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全基因組關聯(lián)分析法,科學家對同性性行為進行了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的遺傳學分析。但在論文投給《科學》雜志之前,一些科學家并不贊成發(fā)表這項研究,因為一部分研究結果有可能會被反同性戀群體當作“科學依據(jù)”,用來歧視同性戀者或者加深對同性戀者的偏見。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陳彬
在歷史的長河中,同性戀群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都被大眾看作一群“異類”,并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同性性行為和同性戀究竟是遺傳(或者說基因)決定的,還是環(huán)境決定的?盡管科學家此前針對這一問題也進行過研究,但由于樣本量少等原因,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定論。
2019年8月30日,一個由美國、英國、瑞典、荷蘭、丹麥和澳大利亞的科學家組成的國際團隊在著名的《科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論文。利用一種叫做全基因組關聯(lián)分析的方法,這些科學家對同性性行為進行了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的遺傳學分析。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同性性行為確實會受到遺傳因素的影響,但也會受到非遺傳因素的影響,而且并不存在單個或者少數(shù)幾個所謂的“同性戀基因”。
歷史發(fā)現(xiàn)和缺陷
早在20世紀90年代,科學家就曾對同性性傾向和同性性行為進行過遺傳學方面的研究。這些研究結果顯示,同性性傾向和同性性行為確實會受到遺傳因素的影響。比如,科學家發(fā)現(xiàn)X染色體上的一個區(qū)域與兩者存在相關性,另外同卵雙胞胎性傾向的一致性也比異卵雙胞胎或者兄弟姐妹間的一致性更高。
通過這些研究,科學家得以一窺遺傳因素與同性性傾向以及同性性行為之間的關系,但這些研究也存在明顯的缺陷。一方面,這些研究使用的樣本量偏少,通常只有幾千人;另一方面,研究人群也主要集中于男性同性戀。除此之外,很多這些實驗都無法被重復,而且盡管針對家族或者雙胞胎的研究發(fā)現(xiàn)同性性傾向以及同性性行為確實存在遺傳因素,但科學家未能發(fā)現(xiàn)與之相關的精確遺傳位點。
“掃描”基因組
我們每個人的全部遺傳信息都被存儲在基因組中,這些信息可以看成是由A、C、G、T四種“字母”(核苷酸)組成的“字母”序列。在基因組中的某些區(qū)段,不同人的“字母”序列可能存在一個“字母”的差異,這種差異被稱為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不同個體之間的這種單個“字母”的差異經常會對這個“字母”所在的基因產生影響,從而影響與這些基因相關的性狀。最明顯的影響之一就是可能會使不同的人患某些疾病的風險有所不同。已經有研究發(fā)現(xiàn),鐮刀型細胞貧血病、囊性纖維化、阿爾茨海默病等諸多疾病的患病風險都會受到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的影響。
在這項新的研究中,科學家使用了全基因組關聯(lián)分析的方法,這種方法就是在人的全基因組中尋找與某個性狀存在關聯(lián)的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而這里的性狀就是同性性行為。
在研究中,研究人員一共使用了477522名被調查者的基因組序列,其中408995人的基因組序列取自英國生物樣本庫(UK Biobank),68527人的基因組序列則取自為用戶提供基因檢測和分析服務的基因技術公司23andMe。
除了基因組信息外,研究人員還對這些被調查者進行了有關性行為以及其他一些信息的問卷調查。根據(jù)是否曾經與同性發(fā)生過性行為,這些科學家把被調查者分成了兩類(表型):有同性性行為和無同性性行為,并利用全基因組關聯(lián)分析來尋找基因組中與同性性行為存在相關性的區(qū)域。
遺傳的影響有多大?
