達高潮,緊接片尾的音樂即《卡斯特梅的雨季》的大提琴和弦樂的器樂演奏版,好似給人物憤恨的心上再劃開了一道血口。原聲碟中此曲是以蘭尼斯特家訓“有債必償”(A Lannister always pays his debts)為名。待到第八季的第二集片尾時,再次由美籍亞美尼亞裔歌手塞爾吉·坦吉安(Serj Tankian)唱起《卡斯特梅的雨季》,曲終前高八度的反復,音樂情緒已經與之前大不相同了。
緊扣劇情、最為精彩的配樂當屬第六季最后一集“凜冬的寒風”中那場“貝勒大教堂審判”的戲。在近十八分鐘的戲里,被稱為《七神之光》(Light of the Seven)的音樂始終緊隨劇情敷衍:先以圣詠般的旋律由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樂器——鋼琴以單旋律音奏出,清漫而悠遠,流暢優(yōu)美的鋼琴聲反襯著揪心的劇情發(fā)展,給觀者產生了極大的心理張力。隨后是大提琴加入,與鋼琴形成了二重對答,在悲涼與壓抑、希望與絕望的纏繞中,幽怨的無詞女高音聲部再填入,直至弦樂分解和弦伴奏的不斷反復、漸強,音樂隨劇情推向高潮。接著一聲毀滅性的巨響,教堂被炸毀,音樂戛然而止,一切歸于平靜——如同此刻瑟曦的心情……
這一配器手法到了第八季的“長夜”一集再次出現。這場戲的音樂雖說很貼切,樂隊仍是聲勢浩大,可只是給場面造勢而已,權當一種聲效的添加劑。似乎原有的音樂素材已用盡,可配器手法和排布同“貝勒大教堂審判”戲如出一轍。
音樂的張力不是僅靠管弦樂隊全奏帶來那種洪水猛獸般咆哮的聲浪,而是憑借音樂本身,音與音之間的音程高低、節(jié)奏時值,加之演奏的緩急輕重、抑揚頓挫,給聽者帶來不同尋常的心理張力。
喬治·馬丁的《冰與火之歌》中有不少帶有喻意或敘事性的歌謠,這給劇集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多靈感。除了那首《卡斯特梅的雨季》以外,像《狗熊與美少女》是一首七國皆傳唱的粗鄙的歌謠,用幽默諷刺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多毛的狗熊帶著三個男孩和一只山羊去營救一位期待騎士的美少女的故事。先是在第三季第三集,波頓家族抓到詹姆·蘭尼斯特和塔斯的布蕾妮后送往赫倫堡的途中唱過這首歌,之后才有了這集片尾由“穩(wěn)往樂隊”(The Hold Steady)唱的搖滾歌曲。到了第七集,詹姆從競技場救出正在與熊打斗的“美人”布蕾妮就是這首歌的梗。
這只狗熊,狗熊,狗熊!
全身黑棕,罩著毛絨。
男孩,山羊,跳舞的熊,
邊跳邊轉,慢慢走向美人。
她好甜,好純潔美貌。
蜂蜜在少女發(fā)叢,
跟隨夏日里的氣涌。
蜂蜜在少女發(fā)叢,
從那頭到這頭。
全身黑棕,罩著毛絨,
狗熊,狗熊,少女美貌……
在“火吻而生”一集中,從龍石島的希琳·拜拉席恩小公主哼唱了幾句“希琳之歌”,再到集末由希琳的飾演者、歌手凱莉·英格拉姆(Kerry Ingram)唱出的《海底之下的盛夏》(Its Always Summer Under the Sea),也是原著中的歌謠。
《溫柔的圣母,仁慈之泉》(Gentle Mother, Font of Mercy)是維斯特洛七神信仰的一首圣歌,用來贊美圣母,并祈禱她能保佑自己的兒女們在戰(zhàn)火中免受苦難。在“黑水河之戰(zhàn)”時,君臨城的貴族婦女聚集在紅堡里避難。前方傳來不利的戰(zhàn)事消息,瑟曦無情地拋下眾人離去。這時珊莎(三傻)安慰大家唱起了這首歌謠,大家隨后和著(第二季第九集)。
《多恩人的妻子》(T h e Dornishmans Wife)是一首粗俗下流的歌謠,它描述了一個男子勾搭了一個多恩人的妻子,隨后在與多恩人決斗中受傷而死的故事。波隆在與詹姆一起前往多恩的流水花園準備營救彌塞拉的路上,騎著馬打扮成多恩人的模樣唱起了這首小曲(第五季第六集)。
很有趣的是,在第七季的第一集中,被國內網友戲稱為“黃老板”的英國當紅歌星艾德·希蘭(Ed Sheeran)客串扮演了一名士兵,并創(chuàng)作演唱了《黃金之手》(Hands of Gold),曲風又是好似道蘭的歌。而艾德·希蘭唯一的一句臺詞“一首新歌”(Its a new one),倒是有點劇情與配樂的雙關意。
中肯地說,終季的第二集“七王國的騎士”還是非常出彩的,各路將領的“爐邊茶話會”一場戲,詹姆封布蕾妮“美人”為七大王國的騎士讓人動情;“小惡魔”提利昂提議誰來唱首歌,隨后小跟班波德瑞克·派恩唱起的《珍妮之歌》(Jennys Song)意味深長。原歌詞出自小說《冰與火之歌》第三卷“冰雨的風暴”,兩位編劇改寫了歌詞,曲名為《舊石城的珍妮》(Jenny of Oldstones),曲調是作曲家賈瓦迪的原創(chuàng)。先由劇中飾演波德瑞克·派恩的蘇格蘭演員丹尼爾·波特曼(Daniel Portman)親唱,歌聲中襯托的蒙太奇鏡頭展示了各色人物在生死大戰(zhàn)前的心緒,可算是終季中的神來之筆。片尾又由弗洛倫絲·韋奇和機械樂隊(Florence & The Machine)再次唱來,一種美好的痛苦揮之不去。可惜,因版權之故,或因機械樂隊將以此歌制作專輯,原聲碟中改為器樂加女聲合唱版。大提琴的近馬奏法干澀的音色也凸顯了騎士的堅毅信念。我揣測,假如終季有不同的劇情走向,或人物終歸的異樣,作曲家或許可將這一音調再做一番鋪呈展衍,可給已顯乏力的配樂手法再添一分生機?無奈,作曲家賈瓦迪不得已也只能以已有素材做收場了。
如果想刷二遍三遍《權力的游戲》的觀眾可仔細聆聽一下每集中的插曲,更不要跳過各集的片尾音樂,會感到別有一番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