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花
1
城是雁門城,廟是老爺廟,團(tuán)是晉劇團(tuán)。師父說:這劇團(tuán)里有我隱藏多年的一個寶藏。
已經(jīng)過了正月,玉帶河還結(jié)著冰。才是凌晨五點,河面上起了水汽,白色,大團(tuán),蘆葦搖蕩其中。月亮還沒有沉下去,被白色水汽一襯,愈發(fā)皎潔。天地如水墨畫,白是白,黑是黑,白非白,黑非黑。一聲“唔——啊”從蘆葦叢中發(fā)出,“唔”字自小腹起,經(jīng)由鼻腔,從嗓子里喊出,是閉口音;“啊”字也是起自小腹,是開口音。一聲出去,摔瓷裂帛。一對棲在蘆葦叢中的野鴨受驚,嘩啦啦振翅起飛。
李智聽到這一聲,探頭往蘆葦叢中看,沒想到程嫣飛也正探出頭來看他,見他看她,她立刻隱了臉,躲在蘆葦后。李智笑,說躲也沒用,看到你了。程嫣飛啐了一聲。李智說,你總是比我來得早。蘆葦叢丟出一句話,喊你的嗓子吧。
李智扎好馬步,氣沉丹田,高聲朗誦: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
程嫣飛在蘆葦叢中問,李智李智,你喊的什么鬼喲。
李智說,是宋詞么。
程嫣飛問,叫你喊嗓子,你喊什么宋詞。
李智說,師父說我變聲期沒過,只能背唐詩宋詞。
蘆葦叢里不說話。李智等不到回應(yīng),就接著念: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
你斷了的鎖骨什么時候能好?你什么時候才能過了變聲期?
突然飛出的一句問,打斷李智,如平路上突然出現(xiàn)個斷崖。李智緊急剎住聲音,心通通跳,鼻尖出汗,說我哪里知道喲。
蘆葦叢里又沒聲音。
水汽愈發(fā)濃重。師父說,喊嗓子就得到河邊,夏天站在岸邊,冬天站在冰上,春秋兩季站在蘆葦叢里,這樣喊出來的嗓子,有水氣。
李智等了良久,聽不到程嫣飛喊嗓子,自己也不敢念宋詞,忽然就明白,程嫣飛這是想要和他說話。可又等不到程嫣飛開口。李智只好問,嫣飛,師父經(jīng)常說的那個寶藏,到底是什么呀?
蘆葦叢沉默。
李智說,師父老說劇團(tuán)里有一個隱藏多年的寶藏,這個寶藏到底是什么啊。
蘆葦叢沉默。偶有幾聲水鳥嘀咕。玉帶河靜影沉璧。
轉(zhuǎn)眼就是三月三。每年三月三雁門城都舉辦為期三天的“騾馬會”。在南門外開辟一個大場子,場子里的騾、馬、牛、驢、駱駝多是口外趕來的,也有來自海拉爾甚至銀川的,少。但來買牲口的人,可就雜了,西八縣,東六縣,陽曲家清徐家平遙太谷家,府谷家神木家濟(jì)源焦作家,偶爾也有來自石嘴山家和銀川家的。買家和賣家,看罷牲口歲齒膘情,有交易意向,并不開口喊價,只把兩雙手相互握在一個袖筒里,指頭間翻云覆雨,袖筒里定下乾坤。價格議定,兩廂一聲“價”!賣家解繩卸佩,買家光洋叮當(dāng),一樁貿(mào)易便交迄完成。雁門城給騾馬會個場地,騾馬會給雁門城個財富和眼界,這叫雁門會。
雁門城是農(nóng)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匯地,雁門會是延續(xù)了幾百年的傳統(tǒng)。看地圖就知道,內(nèi)蒙古如大扇面,山西是扇骨,雁門關(guān)是扇釘,開合扇面雁門城是必經(jīng)之路;雁門城地處三岔,東連太原西勾北京,北靠大同呼市南望五臺山,地理位置特殊,雁門城人走南闖北開枝散葉,造就東西南北口里口外、陜西河南寧夏保定,到哪里都知道咱雁門會。
每三月三雁門會,雁門城必寫大戲。朋友來了有好戲嘛。晉劇,豫劇,秦腔;朔州秧歌,繁峙道琴,河南越調(diào);河北梆子,北路梆子,河曲二人臺。戲種不分大小,有調(diào)韻就行,各戲種在雁門城的戲臺上輪著番兒演,倒把雁門城的戲迷們,磨煉成了個全國視野,再加上咱南的北的里的外的晉察冀的陜甘寧的親戚朋友,你就說雁門城的人,什么戲是不愛的,什么戲是不懂的吧。
今年的三月三,縣里寫回來的是省晉劇團(tuán)的戲。一時間,邊靖樓下,政府八字門前,校場圓肚墻上,糊滿了粉紙藍(lán)字、黃紙紅字、紅紙黑字的大戲報。戲報上寫戲名,下寫角兒名,都有碗口大,讓人一目了然。
戲是正經(jīng)戲,角兒是正經(jīng)角兒。戲場院里,戲臺底下,四五百多條枕木,一早就被人占了去。家里平時沒什么用還吃飯多的老人,此時派上大用處,整一天都在廟場院里占位置,為的是兒女們晚上來看戲,有個好位置。
師父說,咱自己的劇團(tuán)眼看就要餓死了,卻寫別人的戲?
縣劇團(tuán)就是老爺廟,老爺廟就是縣劇團(tuán)。武帝圣像和巨大的供桌,被堆擠在角落里,大殿里空出的地方,是縣劇團(tuán)的演練場。師父與老梁在大殿一角處說話。李智一條腿拄地上,一條腿架在練功欄上,回頭對寇梅說,你再加一塊磚。寇梅偷眼朝師父那邊看看,低聲說鎖骨已經(jīng)斷了,腿也不要了?李智低聲說,叫你加你就加??苊饭话岩粔K磚摞在李智腿上。這樣,李智腿上的磚,就有五塊之高,看上去顫巍巍。李智問寇梅,你爸退休辦下來了?寇梅一只眼瞟師父,一只眼看李智,說辦下來了。李智說,這下可好,咱們劇團(tuán)越發(fā)沒有男演員??苊肥栈啬侵活┲鴰煾傅难?,用兩只眼看李智,問,你變聲期還沒過?你斷了的骨頭什么時候能長好?
師父一直與老梁站在大殿一角說話。大殿高而空,人在里面說話產(chǎn)生共鳴,嗡嗡嗡,反而聽不清。
李智看了師父那邊一眼,低聲問寇梅,師父說的寶藏,到底是什么?寇梅反問:我知道?
光線是從老爺廟六椽單檐廡殿頂照射下來的,寇梅恰在光線之下,臉上的微細(xì)茸毛鍍金般閃亮??苊窙]來由生氣,撅著嘴,眼睛卻朝著師父的方向瞟。李智笑,露一嘴散亂牙齒。寇梅回過眼來,看到,嗔怒,你笑什么?不等李智回答,又問,程嫣飛為什么還不來?說著,又拿起一塊磚,放在李智腿上。李智低低慘叫一聲,疼出一身冷汗??苊奉┮谎圻h(yuǎn)處的師父,師父正說得投入,一時半會兒回不過頭來??苊沸?,附耳對李智說,怎么,多加一塊磚就受不了?眼里全是笑。李智吸著涼氣,卻執(zhí)著地問,師父說的寶藏到底是什么?寇梅眼珠骨碌著,說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訴你,有本事你問程嫣飛去。臉湊得太近,李智嗅到寇梅酸而甜的氣息。
你干什么呢,想要他命啊。小高過來,責(zé)罵寇梅一聲,把壓在李智腿上的磚頭取下。寇梅嗤一聲輕笑,跑開。
小高把壓在李智腿上的磚一塊塊取下,這才看見李智的腿上還綁著沙袋,罵一聲,你不要命啦?
李智放下腿,齜牙咧嘴了好一陣,才對小高說,我練武功呢,電影上,少林寺武功高強(qiáng)的和尚,腿上都綁著沙袋呢。
小高正要接話,那一邊師父聲音突然提高,說不可能,晉劇最初叫中路梆子,脫胎蒲劇,晉劇的念白只能是蒲白。一直與師父說話的老梁也急,也提高聲音,說只是叫你試試嘛。師父說,放屁,晉劇的念白只能是蒲白,誰都不能改。
老梁也不多廢話,轉(zhuǎn)身就走。
小高低聲對李智說,今年的戲又沒寫出去。
不是說要去和林格爾的嗎。
小高說,黃了。
戲?qū)懖怀鋈?,工資就發(fā)不出。已經(jīng)半年沒發(fā)工資。小高有些犯愁。他愁的不是工資,是六扇屏。劇團(tuán)的那一組六扇屏道具早已破敗,修修補(bǔ)補(bǔ)超期服役,再不換,真就立不起來了。
老梁他算個什么東西,居然想著改蒲白為普白,虧他想得出。師父余怒未消,罵罵咧咧過來,小高趕忙撤身,溜邊走。李智連忙把一條腿架在練功欄上。
師父坐在排椅上,怒氣沖沖,狠狠地摔出一句,他當(dāng)我是誰!換了個坐姿,怒氣還是不消,又說,放屁放屁放屁。師父怒氣不消,眼睛就向大殿橫掃過去,大殿里的空氣立刻稀薄。溜邊走的小高推推寇梅,努努嘴。寇梅立刻左手做提裙?fàn)?,右手做扶欄桿狀,左腳先動,右腳跟隨,腳尖著地,身體前傾,一上一下顛動起來練習(xí)上樓步,上到最后一級,身體微微后仰。寇梅只注意腳步,忘記脖子上的功夫。這個動作脖子必須跟上步子扭,寇梅總是記不住。
師父把眼睛挪過去,看程嫣飛。程嫣飛在練左蘭花手。她先右腳邁出,雙手成蘭花型,于胸前起,慢慢提至左前方,同時踏右腳,左手手心向上,右手指向左手。程嫣飛在手指上還是沒什么進(jìn)步,俏麗不足。
再把眼睛移到晶晶這里,晶晶正在探海勒馬。左手勒馬提左腿,撒鞭,探海轉(zhuǎn)身,掃馬腿翻身、镚子翻身,表現(xiàn)的是馬受驚與馬連續(xù)蹦跳與勒緊馬韁繩急剎步。這孩子,腰身一點問題沒有,眼神差些。
師父眼睛轉(zhuǎn)一圈,就轉(zhuǎn)到李智身上。李智年前的時候翻蠻子栽倒,斷了鎖骨,上半身全纏著繃帶。李智變聲期還沒過,別人變聲期兩至三年,他四年了還不過,你說愁人不愁人。
師父嘆一聲,好在怒氣倒是收了不少。小高看看師父臉色,覺著還能說話,就湊過來,問師父戲沒寫成我們該怎么辦?
