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潛
將近年末了,父親在大堂屋忙著補織竹簍,準(zhǔn)備明天擔(dān)一胞8只將滿雙月的仔豬到近20里的集市上去賣。父親不時跨出門檻看天色,判斷是否會下雨。他很擔(dān)心這個,擔(dān)子重、路途遠是小,要是下雨路滑,趕場的人少了,豬仔賤賣那就慘了。
我和幾個小朋友玩得很起勁,父親叫我不要玩了,趕快到后山邵瓦匠那兒去,請他看一看天色,明天是否下雨。我原本就討厭那邵瓦匠,父親又喝斷了我的玩耍,我沒好聲地回了父親一句“你不是在看嘛!”父親手上正拿著一塊兒大大的竹片,掄得老高,要朝我厚厚的肉臀上打下來,好在我跑得快,逃過一劫。
路上,心里罵了千百遍那裝神弄鬼的“騷瓦匠”,你會看什么天氣喲,鬼才相信!叫他騷瓦匠,或許是“邵瓦匠”的變音,或許是“燒瓦匠”的變調(diào),反正一幫淘氣的小伙伴叫騷瓦匠他就急,我們就樂。
邵瓦匠大名邵精明,族譜中比我小一輩;他四十好幾,我十一二歲。因討慶他,也因為我長他一輩,或許因為我是孩子中的淘氣包,從沒像大人一樣尊重地叫他一聲“邵掌門兒”。但父親是不準(zhǔn)我這么叫的,讓我叫他“瓦匠大侄子”,或者讓我叫“精明侄子”,可我怎么都覺得別扭,叫不出口。
討厭他是有緣由的。
20世紀(jì)70年代末,農(nóng)村小孩子的玩法本來就很少,玩火、搞水、耍泥巴,是我們的最愛。
瓦匠活兒,首先要取泥,沙泥不行,黃泥不行……新做一家的瓦匠活,邵瓦匠總要用一天半天的時間去找泥巴來源;還常常把一塊水田放干,去掉上面的泥層,取下面又潤又沒有雜質(zhì)的泥巴,我們從沒玩過這么講究的“上等材料”。有人說他在變著法子偷懶,混人工錢,開始我是附和這個觀點的,后來,他做包工活兒,也是這樣選擇泥巴原料,他老婆罵他傻,我才改判:“邵瓦匠傻,是一定的!”但邵瓦匠卻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他始終堅持這樣做。也正為如此,邵瓦匠把泥巴看得比他家柜子里的米還金貴,是不準(zhǔn)我們摸的,害得我們只能趁他撒尿呀、轉(zhuǎn)身呀偷偷地抓一團就跑,拿去捏泥人、拎湯圓什么的。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準(zhǔn)會吼叫,很惱人。有時還要追幾根田坎,機靈的小伙伴會轉(zhuǎn)身把泥巴砸在他臉上,趁機脫身。我實在想不通,你有這么多泥巴,要一點就怎么了?再說,這是生產(chǎn)隊的泥巴,又不是你私人的,為何如此和我們過不去。
泥取上來后,接著要練泥,就是光著腳在上面反復(fù)踩,跟廚房揉面相似。那可好玩了,光著腳丫子,在上面踩來踩去,一定很過癮。但邵瓦匠硬要劃出一塊屬于自己的神圣領(lǐng)地,一見了我們就趕:“到別處玩兒去!”口氣很硬,沒有半點余地,真恨死他了!但又拿他沒辦法。聽大人說,邵瓦匠的腳底皮子沒有一般農(nóng)民的厚,挑重擔(dān)還會磨出血,都是練瓦泥磨的。我倒有一陣子幸災(zāi)樂禍,總想看看他挑重擔(dān)的樣子,可一次也沒看到。
等到泥巴的黏性出來了,就做成泥墻,一米多高,近二尺長,六七寸寬,有棱有角,在我眼里那簡直就是泥雕,反正我們小孩子是沒法把一堆泥巴弄方正的。那邵瓦匠像變戲法一樣,用手里的泥弓把凸出的部分切掉,補在凹陷處,反復(fù)切補,一堆癱在地上的泥巴就變成矗立的泥墻。我不服氣,只道他有那張弓,奈何小孩子沒得。我曾想把家中寬板凳一端的兩條腿取下來,在兩腳下口安上細鋼絲就可以仿造出一張泥弓來玩泥巴了。但這無異于搞破壞,要掂量屁股遭殃的風(fēng)險。更糟糕的是,聽說邵瓦匠那根細鋼絲來得很不容易。在那年頭,公社場鎮(zhèn)沒有專門的五金店,供銷社也沒這玩意兒賣,還一定要強調(diào)純鋼,才能承受更大的張力;鋼絲越細越好,切出來的泥才光生。聽說邵瓦匠背著老婆花了兩塊錢,找了他老表的舅子的妹夫,才從哪個大城市帶回來的。那時,做一窯瓦的泥坯常常只有10元工錢,難怪他婆娘罵他傻,罵他敗家,別人用麻繩可以解決你卻偏要窮講究。他一點也不生氣,還很樂和,好像在坡上檢到了一坨狗頭金,樂滋滋地擺弄他的鋼絲;量了又量,比了又比,按自己的泥弓和推推兒(像放大版的“T”字形刮胡刀架,用來從泥墻上取下泥皮的工具)的尺寸,不多不少地取下兩段來用;剩下的用煤油一泡,再剪一塊肥料口袋上的塑料膜包上若干層,最后放在谷子柜的中中間間,別人要看一眼都不行。為這事兒,他婆娘也罵了幾回:“你龜兒子,我倆的結(jié)婚證都沒保管得這么好!”邵瓦匠有了這些工具,切起泥來,虎虎生風(fēng),上下翻飛,簡直就像快刀打豆腐,煞是好玩。我們奢望著拿來玩一玩,但奢望總歸是奢望,別說拿過來用,摸一下都不行。曾想,他收工了我們再去玩??墒牵呐轮形缡展?,他也要把泥弓上的泥洗干凈,甩了又甩,再斜拉衣襟下擺把鋼絲上的泥、水勒干凈,再用隨時帶在身邊的木棍把泥弓、瓦桶、桶衣穿起來,扛在肩上帶回家去。光說那根木棍子就讓我們著迷,近三尺長兩頭勻稱,滑溜溜,沒有一個節(jié),可以作為我們小伙伴扮演孫悟空時作金箍棒的最佳道具,但在他手上就成了扮演丐幫幫主用的打狗棒。我們的愿望一直落空,就一直討厭他,總想找機會懲罰他。
