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約翰·契弗
我叫約翰·黑克,今年三十六歲。我不穿鞋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脫掉衣服體重一百四十二磅。我現(xiàn)在可以說仿佛赤條條地在黑夜里自白。我母親在圣·吉斯旅館懷孕,有了我。我出生在長老會醫(yī)院,在蘇頓普雷斯長大,在圣·巴瑟洛繆教堂接受洗禮和堅信禮,在荷蘭佬的后代格雷那里上學,在中央公園踢足球、打棒球,在伊斯特賽德公寓的健身房的體操架上學習引體向上。一次在瓦爾多夫跳大型柯蒂里昂斯舞時遇到我的妻子(克麗斯蒂娜·路易絲)。我曾在海軍中服役四年,現(xiàn)在有四個孩子,住在一個叫做綠陰山的市郊。我們有一所漂亮的房子和一個花園,還有一個在屋外烤肉的地方。夏夜,我與孩子們一起坐在那兒。當克麗斯蒂娜彎腰給牛排加鹽時,我朝她的衣襟里看,或者只是凝視著天空的光芒。這時,我總是感到興奮,就像在那些艱辛或危險的處境中一樣感到興奮。我想,這就是生活中痛苦與歡樂的意味吧。
戰(zhàn)爭剛過去,我就到一家聚閃鋅制造廠工作??礃幼游乙源藶橐簧氖聵I(yè)了。公司實行家長式統(tǒng)治。這就是說,老板一會兒叫你干這件事,過一會兒又讓你干別的。什么事他都插手,不論是澤西的工廠,還是納施威爾的工廠。他的氣派就好像在貓打個盹兒的工夫里他就一手籌建了整個公司。我盡量識相地不去觸犯他。在他面前,我循規(guī)蹈矩,就好像是他親手用泥巴捏出了我,并把生命之火吹入我的身體。他是那種需要有人替他出面的專制君主,這個任務就由吉爾·巴克納姆來擔當。他是老板的左右手、門面以及和事佬。他能在一切事上涂上一層人情味,而這點正是老板所缺乏的。但古爾開始不來辦公室了,最初是一兩天,然后是兩個星期,后來就更長了。當他回來時,盡管人人看得出他曾酩酊大醉,他卻總是說胃不舒服或者眼疼什么的。大量喝酒本是他要給公司盡的義務之一,所以這也沒什么奇怪。老板忍耐了一年,一天早上,終于到我的辦公室來了,他叫我上巴克納姆的公寓去解雇他。
這就跟讓一個辦公室雜役去解雇董事長一樣悖謬和卑劣。巴克納姆是我的上司,而且是比我年長許多的長輩。他有時還請我喝一杯,一點也不拿架子??墒抢习遄鍪驴偸沁@樣,我也知道該怎么辦。我給巴克納姆的公寓打了電話,巴克納姆太太說我可以在那天下午去看他。我獨自吃了午飯,在辦公室里待到三點左右,然后從我們在市中心的辦公室走到巴克納姆在東七十街的公寓去。這時正是初秋時節(jié),“世界棒球錦標賽”正在進行。一場暴風雨就要來到這座城市的上空。我到達巴克納姆家時,我能聽見炮聲似的轟轟雷鳴,聞到空氣中下雨前的氣味。巴克納姆太太請我進屋。匆匆涂抹的厚厚脂粉掩蓋著一年來的所有艱辛在她的臉上刻下的痕跡,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疲憊不堪的眼睛。她穿著一件老式的花園舞會服裝。上面印著大朵大朵的花(我知道他們有三個孩子上大學,有一條縱帆船,雇著一個人管船,還有許多其他開銷)。吉爾躺在床上,巴克納姆太太把我?guī)нM臥室。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一切都籠罩在柔和的,仿佛黎明時分的那種微曦中,使人感到此時正應當在睡夢中,而不應告訴人壞消息。
吉爾顯得又愉快,又可愛,又謙虛。他說看到我他非常高興;他上次去百慕大時,給我的孩子買了許多禮物,但是忘記寄給我了。“親愛的,你把那些東西拿出來好嗎?”他問道,“你還記得擱在哪兒嗎?”于是她拿了五六大包看樣子很值錢的東西走了回來。她把包裹打開放在我膝蓋上。
我一想起我的孩子們總是很高興,我喜歡送禮物給他們。我被這些禮物迷住了。這當然是個計謀——我猜是她出的主意,這準是她在過去一年中想出來的保住他們地位的許多計謀中的一個(我看得出來,包裝不是新的。我回家后在禮物中間還發(fā)現(xiàn)幾件吉爾的女兒們沒帶到大學去的舊開司米和一頂有一圈明顯的汗?jié)n的蘇格蘭帽子。不過這只能加深了我對巴克納姆一家所處困境的同情)。我們談“世界棒球錦標賽”和辦公室里的一些瑣事。當風雨來時,我?guī)椭涂思{姆太太關(guān)上了公寓的窗子,然后我離開他們家,很快就乘火車在暴風雨中回家。五天之后,吉爾·巴克納姆永遠戒酒了,回到辦公室,依舊坐在老板的右邊。于是,老板首先找我算賬??磥?,如果我本來的命運是得做一個俄國芭蕾舞演員,或者得去制造巧奪天工的珠寶手飾,或者得專門給柜子抽屜上畫踢噠舞演員,在蛤殼上畫風景畫,或者得去住在普洛溫斯頓那種偏遠的地方,就是這樣,我也決不會碰上比我在聚閃鋅工廠所遇到的男男女女更古怪的人了。我決定自找出路。