小高美術(shù)學(xué)校畢業(yè),是正經(jīng)分配到劇團(tuán)的,在劇團(tuán)里畫布景,和李智、程嫣飛、寇梅、晶晶他們不一樣,不是師父的徒弟。所以小高敢問。小高問,為什么?
師父沒回答小高為什么,卻反問一個為什么。師父問,為什么自己的劇團(tuán)都快要餓死了,縣里卻寫別人的戲?
別人的戲,是省劇團(tuán)的戲,自己的戲,只是個縣劇團(tuán)的戲,這么個淺顯的道理,師父就是繞不過彎兒來,你能拿她怎么辦。師父冷笑一聲,說未必省劇團(tuán)就一定好。小高沒接話,李智也沒吭聲。程嫣飛、寇梅、晶晶,都沒說話。省劇團(tuán)未必是好,但縣里把戲?qū)懡o省劇團(tuán),不寫給縣劇團(tuán);但省劇團(tuán)的戲有人去占位置,縣劇團(tuán)的沒有。
大家都不說話,被堆在大殿一角的老爺泥胎像,更加莊重了臉,一雙細(xì)長的眼盯著師父看。這老爺也算是英雄落難,被堆在角落里這么多年,愣是一聲不吭。
師父與老爺對視良久,直到棲在飛檐下的一只鵓鴣撲棱棱飛起,才驚醒似的說,別怕,在咱們劇團(tuán),還有我一個隱藏多年的寶藏,我一旦把這個寶藏拿出,他們就曉得省劇團(tuán)不算什么。
2
省劇團(tuán)的戲,把李智看沉默了。戲和戲,不一樣。偌大露天戲場院,人頭密密麻麻,那么多人一起叫好,這叫好就成了打雷,轟隆隆。見多識廣的雁門城人,原來還有這么一面,完全是沒見過世面的樣嘛,之前倒是把他們給大看了。但又不能說服自己。李智斷了的鎖骨沒長好,不敢往前湊,只在老遠(yuǎn)處站著看,自己給自己慪氣。
戲場院里人真多,超乎想象。李智站在遠(yuǎn)處,看戲臺處燈光雪亮。從遠(yuǎn)處看,戲臺是大塊的紅與藍(lán),大塊的黃與青,大塊的紫與白,亮得異常,如在夜的黑幕上豁開口子,瑰麗幻化,不似在人間。
李智卻不是來看戲的,他是來看現(xiàn)代歌舞的。好幾年了,雁門會總是在交流會上安排加演一場現(xiàn)代歌舞。聲光電,流行歌曲,以及模仿港臺明星,現(xiàn)代歌舞把戲臺給尷尬了。到了晚上十點,現(xiàn)代歌舞開演,還未散的戲,還在唱的角兒,還在敲的鑼鼓,還在拉的呼胡,都留不住人,人們紛紛倒戈,轉(zhuǎn)頭往對面現(xiàn)代歌舞臺涌來。
戲,好看嗎?師父問,聲音沉靜如凌晨五點玉帶河面上升起的水汽。李智垂手站立,不敢回話。
師父唱紅,這么多年紅唱下來,師父已經(jīng)沒有女人相了,行走坐臥,言談舉止,十足是個男的。師父嚴(yán)肅,不茍言笑,更像一個父親。
師父就那么坐著,也不說話。李智更不敢說話。老爺廟安靜,夜空高深,戲場院的現(xiàn)代歌舞,凌空傳來,扎穿老爺廟的朱紅大門,塞到屋里來。師父一直不說話,像被堆在角落的老爺,面如重棗,眼睛細(xì)瞇。
李智不知道師父在想什么,師父一直不說話,他就一直垂手站著。
一個小時后,現(xiàn)代歌舞的聲音終于退去,一彎三月三的細(xì)月上來,斜掛在老爺廟古老的飛檐角。李智看看墻上的石英表,晚上12點。
大門被推開,推得很小心,但由于本身的沉重,還是發(fā)出嘎吱聲,于夜里聽去,霜寒鼓重。你們幾個,給我進(jìn)來。師父突發(fā)的聲音,如磬,如鐘。李智打個激靈。
細(xì)碎而雜沓的腳步。程嫣飛、晶晶、寇梅,挨挨擠擠地進(jìn)來,垂了頭和手,不敢與師父對視。
戲,好看嗎?師父還是這一問。
誰都不敢吭聲,人多的屋里,被師父鎮(zhèn)著,如空谷。
戲,好看嗎?師父問。
李智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試探著回答說,還行。
說說,怎么個行法?
李智看看師父,又看看程嫣飛、晶晶、寇梅,遲疑著說,要說唱,他們未必唱過師父去。
師父不說話。
李智說,他們只是好在行當(dāng)齊全。
嗯。師父點點頭。
寇梅身體動一下,骨碌著眼說,要說唱,咱師父不差他們什么,他們好,好在行頭簇新。
嗯。師父又點了點頭。
氣氛活了過來,李智說,他們的樂隊很龐大呢,除了呼胡、笙,他們還有琵琶、楊琴和小提琴——
還有大提琴呢。晶晶終于開竅,及時補(bǔ)一句。師父少見地笑一下,說你倒沒白去看戲。
寇梅附著師父笑,給師父倒杯水遞過去,說他們的武功戲也好。程嫣飛說,那還不是因為他們?nèi)悄醒輪T。晶晶說排練配合的也好,尤其是士兵手里的旗幟,滿臺翻飛,營造十萬兵甲。那還不是因為他們男演員多,程嫣飛說。
嗯。師父再點點頭。
師父說,我6歲學(xué)戲,9歲登臺,13歲掛頭牌,20歲名字寫在戲報上貼遍天下。我進(jìn)過中南海,和中央首長握過手,中央電視臺也上過,省劇團(tuán)要過我,戲劇學(xué)校請我去教學(xué),我都沒去。因為這些都不是我的心愿。
師父,你的心愿是什么?
師父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咱們雁門城的晉劇團(tuán)有那么一天,也行當(dāng)齊全,也行頭簇新,也樂隊龐大,也,站滿滿一臺男演員。
師父說,咱們雁門城,有雁門關(guān),有晉王墓,有李牧祠,有楊忠武祠,有趙杲觀,這些地方都是在戲臺上被反復(fù)提到的。在戲臺上,從李牧到李淵,從李克用到霍去病,從郭子儀到薛仁貴,從關(guān)二爺?shù)綏罴覍?,多少戲目,多少人物,都和咱雁門城有深厚的淵源。
師父說,你再看咱雁門城的人,從讀書認(rèn)字的,到農(nóng)村老大娘,從走出去的到返回來的,從老的到小的,從男的到女的,從古至今,有幾個是不識戲的?有幾個是不愛戲的?
師父說,是不是好戲,是不是好角兒,中南海說了不算,中央電視臺說了也不算,雁門城的人說了,才算。幾百年來,省內(nèi)省外的好戲好角兒好口碑,鮮有不是起自咱雁門城的。
師父說,好戲和好角兒,是好觀眾成全出來的。
師父說,咱雁門城集聚著最識戲、最捧戲的戲迷。這樣的一個雁門城,不配有個行當(dāng)齊全,行頭簇新,樂隊龐大,不稀缺男演員的好劇團(tuán)嗎?
師父,省劇團(tuán)要你,你為什么不去?程嫣飛禁不住一問,一雙眼睛閃著晶晶的亮光。師父說的這些,只要去了省劇團(tuán),就都不是夢想。
師父看看程嫣飛,程嫣飛抓的重點不一樣,她有什么樣的心思,師父心知肚明。
師父說,我要去省劇團(tuán),縣劇團(tuán)怎么辦?
