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明
《海上花》成為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最熱門的影片之一。有朋友知道多年前我經(jīng)辦過它在上海合拍的申請,問我當時的情況,我能回答的僅是一個大概,既不能把最終沒獲批準的經(jīng)過說得太明白,以致讓人去猜測是哪位領導對此須負什么責任,而其中的細節(jié)也因時隔二十多年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但在影院看到尚仁里的黃翠鳳(李嘉欣)和鴇母黃二姐(潘迪華)訂贖身合同一場,起草的中人給不識字的雙方念稿,落款為“十年某月某日”,記憶便有所觸發(fā),喚起當年看劇本時對這句臺詞的印象。我看劇本的習慣是格外留意故事發(fā)生的年代,這“十年”自然是指光緒十年。韓邦慶設定《海上花列傳》故事的敷演是在1884年那年從春到冬的季節(jié),他在1891年開始用連載的形式發(fā)表小說,也算是對當下的反映,一種現(xiàn)實主義了。于是記憶中連劇本的模樣也想起來了。侯孝賢導演他們的劇本(由上影廠報送)薄薄的,用的是繁體字,宋體(不是仿宋體),格式極簡,場景標題上有地點、日(或)夜、出場人物,正文里僅有對白,無動作描寫,整個頁面看上去疏朗,留白頗多。按侯導演的初衷,《海上花》是要在上海拍的,同上影廠合作(有點記不清是合拍還是協(xié)拍,如合拍上影便有在大陸的放映權)。微信上看到仲崢君的留言,說他當時如何陪侯導演及朱天文編劇在南市和舊日的“四馬路”一帶尋找清末的遺跡(仲當時是上影合拍片部經(jīng)理),后來遇到阻礙還找過田壯壯在北京疏通關系,最后不得已只好打消在上海拍攝的計劃,把在上海蘇州購買的舊式家具擺設運回了臺灣。而今我和仲崢看此片,可以稍感告慰的也就是這點了,銀幕上的桌椅燈盞說不定就是從上海帶去的吧。
回想當時,不獲批的理由實際與政治無關(也同國慶50周年的獻禮對題材的調(diào)控無關),只是因為它是一個青樓題材,寫妓女的戲。記得上上下下的公文戰(zhàn)拖了蠻久,無奈之下為說服領導,我還搬了魯迅做救兵,說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原作有如何如何的評價,它沒有任何庸俗低級的描寫,更與色情無關等等,但都無效。想想也是,你讓局長部長書記們專門去看小說史怎么可能,問題在于握有予奪之權的人為什么連這么薄的劇本都不肯翻一翻,檢查一下里面究竟有沒有污言穢詞呢?當然,事物總在進步的,那種僅憑題材便決定一個作品生死的時代似乎已過去了,否則,《海上花》今天在上海的放映也不會有的。
約十年前,侯孝賢導演來滬。飯席間同他緊挨,彼此聊天時都沒有提到《海上花》,其時離影片拍攝亦已十年,花開花落,彼此都淡忘其中的曲折了。
但看著銀幕上薈芳里或尚仁里人物的進進出出,仍不免要想那沒意義的“假如”:如果《海上花》還是在上海拍了,同現(xiàn)在的影片會有什么不一樣嗎?抑或只不過是一個拍攝地(后期總不會在上海做的)的變動而已?