我懶洋洋地走著去找邵瓦匠,不時高舉一根荊條,狠狠地抽打在路邊的枯草上,像打在邵瓦匠頭發(fā)稀疏的腦殼上一樣解氣。頭腦中繼續(xù)回放著那些令人不快的片段。
最讓我們眼饞的是做瓦坯。邵瓦匠兩手端著從泥墻上割下的泥皮,圍在瓦桶上;左手再握住桶柄稍稍用力帶動車盤旋轉(zhuǎn),同時右手的彎板沾上水,由下而上逐漸加壓,把泥皮抹光,上部變薄,這樣逐步轉(zhuǎn)動向前推進,并時而拍打,讓厚處薄下來,讓接頭處完全粘在一起。聽大人都說,這需要手上勁大,靈活,力道恰當(dāng)。依我看,他可能手腕脫臼了,不然怎么能這樣靈活,一眨眼工夫就做好一桶泥坯,水光水光的坯子,與他一臉早衰的豬頭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看,他把泥坯桶子往草木灰(或糠殼)上沛午,有點像粗耙蘸黃豆面兒,很有趣,然后送到晾曬場上。這么好玩的把戲,不給工錢,我一也會玩幾天不膩。但沒半點商量,這絕對是不讓我們摸的。
我們一幫小伙伴一致認(rèn)為,他技術(shù)再好,離了那盆水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一個懲罰的辦法出來了:趁他回家吃午飯,我們把水倒掉,每人往盆里撒一泡尿。下午,邵瓦匠又用那根叫花子棒棒扛著工具,不緊不慢踱著逍遙步來上工了,他做了十幾桶泥坯才發(fā)現(xiàn)氣味不對。把水倒了,盆子、彎板、瓦桶、桶衣洗了好幾遍,然后換上清澈見底的水。我心想,龜兒子,你是要防治傳染病呀。更解氣的是邵瓦匠踢泥坯桶子。平日里連泥巴他都視為寶貝,現(xiàn)在用腳踢半成品,嘴巴撅得能掛二十四把尿壺,提起旋風(fēng)腳一腳一個泥桶子,那未干的泥坯,有點像人的腰桿挨了重重的一記悶棒,瞬間攤了下去,更像氣球扎了針,一下就癟了。我們躲在林子后,看他腳踢泥坯桶子的神情,開心極了??磥恚f邵瓦匠傻不行,應(yīng)該是很傻。當(dāng)時就想,這又不是用來吃的!再說,燒成瓦了難道還有尿騷氣?
也許從沒有這樣解氣過、開心過,小伙伴中有人沒忍住就笑出了聲來。這個被“戲弄”的悶葫蘆終于開口了:“哪個短命的做的傻事?”一個淘氣的小伙伴,指著我說:“嘿,兒子罵老子了!”然后大伙一窩蜂撒腿跑了。
邵瓦匠最拿手的絕活是收泥坯,只見他兩手一拍,泥坯桶子干凈利索地斷成四塊,眼睛還來不及看就已經(jīng)自動地疊在了一起,一只手提到垛子上,堆碼成逐級收縮的圓錐體。動作麻利如耍雜技,小伙伴們一個個都看呆了。光那拍的灑脫,裂的聲音,再自然而神奇地重成一疊,十分誘人,也非常刺激視、聽神經(jīng)。但我們是參與不了收坯的,只希望他多報廢一些,好撿去打水漂。破瓦片薄薄的,還有弧度,是小伙伴求之不得的水漂材料,要是進行比賽,一定能取得好成績??墒?,一批瓦做下來,沒幾塊報廢的。依我說,這樣的人要是吃骨頭,狗都會嫌他。
做坯子人少,燒瓦就更熱鬧了。我們可以去打鬧玩耍一天二天的。但一到閉窯,該死的邵瓦匠就要神乎其神地“戒嚴(yán)”了。他用帶刺的樹枝阻斷道路,小孩子不準(zhǔn)進去,畜生也不能進去,還要叫主人家派人值守。我常罵,狗日的,把老子當(dāng)畜生了不成?他辯解說,怕一不小心弄穿了窯田(在窯子上口,用稀泥做成小田,盛水給窯內(nèi)的瓦降溫),窯田水大量流下去,輕則影響質(zhì)量,重則全部報廢。
總之,他有很多理由與我們過意不去,我們也有很多想玩兒的一直沒實現(xiàn),罵他使用頻率最高的方言就是“不落教”。為此,有人建議要發(fā)展和寡三嫂新進門的男人郗瓦匠的“友誼”。
后來懲治邵瓦匠的機會又來了。一天他趕場回家,走在山崖下,我們一幫孩子在崖上,看得非常真切:一個永遠不變的平頭,每根頭發(fā)筆直地站立著,齊刷刷一樣高,顯得邵瓦匠的腦殼有點方。再加上他邁步的頻率極度穩(wěn)定,步幅非常固定,整個人就像機器的勻速平移,要是在頭上放一碗水也不會灑出半點。我們想戲弄下這臺行走的機器。七八人站成一排,每人左手撿一坨鵝卵石,右手拿著割草刀,一個樂隊和獨唱演員準(zhǔn)備就緒,等邵瓦匠走近了,我就叫一聲“瓦匠——”,他還以為是哪個大人在叫他,便緩緩地抬起頭,發(fā)薦形成的那個水平面也在傾斜,再傾斜,接下來的一聲是“我——兒——”,他哭笑不得,此時一幫孩子刀石相擊,“哈、哈、哈……”笑聲齊發(fā),全當(dāng)簡單的伴奏;再接下來,便是“騷瓦匠,我兒——”“騷瓦匠,我兒——”的疊唱以及伴奏的重復(fù)。他再也沒回頭,平穩(wěn)地向前移動著,一言不發(fā),任由我們重復(fù)著前面的把戲。我早就明白,邵瓦匠是不會罵我的,更不敢打我,倒不是因為和父親的關(guān)系要好,而是我有輩分高的優(yōu)勢,那時農(nóng)村很重視輩分尊卑。我實在淘氣了,他也有殺手銅:“我告訴你爸爸!”這時我會立即消停下來。那天,我準(zhǔn)以為回家要重演“老竹子炒肉”的悲劇,結(jié)果什么也沒發(fā)生。
