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在干渴中煩躁地嗡嗡低叫著、跳動著,到處是一片沉悶的紅色。紅的太陽輻射出萬道火辣辣的黃光,像無數條干裂的舌頭在伸動,它們貪婪地吮吸著風從遙遠的湖邊帶來的一點兒水汽。水分被汲盡了,風中只留下那些直往人鼻洞里鉆的干灰,這些灰的粉末堵得人喘不過氣,它貼附在鼻洞里,讓人覺得鼻子里有滾燙的小蟲用尖利的爪子抓得你火燎燎地疼。
遼遠的紅土道,看不到起點,也看不到盡頭,它被行人踩得發(fā)岀結實的白光,坑坑洼洼地硬邦邦躺在這片寬闊無垠的紅土洼地上,在夏日正午的日頭曝曬下,它像一條被烤得無力掙扎的巨蟒,一動不動地昏睡著,沒有一個人在上面行走。
但是走來一個人了。是個一丁點兒的女孩子,穿著很短的白裙。她像團耀眼的白光,在紅土道上慢慢地移動過來。
女孩子慢慢走近了,她的短發(fā)被汗和塵土揉得亂蓬蓬的,裙子的后背和肩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汗水在上面畫出了幾個淡黃的大圈兒。女孩子的臉蛋白里透紅,紅得透亮,仿佛一碰就要破開了。很嬌嫩的一個女孩子。
她的鼻腔里疼得厲害。有一條蟲子,正緩緩地沿著鼻壁爬出——一條濕漉漉的蟲,帶著腥味兒。女孩子用手摸摸,是血,她從來沒看見過自己鼻子里會流血,她嚇了一跳。
女孩子停下腳步,站在火紅的道上不動了。她張開嘴,用嘴巴一下一下吸著氣。一陣熱風刮來,抽打得她一抖。太陽的光芒鉆進她亂蓬蓬的黑發(fā),熱辣辣地烤著她的頭皮。她用舌頭舔一下干燥的嘴唇,微微仰起頭來,不能決定怎樣去止住鼻血。那血在她的唇上很快凝成了一朵花。
也許該聽媽媽的話,不要在大熱天跑去找爸爸。而且自己偷偷就跑了出來,還不知媽媽在家里會怎樣著急呢。昨晚看了電視,今天最高溫度三十九攝氏度。但是,女孩子一定要在最近幾天找到爸爸,她向班長保證過,一定要找到花苗。是蝴蝶花,開起來比真蝴蝶還好看。
可是走了好久,怎么還走不出這條紅土道?半年前女孩子走過這條路,她記得那天爸爸帶著她,在這道上走了不到三小時就走到了公路,一上公路,就可以乘坐公共汽車,直接開到爸爸調去工作的湖畔了。今天走了多久呀!女孩子再看了一次手腕上的小電子表:怎么?現在都快下午一點了嗎?
可以回去。沿著這條紅土道,往回走,就能回到家。在這時候,那幢親愛的小平房正隱在樹陰里。哦!涼颼颼的小院,涼颼颼的冰箱,汽水瓶一提出來直冒冷氣,媽媽擺弄著金魚缸里柔嫩的水草。氣泡、青苔……一株綠瑩瑩的浮萍被媽媽從缸中提出來,水珠丁冬丁冬……媽媽說有一個巫婆能把小姑娘變成那么小的小人魚,住進魚缸的石山洞里去。
女孩子站在那里,站在烈日、熱風、紅土道的中間,她像一顆很軟的石子,就要被化掉、消融了。她張著嘴,淌著鼻血,望望前面道路的盡頭。道路沒有盡頭,最遠那地方,顫顫巍巍地在熱浪中波動著,蒸騰著,一會兒灰紅,一會兒黑亮,一會兒瑩綠,刺得她閉起了眼睛。她慢慢轉過身,往回跨出了步子。一步一步,她慢騰騰地往回走,淚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女孩子讓淚水流,讓鼻血流,流到下巴、滴進領口的時候,她“哇”地哭出聲來,猛轉回身,一步步重新往前走。
“就是要!就是要!”她嘴里嘀嘀咕咕,仿佛跟人爭辯、跟人吵架似的,“我就是要拿到花苗,爸爸那里有好多好多!”一簇簇的蝴蝶花,黃的、紫的、花的,晃晃悠悠地開放在女孩子眼里,開放在她教室的窗臺上,風一吹,它們撲撲撲地飛起來——多好,這是女孩子頂著大日頭,沿著紅土道去爸爸那里為全班找來的!這是她找來的蝴蝶花!多漂亮的東西,比真蝴蝶還好看呀!