師父說,你們幾個,是那年縣劇團(tuán)統(tǒng)一招人招來的。與你們一起來的,那一年,有二十多個孩子吧,到現(xiàn)在,就剩下你們幾個。你們幾個是沙里澄金澄出來的。
師父說,這么多年,你們也都大了,都有一身好本事。李智,你去我房間,打開靠床的柜子,里面有個匣子,你給我抱來。師父把柜子鑰匙交給李智。
李智心跳得厲害,連帶斷裂的鎖骨也跳。他隱約覺得,今晚非同尋常,師父要交代的,或許就是她一直說的那個,隱藏多年的寶藏。
匣子抱來。是個很普通的木頭匣子,也沒有什么精巧的機(jī)關(guān)鎖閉,也沒什么電影里的暗箭和毒氣,和想象中的寶藏差距太大。李智緊緊盯著師父的手,看師父的手究竟能從匣子里取出什么寶藏。
師父從匣子里取出來的,是個劇本,封面寫著大大三個字,《富貴圖》。
3
峨口鎮(zhèn)三月十八奶奶廟過會,寫縣劇團(tuán)的戲。鎮(zhèn)里只用一輛卡車,就把縣劇團(tuán)全部的道具箱子和演員一起拉來。
峨口鎮(zhèn)是雁門城的大鎮(zhèn),人口稠密,民風(fēng)彪悍。峨口鎮(zhèn)有個鐵礦,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企,工人歷來工資高,福利好。圍繞一個國營大型鐵礦,峨口鎮(zhèn)人生出無數(shù)生財之道,富庶一方。雖是鎮(zhèn),但學(xué)校、醫(yī)院、銀行、電影院、大戲臺、俱樂部,應(yīng)有盡有,其繁華喧騰處,不亞于雁門縣城,倒有個小上海之稱。
戲三天,每天兩開,中午一場,晚上一場。寫有師父大名的戲報,也貼遍峨口鎮(zhèn)的大街小巷。有師父的大名鎮(zhèn)著,寫縣劇團(tuán)的戲,不掉份兒。
三天里,上午是折子戲,晚上是整本戲。第一晚是《打金枝》,第二晚是《蘆花》,第三晚本來想寫《金沙灘》,老梁說《金沙灘》就不用吧,楊武忠祠距離峨口鎮(zhèn)不遠(yuǎn),在楊家祠堂門前唱《金沙灘》不合適,畢竟《金沙灘》一役,楊家死得幾乎沒人。于是第三天改唱《四郎探母》。白天的折子戲,第一天是《空城計》,第二天是《要彩禮》,第三天《金水橋》。
劇團(tuán)唯一一個唱黑的就是老寇。老寇退休手續(xù)已經(jīng)辦下來,不愿意再唱??苊氛f,爸你必須唱,劇團(tuán)除了你沒人能唱郭子儀。老寇說唱成唱不成的,和我有啥關(guān)系?還怕沒我退休工資?寇梅好說歹說都沒用,最后還是師父親自來了,師父說老寇你啥意思?老寇說沒啥意思,唱一輩了,唱傷了,不想再開口。師父說你唱一輩子了,我呢?我傷不傷?劇團(tuán)沒人,你不頂上來,戲就沒法開。老寇說劇團(tuán)缺人,是單缺我一個唱黑的嗎?
這倒是,劇團(tuán)頂不上人來,缺的何止是一個唱黑的。
師父少見的有耐心,坐下來,放低聲音,說老寇吶,正因為沒人,你更要往上頂。咱一個縣劇團(tuán),連唱個《打金枝》都開不了套?說出去,能丟死人。老寇說,好在丟不到我這里來,我已經(jīng)退休個球了嘛。師父說,你是退休了,可你閨女寇梅不是接你班了嗎,不還是在咱縣劇團(tuán)?她不要工資?不靠唱戲活著?劇團(tuán)真要倒塌,你讓她喝西北風(fēng)去?
老寇呵呵笑,說,女娃娃家還,到哪兒沒一口飯呢。
師父霍地站起來,說老寇我跟你說,劇團(tuán)不能塌。這戲,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劇團(tuán)一直人手不夠,大家都是身兼多職,得著什么就干什么。李智鎖骨斷裂,嗓子在變聲期,只能看著別人號房、掛燈、催場、拉幕布、搬道具。師父說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就給我用眼睛看。
頭一天,白天是折子戲《空城計》,師父唱諸葛亮,李智站在側(cè)簾幕里看。
師父唱:
自幼兒學(xué)藝我在臥龍崗
劉先生他將我搬進(jìn)大營
下山來與劉主去將兵用
博望坡一把火燒退曹兵
過江東與周郎又將計定
到晚上,是《打金枝》,師父唱唐王,李智站在側(cè)簾幕里看。
師父唱:
年輕人一時火性起
不懂得輕重若是非
你夫妻一時吵幾句
不該將孤王的江山提
雖然說年幼不明理
也不該任性把君欺
到第二天,白天的折子戲是《要彩禮》,師父反串老旦,唱佘太君。李智站在側(cè)簾幕里看。
師父唱:
我要你一兩星星二兩月
三兩清風(fēng)四兩云
五兩火苗六兩氣
七兩黑煙八兩琴音
晚上的戲是《蘆花》,師父唱閔德仁。李智站在側(cè)簾幕里看。
師父唱:
兒跪倒苦哀求一語驚天
閔德仁也非是鐵石心肝
臘月數(shù)九天雪花空中懸
同是閔家子對待不一般
到了第三天,白天是折子戲《金水橋》,師父唱李世民,李智站在側(cè)簾幕里看。
師父唱:
天不幸我父王晏了駕
把江山讓與了李世民
實可嘆眾國公早歸仙境
只留下秦駙馬忠心耿耿在朝中。
晚上是《四郎探母》,師父唱楊延昭,李智站在側(cè)簾幕里看。
師傅唱:
擦去了老娘的熱淚滿腮
提起了往事心如刀絞
十五年日日夜夜把南朝望
到今天才有機(jī)會探母來
三天戲唱下來,師父問李智,看明白沒?
李智含著淚說師父,看明白了。
劇團(tuán)太缺人了,扮演兵丁衙役的一共就四個男的,還都不會唱,只跑龍?zhí)?,來來回回就他們四個。扮演宮娥彩女的倒是比四個多,但七長八短,在長相和形體上各有各的想法。太缺錢了,行頭大多不新鮮,道具一看就是在糊弄事兒。臺上能張口唱的,除老寇一個男的,其余都是女演員——如果李智沒有見過省劇團(tuán)的戲,李智只知道自己劇團(tuán)里缺人手,缺男演員,缺行頭,缺道具,缺好角兒,缺新戲目,缺年輕人,缺錢??催^省劇團(tuán)的戲,李智明白了,雁門城自己的劇團(tuán),那是含在眼里的一顆淚。
師父再問,李智,你看明白沒?
李智擦著淚,點點頭,說師父,看明白了。
李智淚沒干,師父一時卻有了淚。
淚有淚的道理。老寇是劇團(tuán)里唯一一個唱黑的,雖然唱的確實不怎么樣。但老寇確實是個好老寇,唱得不好,不怪老寇,不好好唱,那才是老寇的錯。老寇啊,在臺上就好好地唱,賣力地唱,不惜心肝肺地唱,讓人看了想哭地唱。
淚有淚的道理。老梁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老梁。老梁是能和木頭說了話的人,呼胡、二弦、三弦、四弦、板鼓、梆子、鐃鈸,沒有他不會的,沒有他不拿手的。他是生就的玲瓏心,雖然也出把蒲白改成普白的臭主意。這主意顯然就是屁股上的記(計)——黑記(計),但也顯然地知道,老梁心里的那份著急。老梁在拉奏到《打金枝》“緊煞雞”曲牌的時候,呼胡弦斷了,他不慌不忙,硬是有本事用沒斷的一根弦演奏,一點不影響演出效果,臺下觀眾也聽不出絲毫疏漏。老梁可是有機(jī)會調(diào)到省劇團(tuán)的老梁。老梁也是那句話,我要去了省劇團(tuán)、縣劇團(tuán)怎么辦?
淚有淚的道理。小高,多俊秀的一個后生啊,美術(shù)學(xué)校畢業(yè),來了縣劇團(tuán),從此就用一雙巧手彌補(bǔ)縣劇團(tuán)。槍上的紅纓子掉了,找小高;頭盔上的絨球掉了,找小高;缺下一個貼片,找小高;燈壞了,找小高;寫字幕,找小高。小高,小高,小高,每天都有人喊十遍以上小高,小高就十遍以上露齒一笑說我來弄。那么俊秀的一個小高,被累得灰頭土臉,但劇團(tuán)人什么時候喊小高,小高什么時候就露齒一笑。小高什么時候最動人?露齒一笑的時候。
淚有淚的道理。秦老師是唱青衣的,年齡不夠退休那么大,臉上的褶子卻足夠大,深溝大壑的,畫了臉不用說一句話,光是站在那兒就能把小孩嚇哭,見了鬼一樣。
淚有淚的道理,看看寇梅,看看嫣飛,看看晶晶,看看李智,這幾個人呀,看不開,學(xué)了戲,進(jìn)了縣劇團(tuán)這樣的爛單位。那是腦子問題。但她們學(xué)戲的態(tài)度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每一天每一天,她們都是凌晨五點就已經(jīng)站在河邊喊嗓子了;上午她們拿大頂、耗腰、小翻、腱子、腱子小翻、蠻子、下腰。下午她們學(xué)身段、學(xué)手勢、學(xué)指法、學(xué)摸架子、學(xué)趟馬、學(xué)蚊帚、學(xué)團(tuán)扇、學(xué)水袖、學(xué)馬鞭。晚上,她們還要學(xué)把子戲,基本花、小五套、大刀花、雙槍花、棍對棍。當(dāng)初一起來劇團(tuán)二十多個小孩,最后就只剩下他們幾個堅持著。
淚有淚的道理,這么一個處處不整齊的劇團(tuán),臺下的觀眾在該叫好的時候一聲不落地叫好。他們就是懂得該在什么時候叫好。
師父問李智,《富貴圖》該不該排?