回放的場面多了越是有些膽怯,實在不想去見他,但父命難違。磨蹭著,嘀咕著,終于走到了后山。
瓦匠兩口子正在挖土,弓著身子,兩個屁股朝著我。雖然四根腳桿都陷在新翻的泥土里,但邵瓦匠明顯比他婆娘矮了一截,遠遠看去,倒像一位母親帶著孩子在勞動;一身臟衣服,還補了疤,大大的,很不合身,整個人就像秋天田里的荷葉。難怪他婆娘經(jīng)常欺負他,換了別人我會同情的。見他瓦匠大師傅、邵掌門的神氣不在了,我倒有幾分高興。猶豫、選擇了很久,終于叫了一聲“瓦匠”,接著說:“我爸爸叫你看一看天氣,明天下不下雨?!彼痤^,很認(rèn)真地張望天空,特地看了看落山的太陽,“你回去給他老人家說,明天可能不會下雨?!?/p>
我本想擰著來,報告要下雨,但我并不相信瓦匠能斷得準(zhǔn),也怕將來鑿穿了被父親算賬,還是如實報告了瓦匠給的結(jié)論。第二天真還沒下雨,一胞仔豬賣了三十幾元錢。父親一高興,給我買了一個糖包子回來,還給他自個兒打了一斤帶苦澀味的紅苕酒。傍晚,父親叫人帶信給邵瓦匠,說有事找他。邵瓦匠來了,還是提著那根打狗棒,機械地平移著上我家來了。和父親打了招呼,便半天不放個悶屁。父親讓我把煙袋拿去,他獨自裹起了葉子煙。老半天裹出了一個煙卷——不,那簡直就是一件工藝品:兩端形成很平整的截面;整體呈中間略鼓的圓柱狀,要是進行測量長度與直徑可能高度吻合黃金分割比例;不帶半點葉脈,不松不緊,活脫脫一個微縮的泥坯瓦桶。我正想拿來把玩,他一根火柴點著了,吸一口,緩緩地吞進肚子里(準(zhǔn)確說是肺里),再緩緩地吐出一片煙霧。我正尋思著,你龜兒子裹了半天,最終不過變成煙灰,干嗎裹得那么認(rèn)真呢?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個:傻!這時父親提著酒,端出一盤炒豌豆,邵瓦匠這才知道是請他來喝酒的。其間,父親不停地夸瓦匠能干,說了半天,他才冒個泡:恭維父親是難得的鄉(xiāng)賢。一盤豌豆被他們吃了一大半,我只能待一會去抓幾顆香香嘴兒。兩張嘴相互吹捧,還要喝酒吃豆豆兒,既飽耳福又享口福,我心里對瓦匠的意見自然很大:猜天氣本來就有50%的正確率,靠這也來騙吃騙喝!于是絞盡腦汁想讓他出丑。這時父親叫我洗腳睡覺了,明天好早早的上學(xué)領(lǐng)《通知書》。我提著一雙布鞋,舉得高高的來到桌邊,父親以為我又要抓豌豆,把盤子往里邊推了推,讓我聯(lián)想起孔乙己用手罩著茴香豆的描述。我湊過去,并沒抓他們的下酒之物,而是朝著瓦匠道:“大侄子,我只有這一雙布鞋,平時我爸不讓穿,怕下雨打濕了不耐用,這天氣太冷了,如今我爸又是有錢人了,明天手上拿著成績不錯的《通知書》,腳上卻沒有鞋子,很不匹配,想穿著鞋去,要是不下雨就好了!”他倒回答得很爽快:“正好我明天要走親戚,今天下午就看了看天氣,估計明天不會下雨。”
第二天居然真沒下雨。我的成績只排到全班第四名。為下滑了三個名次,父親開始教訓(xùn)我:調(diào)皮搗蛋,不用心,不中用。又吹他當(dāng)年有多能干。逼急了,我就回敬他:
“你能干,為什么自己看不了天氣,還不如一個破瓦匠,一碟豌豆、一瓶燒酒被人吃了、喝了!”這下子父親更急了,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扎實的:“你以為瓦匠看天氣的本事就這么簡單嗎?人家那個師門,為避免燒窯時下雨打濕柴禾、停窯報廢造成損失,從師爺那一代就開始觀察、記錄、總結(jié),他學(xué)了十多年,背的諺語、氣象知識不比你讀的書少。他作了這一代的掌門人,人家言語不多,但長年堅持觀察天氣,不斷提高準(zhǔn)確度,不比你讀書輕松……”
治瓦匠落空,成績下降,被父親教訓(xùn),倒霉的事兒碰到一起了。但生活的希望還是很美好的??爝^年了,父親張羅著給全家人各做一套新衣;而關(guān)于郗瓦匠,也傳來了喜人的信息:他為人做事的風(fēng)格正好與邵瓦匠相反,喜歡小朋友去幫忙;他燒窯時,竟然讓常去玩耍的二筒搭載兩把泥手槍、一個硯臺,燒出來還很漂亮。二筒雖然常吊著兩筒鼻涕,但有了兩把手槍,在小伙伴中夠風(fēng)光的。