這么想著,她加快了步子使勁兒往前走。她恨剛才想后退那些想法,不然,現在又走得遠一點兒了?!皼]出息!”她罵自己,“沒出息!真沒出息!”
那幾只花盆還空著,他們說可以種上蒜苗。真羞人,可以種上蒜苗!種蝴蝶花呀,我們可以把蝴蝶花作為班花!老師和同學全轉過頭不約而同地看她,女孩子紅了臉,憋足一口氣說:“我能找到,真的能找到!”老師盯著她說:“我們就等著你吧!”
女孩子回頭望望身后,又望望前面,什么人也沒有,紅土道旁稀落地長著幾棵小樹,像半新的對天倒插著的大掃帚。一只黑貓,箭一樣地從樹干下射了過去。
女孩子摸出手巾,抹了一下眼淚,又抹了一把鼻血?!拔也挪皇菋尚〗隳?!我現在,走得蠻精神的!”她一邊在心里這樣說,一邊發(fā)現自己耷拉著一只肩膀。她馬上直直身體,對幻想中站在道旁拿著蒜苗的幾個男娃娃說:“你們才是嬌小姐!你們才是嬌小姐!”這樣說著,她自己舔了舔嘴唇笑了起來。
可是頭怎么這樣痛?痛得昏沉沉的,前面的路傾過來斜過去越來越不平。仿佛已不是她在走,而是路在走,路一搖一晃地,向她撞來、向她撞來,就要把她撞倒了?!拔乙沽?,快跌倒了,我會死在路上嗎?現在可不能死,等我拿到了花。等我把花抱在胸前……”她想著,忽然想起電影里一個英雄。模模糊糊地,她想起了那電影里許多片段,想起她在看那部電影時,哭了好幾次。鄰座的女伴悄悄問她:“如果是你,你敢不敢堅持?”她想了很久,回答說:“可能敢!真的?!?/p>
真的,她有時就是犟得很。人家說女娃娃生得嬌,她就在下雪天脫了鞋赤著腳去踩雪玩;人家說獨生子沒有毅力,她就把葵花子一顆顆剝出來,剝了兩大瓶給媽媽。不,她不嬌,也不懶,她能走完這紅土道。她只是有時候忽然有點兒害怕,比如剛才看到了鼻血。但她可不怕死,真的。
我不怕,我不。女孩子嘴里機械地喃喃著,兩只腳機械地移動著。這雙腳仿佛不長在她身上,她很奇怪它們?yōu)槭裁礇]被路撞倒,一前一后永無休止地往前走,好像被兩條線往前牽著。走吧,腳,走到了把你們泡在湖水里好好洗一洗。女孩子看著自己一雙裸露在裙子外的小腿,她看到黃紅的灰土裹了一層在它們上面,汗水又把腿上的灰土沖得稀里糊涂,這雙小腿現在真不好看,不像是她的。
這紅土道啊,紅里閃著黃光。你要是躺下來,過一晚后吹過來的紅土也許會把你埋了的。女孩子現在真想躺下來,讓紅土埋了。埋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永遠睡覺了,睡覺好舒服呀!可是現在不能死,現在可以坐一坐,歇一歇。就要到了,就快到湖畔了。
有一個伴兒也許好得多。哪怕是一個男娃娃。應該是一個男娃娃。那種很勇敢又會保護女孩的男娃娃。女孩子腦子里,開始悄悄描繪一個男孩子的模樣,如果有這么個男孩……
她看見一個穿牛仔衣的男孩,背著一個大行李包,領著她在一片金黃的沙漠中跋涉。女孩子盯著他的背影問:“你愿不愿意回頭看我?我現在臉上很臟,你愿意回頭看我嗎?”男孩子慢慢回過頭來,他的臉很英俊、很熟悉,有點兒像女孩子的爸爸。接著她又想起爸爸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妹妹的脾氣朝我,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到!”女孩子喜歡爸爸叫她“妹妹”。