李智回答,該排。
師父說,《富貴圖》只要排出來,咱劇團(tuán)就有救。到那時他們就曉得我們縣劇團(tuán)一點不比省劇團(tuán)差了。
實際上,李智想對師父說的是,省劇團(tuán)最后也輸給了現(xiàn)代歌舞。
4
《富貴圖》劇本其實不是新劇本,不但不是新劇本,還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劇本。
為了老劇本的事,師父和老王徹底鬧翻了。老王手里有個新劇本,是現(xiàn)代戲,說的是一個企業(yè)家如何經(jīng)受壓力克服困難,最終發(fā)家致富。在全體會議上,老王說,你去戲場院看看,如今看戲的,有幾個年輕人?想要把年輕人拉回戲場院,就得革新,就得思變。
師父說,思變也是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思變,思變不等于創(chuàng)新劇。
老王說,戲劇本身就是個常變常新的過程,由最初的唐宋小說到元雜劇,再由雜劇拓展到唱傳奇,到明清又改為梆子戲,不改不變,哪有今天的晉?。?/p>
師父說,你弄擰啦,不是說不能改,是說要在傳統(tǒng)劇目上改。
老王說,現(xiàn)代戲?qū)儆谑菓蚯憩F(xiàn)形式的靈魂大變革。誰規(guī)定戲劇舞臺就一定必須只能是才子佳人?它更應(yīng)該緊貼時代,發(fā)時代之聲。
師父說,發(fā)時代之聲就一定得是現(xiàn)代戲?古裝戲照樣能發(fā)時代之聲,并且更黃鐘大呂。
老王說,你這個人,老是這樣,永遠(yuǎn)你對,你永遠(yuǎn)對。和你說話我嗓子腦子一起疼,你別忘了,我是書記。
師父說,我是團(tuán)長。
老王說,讓大家說說吧。
大家都不說話。老王說,同意現(xiàn)代戲的舉手。大家都避開老王掃來的眼睛。師父說,同意《富貴圖》的舉手。大家又都避開師父掃過來的眼睛。
寇梅給李智使個眼色,自己先離了會場。
雁門城老爺廟始建于元朝。寇梅人坐青石臺上,雙腿垂下,晃蕩著,后仰著頭看寫著“天日同昭”的巨大匾額,據(jù)說這匾額為明朝兵部尚書孫傳庭所寫。從寇梅這個位置仰頭看,匾額又厚又大,上面全是裂紋。這么看著,李智的腦袋出現(xiàn)在上方,沖她笑??苊放まD(zhuǎn)過脖子來,說你笑什么?
李智和寇梅并排坐,也把雙腿垂在高臺外,也來回晃蕩??苊氛f,李智,孫傳庭真的是咱雁門城人嗎?李智仰頭看看“天日同昭”,說是呀,這都是寫進(jìn)歷史課本的??苊氛f,孫傳庭看不看戲?李智低下頭來看寇梅,笑??苊忿幌拢f問你呢。李智說,孫傳庭應(yīng)該顧不上看戲吧,他忙著打高迎祥和李自成呢。
寇梅問,在峨口鎮(zhèn)的時候師父問你看明白嗎,到底是看明白什么?李智說,說不來,我反正是明白??苊烦蛩谎?,猛地撩他褲腿看,他果然在腿上綁著沙袋??苊穯枺忝刻旖夁@么重的沙袋不累?。坷钪钦f,我憑什么不累?我不是我媽生的啊。寇梅說,那你還綁?李智說,我鎖骨斷了,嗓子變聲期,也只剩下腿還閑著。
寇梅問,你鎖骨到底什么時候能好?你變聲期到底什么時候能過?。坷钪菬o法回答,只是看著寇梅笑??苊放まD(zhuǎn)臉,不讓李智看。又問,李智,你說說,戲曲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把李智問住了。李智眨眨眼,回答不了,再眨眨眼,還是回答不了。笑,問寇梅,你說呢?
誰知寇梅腦子早轉(zhuǎn)了,問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學(xué)戲?
李智想了想,說我家孩子多,弟兄姊妹七八個——
聽說你小時候打過腰鼓?寇梅笑著,歪著頭看李智。李智還在上一個問題的邏輯里,沒想到寇梅這里又轉(zhuǎn)了。李智說對,我小時候打腰鼓,唱歌,還朗誦,我是個文藝骨干呢??纯苊费酃锹德缔D(zhuǎn),知道她早又轉(zhuǎn)了,就反問,你呢,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學(xué)戲?
寇梅說,我爸是唱戲的,我不學(xué)戲,我學(xué)什么?
寇梅不會告訴李智,13歲那一天晚上,她來劇團(tuán)找爸爸,劇團(tuán)忽然沒電了。整個老爺廟陷入黑暗,寇梅慌了,她害怕。她不敢動,釘在原地??謶种?,她看到大殿里一閃一閃起著光,她趨著光,向大殿走去。她看到,師父在大殿里劃火柴,歘,火柴亮了。在火柴的亮光里,12歲的李智在練“單槍清揚(yáng)花”。
在火柴的光里,李智右手剪腕花,左手山膀式,右前腳墊槍,握住槍的上半部,一個腋花,左步別右步,翻身。火柴熄滅了。大殿漆黑。歘,火柴又亮了。李智在火柴的光里,槍已經(jīng)到了右手,右腿抬平,身子又是一個翻轉(zhuǎn)。
火柴的光在大殿里一次次熄滅,又一次次被點亮。李智在明明滅滅的火柴光里,連續(xù)著,倏忽著,消失著,再現(xiàn)著,滅亡著,重生著。師父就著火柴的光,指導(dǎo)李智的動作,火柴的光下,師父面如重棗,雙眼細(xì)瞇,宛若關(guān)公再世??苊分桓械蕉淅镂说匾宦?,眼前就白了。回去后,就說要學(xué)戲。老寇暈了,前一天寇梅還抵死不愿意學(xué)戲呢。
寇梅說,我學(xué)戲,是因為我腦子燒糊了。李智不解,笑看寇梅??苊氛f,哎呀你老看我干什么?李智還兀自在問,腦子怎么能糊了?怎么燒的?用什么燒的?
兩人正說著話呢,程嫣飛走過來,說你們兩個在這里呢,我說找不著你們。李智正要搭話,寇梅先開口,說找我們干什么?語氣里好像不高興??偸菦]來由的生氣,讓李智覺得寇梅好奇怪,明明前一秒還笑嘻嘻。
程嫣飛挨著李智,也坐在青石臺上,也把雙腿垂下來,來回晃蕩。程嫣飛說師父和老王吵得很兇呢。李智正要搭話,寇梅搶先說,你是向著師父呢,還是老王?程嫣飛反問,你呢?
兩人都不說話。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看看右面的程嫣飛,咳一聲,正要說話??苊窊屜日f,嫣飛,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學(xué)戲?
程嫣飛望著高空掠過的鳥,說我才不想學(xué)戲呢。李智正要說話,寇梅搶先說,不想學(xué)戲你來劇團(tuán)干嗎?程嫣飛反問,不想學(xué)戲就不能來劇團(tuán)了?我來玩兒不行啊?
兩人都不說話。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再看看右面的程嫣飛,完全不知道這兩個是為什么,都撅著嘴,氣鼓鼓。已是四月天,雁門城地處塞北,春天來得遲些。遲歸遲,但異常迅猛,刮幾場大黃風(fēng),一夜之間,河水就漲,柳樹就綠,桃花杏花就開,人的棉衣說脫就脫。四月容易犯桃花癬,李智臉上癢,抬手撓撓左臉,又抬手撓撓右臉,晃蕩著兩條腿,不知所云的樣子。
呔!背后忽然一聲喝,三人同時嚇一跳,回頭看,是晶晶。晶晶哈哈大笑,以為得計??苊泛统替田w同時啐她。
晶晶也并排坐下來,也晃蕩兩條腿,問你們說什么呢?李智笑,說在問當(dāng)初為什么要學(xué)戲呢。晶晶說,誰?誰問?問誰?李智說問你呢。晶晶說學(xué)戲還要問為什么學(xué)?人不學(xué)戲,該干什么?就像師父,學(xué)了戲,可著雁門城誰不認(rèn)識她?但師父要是不學(xué)戲呢,像我奶奶,像我媽,可著雁門城誰又認(rèn)識她們呀。寇梅撲哧一笑,說那照你這么說,你學(xué)戲是為了雁門城的人都認(rèn)識你呀。晶晶說是啊,難道你們不是?
大家一起笑。晶晶說你們笑什么啊,本來就是。那一年師父去我們村唱戲,我奶奶我媽對我說,人活成師父這樣,算沒白活。我奶奶我媽,把我送到師父面前,求師父把我?guī)ё摺3替田w問,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晶晶說我自己也覺得,人只有活成師父那樣才算沒白活。程嫣飛說人有很多種活法呢,你可以考大學(xué),可以進(jìn)工廠。晶晶搖搖頭,說我只認(rèn)唱戲,像師父那樣,紅遍全省,然后再像師父那樣,當(dāng)團(tuán)長。程嫣飛笑歪了,連聲喊晶晶團(tuán)長,晶晶團(tuán)長。
晶晶問程嫣飛,你呢,你為什么學(xué)戲?
