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最近經(jīng)常上火,不是唇邊起泡,就是感覺喉嚨像卡了異物,夜里睡眠也不好,輾轉(zhuǎn)反側(cè)。就在不久前,上海一個朋友還戲謔道:“你就是貪睡,倒頭就睡,永遠也睡不醒?!?/p>
感覺身體火氣太重,得敗敗火。
以往,調(diào)幾杯葛羹,拌蜂蜜吸食,降火功能一度對我靈驗如神助。這次不知為何,愣是不管用,一大包葛粉見底,火氣依然旺旺的。
“粉調(diào)”不行,友人建議試試“花治”,菊花、金銀花泡水喝。去藥店買花,不期然,遇見甘草,往事如風(fēng)撲面而來。我拿起甘草罐,仔細端詳,導(dǎo)購藥師適時解釋:“這個清熱解毒,補脾益氣,緩急止痛,可以帶一罐,泡水喝,甜甜的,回味無窮?!?/p>
甘草,甜的?怎么可能!
雖一如既往地質(zhì)疑,但排斥的樊籬已然撤除,滿心歡悅,丟一罐進購物籃。
在我的記憶里,甘草不姓甘,姓苦,比藥還難吃。這源于六七歲時,父親的一次慷慨贈予。
那些年,父親除了吃飯和服藥,平時從不咀嚼東西,就連量大無比的特產(chǎn)——陳坊青棗和軟柿,也從不沾染。父親說,他不愛吃零食?,F(xiàn)在想來,這壓根不是愛或不愛的問題,生活清苦,哪兒來的零食呀?
眼尖的我有一次還是發(fā)現(xiàn)父親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什么。那時,我們從田里收工回來,路過村邊月牙塘,抬頭望天的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偷食”,滿是好奇,還有點兒憤怒,質(zhì)問道:“爸,你在吃什么好吃的?”內(nèi)心那個翻江倒海啊,無以言表,父親有好吃的,竟然不分給我一點。
父親說:“甘草?!蔽殷@問:“那哪能吃?。俊蔽乙詾槭倾锼龅牟菽?。父親笑了,他洞察了我的內(nèi)心,說:“這跟泔水無關(guān),是草藥,甜的。”
兒時的我嗜甜如命,聽說是甜的,趕緊要來吃。父親掏出兩粒微型樹片似的甘草,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草藥,一把抓過來,放進嘴里,迫不及待地大嚼起來,唇舌間被奇異的怪味麻得無以言表,趕緊吐掉。我說:“不好吃!”父親笑了,笑聲穿越月牙塘,一直傳到現(xiàn)在我的耳朵里。
這位導(dǎo)購對甘草的定性,和父親當(dāng)年所說的如出一轍,但我永遠也忘不掉初嚼時那難以言述、不能接受的怪味。
在我吐掉的那一刻,我認定了甘草不甜,到底是什么味,時至今日,也無法找到同樣的味道與之匹配。
孤味,像江邊赫然挺立的獨峰那樣,在我的人生印象里突兀多年。
再品甘草,孤味不孤,一杯甘草水下肚,對父親的思念,好似海上生明月,朦朧無盡時。沒錯的,甘草是甜的,初品無味,下咽時,回甘彌漫唇齒間,淡淡的甜,幽幽的潤,中年的人生至味。
時隔三十余年,與甘草重逢,我已活到父親當(dāng)年的歲數(shù)。中年男人不得已,保溫杯里泡枸杞,一度成了我的由衷之嘆。我清醒地意識到,父親當(dāng)年連保溫杯長什么樣都不知道,還奢談什么枸杞?口渴的時候,取井水牛飲,也不見他鬧過肚子?,F(xiàn)在看來,父親一輩子堪比黃連苦,所以,一粒甘草,甜透了他的人生。
仿佛轉(zhuǎn)瞬間,那個跟在父親后面的小屁孩的我也人屆中年,品一粒甘草,竟也迷上那如煙霧般凄迷的甘潤。憑借這虛無的甜,抵御中年那銅墻鐵壁似的苦。
在我看來,甘草不姓甘,其實質(zhì)是苦,如果硬要說它甜,無非是和中年之苦對比得來的。
(劉松薦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