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訓(xùn)
(一)豐富
在魯迅的小說里,可以看到,他竭力避免使用概念化的詞語,而總是根據(jù)特定環(huán)境和人物,挑選那些最具有真實性,飽含著生活氣息的獨特而恰切的字眼。譬如同是寫到船,在夜間三更多天,從黑魃魑中蕩到趙府的河埠頭的是“大烏篷船”:在月光之夜,一群孩子飛快地?fù)沃タ瓷鐟虻膭t是像大白魚一樣的“航船”:大白天來劫走祥林嫂的卻是全蓋起篷來的“白篷船”。
魯迅最善于在他的豐富詞匯中,挑選出一些有共同意味的詞語,寫出來形成一種濃重的感人的氣氛。我們試看《故鄉(xiāng)》開頭的描寫: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fēng)吹進(jìn)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yuǎn)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這里,作者正是以深冬、陰晦、冷風(fēng)、嗚嗚、蒼黃、蕭索、荒村、沒有活氣、悲涼等詞在意義色彩上的一致性。構(gòu)成一幅沉寂灰暗的圖景,讀之歷歷在目。作者那種沉郁思索之苦,便重重地壓在讀者心頭??梢婔斞甘欠浅I朴谟迷~的顏料,來繪制極其動人的生活圖景的,如果不能精確全面地掌握豐富的詞匯,是描畫不出這樣生動的景象的。
在魯迅的雜文里,我們也可以看到,他正是借助于自己的浩如煙海的詞匯,把他的博大精深的思想和高度的戰(zhàn)斗精神具體化了。請看《忽然想到(六)》中的一段:
我們目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p>
作者思想中的那種能沖破一切封建枷鎖的反抗性,在文章里,正是通過對一批具有封建色彩的字眼的否定而表現(xiàn)出來的。當(dāng)我們一口氣讀到“都踏倒他”的時候,不能不為這壓倒一切的磅礴氣勢所振奮。這種力量,就表現(xiàn)在這豐富的詞語的排列上。不信,如果去掉這些字眼,而寫成“不論什么東西都踏倒他”時。那效果就要差多了。
(二)精確
魯迅把用語的精確貼切看成是衡量文學(xué)語言的重要標(biāo)志。他自己在掌握和運用詞語上,是特別注意詞語的精確性的。他反對裝腔作勢的語言,主張寫作要放棄那些似識非識的字,要從活人嘴上學(xué)習(xí)那些有生命力的語言,在紙上要寫那些自己確實能懂的話。
至于魯迅本人,在精確用詞上所下的功夫,則是十分驚人的。我們在《魯迅手稿選集》里,可以看到大量的例子。如:
《藤野先生》手稿:
(原文)我拿回來打開一看,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
(改后)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
這里將“一看”改為“看時”,我們初看時,一般不會明白修改的原因,從上下文中仔細(xì)思考。才明白原來這“吃驚~不安”和“感激”。是在作者看到藤野先生將他抄的講義從頭到尾連脫漏和文法錯誤都用紅筆修改過了時才發(fā)生的,所以用“一看”遠(yuǎn)不如用“看時”表達(dá)得精確?!耙豢础碧虝毫?。
《眉間尺》手稿:
(原文)你么?你能給我報仇么,義士?
(改后)你么?你肯給我報仇么,義士?
為什么將“能”改為“肯”呢?代人報仇是一種義舉,“你肯給我報仇么,義士?”中一個“肯”字。就把眉間尺對義士的感激、贊美之情全表現(xiàn)出來了。用“能”字,意思含混,會被理解為眉間尺對義士懷疑或缺乏信心。以上這些地方都是修改得極為精細(xì)的,而一般人往往會忽略這些地方。
(三)簡練
魯迅一般不做細(xì)瑣和鋪張的描寫,而總是用一兩個詞語,點出形象的最突出的特征來,既著墨不多,又能生動逼真,使人覺得意味深長。如《藥》里邊,在殺人的夜間,作者不去細(xì)致描寫劊子手在形象上多么陰森可怖,而只說“一個渾身黑色的人”:不去刻畫他那臉相的兇殘,而只說他眼光像“刀”:不去敘述康大叔高價賣了人血饅頭之后是多么得意忘形,而單寫他在茶館里只是“嚷”。在《明天》里,也不細(xì)細(xì)描述單四嫂子失去獨生子的悲哀和空虛,而只說她單覺得那屋子“太靜了”。從效果上看,這種寫意式的勾勒,確能活生生地托出動人的形象和意境來,語言也自然洗練了。
為了用語的簡練、生動和新穎:魯迅常常留心人民群眾運用詞語的方法。如在《大雪紛飛》里寫道:
在江浙,倘要說出“大雪紛飛”的意思來,是并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紛紛的下著”的,大抵用“兇”,“猛”或“厲害”,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
這樣寫在于避免刻板和俗套,而根據(jù)事物的突出特點,去尋求那個最生動妥帖而新鮮的詞兒來形容它。“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中,“綠”字的妙處,也正在這里。魯迅在《明天》里敘述單四嫂子在寶兒活著時,勞動是如何地有精神、帶勁,便說她那時紡出的棉紗,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端午節(jié)》里,方太太由于缺錢使用,心里很急,又有些怨自己的丈夫,當(dāng)方玄綽回來時,作者描寫她生著氣,帶著急,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些用詞都是非常簡練而又生動的。
(選自《辭章與技巧》,人民日報出版社1985年版,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原標(biāo)題為“略談魯迅運用語言的藝術(shù)”,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