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約翰·高爾斯華綏
我們從劇院出來后,連一輛出租汽車都搭不上,只好頂著蒙蒙細雨,步行穿過雷斯特廣場,希望能碰到從皮卡迪利開回來的車。一路上倒有不少馬車從我們身邊駛過,車夫有的沒精打采地招呼了下我們,有的連句話都不說,根本沒想引起我們注意??墒锹愤^的出租汽車卻都載著乘客。我們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叫了輛四輪馬車,讓它慢悠悠地拉著我們走完這段漫長的路。微風從半開的車窗吹了進來,里面夾雜著一種名為“變化”的味道。它四處彌漫,漸漸侵入各大城市,只要你善于觀察,就會發(fā)現它像一股無休止的力量,在不停地呼喚:“變下去!變下去!”不過,馬蹄一成不變的嗒嗒聲,車窗搖動的吱吱聲,車輪顛簸的咯噔聲,一直不緊不慢地響著,吵得大家昏昏欲睡,以至于在快到家的時候,我都要睡著了。車費是2先令,我們站在路燈下數清手里的硬幣,抬起頭才看清車夫的樣子。他60歲左右,臉很長很瘦,穿著一件藍色舊大衣,下巴處的胡須緊緊貼在大衣豎起的衣領上。最惹眼的是他腮幫處的兩道溝,又深又空,整張臉看上去消瘦得只剩骨頭了,一雙眼睛凹陷了下去,全無一絲神采。他雙眼盯著馬尾巴,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們中間有一人,幾乎無意識地又將自己手里的錢全部遞了回去。車夫接過錢,什么也沒說,卻在我們走到門口時,突然說道:“謝謝你們,你們救了我一命!”
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回答。于是,我們又走回到他跟前。
“情況真有這么糟糕嗎?”
“是呀,”他說道,“這個差使——算是到頭了!現在根本沒人想坐馬車了?!彼麚P起馬鞭,準備趕車。
“這種情況持續(xù)多長時間了?”
車夫將緊握馬鞭的手垂下,仿佛想讓它休息一會兒似的,然后自顧自地說道:“我趕了三十年馬車了?!?/p>
然后,他又盯著馬尾巴發(fā)呆了。似乎只有問他問題,才能將他從沉思中喚醒,說說他自己。可他似乎意識不到這點。
“我不怪他們,我誰也不怪。誰讓我們趕上了呢。今天早上我從家里出來,一分錢都沒有給老婆留下。昨天她還問我:‘這幾個月你掙了多少錢?’我跟她說:‘你就按照一星期6先令算吧?!粚?,應該是7先令?!憧矗沁@樣記的賬。”
“真的要到沒飯吃的地步了嗎?”
車夫笑了笑,他的笑容有點兒詭異。
“差不多了,”他說,“今天在拉你們之前,我只掙了18便士。昨天,我掙了5先令。而且,我一天還得交7先令的租車費,這已經算是便宜的了。車主的情況并不比我們好,很多都已經破產了。他們這時候丟下我們不管也沒辦法,讓原本鐵石心腸的人大發(fā)慈悲,可能嗎?”他又笑了,“其實,他們也很可憐,那些馬也很可憐。不過,他們的下場總比我們和馬好?!?/p>
我們中有人替乘客跟他說了幾句抱歉的話。
“人們?”他帶著一絲驚訝說,“人們喜歡坐出租汽車,這很正常。汽車多快呀!我等了七個小時才拉到你們,那時候你們也在找出租汽車吧?其實,坐他們的車跟坐我們的車一樣,他們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他們的脾氣還挺大的。也有一些老太太就不喜歡坐汽車,不過她們坐我們的車時付錢從來不爽快——也爽快不了?!?/p>
“真為你難過。人們總是會想——”
“難過也沒有辦法……以前還沒有人打聽過我的生活,”他打斷了我們的話,接著又補充道,“再說,總不能依靠別人來養(yǎng)活自己吧。而且,打聽我們的生活,他們也會覺得別扭。我想他們也都明白這一點。唉,干我們這行的人越來越少了,這是明擺著的?!?/p>
也許是為了表達對他及其生活的同情,我們湊到了馬匹跟前。從膝蓋來看,這匹馬“湊合”得太久了,黑夜中似乎都能看清它的肋骨。突然有人說:“光看這些馬的樣子,很多人就只愿乘坐出租汽車了?!?/p>
車夫點點頭。
“這家伙,”他說,“身上就沒長過多少肉?,F如今,它連吃東西都提不起精神了。就算吃的東西不太好,也還是能讓它吃飽的?!?/p>
“吃的東西……你不夠吧?”
車夫又把馬鞭拿了起來。
“我想,恐怕也沒有誰能給我找到活兒干了。畢竟,我一輩子都在做車夫。實在沒路可走,只好去濟貧院了?!?/p>
我們開始抱怨世道殘忍,他聽到后笑了,第三次笑了。
“是啊,”這次他說得很慢,“我們根本沒有招惹過誰,這樣對我們來說太殘忍了,可世上的事不就是這樣嗎?一種新的東西來了,就得把另一種舊的東西擠走,就這樣一直擠下去。我想來想去,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的末日就要到了——不會太遠了。到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趕不了車而難受。”
“聽說政府給你們籌集過一筆資金?!?/p>
“是的,供我們學開汽車用??墒?,這對我有什么用???我都這么大年齡了——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幾百個,我們學不了新技術,也沒有精力學了。要救濟我們真的需要一筆巨款。大家說得沒錯,他們想讓我們退場,他們需要的是出租汽車。我可沒有抱怨什么,是你們問起我才說的?!?/p>
接著,他第三次舉起了馬鞭。
“如果多付給你6便士的車費,你會拿它們做什么?”
他被問蒙了。
“做什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成。”
“可你剛剛說它救了你的命。”
“我確實說了?!彼鸬?,“那是因為當時我有點兒憋氣,你們知道,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不過,你得想開——既然注定要碰到,就躲不開了??墒牵覀兛偸悄懿幌刖筒幌?。”
這次,他說完“真的謝謝你們”,就用馬鞭敲了下馬的肋骨。老馬從睡夢中被喚醒,邁開腿拉著馬車從我們眼前走過。馬車在路燈下的樹影里,慢慢地沿路而去。而我們的頭上,云朵正像飛船一樣帶著變化之風,快速地駛過。馬車消失了,而那股風卻又把車輪緩慢轉動的聲響傳回我們的耳畔。
選自《第一次的茉莉》,浙江教育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
約翰·高爾斯華綏,英國小說家、劇作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高爾斯華綏出生于富裕的資產階級家庭,曾在牛津大學攻讀法律,后放棄律師工作從事創(chuàng)作。30歲時,高爾斯華綏發(fā)表了處女作《天涯海角》,1904年出版《法利賽人》,引起人們關注。1906年,他的長篇小說《有產業(yè)的人》發(fā)表,大獲好評。高爾斯華綏是位多產的作家,幾乎每年寫一部小說、一部劇本。1932年,約翰·高爾斯華綏“因其描述的卓越藝術——這種藝術在《福爾賽世家》中達到高峰”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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