郗瓦匠是寡三嫂招上門來不久的丈夫。“寡三嫂”這稱呼,平心而論有些刻薄,但也很有創(chuàng)意。她本姓潘,稱其寡,因為死過丈夫;三,無關(guān)排行,而是死了前兩任丈夫,嫁了第三個男人;嫂,她第一任男人是我表弟的表哥,算與我同輩。這個稱謂是不敢當(dāng)面叫的,她是我們心中的母夜叉,弄不好她會用很臟很毒的話罵人,甚至追著打人。她第一任丈夫伍炳是原住民,幾年前得病死了。我們村守著壩地,壩前有河,壩后住家;農(nóng)忙種地,農(nóng)閑生產(chǎn)隊集體做瓦;上水運煤貼補柴禾的不足,下水運瓦到小城鎮(zhèn)去賣。一方水土,稍有優(yōu)勢,她不愿嫁出去,一心招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上門,終老一生,這樣身壯如牛的李扯火就上了門。李扯火因為體力好被派去為生產(chǎn)隊拉船,上門不到三年,因一次海損事件喪了命;于是,她立下了身體壯又有手藝的求偶標(biāo)準(zhǔn),以后只讓男人做手藝活不再去拉船,哪怕工分再高也不想,這樣,半年前招了郗瓦匠上門。從此,邵瓦匠師徒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打破了。
過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美好的企盼中又接連傳來好消息:王干娘家急著娶兒媳婦,要燒瓦修繕房子,郗瓦匠攬了這活,并且二筒愿意帶我們?nèi)ホ呓车墓ぷ鲌龅赝嫠!?/p>
王干娘,婆家姓王,原來是寡三嫂第一任丈夫伍炳的干娘,也是撮合寡三嫂與郗瓦匠婚事的媒人。郗瓦匠上門后,繼承了這個稱呼。
王干娘家做瓦開工了,第一天取泥,轉(zhuǎn)包給李老酸,8毛工錢;李老酸兩口子從生產(chǎn)隊收工就接著干,一晚上就完成了。第二天練泥,我們打早就去了,但天氣太冷,光腳去踩不怎么好玩。再說,郗瓦匠也沒光著腳去踩,而是牽了一頭水牛來來回回地轉(zhuǎn)圈。這個環(huán)節(jié)沒玩兒上,我們就去看做坯。這回可好了,能近距離看,郗瓦匠抽煙的空檔,我們還可以試著玩,做了一些不成樣子的泥坯,郗瓦匠沒有驅(qū)離我們,而是把不成功的泥坯揉了,回收泥料重做。為了感激郗瓦匠的好,小伙伴們不住地稱贊他,有創(chuàng)新精神呀,和藹可親呀……看得出,郗瓦匠十分得意,竟然神秘兮兮地問我們:“曉不曉得,攬這筆業(yè)務(wù)全憑我超人的智謀喲!”
我們急著催他快快講來聽。郗瓦匠口角上掛著白沫,滿臉得意地微笑,沒頭沒腦地問我們:“你們吃過炒花生沒有?”一聽“炒花生”這三個字,個個吞口水。
我們叫他別賣關(guān)子,講重點,郗瓦匠這才說:“我最先曉得王干娘家要做瓦,但她要找邵瓦匠。邵瓦匠照搬老價,做坯10元,燒窯5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王干娘很摳門,仗著一張老臉硬要他讓1元錢……”
我們忙問:“那邵瓦匠怎么回答?”
郗瓦匠說:“他就只有一句話
‘做坯10元,燒窯5天。”,我們再追問:“王干娘怎么辦?”
郗瓦匠說:“王干娘說了很多,就好像一拳打在牛背上,沒半點反應(yīng),大不了半晌再重復(fù)一遍‘做坯10元,燒窯5元’?!?/p>
事情還是沒說到重點上,我再問“哪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郗瓦匠這才說出點眉目:“弄得王干娘很沒趣,扭頭就走了,事情就擱了下來。過了兩天,我約她兒子也就是我那干兄弟趕場,一路擺龍門陣。后來他女朋友也來了,看到一個老頭蹲在街頭,拿著一桿秤,守著一包兒花生,他女朋友眼睛都直了。我果斷地花了兩角錢買了二兩炒花生辦招待,我還承諾瓦匠活全包在我身上,價格比別人少1元錢,還要為他們的婚事出力、幫忙,到時參與迎親抬陪嫁家具。王干娘知道了立即就決定讓我做她家的瓦匠活。邵瓦匠還在等著王干娘叫他開工,得知事情黃了,昨晚挨他婆娘罵了半夜。”
我們拍手稱快之余,急忙問:“這回遭他婆娘打沒有?”
郗瓦匠回答道:“沒有!”
我們有些失望,又問:“他婆娘不追究他嗎?”
郗瓦匠邊干活,邊回答:“也不是。他婆娘追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為什么就不讓點價?他說,要那么多工序,一道也少不了;要那么多時間,工錢少了比在生產(chǎn)隊出工都廉價,不愿糟蹋了手藝?!?/p>
我們不停地刨根問底:“那他婆娘就這樣算了?”
郗瓦匠仍沉浸在嘚瑟之中:“他婆娘問他為什么不向我學(xué)習(xí),用牛練泥,可節(jié)省兩個人做一天的工量,大大地減少人工錢?”
我們忙問:“邵瓦匠向婆娘咋個交代?”
郗瓦匠說:“邵瓦匠逼急了還是有話,他也曉得辯解?!?/p>
新鮮了,半天壓不出一個屁的人,居然會辯解,豈不是啞巴開口嘛,忙問怎么辯解。
郗瓦匠繼續(xù)說:“也不曉得他具體怎么說的,大概是說人踩練瓦泥,可憑腳上感覺發(fā)現(xiàn)石子、草木根系,把這些揀出來,瓦才結(jié)實;還說什么,腳上可以發(fā)現(xiàn)泥的黏性均勻不均勻,及時解決。他斷然否定用牛踩練泥巴。你們看,我不照樣做得很好嘛,做泥坯的時間彎板一抹就能發(fā)現(xiàn)小石子,挑了補上一點泥不就完了嘛;有點草木根系,一燒不就化成灰了,誰能發(fā)現(xiàn)……”
我們不停地稱贊他,同時罵邵瓦匠呆板,愚頑不化。郗瓦匠也贊同我們的觀點,并說:“就是,他婆娘也罵他死搬硬套,不知道變通和改進?!?/p>
我們急著問:“那后來呢?”