我母親教我,只要手頭寬裕就不要談錢,而我卻在手頭拮據(jù)時也總是不愿意談錢,所以我不能為后來六個月內(nèi)接踵而來的事情畫一幅非常詳盡的圖畫。我租了一塊辦公的地方,這是一個僅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個電話機的隔間。我開始向外發(fā)信,寄出的信很少有人答復,電話干脆可以拆了。我需要錢,可是借貸無門。我母親恨克麗斯蒂娜。不過我想不管怎么說,她自己也沒多少錢,因為我小時候我媽在給我買一件大衣或者一塊奶酪三明治時,沒有一次不告訴我,這是破格的。我交游甚廣,但是當我真要依靠朋友過活時,我就不能讓一位朋友請我喝上一杯,然后向他借五百塊——何況我需要更多的錢。最糟的是,我還沒有把事實真相稍稍向我妻子描述一下。
一天晚上,當我們正在換裝打扮,準備到街坊沃伯頓家吃飯去時,我心里就在想著這些??他愃沟倌茸谑釆y臺前戴耳環(huán)。她是個漂亮的中年女人,她對金錢的必要性的無知,可說登峰造極。她的脖子很秀美,衣服下面高聳的胸部十分耀眼??吹剿谛蕾p鏡子中自已身影時那種端莊健康的喜悅,我再也不忍告訴她我們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她使我的生活變得十分甜蜜,端詳著她,好像使我身上某種清澈的精力之泉變新鮮了,從而使得這房間,墻上的圖畫和窗外的明月都變得富有生氣,令人愉快。事實真相會使她哭起來,毀了她臉上的妝容。沃伯頓家的晚餐,對她說來也就給毀了。晚上,她會到客房去睡覺。她的美麗與她對我的理智的影響所包含的真理,似乎和我們在銀行已經(jīng)透支的事實所包含的真理一樣多。
沃伯頓夫婦很富有,但落落寡合;他們可能對此毫不在乎。沃伯頓太太是個開始上年紀的內(nèi)向的女人。沃伯頓先生是你在學生時代準會討厭的那種人。他皮膚不好噪音刺耳,而且還有一種固執(zhí)的習性——揮霍。沃伯頓一家總是在花錢,這也是人們和他們談話的永恒話題。他們前廳的地板是從里茲來的黑白兩色大理石,他們正在為在海洋島的畜棚加修避寒設(shè)備,他們要乘飛機去達佛斯待十天,要買一對馬,還要添蓋一座側(cè)樓。那天晚上我們遲到了,梅澤夫婦和切斯尼夫婦早已在那兒了,可是卡爾·沃伯頓還沒回來,希拉很著急?!翱柕杰囌鞠鹊米哌^一個可怕的貧民窟,"她說,他身上帶著好幾千塊錢,我真擔心他被搶劫……”卡爾回來了,向男女賓客講了一段猥褻的故事,然后我們?nèi)胂燥?。這樣的宴會,參加者都得洗過澡,換上最體面的衣服,而且某個老廚子從天亮開始就剝蘑菇或者挖蟹肉。我想好好度過這個晚上。這是我的愿望,可是那天晚上我的愿望不能使我忘憂。我覺得我好像是在兒童時代參加一個討厭的生日晚會,母親在帶我來以前對我又嚇唬又許愿。晚會十一點半結(jié)束,我們回家去。我待在外面的花園里吸完一支沃伯頓家的雪茄。這是星期四晚上,到下星期二以前我的支票還不會被銀行拒付,可是我得趕緊想辦法。我上樓去克麗斯蒂娜已經(jīng)睡著了。我自己也睡著了,但是凌晨三點左右醒了過來。
我夢見用彩色聚閃鋅薄膜包面包。我夢見一家全國性雜志上的整頁廣告:“給你的面包箱添點新色彩!"這頁雜志上畫滿寶石色彩的面包——綠松石色的面包,紅寶石色的面包,還有綠寶石色面包。在睡夢中,這景象對我來說挺美妙,使我高興起來,可是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黑暗的臥室里躺著時,我又感到心灰意懶,十分傷感,生活中的種種牽掛都涌上心頭。我想起獨自住在克利夫蘭旅館里的老母親。我看見她穿好衣服到旅館樓下的餐廳吃飯。如同我想象中那樣,她的樣子很可憐,孤苦伶仃,舉目無親。然而,當她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她的牙床上還有幾顆門牙。