可是這太陽,它怎么這樣欺負人呢?它跟著你不放,非把你照得眼睛發(fā)酸、腦袋爆炸開來不可!它的嘴像千萬只螞蟻,在你身上咬出一粒粒痱子。從此以后,女孩子恐怕在冬天也不再盼著太陽出來了。還有這紅土,被太陽烙得像一口平底鍋,毒毒地燙人的腳心。還有這雙腿,這會兒怎么像綁了兩坨大石頭。
哎呀——你們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們別以為我會認輸了!我也兇著呢。女孩子使勁兒在紅土道上踏了幾下,氣呼呼地恨一眼天空。
女孩子決定不再去注意腳疼和頭暈。她恨不能把短裙脫去了,全身光光地甩著手走。她動手去揭起那條濕黏黏繃著她的白裙子,可是她看見了太陽:太陽里面有一個黑人,嬉皮笑臉地盯著她。壞蛋!女孩子罵,放下了手。
數數數字,數一數路旁的樹吧。一棵、兩棵——這樹太難看了,像一副副被曬枯了的死人骨架,真惡心!——我肚子疼,肚子好疼,媽媽,我真難受,忍不住的難受。他們說人如果有罪死了后就要被地獄里的火煉一遍。他們說有一個通紅的火盆。也許比這里還厲害。燒吧,現在就燒我一遍,這嬌氣,這怕苦,提前就燒掉才好……四棵、五棵——媽媽,我吐了,吐了一地,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真想漱漱口,真想把全身洗洗干凈。
現在好了,現在好多了。媽媽,現在我舒服多了。我只是有些餓,我真是餓了。媽媽,吃過飯了吧?從此以后我要愛惜糧食,饅頭真是好吃得很的東西呀!誰說我不喜歡……饅頭,還有嫩玉米……
數到第幾棵了?重新開始吧。一、二、三,這棵樹,倒是有幾片葉子,像一把破傘。嗯,早上出來怎么忘了帶一把傘或者一把扇子呢?如果在蒲扇上澆滿水珠,一扇,風就把水珠灑到你臉上,這是女孩子過去發(fā)明的。等拿到花,她要用這種帶水珠的蒲扇給花扇一扇?;ò ?/p>
對了,要向媽媽討一個水壺,早上澆一次水,晚上澆一次水。花是怎么喝水的呢?它的葉子吸不吸水呢?葉子肯定也要吸水的,就像我的嘴唇一樣,就像我的喉嚨一樣。嘴唇和喉嚨,它們干得多厲害呀!它們并不喝水,是肚子要喝水,它們只要水潤一潤就行了。如果現在有一大杯水,咕咚咕咚,從喉嚨里灌下去,從嘴唇邊淌下來,多么暢快呀……葉片上只要灑上水,它們就會一抖一抖地挺立起來,精神得要命……上甘嶺也是缺水,傷員的喉嚨里渴得好痛……想一想湖吧,那么大一湖水……
女孩子清楚地記得爸爸他們那里的湖。湖水不是綠的,是海那樣的藍色,比海還美麗,最深的地方帶紫色,邊緣的地方帶黃色,涼得瘆人——真怪,一想到湖,身上怎么就不那么熱了?想湖吧——湖,湖,湖……只是,太陽怎么老跟著我?有很熱的湖嗎?聽說還有沸騰著的蒸汽湖呢……真想睡覺,閉上眼睛,想著在湖里走,想著現在我正走在湖里——可這是一個蒸汽湖呀!那就想著我是在冬天的蒸汽湖邊……
什么聲音從后面響起?女孩子的耳朵動了動,她相信自己聽見后面來了什么。她向后面轉過頭去。
——果然,來了一輛自行車,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刺眼的白光在車輪上閃爍。
自行車駛過女孩子身邊,自行車駛到前面去了。自行車又停了下來。女孩子站住,瞇起眼睛望著騎車的人。
“上車吧!我?guī)阋欢?!”騎車人說,他打量著女孩子。
女孩子腦子里慢慢轉動著騎車人的話,突然心中咚咚地跳動開來,她咧開嘴,笑了,一下向他撲過去。奔到車前,她摔了一跤。
騎車人把她弄到車上,推著車子往前走:“你的手好燙,你一定病了,這么大熱的天!”