郗瓦匠說:“他婆娘還想找我理論,被別人勸下了。”
我們歡欣了好幾天,天天看郗瓦匠做瓦,泥弓、彎板、推推兒用了個遍,還做了不少的泥人、泥馬、泥手槍。在揚眉吐氣的氣氛中,又傳來好消息:李老酸家的房子要垮了,急著將草房改為瓦房,郗瓦匠又打敗了邵瓦匠。
原來,郗瓦匠早有算計。李老酸擔(dān)泥巴的工錢他沒給,說自己手頭緊,如果把做瓦的活包給自己就從工錢中扣2元;不然,就要等一等,有錢了付他8毛。因此,李老酸取消了與邵瓦匠的預(yù)約,換為郗瓦匠。
得知情況變化,邵瓦匠什么也沒說,但他婆娘柳道會不是吃素的。她本姓柳,或許他父親希望她能說會道,才取了這個名字。哪知道她經(jīng)常和人罵架,欺負老公,干部解決了好幾回,曾經(jīng)公社一個駐村干部來斷家務(wù)事,氣不過就指責(zé)她:你這名字要改一下了,應(yīng)該叫“扭到費”。方言“扭到費”有“不依不饒,糾纏不放的意思”,這倒是很恰當(dāng)。真還有點“扭到費”,她利用集體出工的機會,罵了郗瓦匠一下午。
郗瓦匠一個男人家,不好與她對罵,再說自己落了好處,滿臉堆笑不作聲,罵急了就說:“人家愿請誰就請誰,請到我不能不做呀!”
柳道會不得氣出,收工了站到他家門前去罵。那寡三嫂更是受不得氣的,兩個女人對罵到后半夜,聲音嘶啞了,人也困了才快快收兵。
雖然郗瓦匠巧妙地攬到了這個生意,但我們多少有些為他擔(dān)心,平白無故少了1.2元工錢,弄不好就會“葩紅苕揩屁眼——倒貝占一沱”(倒貼錢的意思。葩紅苕,方言,指熟透而軟的紅薯)。
但我們還是企盼早點開工。
冬日里一個響晴,天空又高又藍,透明的空氣帶上了紅潤的色彩,小貓小狗在太陽下撒歡,老頭子老太太來到屋外曬太陽,他們臉上的皺紋在暖暖的陽光下一點點一點點舒展,胸中的愜意顯而易見。
山崖下,李老酸走在前面,帶著郗瓦匠察看以前鄰居做瓦時邵瓦匠取泥的地方。身后的郗瓦匠落下了好幾步,眼睛也沒有跟上李老酸的指引,而是仰面張望李老酸家后高逾百米的山崖。
李老酸回過頭,“郗師傅,郗師傅”,連喊了兩聲,郗瓦匠才“嗯”了一下。
“你在看啥子?”郗瓦匠沒有回答,只說:“走,回去了?!?/p>
踅回去,郗瓦匠在李老酸屋后的石地壩上站了站,再抬頭仰望山崖,然后叫李老酸帶上鐵鍬,自己走在前面,通過蜿蜒的上山小道,一刻鐘后來到了崖上。
郗瓦匠站在崖邊的田埂上,看了看崖下。然后脫鞋子,要下田,“你做啥子喲?”李老酸好奇地問。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郗瓦匠在田里摳了一把泥巴看了看,然后彎著腰,利用田角,捧起稀泥巴圍成了一塊小田,再把小田兒的水放干。李老酸看懂了,他是要在這里取泥巴,立馬驚呼:“郗大師傅,你開啥子玩笑,在這里取泥巴,擔(dān)一挑下去就要20分鐘!”
“不怕,不怕,來,把鐵鍬遞給我。”
只見郗瓦匠用鐵鍬鏟起潮濕的泥巴,借助鐵鍬的木把加長力臂往崖下摔,動作十分輕盈,好像在耍把戲,而泥團嗖嗖拋飛,重重地摔在崖下的石地板上,一時天花亂墜,泥漿四濺。周圍的男女老少都圍過來看稀奇,我們一幫小朋友從沒見過這氣勢,這把戲,非常夠刺激,大人小孩嘖嘖稱贊。最后,郗瓦匠再到崖下攏攏泥料直接就做成泥墻。轉(zhuǎn)運挑泥這.工序自然而然的省了;練泥的工序也省了——從百米崖上摔下的泥巴已經(jīng)黏性十足。這一發(fā)明,至少省去了4個工日。無人不夸郗瓦匠聰明。
李老酸家的活做完了,生產(chǎn)隊又決定春節(jié)期間燒一窯瓦,與先前燒好的一窯湊一船貨,抓住春節(jié)后雨水勤的商機,每匹瓦能多賣一厘錢,兩窯瓦16000匹,足足多賺16元錢。但臨近年關(guān),社員累了一年到頭,都想休息,串串門,走走親戚。隊長決定包給邵瓦匠做毛坯、燒窯,雖然不給現(xiàn)錢,但按以往的經(jīng)驗數(shù)據(jù)記工分,待隊委會研究報村上同意后再公布上浮獎勵比例;另外還按經(jīng)驗數(shù)據(jù)提供柴禾和煤炭,節(jié)約燃料,加記工分。
郗瓦匠不服,兩口子纏著隊長:
“為什么直接包給邵瓦匠?我郗瓦匠不是這個生產(chǎn)隊的社員呀?”
隊長說:“邵師傅為生產(chǎn)隊做了一二十年瓦,技術(shù)好,我們信得過?!?/p>
郗瓦匠兩口子更是不服:“我郗瓦匠技術(shù)還要好一些,只是你們有偏見,不相信我!”
隊長有興趣了,忙問:“咋個證明你技術(shù)更好呢?”
郗瓦匠兩口子嘀咕了一會兒,回答說:“我們可以少用一個工日,你就少給10分的工分,燃料少要300斤柴草,燒成紅瓦、夾心瓦和‘牛腦殼’(燒過了火,凝固成一團團的像牛頭)全賠?!?/p>
隊委會幾個人心里都不踏實,當(dāng)初生產(chǎn)隊單方面給出條件,人家邵瓦匠價也沒講就接受了,現(xiàn)在突然變卦有些欠妥,于是隊長帶著不安去找邵瓦匠。
邵瓦匠正在家中整理工具,倒是隊長熱情地進門與他打招呼,“邵掌門兒呀,跟你商量個事?!?/p>
邵瓦匠不緊不慢,“什么事呀?”