程嫣飛咬咬下嘴唇,說我也不知道。
程嫣飛從12歲起,就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人人都說她好看,說她這么細(xì)皮嫩肉不該出生在小縣城,應(yīng)該出生在省城,只有省城那樣的大城市,才配得上程嫣飛的好看。說的人多了,省城就成了程嫣飛的理想。好看的人必須是演員,縣城里唯一出演員的地方,只能是縣劇團(tuán)。程嫣飛可不知道學(xué)戲有這么苦,但程嫣飛又確實知道,她天生就該是個演員。
李智側(cè)臉看程嫣飛,程嫣飛咬自己的下嘴唇,咬得有些狠,留下一排細(xì)碎的牙齒印。那些牙齒印一個坑兒一個坑兒,每一個都發(fā)白,讓人想到雪地里貓留下的爪痕。也不完全像,或著更像柳條抽穗的排列。這么看著,左腿被寇梅狠狠掐了一下,啊呀寇梅你干嗎?
5
對于《富貴圖》,老王說要論證論證,要研討研討。師父已經(jīng)開始分角色,師父說論證個球,研討個球,開排!
師父就是師父,按個喉結(jié)就是個男的。
結(jié)果是一開排,所有人都對師父不滿,都來找?guī)煾赋臣堋?/p>
首先來吵的是老梁。老梁說工資都不發(fā)排球的什么新戲?你讓我們喝風(fēng)呀?老梁還說,再不發(fā)工資我就出去自己干。老梁這話還真不是瞎說,他要出去,鼓房里盡是請他的,跑一個白事宴就夠劇團(tuán)一個月工資的。
接著來找?guī)煾赋车氖抢蠗睢@蠗钫f你不發(fā)工資不發(fā)工資吧,你把買菜的錢給我,我頂多是個食堂大師傅,我又不是田螺姑娘,我煮不出無米炊。
小劉也來吵。小劉是唱小旦的,戲好不好的不好說,人是真漂亮。人漂亮了,就容易嫁人,容易調(diào)工作。小劉往文化館調(diào),手續(xù)都辦了,還不耽誤來找?guī)煾赋?。小劉說我為劇團(tuán)做了多少年活雷鋒,做了多少不計報酬的事,我有好沒?
老閆也來找?guī)煾赋?。老閆說我真扛不住了,家里三個娃,高中的初中的小學(xué)的,每一天都問我要說法。不給我發(fā)工資,還不讓我走,把我耗在這里干啥?
來找?guī)煾赋车娜耍瑐€個比老王強(qiáng),和師父吵,腦子嗓子都不疼。多厲害的師父,腦袋都能被吵成個大洋灰盔子,師父大著腦袋朝前一栽,咕咚倒地。
一個禮拜后李智用自行車把師父馱回來。住了一個禮拜的醫(yī)院,師父舌頭分成兩半,一半活著,一半僵死,說話如同攪糨糊。還一說話就暈,一暈就朝前栽,一栽就得進(jìn)醫(yī)院。這下可好,誰要找?guī)煾赋常瑤煾妇统l身上栽,栽誰身上,誰就得負(fù)責(zé)師父醫(yī)藥費。
這一招至少換來半個月不吵。
像落滿一樹的麻雀,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時噤聲,互相望,片刻后同時再吵;像圈了一教室的孩子,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時閉嘴,互相望,片刻后同時再吵。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該吵還要吵,來找?guī)煾赋场?/p>
師父不能多說話,李智擋在師父前頭。
李智會說話,原來叫老梁,現(xiàn)在不叫老梁了,改叫老梁大爺;原來叫秦老師,現(xiàn)在改叫姨;原來叫老王,現(xiàn)在恭恭敬敬叫王書記。李智會說話,不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李智說叔你看這樣行不行?姨你看這樣行不行?大爺,我的好大爺咧,你看這樣,行不行?實在不行,李智會哭??捱€不是哭,是眼淚蒙在眼珠上,欲滴不滴,一口一個大爺一口一個叔,閃著淚花,一臉無辜和委屈,弄得老梁老王們簡直沒辦法吵。
寇梅來找?guī)煾赋场?苊氛f,憑什么呀我哪點不比程嫣飛強(qiáng)讓她唱小姐讓我唱丫鬟?李智說,寇梅你聲音小點,師父休息著呢??苊氛f我憑什么聲音小點?我學(xué)了這么多年戲,我圖個啥?第一次排戲第一次登臺我就是個丫鬟?我哪一點不好?李智說寇梅你聽我說,讓你唱丫鬟,是因為只有你能把丫鬟這個角色演活??苊氛f,那我天生就是個丫鬟命唄。李智說你想哪去了,你眼睛比嫣飛活,你身段比嫣飛俏,你人比嫣飛靈,就只你,能把秋香演活,若換嫣飛演,嫣飛就把秋香演死了。
話要是這么說,寇梅氣就平一半。不是不能演丫鬟,是不能不如程嫣飛。
寇梅將信將疑,問,這話是你說的還是師父說的?李智狡猾,用肩膀碰一下寇梅,眉一挑,眼一睞,說你說呢?
晶晶也來找?guī)煾赋?。晶晶說我從10歲進(jìn)劇團(tuán)學(xué)戲,一直學(xué)唱紅,現(xiàn)在讓我改青衣?李智說晶晶你小點聲,師父休息呢。晶晶說我就是想不通,我學(xué)唱紅學(xué)好好兒的,改得哪門子青衣?不為唱紅,我還不來劇團(tuán)學(xué)戲呢。李智說,晶晶你想過沒,如果你改青衣,你就是個全新的你。晶晶說我以前也不舊呀。李智說你處處學(xué)師父,不但在戲上學(xué),在言行舉止上也學(xué),但師父是師父你是你,你不能把自己給活沒了。
把自己給活沒了?晶晶第一次聽這樣的話,人當(dāng)時就傻住。李智讓晶晶坐在椅子上,說你看你,衣服穿成這樣,頭發(fā)剪成這樣,沒個姑娘樣兒,你再這樣下去,你就找不到你了。晶晶豁地站起來,被李智按下。李智說你別學(xué)師父,師父沒有女人樣兒是被逼出來的,你不一樣,你這么年輕。李智說,你身段好,悟性高,你天生一個美人,你學(xué)唱紅,你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晶晶豁地站起,又被李智按下,李智問,你說,你一開始為什么要學(xué)唱紅?
晶晶想想,學(xué)唱紅,那是奶奶和媽的主意啊。再一想,奶奶和媽沒錯啊,只有唱紅,才能出名,才能被人記住,才能是角兒啊。再一想也不對,唱青衣也照樣出角兒啊,唱旦成了角兒的也不少啊。再一想,學(xué)了這么多年紅,改青衣能改過來嗎?李智說,怎么改不過來?師父一開始還是學(xué)唱小生的呢,在臺上唱十幾年了都,改紅不也說改就改了嗎。
師父是師父,師父改唱紅當(dāng)然是改好了,改出名了。李智說對啊,這才是你要學(xué)師父的地方,學(xué)她能改,會改,這才是她的精髓。你學(xué)她女沒有女相,你覺得你對嗎?
李智要這么說,晶晶覺得這行當(dāng)還非改不行。想要成為師父那樣的人,還真得是學(xué)她的本事,而不是表面。晶晶腦子“轟”一聲,通了。通是通了,卻一把揪住李智領(lǐng)口,你是說,我沒個姑娘樣兒?李智忙說,有有有,我不是說了嗎,你天生美人一個,你妙齡少女一個,你美麗姑娘一個。原來她通的是這一塊。
程嫣飛是晚上來的。程嫣飛說干什么要我唱女一號?讓寇梅去唱,我不想那么費力。李智問,你每天晚上還堅持用熱水泡手嗎?程嫣飛舉起自己的手,細(xì)細(xì)地看。一回頭,嗔道,你不許看。李智笑,說這么好看的手,為什么不讓我看,我偏要看。程嫣飛往身后藏自己的手,李智左左右右搶著看。
程嫣飛說,師父讓你唱小生?李智點頭。程嫣飛說,可你一直想學(xué)的是紅。李智還要左左右右地看程嫣飛藏在身后的手,程嫣飛躲不過,只好把手伸到前面來,說看看看,讓你看。程嫣飛的手,手指如蔥管,指甲似溫玉,五根指頭伸出來,個個都是戲。李智笑,說還說你不想唱主角,不想唱主角你就不會每天一大早就去河邊喊嗓子,你就不會每天晚上堅持用熱水泡手。
程嫣飛抽回手,說,我唱不了女主角,還是讓寇梅唱吧。李智說,也行。
一時無話,兩人都扭著脖子前后左右看。老爺廟中軸線建有獻(xiàn)殿和正殿,正殿磚砌臺基,基寬大概二十多米,深有十四五米,高有一米五左右。兩人坐在青石板臺基上,腿垂下來,來回晃蕩。兩人身后大殿是三間寬的面,六椽進(jìn)深,單檐廡殿頂,七檁前后廊構(gòu)架,前后檐柱頭科為五踩單翹單昂,前后檐柱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
廟是為老爺建的,但老爺被堆擠在角落里。老爺不吵嘛,老爺要是也吵,局面也許會比這大點?受委屈的不止老爺,關(guān)平和周倉才更委屈呢,原本該是一左一右站,現(xiàn)在肩并肩站,還挨挨擠擠,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然有一種大刀都劈不開的親密。這親密讓原本的神仙人物,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猥瑣。
程嫣飛說,要不,我試試女主角?李智說,也行,要不,你就試試。
6