“我剛才吐了,我還流了鼻血。我以為,我就要死了呢!”女孩子說,眼淚快流下來了。但她卻沖騎車人一笑,她臉上的笑容被汗水、血跡和塵土弄得很滑稽。
“也沒這么嚴重。只不過……你那張臉笑起來真嚇人。你要去哪里?”
“去找蝴蝶花?!迸⒆诱f。騎車人看見女孩子眼睛半閉著,仿佛說著夢話,她的嘴唇紅得像熟透了的果子。
“去哪里找蝴蝶花?”
“爸爸那兒,東湖?!彬T車人詫異地回頭盯了女孩子一眼,忍住了要說的話。一會兒,他說:“快了,快到公路了。”
到了公路邊,騎車人回頭望望悶聲不響的女孩子,女孩子歪在他背上,閉著眼,嘴巴微微張開,快睡著了。騎車人感到女孩子的身體軟軟地拱著他的背,他覺得仿佛自己也發(fā)著燒。
騎車人推著車子在公路上走。
女孩子睜開眼,望望四周,又望望騎車人流汗的后頸。忽然,她揪住騎車人汗透了的襯衫后背,啞著嗓子叫起來:“走錯了走錯了!我要去東湖!我要去爸爸那里!”
“從這兒往回走四個站,就是東湖?!彬T車人說,“你走繞道了,走過了頭。不要急——我送送你。我先帶你去看看病,你在發(fā)燒?!?/p>
女孩子似乎沒有聽懂。她扭過頭望了一陣遠遠地被拋在后面的紅土道,覺得剛才是做了一個很熱很火的夢。只有在夢里,她才會糊里糊涂地走了這么遠,而且只一個心思走走走,也沒好好想想是不是走繞了道。她傷心地哭起來,心里決定回去后不能讓老師和同學知道她竟有這樣笨。
“我不要你送,我能找到爸爸那里,真的?!彼龑︱T車人說。
“你爸爸在哪個單位?”
“情報局?!?/p>
“情報局的蝴蝶花全換了美人蕉了?!?/p>
“……那……我就要美人蕉!”
第二天早上,幾株碩大的美人蕉紅艷艷地開放在女孩子教室的窗臺上。起先要種蒜苗的那男孩說:“美人蕉這么大,怎么能種在窗臺上呢?真有辦法呀!”
又過了七天,星期一的早上,窗臺上的美人蕉換成了蝴蝶花。
那個男孩在窗臺前繞了幾圈,大聲地說:“真不錯!嗨!確確實實是有辦法呀!”
女孩子裝作沒聽見他的話,只顧對身旁的女伴說:“起初老師真不相信它們被帶了這么遠還能活過來。后來老師說就把它們作為班花吧?!?/p>
蝴蝶花火辣地伸展開花瓣,無聲地吐出一片紅土道上的氣息。在它們記憶里,老是走著一個渾身滾燙通紅的女孩子。她緊緊地抱著它們,就那樣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周圍一片紅……
選自《神秘信物》,新世紀出版社2016年4月版
韋伶,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出版有《幽秘花園》《山鬼之謎》《樹的屋子》《尋找的女孩》等小說、散文多部。曾獲國家圖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家大獎、臺灣“好書大家讀”年度好書獎等各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