應該有不一樣的吧。侯導演當年在滬上四處找景,是看老建筑及周圍環(huán)境,而這些百年以上的舊屋是不可能在室內(nèi)實拍的。記憶中看到的劇本,雖然同現(xiàn)在看到的影片在人物、情節(jié)上相近,但場景之間仍有少許外景連接的,不是都靠淡出淡入的。這應該是導演的慣常風格,除去早期的鄉(xiāng)土電影,后來如《悲情城市》等,在室內(nèi)景占大多數(shù)篇幅的格局下,仍是有外景穿插其中的(甚至有廣闊浩大的海邊景)。從原著看,韓邦慶除了寫“三里”外,還有被稱作“海上大觀園”的“一笠園”。想想也對,這種題材不出現(xiàn)私家花園怎么可能呢?商賈倌人的冶游,他(她)們的賞心樂事是少不了良辰美景的,所謂的“共歡弄春英”“游步散春心”也。當然,二十年前的滬上適合的舊址也近絕跡了,但那是另一回事。侯導演嚴謹,離卻故事發(fā)生的地方,便放棄了外景,只拍室內(nèi)戲。場景的選擇造成結(jié)構(gòu)的改變,也才有了用光學技法(漸隱漸現(xiàn))連接一個一個室內(nèi)景來轉(zhuǎn)換時間和空間的風格規(guī)范。也許會有人問,在臺灣為什么不能建一個“一笠園”呢?我想,如侯導演這樣的,是要講感覺的,在特定的地域、風土、氣場中才能找到創(chuàng)作的靈魂和感覺,如果當年在滬上找不到合適的內(nèi)外景,侯導演恐怕也會搭景借景的,但離開了此地便不作這樣的考慮,只做內(nèi)景的功夫了。
張愛玲改寫《海上花列傳》,本意就為變其中的吳語方言為通行白話(那時沒有普通話的說法),免卻非吳語地區(qū)讀者的閱讀困難。改編的影片全滬語對白,增添了故事的地域氛圍,卻似乎“忽略”了觀者的視聽感受。如我這樣生于斯長于斯的本地人,仍不得不借助字幕才能明白片中的對白,原因不在演員的語速太快(正相反,有的角色說得極慢,慢到如背臺詞,同形體、動作的自然正成對比),而是大部分主角的滬語根本不能聽,對我而言,是難以卒聽。
侯孝賢導演對《海上花》為什么用滬語對白說了一段極有意思的話,大意是21年前拍攝的時候,根本想不到這部影片有朝一日會在故事的發(fā)生地上海放映的(當然也不會在中國大陸放映),能看到影片的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聽上海話,因此能造成一種距離感,而距離感能產(chǎn)生美感。侯導演的話好理解,一百多年前上海妓院里的風情是會給觀眾,特別是西方人,帶來極新奇的體驗的,對白講的什么方言對他們無足輕重,反正是一點不懂的。這同一個上海人企圖從滬語對白中感受到某種親切感,或了解母語的歷史知識的愿望恰好相反。于是侯導演不禁嘆道,如今片子在上海放映,非但距離的美感沒了,只怕還成了干擾。其實,距離感仍是有的,誰會對長三堂子沒有距離感呢?又有誰不會對那些風月場所的行話產(chǎn)生好奇心呢?有干擾的只是那說得太離譜的上海話,它們并不像一些影評解釋的,是粵腔或京腔或別的什么腔的滬語,而是如侯導說的“臨時硬學”的結(jié)果,說實話,影院里因這些對白從觀眾席發(fā)出的笑聲,倒真的造成了讓人生生出戲的“距離感”或是“干擾感”。
那么,這是否能歸咎于影片拍攝地的變更呢?譬如說如仍在上海拍,可以用一些滬語地道的演員或者找到更好的滬語教師,甚至因為環(huán)境的影響,使得演員的上海話會講得好些?我想,在仍是這個cast班底的前提下,以上因素都不會有什么作用的。如要有大的改觀的話,要么如張愛玲的做法,采用國語為對白基礎(可插些方言尤其是滬語),要么以滬語為基本語言,讓一部分角色講其他方言(當時粵籍妓女或因太平軍之亂從秦淮河逃來的名妓亦有)。無論如何,似乎都比現(xiàn)在的效果會好些。對白語言的意義,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影片的文化內(nèi)涵問題。它傳達出影片內(nèi)容包含的文化信息,也更貼切地流露出影片的歷史氣場。不得不再說一句,影片中吃花酒時的評彈和京劇唱段,盡管有著曲終人遠,猶覺余音繞梁的感染,卻是那個時代不應有的,因為一是蔣(月泉)調(diào)之韻,一是梅派的《貴妃醉酒》。
《海上花》的主要演員中數(shù)劉嘉玲尤其出色,配角中又以潘迪華的戲最是傳神,這得之于她們的表演,也歸因于她們的語言。男角中洪老爺?shù)臏Z粵語都流利,與他老滑商賈的身份十分的契合。說對白多么要緊,可能也有反證,如那個初出茅廬的淑人,滬語說得最差(影院里的笑聲多因他而起),導演給的筆墨也極少,卻讓人過目難忘。眾人唆使雙玉訛詐他好多錢,他還一而再地追著問“雙玉嫁給誰了”,癡情之狀令人嗟嘆,此時,他滬語的蹩腳也沒人計較了。導演還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