隊長開門見山道明原委,先直截了當(dāng)?shù)貟伋隽僳呓车囊獌r,然后給邵瓦匠說:“如果邵掌門兒也答應(yīng)這個條件,我們還是優(yōu)先請你來做這一窯瓦?!?/p>
說完,隊長把嘴上的煙袋取下來,用手抹了抹煙嘴,雙手遞給邵瓦匠。邵瓦匠接過煙袋,吸得煙頭的火星一亮一亮的,一斗煙要吸完了,才想起遞還給隊長,但是隊長還是沒得到邵瓦匠的回音。
隊長吸了一口煙,差點把最后的灰燼吸到了嘴里,立即把煙斗在鞋底邊緣磕了磕,放回腰間別在腰帶上。再望著邵瓦匠不緊不慢地整理瓦匠工具,等待他的回話。
隊長等得很無趣,也有些尷尬,起身要走,邵瓦匠既不留,也不回答行與不行,做與不做。
隊長一只腳跨到了門外,回過頭說:“邵掌門兒是要和老婆商量一下?那也行,明天回答我?。 ?/p>
邵瓦匠慢吞吞地抬起頭,不緊不慢地說:“我算過了,(你說那個條件)可能做不了?!?/p>
后來生產(chǎn)隊直接就讓郗瓦匠開工做瓦。
邵瓦匠的失敗,意味著一方泥瓦工掌門人的地位已經(jīng)動搖,獨步天下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讓他更鬧心的是一個春節(jié)不得安寧,柳道會罵他不中用,空有虛名。邵瓦匠不敢作聲,一是惹不起,二是自己確實整不明白,那點燃料照理說是要賠本的,郗瓦匠為什么敢應(yīng)承。
邵瓦匠的焦急不安,讓我們稱快。
邵瓦匠好不容易在罵聲中度過了春節(jié),正月初九出窯了,正好初十晚上生產(chǎn)隊放壩壩電影,三鄉(xiāng)五里的社員都去看電影了。
吃過晚飯,夜色很濃了,只有厚厚的云層間漏出一點渾濁的月光。邵瓦匠央求柳道會:“今晚就不去看電影了!”
柳道會馬上問:“為啥子不去呢?”
邵瓦匠神神秘秘地說:“跟我去干一件大事?!?/p>
昏暗的上弦月照著嘩嘩作響的灘頭,照著一團團黑色的樹林,也罩照著山村的寂靜。這時有兩個人影在生產(chǎn)隊剛出窯的瓦堆周圍活動。
邵瓦匠走在前面,先躡手躡腳地四周看了看,再凝心聚神地聽了聽,確認(rèn)沒有什么動靜,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對柳道會說:“拿一匹瓦!”
柳道會哭笑不得,很不高興地說:“我還以為啥子不得了,不就拿一匹瓦嘛,頂多值5分錢……”
邵瓦匠立即制止她,不要說話,并扯了扯衣袖,細聲而短促地說“放到腋下!走,走,走!”
柳道會大模大樣地在前面走著,邵瓦匠緊張兮兮地在后面跟著……一進屋,柳道會把瓦遞給男人,自己去點煤油燈。還沒走上三步,邵瓦匠大呼:“不對,有問題!”
柳道會嚇一跳,忙問:“啥子事,啥子事?”以為家中進了賊。
邵瓦匠說:“這瓦有問題!”
柳道會忙問:“說明白點要死你呀!”
不知怎么回事,邵瓦匠破天荒地連續(xù)不斷地說了一長串,不比機關(guān)槍,也算是竹筒倒豆子:“這瓦偷工減料,短了4分(0.04市尺)多一點,薄了四分之一個指寬(約莫2分),輕了二兩?!?/p>
柳道會點亮油燈,好像心里也亮堂了,居然要進行數(shù)據(jù)量化,做到證據(jù)確鑿。硬是取來老公平時用的料刀(做泥坯時,最后一步工序用以裁切決定瓦的長度的工具)和一把尺子,量的準(zhǔn)確結(jié)果是:瓦短了5分,拿秤一稱,比自己老公做的成品的通常重量輕了0.21斤,手邊一時沒有老公做的瓦,厚度差異沒量得出來。
聽了柳道會的數(shù)據(jù)報告,邵瓦匠直跺腳,嘴里不停地說:“完了,完了!”
柳道會有些不高興,“老大正月的,啥子完了?哪樣完了?”大聲向邵瓦匠呵斥。
邵瓦匠痛苦地說:“二三十年來生產(chǎn)隊小青瓦供不應(yīng)求,現(xiàn)在要毀了。”
柳道會或許猜到了男人的心思,“不許現(xiàn)在給隊長說啊,”給他指點道,“將來買主找上門索賠,影響更大,生產(chǎn)隊自然會處罰郗瓦匠,”并且進一步分析,“你既不與郗瓦匠起正面沖突,隊長還上門求你做瓦。”
不等柳道會話音落地,邵瓦匠拿著那根打狗棒甩門而去,到放電影的壩壩里、人群中找到隊長,硬拉到場外……
邵瓦匠的舉報,隊委會查證屬實,決定低價把這批瓦處理給本隊社員蓋房用,造成的損失由郗瓦匠承擔(dān)一半。郗瓦匠找隊長理論,說當(dāng)初生產(chǎn)隊沒明確規(guī)定重量和尺寸;寡三嫂找邵瓦匠罵架,指責(zé)他泄私憤報復(fù),罵他沒真本事,只知道打小報告使陰招,奪人飯碗……
柳道會一聽她罵自己男人沒本事,還倒打一耙說奪她男人的飯碗,暴跳如雷,要吃了寡三嫂的肉,喝她的血。寡三嫂有些膽怯,但又要考慮體面下臺。
情急之中,寡三嫂不知怎么冒出一句:“你騷瓦匠要有本事,敢不敢和我男人比一比?”
柳道會道:“我男人身材矮小,身體單薄,只知道做瓦,怎么比?”
寡三嫂或許感覺自己已經(jīng)占上風(fēng)了,或許是怕對方不應(yīng)戰(zhàn),順口就答:“就比瓦匠活技術(shù)?!?/p>
柳道會問:“具體比哪一項或幾項?由你定了不成?”
寡三嫂被問住了,就說:“我倆各出一個比賽題目?!?/p>
柳道會立即譏笑道:“我說你是傻婆娘還不承認(rèn),那各勝一項怎么辦?”
寡三嫂很惱火:“不可能,一定是我男人勝兩項。萬一各勝一項……”
柳道會不相信寡三嫂的智商能把規(guī)則說周嚴(yán),打斷她的話,補充完善:“某人連勝兩局,或一局打平另一局某人贏了,對方算輸;各勝一局,就請觀眾代表出題加試一項?!?/p>
寡三嫂覺得太啰嗦,很不耐煩,連聲說:“行,行,行……”
柳道會偏要問:“賭注是啥子?”