《富貴圖》說的是唐朝新野縣令藏昂倚仗權(quán)勢,強(qiáng)搶民女尹碧蓮成婚。路經(jīng)少華山,被綠林好漢袁龍、李云截獲。袁龍殺了藏昂,還要殺尹碧蓮。為救尹碧蓮,解元倪俊假意允親,在洞房中終夜烤火,洞房不鸞儔。倪俊要去趕考,憐惜尹碧蓮孤苦無助,遂攜帶離開少華山。離別之際,二人互贈信物,尹碧蓮贈送倪俊“富貴圖”半軸,倪俊則回贈“孟母斷杼圖”。二人揮淚惜別。尹碧蓮去倪家認(rèn)婆,倪母因尹碧蓮與倪俊的約定不合禮數(shù),遣回尹碧蓮。尹碧蓮在丫鬟秋香的陪伴下,望斷秋水,度日如年。一年后,倪俊得中狀元,來迎娶尹碧蓮。倪母親自登門道歉,被丫鬟秋香一頓揶揄。尹碧蓮歷經(jīng)磨難,有情人終成眷屬。
倪俊由李智扮演。尹碧蓮由程嫣飛扮演。丫鬟秋香由寇梅扮演。倪母由晶晶扮演。
李智有話要對師父說。但一直沒說。師父等著李智說。李智就是不說。
師父從醫(yī)院回來后,輕易不多說話,有什么話,都是李智代替她說。讓李智說,李智就說。李智要是不站出來替師父說,王書記就可能改排現(xiàn)代戲。李智說著說著,就成了李智。王書記說,那要不你來當(dāng)這個團(tuán)長吧,你來導(dǎo)排《富貴圖》好了。
這個事放在大會上一說,沒想到大家都沒意見,反正是個不發(fā)工資,誰當(dāng)團(tuán)長都一個樣。
團(tuán)長李智說,老梁大爺,你在音樂上有一流天賦,《富貴圖》這個戲的音樂和唱腔都要由你來編排設(shè)計。
李智老梁大爺一叫,老梁一向長著的臉,短三分。老梁笑說能行,我已經(jīng)看劇本了,我打算在這個戲里拿出一個和以往不一樣的音樂構(gòu)思。我爭取編排的每一段音樂,都能反映出人物情緒。另外你們幾個流派不一樣,個人條件也不一樣,我給你們每一個都好好設(shè)計唱段,爭取做到你們每一個都能通過唱腔,既能揭示戲劇人物的心態(tài),又能突出個人特點。
李智說,《富貴圖》是老戲,是傳統(tǒng)戲,尤其《烤火》一折,咱們排這一折,一定要排出不一樣的東西來。王書記不是說了嗎,戲劇要革新,要思變,咱們就按照王書記的思路,革新以前戲里拖沓、重復(fù)、松散的地方。
李智要這么說,王書記的臉也比以前短,笑著說看看,還得是年輕人,領(lǐng)悟能力就是好,戲劇舞臺一定要革新,一定要思變。李智不照搬,不教條,這本身就是在創(chuàng)新嘛。
李智給《富貴圖》分段:
第一場救女:分搶女、殺官、拒反、救女。
第二場烤火:分送洞房、問姓名、披衣服、搶烤火、插金簪、偷火盆、告世家、送下山。
第三場贈圖:分改稱呼、見秋香、送仁兄、難分手。
第四場見婆:分送女、見婆母、不認(rèn)親。
第五場合圖:分思夫、報信、責(zé)夫、合圖。
李智說,《烤火》一折中,問身世、讓床、送衣、烤火、尋簪、送火等情節(jié),只能用一個,或兩個動作來完成,這樣劇情才能緊湊起來。
李智說,一定要揣摩人物的心理變化,然后通過肢體語言,準(zhǔn)確表達(dá)出來,讓觀眾看明白。
李智說,丫鬟秋香要俏,小姐尹碧蓮要柔,青衣倪母要拙。秋香還要靈,尹碧蓮還要羞,倪母還要正。秋香還要爽,尹碧蓮還要忍,倪母還要艷。秋香還要癡,尹碧蓮還要膩,倪母還要端莊大方。秋香還要俠,尹碧蓮還要美,倪母還要讓人忍俊不禁。
李智說,燈光要多變,以白粉為基調(diào),最后一場聽到倪俊中狀元要突然變紅。
王書記說,看看,還得是年輕人,看書多,懂得利用和調(diào)動一切來為戲劇人物服務(wù)。
王書記一字不提師父。
師父反倒微微笑。
晚飯后,李智陪著師父遛彎兒。兩人很長時間都不說話。李智有話要對師父說,但李智就是不開口。最后還是師父先開了口。師父用攪糨糊的舌頭對李智說,晉劇一定要有男小生。
李智低著頭,不說話。李智不想唱生,他和晶晶一樣,是奔著唱紅來的。他和晶晶的想法一樣,覺得只有唱紅才能唱出名堂,才能名滿天下。和晶晶不同,李智本身就是個男的,不用刻意做作,不用刻意模仿,他只要看,就能學(xué)個八九不離十??蓮乃M(jìn)劇團(tuán)起,師父就說他是個唱小生的好料,只讓他學(xué)小生戲。
所以你遲遲不肯過變聲期?師父問。晉劇戲臺上,沒有男小生,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吧。
沒男小生,說明男小生唱不出來嘛。男小生有多難,師父不是不知道。
師父說,晉劇一定要有男小生。師父用力地說。因為太用力,舌頭大出四個來,一起在嘴里攪。晉劇一定要有男小生,你該是晉劇戲臺上的第一個男小生。師父說得太用力,眼淚都出來了。李智也哭,說師父你別說了,這個男小生由我來唱行吧,由我來唱,行了吧。
自此,在喊過《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后,李智開始在玉帶河邊喊晉劇。他一開口,玉帶河岸邊的蘆葦叢里,飛出一大群色彩艷麗的野鴨來,嘩啦啦飛上天。
李智的變聲期過了,小高卻出事了。早看出小高不對,和他劇團(tuán)的刀馬旦鄭娟來往太密切,終于還是被老婆捉奸在床。小高老婆個低肚大,腦袋和肩膀之間沒有銜接,等于腦袋直接安在肩膀上。但小高老婆腦子足,能干,倒騰藥材,掙的是大錢。小高能在劇團(tuán)干,能不吵工資不吵福利,貼著自己的錢也要給劇團(tuán)畫布景做道具,全是因為他老婆能掙回錢來。
小高和鄭娟,老婆早操上心,不動聲色,就為逮個正著。逮是逮住,老婆不吵也不鬧,坐下來談條件,要么離婚孩子歸老婆小高凈身出戶,要么小高不在劇團(tuán)干,跟上老婆出去收藥材。小高想一想,同意第二條。
鄭娟心灰意冷,調(diào)工作,調(diào)到雁門城酒廠當(dāng)工人。
劇團(tuán)就這樣同時失去小高和鄭娟。與此同時,做頭盔的老褚也辦下來退休。老褚是鄰縣宏道村的,他們那個村出做戲曲服裝的手藝人。老褚家祖?zhèn)骶褪莻€做戲劇服裝和頭盔的,在雁門城有自己的店鋪。解放后公私合營,把老褚合并到劇團(tuán)。老褚做的戲劇服裝和頭盔有些過時,但劇團(tuán)如果沒老褚,劇團(tuán)連過時的服裝和頭盔也沒人來做。
老褚走,李智把老褚送到汽車站,李智說老褚你不走行不行,你說你回去,你能干啥?老褚說我回去還能種地個球的嘛。李智說那你要經(jīng)?;貋砜次覀?。老褚說你娃娃站著說話不腰疼,來回汽車票不要錢哪?李智一時無言。老褚看著李智,笑,說你還真是個仁義娃娃,我雖然退休,但我閨女小娥接我的班,劇團(tuán)也不少人嘛。小娥才19歲,沒學(xué)過戲,來劇團(tuán)能干啥。老褚說小娥來劇團(tuán),也還是能做服裝和頭盔嘛,不然呢。老褚都做不出什么好服裝和頭盔,一個19歲的女女,還指望她什么喲。
汽車站在邊靖樓前,邊靖樓在雁門城中。老褚上汽車,走了。李智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見汽車。李智長久地站著,街上明明人來人往,李智卻只有他腳下的黑影子。
李智和他的黑影子對峙著,心里起了懷疑。懷疑自己不是自己,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有另一套生存體系,雖然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但卻做著完全不一樣的事。因為不一樣,另一個自己揮灑自如如魚得水,看見他,還要對他做個鄙夷的手勢。
李智不但懷疑自己,還懷疑這個雁門城,這個雁門城到底是三維世界的雁門城呢,還是四維世界的?如果是四維世界的,那行走在街上的,豈不是不止眼前人,應(yīng)該還有李牧,還有趙杲,還有戍邊屯墾的漢家將士;還有魏晉高僧曇鸞,還有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楊家將領(lǐng),還有元朝詩人薩都剌,還有明朝孫傳庭,還有清朝馮如京。大家都擠在街上,卻都不說話。
李智不但懷疑雁門城,他還懷疑雁門城上頭的一片天。天上是不是有個總導(dǎo)演,給雁門城里的每一個人都分角色,分服裝,分場次,分念白和唱詞。每一個活著的人,是不是都有一個既定的劇本,規(guī)定著最終的走向?
7
夏天過去,秋天來。玉帶河水一早一晚都冰涼涼。一隊大雁飛過去,給河心里留下個倒影。野鴨換了一茬,個個愣頭愣腦。蘆葦經(jīng)過一夏的蓬勃,到秋天愈加茂密,風(fēng)吹過,刷啦啦地響。
都知道縣劇團(tuán)在排新戲,可到底是什么樣的新戲,縣劇團(tuán)的人不漏一點風(fēng)聲。去老爺廟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就見幾個年輕娃娃在那里拿大頂翻跟頭,沒見個唱紅的,也沒見個唱黑的,更沒見個唱青衣的。這排的個什么新戲?又后來,人們能聽見老爺廟里敲鑼又打鼓,還有人脆生生地唱,但老爺廟大門緊閉,就是不讓人進(jìn)。這排的到底是個什么戲?