研究人員首先從親緣關系這個角度研究了遺傳與同性性行為之間的相關性:他們把一對對(一共106979對)有較近(表兄弟姐妹或者更近)親緣關系的被調查者的表型進行了比較,結果發(fā)現(xiàn)親緣關系越近的被調查者,表型一致的可能性就越大。通過進一步分析不同人之間親緣關系的遠近與表型(是否有過同性性行為)一致性之間的關系,科學家得出結論,遺傳對同性性行為總的影響大約為三分之一(32.4%),也就是說盡管遺傳因素會對同性性行為產生影響,但非遺傳因素(比如人的成長環(huán)境)產生的影響要比遺傳因素大不少。
研究人員隨后又對基因組序列進行了全基因組關聯(lián)分析,希望找到基因組中與同性性行為相關的位點。他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5個與同性性行為存在顯著相關性的位點。這些位點分別位于人的第4、7、11、12和15號染色體上,也就是說不同的人基因組中這5個位點上的“字母”差異與他們的同性性行為這一表型存在相關性。在這其中,第7號和12號染色體上的位點對男性和女性都有影響:無論男女,這兩個位點上的差異與同性性行為都存在相關性。而第11號和15號染色體上的位點與同性性行為的相關性只出現(xiàn)在男性中,第4號染色體上的位點的相關性則只出現(xiàn)在女性中。
沒有所謂的“同性戀基因”
既然這5個位點與個體的同性性行為表型之間有顯著的相關性,那么是不是說如果知道一個人這5個位點的信息,我們就能預測這個人是不是同性戀呢?進一步的分析發(fā)現(xiàn)情況遠非如此。
一方面,當科學家單單把1個位點的情況拿出來分析時,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位點上不同“字母”的攜帶者雖然確實在同性性行為人數(shù)占比上存在差別,但這種差別非常小。比如對于第11號染色體上的那個位點,在攜帶“字母”G的人群中,有過同性性行為的人的占比是4%,而在攜帶“字母”T的人群中,有過同性性行為的人的占比是3.6%,兩者相差僅為0.4%。
另一方面,盡管科學家只定位出了5個位點,但如果把整個基因組中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的影響匯集到一起(這里的意思是上述5個位點以外區(qū)域的影響確實存在,但這項研究未能定位到在基因組上的什么位置),分析結果顯示這些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對同性性行為的影響大約為8%~25%(只限于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總的影響,上文中提到的“遺傳對同性性行為的影響大約為三分之一”中的遺傳并不限于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的影響),而5個具有顯著相關性的位點加在一起的影響則不足1%。如此大的差距說明,遺傳差異對同性性行為的影響是由很多細小的影響累積疊加產生的,而并非由一個或者少數(shù)幾個所謂的“同性戀基因”造成的。另一個角度的分析結果也支持這種觀點:科學家發(fā)現(xiàn)每一條染色體對同性性行為中遺傳因素的貢獻與染色體的大小(或者說長度)基本上是成正比的。因此,盡管這5個位點與同性性行為存在顯著的關聯(lián),但單單通過這5個位點的信息是無法對一個人是否是同性戀做出預測的。
嗅覺、禿頂和同性性行為
既然定位到了5個與同性性行為存在顯著相關性的位點,科學家自然要分析一下這些位點可能會影響到哪些基因,以及是否有研究將這些基因與同性性行為聯(lián)系到了一起。
通過分析這5個位點與各種基因的活躍程度之間的關系,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了多個兩者之間存在相關性的基因。這其中有的基因似乎看不出與性行為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比如有的基因的作用是影響腦中和語言相關的區(qū)域的發(fā)育。但有兩個基因卻值得注意。這兩個基因分別位于第11號和第15號染色體上,受到的都是只和男性同性性行為有關的位點的影響。
其中一個叫OR5A1的基因位于第11號染色體上,編碼的是一種嗅覺受體,也就是說這個基因是一種嗅覺分子的“生產藍圖”。人有很多種嗅覺受體,這些受體就像各不相同的鎖。我們之所以能夠聞到某種氣體的氣味,正是因為不同的氣體分子(各不相同的“鑰匙”)能與相應的嗅覺受體結合,從而使有關氣味的信息被傳入我們的腦中。此前的研究發(fā)現(xiàn)OR5A1基因的活躍程度會嚴重影響生物體對某些氣體的敏感性。由于性相關的刺激往往源于多種感官(視覺、嗅覺、觸覺等等),因此第11號染色體上的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位點通過影響OR5A1基因的活躍程度來影響人的同性性行為,這樣一種可能性即使不能說是順理成章,也完全是有可能的。
另一個基因則位于第15號染色體上。此前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個名叫TCF12的基因不僅對小鼠性腺的正常發(fā)育至關重要,而且還有可能參與了人胚胎發(fā)育時的性別決定過程。除此之外,研究人員還發(fā)現(xiàn),第15號染色體上的這個位點還與男性中的斑禿發(fā)生率存在相關性,而此前的研究發(fā)現(xiàn),斑禿發(fā)生率又是與男性對性激素的敏感性相關的。無論是性腺的發(fā)育、性別的決定還是斑禿的發(fā)生,由于這些過程都與性激素相關,因此第15號染色體上的這個位點確實有比較大的可能通過性激素相關的途徑影響人的同性性行為。
金賽錯了嗎?