寡三嫂一氣之下,不加思索地說:“輸?shù)囊环剑院笤僖膊蛔鐾呓郴盍??!?/p>
柳道會嗤之以鼻:“輸了他還要做,我就提刀殺了他?”
寡三嫂感到對方在舌頭底下暗諷自己和老公不守信用,更不耐煩,拋出重注:“不用殺,輸了的把右手大拇指砍了,以后想做瓦匠活都不行了!”
柳道會鼻子一哼:“我可以像抓小雞一樣把我老公提到這里來,你老公——哦,你第三任老公能聽你的?”
寡三嫂怒火更盛,狠狠地說:
“他不來我直接砍自己的右手拇指;如果騷瓦匠不來,同樣的,你自己砍!”
輪到柳道會沒退路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兩個女人下不了臺,又各自懷揣必勝的信心。但也有共同的意見:請我父親作證人。并叫一貫游手好閑愛看熱鬧的騷怪去請我父親。
騷怪只說兩個女人今天要化解所有矛盾需要找見證人,成功地把我父親騙到了邵瓦匠門前的曬壩上。
曬壩上幾乎集中了全生產(chǎn)隊所有的人,男女老少,能走得動的都被吸引來了,走不得的嬰幼兒也抱在父母手上來接受“幼教”。人群把兩個女人圍在中間,留出一圈陣地。從內(nèi)層到外層,逐漸變稀,逐漸放大,一直擴散到邊角、四周。那情形真像我們在平靜的堰塘里扔下一粒石子,波圈由小到大,向四周擴散,再擴散,圈子大了,間距稀了,浪也小了。場子上,也有人帶來了長板凳,站在上面引頸、踮足向里層張望,有點像拴著的羊子拼命去吃夠不著的草。寒冬的傍晚,往日里曬壩上只有玩耍的小孩和晚歸的大人,今天好像大家都忘記了寒冷。
夜幕下沉,灘頭上的接近斷流的河水艱難地傳來“嘩、嘩”聲,多聽一會兒好像鼓膜已經(jīng)干澀,需要抹一點潤滑油。隆冬的河風(fēng)在耳朵邊吹出細細的哨子聲,“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或許就是這個樣子。
月暈忽明忽暗,昏暗的月光偶爾夾雜著幾聲暮鴉的聒噪,讓傍晚帶上了一點聲、色。有小伙伴說,烏鴉短促的聲音是在問“干嗎?”也有小朋友說,烏鴉是在叫“剮了!”我想,它要么在問候場上的人們,要么是來為交戰(zhàn)的雙方助威。
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道,父親來到內(nèi)圈,問明了情況,勸兩個婦人取消賭局,但怎么說也沒用,越勸越來勁,于是父親轉(zhuǎn)身就要走人。兩個女人一個吊左膀,一個吊右膀,死活不讓走。父親再勸圍觀的人,可誰也不愿走,都想看一場免費的晚會。
柳道會緊緊攥著邵瓦匠的衣領(lǐng),像押著人參加羅馬斗獸比賽。更稀奇的是,邵瓦匠今天怎么沒拿打狗棒。
郗瓦匠真還不上陣,寡三嫂罵了一通也不管用,改為呼天叫地,哭訴自己命苦男人窩囊……一切招數(shù)用完了,郗瓦匠就是不答應(yīng)。寡三嫂猛地站起來,左手舉起砍柴的刀,右手伸開摁在石階梯上,眼看就要剁下去。郗瓦匠連忙擺手示意停下,同時大呼:
“我去,我去!”
寡三嫂雖然臉上淚水未干,但還是雄赳赳地跟在男人后面上場了,并高聲宣布她出的比賽題:看瓦斷燃料。規(guī)則是觀察一匹瓦,不準(zhǔn)過手,只能別人拿著憑眼睛看,然后判斷是用柴草還是用煤炭燒制的。生產(chǎn)隊有兩個瓦堆,東邊一堆是用柴草燒的,西邊一堆是用煤炭燒的,從兩堆中任意取一匹瓦來辨認(rèn)。
剛才騷怪騙我父親到場,是很成功的,也算是有功的,于是兩個女人都贊同再讓他當(dāng)差去取一匹瓦。
騷怪好像出征的元帥,得令后一個箭步就竄出了人堆,一眨眼工夫,一陣風(fēng)地提著半匹瓦回來了。
邵瓦匠很不情愿地瞟了一眼,
“柴草燒的?!?/p>
郗瓦匠看了又看,“煤炭燒的?!?/p>
兩個女人急忙問騷怪,從哪一堆取來的。騷怪支支吾吾,扭捏半天說:“我沒跑攏瓦堆,在窯門前撿了一匹爛瓦。”
兩個女人同時舉起拳頭,要揍騷怪,他一躲閃,又一陣風(fēng)跑了。人群一陣哄笑。
其實完全可以再委托人去取一匹瓦來,重新比賽。眾人也沒在意,也沒人提醒,兩個女人如斗獸一般正在瘋勁上,不停地叫嚷著繼續(xù)比賽,一決雌雄!
柳道會出題了:掰手勁。
寡三嫂笑得前翻后仰,自己的男人比邵瓦匠高出一個人頭,可謂人高馬大,絕對勝券在握。郗瓦匠也正在納悶··…柳道會發(fā)話了:“寡婆娘,不要笑早了,你敢不敢就這一局定輸贏?”寡三嫂手背向前,不住地揮動,表達出蔑視和驅(qū)使上陣的意思,同時果斷地說:“比,比,比!”
騷怪吆喝著人群讓路,好似要將功補過,殷勤地把道具長板凳搬了上來。
柳道會在邵瓦匠后背上猛地一推,把邵瓦匠嚇一大跳,再高聲吼道
“邵——精——明,不——許——讓!謹(jǐn)防拇指砍起喂狗,婆娘還要坐到別人的尿罐上去屙尿!”
