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明明
鳥的領地在擴大。起先是不絕于耳的布谷鳥叫聲圍繞著老屋,“布谷——布谷——”一聲緊似一聲,悶悶的,極易讓人想到“不顧不顧”或“回屋回屋”。趕上大晴天,那家伙的藏匿位置就會不經(jīng)意暴露,樹杈上、電線桿上,或茅樓角上,它好像也不怕人,更像是我們?nèi)祟愡@突如其來的一家子給它帶來了驚喜,心里想著,這是哪兒來的一群怪物?在它們眼里,我們十有八九成了侵占領地的不速之客。
緊接著,我見到一只山鷹,最初我沒認出它來。有次晚飯后我去房西頭解手,一抬眼,只見一只大鳥從北山徐徐飛來,它拍打翅膀的頻率很低,飛兩下就停住了,卻也不落下來。真奇怪,竟然有這樣的鳥,它翅膀不扇,不動,竟也掉不下來,它就停在空中,很詭異,好像在盯著我。飛到大壩正上方時,它再次停住了,它體積很大,跟烏鴉或貓頭鷹相仿。我正擔心它會不會沖我俯沖過來時,就發(fā)現(xiàn)那些山鳥和燕子都躲著它。這是個不速之客,卻格外膽大妄為,似乎在伺機觀察著什么。
記憶終于被喚醒。我確定我見過它,或者見過它的祖先。那是多年前的事,是在北山后面更遠的山里,在通往當年我家去八公里田地的山路上,彼時,我許是坐在父親的拖拉機上,也可能騎著永久牌自行車正小心地躲避車輪下的一個個水坑,也是猛地一抬頭,它就在田地的上空停著。它飛了很多年,從深山深處飛到我家后院來了。林場已是人跡罕至,它的領地在不斷擴大。
這次回鄉(xiāng),心情頗為復雜。由于假期短的原因,回鄉(xiāng)伊始,父母決定帶著孩子先走,他們要以居住在哈爾濱的大姨家為據(jù)點,先將齊齊哈爾那趟線的親戚走一遭,之后再回小興安嶺。這么一來,他們只比我早到家?guī)讉€小時而已。那晚,下著大雨,前院河流溝上的石板被沖壞,剛哥(四伯的兒子)的車開到路口就進不來了,我于是下車,頂風冒雨地往家走。林場的夜極黑,踩進泥土中的腳步愈發(fā)沉重,歸去來兮的涼意瞬間彌漫心頭,我似乎預感到什么,對,是家——是屬于我們的領地,是它的今非昔比。進屋時,父母親送走了前來探望的鄰居,炕剛剛燒熱。久無人居住,柴火燎起的煙從灶臺的裂縫和火墻、火炕的裂縫中躥出來,在屋內(nèi)彌漫,嗆得人忍不住咳嗽??戎撩土視r,眼角終于泛起淚花,氣氛不可控地悲涼起來。我們心照不宣,不說話,盯著高低不平的地面,年復一年起凍害,地裂了,目光順著煙囪移至頂棚,連年漏雨將煙囪里的煙油化開了,以房梁為軸,布滿煙油的瘢痕,就像兒時祖母用罌粟煉成的“大煙膏子”糊滿了半邊墻面。墻同樣裂了,最寬的裂縫足以伸進去兩三根手指,裂痕蛇形蜿蜒著,從墻腳或門窗框的邊沿直到我們心里。
房子荒蕪多年,回來前,父親叮囑還在林場的老鄰居胡二大爺給幫忙打掃了好些天,勉強可以住人了,總體也還算干凈??赡情_裂的墻,雙層窗戶里躺著的蚊蟲尸體,以及拼命沖著屋內(nèi)燈光撲向玻璃的蛾子……這些,已明顯使我們感到不適。父親終于開口,怎么房子好像變小了,黑黢黢的直教人憋屈。是啊,它真的像是變小了,如年邁之人的身體開始萎縮,腿腳不行了,背也跟著不直了。我們因此不敢動作太大,生怕動作太大會將它震得一個趔趄,或者干脆坍塌下去。我們畢竟要在這里住上十天時間。我們舉手投足都輕飄飄的,在四周黑漆漆的大山包裹著的老屋里,我們盡可能發(fā)揮視覺、嗅覺和聽覺的功能。燈光下,灰塵腳步輕盈地在行走,到處彌散著它的味道,屋外的林蛙叫活了林場的夜,讓它不至于死氣沉沉。
第一宿,我?guī)缀跽奘撸患娂姅_擾的夢境纏繞。出門遠行之前,我在這里度過了十八個春秋,因此,那與少年有關的一個個故事一路跋山涉水闖入我的身體,驅(qū)使我變成了一條熱鍋上的魚,捂著被子,反復翻滾。我渴望隨父母回來,是在意家鄉(xiāng)的變化。可真到眼前,這變化帶來的沖擊遠比我想的要重得多,只后悔自己沒有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