這項研究還有一點值得人關注,那就是其結果對美國性研究學者阿爾弗雷德·金賽的部分觀點提出了挑戰(zhàn)。
金賽和合作者分別于1948年和1953年出版了著作《男性性行為》和《女性性行為》,這兩部著作合在一起,在學界和大眾中有一個更為熟知的名字:《金賽報告》(又被稱作《金賽性學報告》)。在《金賽報告》中,金賽提出了金賽量表(Kinsey Scale)的概念,將其用于評價一個人的性傾向。金賽量表一共分為7級(0~6),其中0代表絕對的異性戀,6代表絕對的同性戀,1~5則代表程度不同的雙性戀,數(shù)字越大代表同性戀傾向越大,而且從0~6的各級間是一種連續(xù)漸變的關系。
在《科學》雜志發(fā)表的這項研究中,研究人員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兩方面的分析。一方面,他們把被調查者分成了“沒有過同性性行為”和“有過同性性行為”兩類,分析了與這兩種表型存在相關性的遺傳因素;另一方面,他們根據(jù)被調查者同性性行為的數(shù)量占總性行為數(shù)量的比例,將那些有過同性性行為的被調查者進行了排序,并分析了與之存在相關性的遺傳因素。但研究結果發(fā)現(xiàn),與“有/沒有”相關的遺傳因素和與占比“高/低”相關的遺傳因素間并沒有相關性,也就是說那些決定一個人是否會發(fā)生同性性行為的遺傳因素與那些決定一個人有多“喜歡”發(fā)生同性性行為的遺傳因素并不相同。這一結果至少可以說明,金賽所認為的量表中0~6的各級間是一種連續(xù)漸變的關系的觀點是不對的。
實際上,盡管《金賽報告》堪稱是性研究界的必讀著作,在大眾中的知名度也很高,但由于其研究方法等諸多原因,這部著作一直就不乏爭議?;谒麄兊陌l(fā)現(xiàn),這篇論文的作者認為,金賽量表等目前使用最廣泛的性傾向評估方法是建立在不正確的理論基礎之上的。
慘痛的歷史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同性性行為和同性戀都不被社會主流所接受。時至今日,在全世界超過70個國家,同性性行為和同性戀仍然被視作非法,在有的國家同性戀者甚至會被判處死刑。
伴隨著這種將同性性行為和同性戀視作“異端”“罪孽”的態(tài)度而來的,是對同性戀者的迫害。計算機科學和人工智能先驅阿蘭·圖靈就是因為其同性戀傾向而遭到迫害(化學閹割),最終自殺身亡的。除了普通大眾以及政府部門對同性戀者實施的肉體和精神暴力之外,科學界也曾有過一些不光彩的過往。
既然同性性行為和同性戀被看作一種“不正?!钡谋憩F(xiàn),醫(yī)學界順理成章的想法便是對其進行“治療”,因此一度興起過一股“性傾向治療”(conversion therapy)的熱潮。在這些所謂的“治療”中,醫(yī)生會通過電擊、手術等手段來試圖扭轉同性戀者的性傾向。根據(jù)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研究人員2018年發(fā)表的一份研究報告,僅僅是在美國,歷史上就有近70萬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者被實施了這種治療。
在研究和實施“性傾向治療”的科研工作者中,最著名的當屬奧地利生理學家尤金·施泰納赫(Eugen Steinach)和美國精神病醫(yī)生羅伯特·加爾布雷斯·希斯(Robert Galbraith Heath)。施泰納赫認為,同性戀者之所以“不正?!?,是因為他們的睪丸出了問題,因此他在20世紀20年代曾經進行過實驗,首先切除掉同性戀者的睪丸,然后將異性戀者的睪丸移植入他們的體內。希斯則將電極植入同性戀者腦中與愉悅相關的腦區(qū),并強迫同性戀者與異性發(fā)生性行為,同時用電極刺激與愉悅相關的腦區(qū),試圖讓同性戀者變得更加喜歡異性,從而扭轉其性傾向。
盡管整個社會今天對同性戀者已經遠比過去包容,但世俗的偏見和慘痛的歷史仍然讓不少同性戀者在公開自己的性傾向這個問題上非常謹慎。
這樣的研究應該發(fā)表嗎?
正是因為這些歷史,關于這項研究是否應該發(fā)表這個問題,科學家群體中曾經產生過很大的分歧。
通過學術交流,早在這篇論文被投稿給《科學》雜志之前,一部分科學家就已經了解到了這項研究以及研究的結果。其中一些科學家并不贊成將這項研究發(fā)表,這些科學家認為,一旦研究被發(fā)表,一部分研究結果有可能會被反同性戀群體當作“科學依據(jù)”,用來歧視同性戀者或者加深對同性戀者的偏見。這其中最令人擔憂的是研究中對同性性行為和一部分行為表型相關性的分析:研究發(fā)現(xiàn),同性性行為與是否吸煙、是否吸食大麻,以及是否容易患多動癥、精神分裂癥、雙向情感障礙等疾病存在相關性。盡管相關性并不等同于因果性,但有科學家還是擔心,一些反同性戀群體會以此為依據(jù)來煽動反同情緒。
但以領導這項研究的科學家、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和哈佛大學的本杰明·尼爾(Benjamin Neale)為代表的另一群科學家則認為,這項研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同性性行為和同性戀,并且認為實實在在的科學能夠幫助大眾更好地意識到同性性行為和同性戀是自然而正常的行為。但尼爾也坦陳,確實存在研究結果被別有用心的反同性戀群體加以利用的可能性,因此在撰寫論文時,團隊征求了精神病學家、社會學家以及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者人士的意見和建議,在文字的措辭上非常注意,盡量減少被誤讀的可能性。
尼爾自己便是一位同性戀人士,他認為這項研究表明“(性行為的)多樣性是我們經歷中很正常的一部分。我們的遺傳學研究發(fā)現(xiàn)了這正常的一部分。我覺得這種多樣性很美”。
1935年,在一封信件中,弗洛伊德寫下了類似的話。一位母親曾經給弗洛伊德寫信,請求他治療自己同性戀的兒子。在回信中,弗洛伊德寫道:“您在信中提到,您的兒子是同性戀……同性戀不可恥,沒有罪,也不低人一等。我們認為,它只不過是許多種性功能中的一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