人群又一陣哄笑,兩個瓦匠上場了,郗瓦匠啐了一泡口水,搓了搓兩掌;邵瓦匠顯得很無奈,但終究兩人還是在長板凳邊各蹲一側(cè),兩肘撐著凳子,兩只手攥在一起,咬著牙鼓足勁,朝自己胸前掰。一秒,二秒,三秒,兩只手在慢慢地向郗瓦匠一側(cè)偏轉(zhuǎn),寡三嫂眉開眼笑,不住地為老公助威吶喊,只等待最后那一刻。我也站到了郗瓦匠身后,但有懼父親嚴(yán)肅不快的表情,不敢為郗瓦匠加油。三秒,四秒,兩只手不動了,兩人的臉都漲得通紅,牙齒咬得更緊了,寡三嫂的表情石化了,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一對交戰(zhàn)的手,張開的嘴也忘了合攏來。慢慢地,慢慢地,如有神助,兩只手在往邵瓦匠一側(cè)偏轉(zhuǎn),再偏,再偏……終于把郗瓦匠的手壓到了板凳面子上。
寡三嫂臉色蒼白,兩腿一軟,癱坐到地上,大哭。柳道會兩眼圓睜,盯得郗瓦匠脖子都短了一截,縮進了領(lǐng)口。我也很失望,心里咚咚跳,不敢想象即將到來的血腥場面。柳道會像得勝的斗雞,頭昂得老高老高,睥睨地側(cè)著身子把一把柴刀遞給郗瓦匠,鼻子哼氣,眼神示意,要郗瓦匠在身邊的凳子上自行解決。郗瓦匠不愿接,又不敢不接,呆若木雞地站在板凳邊,可憐巴巴地向我父親投去求助的目光。場上的空氣凝固了,父親欲言又止,沉思片刻,向邵瓦匠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邵瓦匠會意地點了點頭。
父親以征求意見的口吻,對柳道會道:“侄孫媳婦,你看能不能讓郗師傅和他家屬給你賠個不是就算了!”
柳道會很不高興,高聲嚷著:
“你這當(dāng)長輩的可要公道??!自古愿賭服輸。砍拇指,沒得商量!”
父親臉色嚴(yán)肅了一些:“孫媳婦,我年紀(jì)大了,不記得第一局是哪個贏了哪個輸了!”
柳道會回答道:“精明判斷的是對的呀!”
寡三嫂像打了強心針,只聽衣服嗖的一聲響,猛地一下站起來,大吼:“我家男人說的才是對的!”
父親再問柳道會:“這個誰說得清?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嗎?”
柳道會明顯不服,但克制了耍橫的慣用伎倆。
父親趁機追問:“還有,小潘答應(yīng)了以這一局定輸贏嗎?”
柳道會指著寡三嫂辯解道:“她叫了比的呀!”
父親立馬接過話茬,揚起頭,怕大伙聽不到似的,高聲重述道:
“對,是叫了‘比’,沒說以這一局定輸贏!”
柳道會感覺中了父親的言語圈套,不等人反應(yīng)過來,一把抓住郗瓦匠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舉起寒光逼人的柴刀,對著瓦匠的脖子,等父親的回話。
人命關(guān)天,眾人愣了,不知所措,甚至有人開始后退。父親倒是不慌不忙,以威嚴(yán)的表情示意她住手。然后以下判決的口氣說道:“我看這樣辦,再賭一場,如果精明贏了,郗師傅就請踐諾;如果精明輸了,此事作罷,雙方摒棄前嫌,言歸于好。”
柳道會不回頭,不分神,沒好聲氣地應(yīng)道:“那要看賭什么!”
父親說“賭預(yù)報天氣,如何?”
兩個女人都勉強地點了點頭,柳道會也自愿松開了手。邵瓦匠露出不易覺察的一絲苦笑,郗瓦匠由死刑改為死緩,點頭如搗蒜。
父親詳細地交代了規(guī)則:由精明預(yù)測三天的天氣,有兩天測對了,便是郗師傅輸;如果預(yù)報準(zhǔn)一天,就由郗師傅主動上門去與精明言和;如果一天都沒報準(zhǔn),就由精明上門與郗師傅握手。精明每天下午這些時候,向我報告,我再轉(zhuǎn)告郗師傅。
邵瓦匠最先離開人群走了,圍觀的人也逐漸被父親打發(fā)散了。父親走在倒數(shù)第三,柳道會走在倒數(shù)第四,高昂勝利的頭顱,挺著一對大胸,甩著一雙粗大的腿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著呆立在場上霜打蔫了似的郗瓦匠夫婦:“不知死活的東西!我男人幾十年一根木棍子不離手,你以為就是柞路、打狗!更重要的是有空就掰,增強手上力道,做好瓦坯!”同時還扮了個怪相走了??蓻]走上三步再次回過頭來,對郗瓦匠兩口子說:“外面還有沒有未做完的瓦匠活啊,趕緊完工,過幾天就做不成了喲!”
時間過得很快,次日傍晚又來臨了,邵瓦匠預(yù)報明日下雨。但24小時過去了,滴雨未下。柳道會把邵瓦匠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師父白教你了!你這二三十年也白搞了……”寡三嫂,臉色紅潤起來了,眉頭沒那么緊了,可郗瓦匠還在緊張當(dāng)中,不知道那根拇指還是不是自己的。
邵瓦匠第二次預(yù)測:明日天晴??墒巧咸煊峙c他作對,挨婆娘罵了個一佛升天,二佛人地。寡三嫂高興得不得了,總算自己男人的手指保住了,也為邵瓦匠的失敗慶幸,但郗瓦匠不答理她。
邵瓦匠第三次預(yù)報:明天下雨。結(jié)果還是相反。這下問題嚴(yán)重了,耳朵被婆娘扭了360度。寡三嫂逢人便笑,笑自己男人手指無虞,笑賭局的最終勝利,也笑“邵瓦匠會預(yù)知風(fēng)雨”是欺人的傳說;回到家里還叫自己的男人作好準(zhǔn)備,等邵瓦匠上門來握手言和。郗瓦匠威嚴(yán)地說:
“你個傻婆娘,不知好歹!人家能三天全都猜錯,難道沒有猜對的本事?”
寡三嫂啞了。
“快跟老子把家里那只老母雞捉來,還有一瓶老白干也拿來?!?/p>
寡三嫂知趣地給自己找臺階:
“是,是該慶祝一下,但是……”
郗瓦匠簡直咆哮了:“老子要上邵掌門兒家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