這個多年以前就被列入棚改區(qū)的東北林場,在變與不變間掙扎著。說它不變,在于這地方永遠是這塊地方,幾棟房子、群山、耕地,總在那里,無人問津,這個因人少、偏遠而讓交通、醫(yī)療、教育等現(xiàn)代文明事物紛紛避而遠之的林場,總給人以隔世之感。加之地處東北邊陲,儼然一個被遺忘的棄嬰,時間為它停留,過去一個時代的氣息始終揮之不去。說變化巨大,則得用上“今非昔比”“時過境遷”這樣的字眼,人越來越少,僅剩的兩戶鄰居也都隨孩子在市里買了房。冬天去市里貓冬,夏天回來種種菜園子,對老人而言,這塊地方就是個念想,哪怕有諸多不便,固執(zhí)的老人也還是想回來瞅瞅,自己種菜吃,燒柴火,喝井水,這符合他們節(jié)儉而樸素的生活觀念。
人越來越少,鳥越來越多,這塊領地,不會閑置,用什么來補充,大自然有的是辦法,不用人類操心。
燕子是每年固定時間都會飛回來安家的,不論我們在不在,它們始終都在,它們才是林場真正的主人。它們要在林場呆上一整個夏天,孵出雛燕,待秋涼時雛燕長大,它們才帶著更龐大的家族南遷。
我們回來的第三天,天降大雨,大雨過后,嘰嘰喳喳的燕子落滿了電線桿,有兩只不停地從電線桿飛下來,飛到倉房的房檐附近,撲棱著翅膀,叫聲慘烈。我們覺得不對頭,出來看,原來在房檐下面的地面上,竟躺著一只雛燕,雛燕尚未學會飛翔,從窩里掉了出來。顯然,雛燕的爸爸媽媽沒有能力將它救回窩內(nèi),只好我們幫忙。為避免沾染人類的氣味遭燕媽媽嫌棄,父親特意找來一只手套,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撿起雛燕,將其放回燕窩內(nèi)。在整個過程中,兩只大燕子圍著那個老男人嘰嘰喳喳,試圖保護雛燕不受侵犯。說來也怪,整個東北,那么多房子,那么多燕子窩,但是燕子總能找到自己的家。每年,它們都會回到之前搭好的窩里。也就是說,我們與這燕子的祖先其實是做了很多年鄰居的,只不過是我們離家太久,彼此不相識了,才讓它們心生防備。待父親安頓好雛燕,我們躲在門后觀察,兩只大燕子中的一只先飛進了窩里,另一只則蹲在晾衣繩上“放哨”。我們看了很久,擔心的事并未發(fā)生,燕子媽媽并未因雛燕可能沾染上人類的氣味而將它掐死,我們終于放心了。
除了燕子,沒想到這次,山鷹和布谷鳥也趕來了,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鳥,它們成群結(jié)隊、大張旗鼓地占領了我們的家,或形單影只地試探著,從北面的深山飛出來,往南一點點擴大它們的領地。我意識到,這也是家鄉(xiāng)的變化,它們的領地在擴大,我們的則在縮小。周而復始,完成了一輪循環(huán)。幾十年前,開發(fā)林場的祖輩侵占了它們的領地,現(xiàn)在那些人的后代去世的去世、離開的離開,總之,他們以退的方式將地盤還給了鳥,還給了這山里的精靈。我想再過些年月,這些房子或許會塌掉,塌掉的土地上會長出荒草,與大山融在一起。到那時,人的領地和鳥的領地將徹底模糊了界限。
現(xiàn)在,這界限尚且還分得清。一個較為清晰的分界線,是兩年前修建的一座大壩。
大壩原本不該建得如此晚,建它的作用是防洪,可沒人了,整個林場也就夏天時住著十來戶人家,如此耗費巨資又有何必要呢?據(jù)說建設款是早年間就撥下來的,一直被某些領導私藏囊中,這幾年,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遷走,本已沒有建設的需要,但直到兩年前上面突然要來檢查,于是建設者忙了起來,鉤機、拖拉機、建筑工人齊上陣,機器轟鳴,晝夜趕工,不出個把月,圈出了一塊林場的領地。大壩東起鐵路東柵樓,一直往北在大地上繞了個半圓,西至鐵路下的西河口,綿延兩公里,將整個林場圈了起來,住家的房子和房后的菜園子在壩內(nèi),大地和北山則在壩外。道南同樣如此,雖然道南屬于地方,不屬林業(yè),但道南也建了大壩。南北的壩圍成一個圓形,將這個叫做“雞嶺”的地方整個圍了起來。鐵路從中間穿過,兩旁新修的鐵路柵欄將道南和道北徹底隔開,倘若去道南則須從東橋洞下穿洞而過。