秋涼后,師父嘴里的舌頭還是四個多,還是不能多說話。劇團(tuán)里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師父不說話,有什么事都找李智說。老褚19歲的閨女褚小娥來了,褚小娥盤臉,環(huán)眼,說話之前先害羞,羞完一笑,這才說話。褚小娥性格好,和劇團(tuán)里的人都處得來,和寇梅、晶晶、程嫣飛都是好朋友。
李智來給褚小娥送梨,說吃吧,正宗金蓋酥。遞給褚小娥,褚小娥不好意思接,臉先紅了,說哎呀那怎么好。李智一笑,把梨子放桌上。他鎖骨已經(jīng)長好,人很精神。見桌子上放著一個頭盔,不由叫起來,這頭盔好。
這是《小宴》里呂布的頭盔,和以前的頭盔不一樣,它的絨球都是粉白色,夾著黑點,用細(xì)彈簧固定著,拿到手里,每一個絨球都顫巍巍,竟然個個都是活的。你做的?李智問。褚小娥點頭,不敢和李智的眼睛對視。李智把頭盔拿在手里,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說小娥,你這手藝比你爸強(qiáng)。
褚小娥有些小得意,說我這手藝是跟我爺爺學(xué)的。李智問,那你爸的手藝是跟誰學(xué)的?褚小娥說,我爸的手藝是跟我媽學(xué)的。李智問,那你媽的手藝是跟誰學(xué)的?褚小娥說,我爺爺唄。李智想了一下后哈哈大笑。褚小娥不由也笑。
兩人笑著,程嫣飛進(jìn)來,問你們兩個笑什么呢?也看到桌上的頭盔,也呀一聲表示好看。程嫣飛把頭盔戴在腦袋上,學(xué)著李智,做幾個小生動作,三人一起都笑??苊肥锹牭叫β曔M(jìn)來的,眼珠往李智身上骨碌碌轉(zhuǎn)一圈,再往程嫣飛身上轉(zhuǎn)一圈,看見程嫣飛帶著小生頭盔,也笑。
程嫣飛把頭盔戴寇梅腦袋上,說你們看看,原本俏生生一個鬟,這么一戴,哈,更俏??苊氛f對,俏到什么時候都是俏。說著,果真頂著小生頭盔走起了小丫鬟的碎步,看上去既俏皮又伶俐。大家一起笑。
你們笑什么呢?晶晶也進(jìn)來。也是一進(jìn)來就訝異頭盔好看,說做成粉色的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是不是得配粉衣服???褚小娥搖頭,說是粉,但不是一個粉,衣服的粉要比絨球的粉深一些才對。如果是一個粉,反而誰也顯不出誰。
褚小娥這么一說,大家都來勁兒,紛紛討教褚小娥。褚小娥當(dāng)即拿出一塊大調(diào)色板來,當(dāng)即調(diào)配各種顏色。一時間,紅配綠,黃配藍(lán),紫配白,白配青,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各種顏色在褚小娥手里分離、吸附、交換、互補(bǔ),褚小娥像極一個彩練仙子。
李智問褚小娥,如果讓你來給《富貴圖》做場面提示,你怎么做?褚小娥說,第一場少華山聚義廳,紅桌群椅披,正場。第二場烤火,藍(lán)幔,藍(lán)椅披。第三場贈圖,綠幔,綠椅披,綠桌裙。第四場見婆深黃幔,深黃桌椅裙。第五場合圖,紅幔,紅桌椅裙椅披,斜場。當(dāng)然第三場要解決掛圖。
你爸爸對你說過《富貴圖》?李智問。
褚小娥說對,我爸爸一回去就對我說,還讓我看劇本,讓我想如何搭配服裝顏色。
那你打算如何搭配服裝?李智急急問。褚小娥說,倪俊黑學(xué)士巾,綠色繡邊道袍,登云履,后換套翅帽插宮花。尹碧蓮全頭面加大鳳,紅帔,襖裙,彩鞋,中間換頭紗,乳白衫子白繡邊裙。丫鬟秋香襖裙,飯單子,四喜帶子,小坎肩,彩鞋。倪母前黑團(tuán)花帔,繡花裙,后換紫團(tuán)花帔,彩鞋。
這些你都會做?
只要材料齊全,我盡量,我要不行,還有我爺爺呢。李智不知道,其實省劇團(tuán)絕大部分服裝和頭盔都出自褚小娥家。褚家做服裝最好的是爺爺,做頭盔最好的卻是褚小娥。
啊呀,李智一把拉住褚小娥的手,說不出話來。寇梅抿嘴兒一笑,說哎喲,你干嗎呢拉著小娥的手不放。李智忙放開手。褚小娥臉本來就紅,此時更紅,眼睛躲閃著不敢看人。李智說屋里這么多人,咱們到外面臺基上坐著去。
高大臺基,五人一溜坐,把腿垂下來,晃蕩啊晃蕩。五人身后大殿是三間寬的面,六椽進(jìn)深,單檐廡殿頂,七檁前后廊構(gòu)架,前后檐柱頭科為五踩單翹單昂,前后檐柱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寇梅說,也不知道《富貴圖》排成,是不是真像師父說的那樣,會紅遍全國。程嫣飛說,你是想呢還是不想?寇梅說當(dāng)然想,真能紅遍全國,我們是不是要去全國各地唱?程嫣飛說,那當(dāng)然,師父紅的時候,就是全國各地唱。晶晶問,那會不會去四川?寇梅說,四川也是全國嘛,為什么不去。晶晶說,要真那樣,我就帶我媽一起去,我媽是四川人。
褚小娥說,真要唱出名,出國也是可能的。
出國?寇梅問,那會不會去日本???大家都說有可能。程嫣飛說,那會不會去美國呀?大家都說有可能。晶晶說,那會不會去非洲大草原呀?大家都說,不可能,非洲大草原只有獅子,非洲獅子才聽不懂晉劇。大家一起笑。
晶晶說,我也不要出國,我只希望這個戲唱紅,劇團(tuán)能給我發(fā)工資,我用工資給我奶奶買件衣裳。寇梅用胳膊肘子搡她,說有點出息,戲都唱紅了還缺你個衣裳錢?
那你有錢了想干什么?晶晶問。李智搶著說,我要有錢,我就蓋個別墅。晶晶問,你蓋個別墅能干嗎?李智說住呀,到時候我住在別墅里,樓上樓下,我想住哪間住哪間。大家一起笑。都知道李智家屋子小弟兄姊妹多,他這是被擠怕了。
程嫣飛說,我要有錢,我就買好多連衣裙,我想穿哪件穿哪件。
寇梅說,我要錢,我就買輛摩托車,我想去哪里去哪里。
褚小娥說,我要有錢,我就整天睡著,我想不做頭盔我就不做頭盔。大家一起笑。
五個人嘰嘰呱呱地說,嘰嘰呱呱地笑。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被身后大殿里的老爺聽得一清二楚。于是老爺笑,眼睛越發(fā)細(xì)長。
《富貴圖》事關(guān)劇團(tuán)存亡,事關(guān)寇梅程嫣飛晶晶的前程,無論多難,這服裝、頭飾和桌裙,道具,李智都想要新的。也不是李智都想要新的,是舊的實在太舊,必需換新,可劇團(tuán)——
老梁說,要不,我?guī)е鴺逢牫鋈堻c活兒?老梁說的攬活兒,是跑白事宴,俗稱吹鼓。可吹鼓有鼓房,老梁的拉奏是殿堂級的,老梁口口聲聲要去跑白事掙錢,但怎么可能?老梁倒情愿樂隊是餓死的。但關(guān)鍵時候老梁能說出這樣的話,老梁真是個好家伙。李智說老梁大爺,不用,我想其他辦法。
秦老師說,要不,咱們捐錢吧,或多或少,總是個力量。這顯然也是條黑計,劇團(tuán)都一年不發(fā)工資,還捐錢?誰捐給誰呀。李智說姨,不用,我想其他辦法。
老楊說,我家院兒里有一樹蘋果,等過幾天下了蘋果,咱們一起去賣蘋果。
老閆說,我家還種著二畝玉茭子,等過了十五,收玉茭子的來,就能賣下價錢。
寇梅說,我二姑在深圳做買賣,有錢,我給她打電話,問她借錢。
老王說,我再跑跑文化局,雖然劇團(tuán)是自負(fù)盈虧,但排新戲好歹也得給點錢吧。
好多人說了好多辦法,李智都搖頭,沒有一個是可行的。李智說,我想其他辦法。
20歲的李智想好幾天,胡子都想出來了,辦法也沒出來。月亮越來越圓,夜涼如水,李智坐在大殿里,和老爺對視。老爺能有啥辦法,老爺也沒有辦法嘛,只好和李智干瞪眼兒。兩人大眼兒瞪小眼兒,誰也沒辦法。老爺胡子一大把,可見也是愁得來。李智揪自己的頭發(fā)。都知道《富貴圖》是劇團(tuán)最后一絲希望,都把希望的注押在《富貴圖》上,可《富貴圖》有多難,都知道嗎?
晶晶轉(zhuǎn)青衣,到現(xiàn)在了還沒轉(zhuǎn)過來。學(xué)了那么多年紅,紅要求女不露女相,晶晶已經(jīng)很好地把自己的女性特點掩藏起來,這時候你叫她轉(zhuǎn)青衣?