幾天下來,在大壩上散步成了我們每日必做的功課。我、父母、孩子,我們以各種組合形式在大壩上漫無目的地行走,有時走東半邊,有時走西半邊,有時也會穿過橋洞去走道南的大壩。這么多年,這是林場唯一的一個新事物,對于我們而言更是初次相見。它占用了很多土地,也破壞了林場的格局,它是用來防洪的,但卻讓我們,也包括生活在林場的人找到了觀察林場的另一種角度。以前,后院往北長滿各種荊棘和秧苗,山茄子秧、稠李子秧……我們不可能站在這個角度看我們的房子?,F(xiàn)在,大壩踩在腳下,林場盡收眼底,老屋,就在我們眼前,我出生的地方,父母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我們俯瞰著它,它實在是小。
這幾年,家里的東西陸續(xù)變賣,后院給了剛哥耕種。此次歸來,我們的身份更像是旅人。六月,是東北最好的時節(jié),天氣剛剛轉(zhuǎn)暖,不冷不熱,旅人不可能窩在屋里虛度時光,那些鄉(xiāng)下的吃食,豆角、黃柿子、旱黃瓜……都沒下秧,旅人沒口福,也就不必在吃的問題上浪費時間。我們過著簡樸的生活,三餐從簡,鄰居以各種方式在食材上“接濟”我們,有時一開門,門口就多了一捆韭菜或生菜;有時飯桌子剛支上,包好的餃子或煮好的碴子粥就恰到好處地送上門來。我們內(nèi)心的領地已被占領,這些食物多少能填充心里上的荒蕪。除此外,荒蕪感促使我們每天都登上大壩看著壩內(nèi)的風景。第一天,我就將孩子帶到了壩上,我專程將他的畫板和水彩筆統(tǒng)統(tǒng)背回來,讓他畫一畫老家的樣子。從第二天開始,每個清晨,我和母親都會在凌晨三點多醒來,天已大亮,在壩上,我們呼吸著花錢都買不到的新鮮空氣,透著薄薄的霧,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往事。接近午時,最適合看藍天和白云,那是畫筆也畫不出的純粹的藍和白,是邊疆地區(qū)特有的色調(diào)。壩是土壩,藍天下,斜坡上長滿了綠的雜草,天與地構(gòu)成一幅調(diào)高了對比度的彩色相片。晚飯后,我們照例來到壩上消食,火燒云極其濃烈,忍不住拿起相機,拍照者從壩上退下來幾步,讓天空成為主角身后的背景,卻一點不單調(diào),色彩的層次感教人忍不住驚呼,如同土地的倒影。天空,成為我們領地的一面鏡子。
臨走的前一天,恰逢端午小長假,胡大爺在市里陪讀的兒子兒媳帶著孩子回林場看我們了。難得回山里一趟,他們帶回了很多食材,準備燒烤。胡大爺?shù)膬鹤酉聜€月要去俄羅斯打工,與我們一家更是多年未見。那天傍晚,我們正在壩上散步,胡大爺一家、剛哥,還有幾個老鄰居,一行人就帶著物什、抬著炭烤架、背著炭浩浩蕩蕩地進了院子。他們在院子里喊壩上的我們。我們下來時,烤架已在棚子里支起來,炭也點燃了。看著燃得通紅的炭火,我不禁生出諸多感慨,如今城里人都喜歡到鄉(xiāng)下搞戶外燒烤,我們卻身在鄉(xiāng)下,這真是得天獨厚的條件。放在多年前,那時林場還是熱熱鬧鬧的場面,反倒沒意思,也沒人想到這些情調(diào)。偏偏如今沒剩下幾個人,大家紛紛搬到了市里,跑回來吃燒烤這件事平白無故就多了些味道。生活變好了,這里不光是我們一家人的老家,也是他們的。此時此刻,我們生活在山里,山里就我們這幾個人,我們像是在進行一場盛大的宴會。
夜色漸濃,肉香彌漫,我們被夜色和香氣包裹著,院子外頭是大地和群山,我們與大地和群山相伴著?,F(xiàn)在,我們的領地就是圍著烤架的這幾平方米,卻無比溫暖。酒足飯飽后,剛哥撅來一捧新鮮的柳樹條蓋到炭火尚未燒盡的烤架上,濃烈的白煙猛烈地躥出來,驅(qū)散了周圍的蚊蠅。我們的領地歡迎山鳥,歡迎大壩,但不歡迎蚊蠅。終于,蚊煙越來越濃烈,燃出一段恬淡又珍貴的舊時光,照進我們每個人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