程嫣飛到現(xiàn)在還沒完全進(jìn)入狀態(tài)。這倒不全怪程嫣飛,主要是寇梅,從來不好好和程嫣飛合作,盡找別扭??苊愤@個鬼東西,成天眼珠子亂轉(zhuǎn),卻從來轉(zhuǎn)不到正經(jīng)處。
袁龍和李云兩個角色,必須是男演員,由老姚和老黃兩個來扮演。跑一輩子龍?zhí)椎睦弦屠宵S,當(dāng)初進(jìn)劇團(tuán)只是為飯,從來沒好好學(xué)過戲,跑龍?zhí)拙褪撬麄兊某跣摹,F(xiàn)在突然有了戲份,雖然不用唱,但念白和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都要范兒。老姚和老黃,從頭學(xué)起。學(xué)就一個字,可學(xué)起來累死人,都老胳膊老腿,累出的汗夠好幾桶。關(guān)鍵是還沒工資。他們是把初心給忘得一干二凈。
李智看老爺,老爺看李智。大殿里沒開燈,月亮充當(dāng)照明彈。已近中秋,月亮正往圓里長,這幾天半圓不圓,但照樣亮得人心里慌。
《富貴圖》如天上月亮,說圓不圓,說缺不缺,圓還不至于圓,缺還缺不到哪里去,反正半圓不圓,反正照得人心里慌。李智想,要不就上月亮去吧,上月亮,就不用愁。
有人走到李智身后,腳步沉重。李智現(xiàn)在一心只想上月亮,不想說話。
李智。同時有四個舌頭在說話的,只有師父。李智一骨碌站起來,叫一聲師父。師父大著舌頭說,李智,回去睡覺。李智說,師父,我睡不著。師父說,不就是錢嗎,我來解決。李智激大眼睛看師父,雖然舌頭多擠得慌,但師父還是在月亮底下笑,說這個劇團(tuán),有我隱藏多年的一個寶藏呢,不愁。
8
師父和老王帶著李智和老梁跑文化局,用的還是腦袋朝前栽的辦法,一句話說不對,師父就往人身上栽。把文化局的人給栽笑了,說排新戲是個好事嘛,應(yīng)該扶持。但文化局的人還說了,劇團(tuán)也要學(xué)會兩條腿走路嘛,單靠扶持,錢是有數(shù)的。你們老王的思路就很對嘛,給企業(yè)家拍戲,讓企業(yè)家扶持一部分,也是行得通的嘛。文化局的人這么一說,大家才覺出老王要拍現(xiàn)代戲原來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朝老王看。老王一時眼里有了淚,委屈如孩童。師父也覺出委屈老王了,伸手拍拍老王的肩。老王與師父,前所未見地和諧個球的了。最后,不但要下來一部分錢,還成功寫下雁門城明年三月三的戲!劇團(tuán)里歡天喜地。工資發(fā)了好過年,寫成明年的戲,還有一筆錢,大家都眉開眼笑,好事情來了簡直擋不住。
冬天來臨,玉帶河被冰封住。凌晨五點喊嗓子的時候,又可以站在冰上。但今年暖冬,河面的冰總是封不嚴(yán)實。
《富貴圖》的排練已經(jīng)進(jìn)入最后排練階段。老梁編排的曲牌和設(shè)計的唱腔,每個人都反復(fù)練習(xí)過。褚小娥回宏道做《富貴圖》的服裝和頭盔去了。王書記開始對《富貴圖》存滿信心。師父每天都在劇團(tuán)盯著,雖然話少舌頭大,但字字都在要害,一輩子的舞臺經(jīng)驗,能比過一個大寶藏。
雁門城的人還是不知道劇團(tuán)到底排的個什么新戲。劇團(tuán)每天都大門緊閉,光聽見里面鑼兒敲得響,呼胡兒拉得緊,就是看不到。想著劇團(tuán)里就那幾個唱家,不是唱紅的師父,就是唱旦的小劉的,再不就是唱青衣的老秦,戲吧,無非是個《牧羊圈》《走雪山》,再不就是個 《明公斷》 ?《清風(fēng)亭》,也想不出個別的。
忽一日雁門城正中央邊靖樓下,從太原回來的長途汽車上,扔下一個大包裹來。沒接牢,包裹炸開,里面東西全都露出來,放了絳一樣。呀,是戲服。呀,從來沒見過這么精致的戲服,色彩麗而不艷,用料華貴精致,繡花竟然全是手工。雁門城人是識貨的,這么好的戲服,真不多見。再看接貨的人,這不就是縣劇團(tuán)的老梁嘛。老梁老梁,這戲服是給哪兒買的?老梁說,縣劇團(tuán)么還能是哪。老梁老梁,縣劇團(tuán)不是塌球了嘛。老梁說,誰說的?不但沒塌,還排了新戲。老梁老梁,縣劇團(tuán)排了個什么新戲?老梁打死不說排了個什么新戲。
個死老梁。
到了晚上,與以往一樣,雁門城人吃完飯,算計完一天的得失,嫌完老婆罵完孩子洗完腳,正打算睡,縣城西南角傳來了大戲開鑼聲。不時不節(jié)的,敲的哪門子鑼?大部分人繼續(xù)睡,極少數(shù)人尋著鑼聲去。
據(jù)去了的人回來說,劇團(tuán)真的排出新戲了。新戲,新新兒的戲,全是新的,連人帶椅帶行頭,都是新的。問是什么戲,說是《富貴圖》。問戲好不好,說好,好到簡直沒法說。沒法說也得說說呀,于是說這戲與以往的戲不一樣,以往是把才子與佳人送進(jìn)洞房算完,這戲是從才子佳人進(jìn)洞房開始算起。一床,一帳,一火盆,佳人又憐又愛又怨憤,才子反倒欲迎還拒窮應(yīng)付。
說小生是個男小生,說從來沒見過小生是這樣的,把柔情,把蜜意,把儒雅,把俊美,把文氣,把迂腐,把窘迫,把佯裝集于一身。他腰身柔軟,扮相英俊。好,是恰到好處的好,是不能再增一分也不能再減一分的好。他是在演,但他分明沒有演,他是把身上的戲一件一件拿下來往臺上擺。他也不是擺,他什么都不做,你光是看著他,平生的志愿就都能滿。
問這小生唱的怎么樣,說,不唱。在《烤火》一折里是大段音樂伴奏,才子與佳人在戲臺上用身體、手勢和眼神來演戲。這樣的戲,得屏住呼吸,得睜大眼睛,得把心懸吊起來,得把雙腳擺放整齊,一心一意地看。孤燈寒夜的戲臺上,才子與佳人在戲臺上烤火、爭火、讓火。身體是那樣的身體,含著,蓄著,但那身體有渴慕和迎送在流淌,有少男和少女才能有的酸楚與甜蜜在流淌,那不是身體,那是夏天的玉帶河,草木葳蕤,水波漣漪。
問音樂是怎么個好法兒,說那音樂,聽的真真兒的是傳統(tǒng)曲牌“苦相思”,可把20多個“苦相思”套在一起又唱又奏,這還真是第一次聽。真好聽,“苦相思”掏掏摸摸順著人的耳朵眼兒直往心里鉆。耳朵眼兒和心,前所未有被打通。多出一個通道,先還探頭探腦在試探,馬上,以前的和以后的就被貫通,臺上的臺下的就被貫通。是男的,就成男小生,是女的,就成女小旦。每一個男小生的心里都住著一個女小旦,每一個女小旦的心里都住著一個男小生。以往隔著層膜,不通?,F(xiàn)在被打通。有是被從記憶里翻出來的,有是被從未來提前拎出來的。于是臺上和臺下相連,臺下的每一個都站在了臺上,在臺上的每一個都是只和記憶里的或未來的那個獨兩個。
說這個男小生,不開口是不開口,開口一唱,鳳鳴龍吟。那唱,是風(fēng)從樹林里往外鉆,帶著哨兒,分枝撥葉而來;樹林稠密,也稀疏;有一洼水,水上有藍(lán)天白云,被風(fēng)折疊,挾著,一起往外鉆。遠(yuǎn)遠(yuǎn)看見風(fēng)挾著水來了,像是要撲面而來,沒想到是入了耳。入了耳,就起了相思。于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說沒有掌聲,大家都安靜著。原來,情到深處,人是孤獨的,戲到好處,孤獨更甚。
問小旦好不好,說小旦更好,情款款,意綿綿,羞答答,做戲好,唱功好,窈窕妙曼,一段獨特的“干板唱”,能給人的耳朵開光。
說丫鬟更好,一雙眼珠骨碌碌轉(zhuǎn),說不出的靈慧與俏麗,讓一切寫在詩詞里的少女有合理的參照。
說大青衣更好,正宗的“嗨嗨兒調(diào)”,開口一唱,聽到的人就醉。醉,還不是喝酒醉,是蘆葦在水中蕩漾,是杏花雨沾濕衣裳,是蕭何月下追上韓信。
好的沒法兒說的戲,就唱一次,再不唱,癢癢了整個雁門城人的心。冬日時節(jié),看花花不紅,看樹樹不綠,冰天凍地沒個去處,都閑的個球的,這時候心卻被癢癢著了,你讓雁門城的人怎么辦?
都往老爺廟跑,都想看看到底是啥情況。一進(jìn)廟,一男一女兩個年輕娃在掃大院,再看大殿,大殿三間寬的面,六椽進(jìn)深,單檐廡殿頂,七檁前后廊構(gòu)架,前后檐柱頭科為五踩單翹單昂,前后檐柱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正中掛著兵部尚書孫傳庭寫的四個大字:天日同昭,里面坐個不言不語背時倒運(yùn)的關(guān)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