過去,她供我讀完大學,送我到賞心悅?cè)盏娘L景勝地度假,激勵我的抱負,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她堅決反對我的婚事,從此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很緊張。我多次請她與我們同住,但她總是拒絕,總是懷著惡感。我給她寄去鮮花和禮品,每周給她寫信,可是我獻的這些殷勤看來使她更加深信我的婚事對她對我都是災難。接著,我又想到她的圍裙帶子,因為在我小時候,她好像是一個圍裙帶長得能從大西洋拖到太平洋的女人,那圍裙帶繞成環(huán)狀,好像橫貫蒼穹的噴氣機的尾跡。現(xiàn)在想起她,我已經(jīng)沒有反抗和煩惱的情緒,有的只是傷感,因為我們的努力所得到的只是少得可憐的純潔感情。我們甚至不能坐在一起喝上一杯茶,而心中沒有惡感翻騰。我期望糾正這種現(xiàn)象,在更淳樸、更有人情味的基礎(chǔ)上重建與母親的全部關(guān)系,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當年的教育費用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在病態(tài)的感情中變得如此之高。我想用一種阿卡狄亞式的感情把這一切重新做起,使我們兩人都改變做法,這樣每當凌晨三點我想起她來就不會感到內(nèi)疚,而她的晚年也不會孤獨寂寞,無人照顧。
我向克麗斯蒂娜靠攏一點,感覺到她的體溫,這使我突然對一切有一種溫柔和愉快的感覺,但是她在睡夢屮從我身邊移開。我咳了一聲,最后大聲咳嗽起來,我抑制不住咳嗽,起身離床,到黑黢黢的洗澡間喝一杯水。我佇立在洗澡間的窗前,俯視下面的花園。外面有點風,風向似乎不定,聽聲音好像曉風——空中回蕩著陣雨的颯颯聲,吹到臉上,感覺很舒服。馬桶后面還有一些香煙,我抽了一支以便重新入睡。但當我吸進一口以后,煙使我的肺疼起來,我突然確信我就要死于支氣管癌了。
我曾陷入過各種各樣愚蠢的憂郁之中——我曾對我從未去過的一些國家思念不已,曾渴望成為我不可能成為的人,但這一切感情與對死的預感比較起來都是微不足道的。我把香煙扔人馬桶里(哧的一聲),挺起身子,但是胸口的疼痛卻更劇烈了。我深信癌癥引起的腐爛已經(jīng)開始。我知道我的一些朋友將懷著好感思念我,克麗斯蒂娜和孩子們心中將保持對我充滿柔情的回憶,但是接著我又想到了錢,想到沃伯頓家和票據(jù)交換所就要拒付了的支票,看來對我說來錢還是勝過愛。我曾思慕過一些女人——幾乎到了妒火中燒的地步,可是看來我對任何人的思慕從未到過我那天夜里思慕錢的地步。我到我們臥室的衣櫥前穿上一雙舊的藍色運動鞋,一條褲子和一件深色的套衫。然后我下樓出了家門。月落星稀,但樹木和圍墻的上空卻是一片朦朧的亮光。我繞過特倫霍姆家的花園,腳踏無聲的膠底鞋穿過草地,走上通向沃伯頓家房子的草坪。我從敞開的窗子里聽了聽屋里的動靜,只聽見時鐘滴答滴答地響。我走向門前的臺階,打開紗門,走過從里茲弄來的地板。在窗外遷入房中的朦朧夜色下,屋子好像一個包住自己的貝殼或鸚鵡螺。
我聽見一只狗牌的叮當聲,接著,希拉那只老長耳狗穿過門廳路小跑過來。我在它耳朵后面搔了搔,于是它又回到它的睡處呼嚕一聲然后睡著了。我像了解我自己家一樣了解沃伯頓家的布局。樓梯上鋪著地毯,但我仍先用一只腳在樓梯上踩了踩,看看是否吱吱作響。然后我開始上樓。臥室的門都開著,我從卡爾和希拉的臥室里聽到睡眠時的深深呼吸聲。我在參加大型雞尾酒會時,常把外衣放在這間房子里。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來定定方位:在夜色中我可以看見床,搭在椅背上的一條褲子和一件上衣,我快步走進房間,從那件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錢包,然后開始退回門廳。希拉醒了,我想大概是我心里慌亂,使得行動很笨拙。我聽見她說:
“你聽見聲音了嗎,親愛的?”
“是風?!彼緡伒?/p>
然后他們又靜了下來。我在門廳里很安全——除了我自己,一切對我都是安全的。在那里我的精神好像正在崩潰。唾液干了,心臟中的潤滑劑也枯竭了,支撐我雙腿使其直立的那種什么液體正在流失。只是靠了扶著墻我才能向前走。我扶著欄桿下了樓梯,趔趔趄趄地離開了這幢房子。
回到自己漆黑的廚房里,我喝了兩三杯水。我在廚房的水龍頭前站了半個小時或者更長時間,才想起看看卡爾的錢包。我走進地下室,關(guān)上門后打開燈。錢包里有九百塊帶零。我關(guān)上燈又回到黑黢黢的廚房。?。∥覐膩聿恢酪粋€人會這么痛苦,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內(nèi)心可以打開這么多的庫房,里面裝滿了自我譴責!我青年時代釣鮭魚的溪水在哪里?其他種種天真無邪的歡樂在哪里?喧囂的河水發(fā)出濕皮子似的氣味,暴雨后的樹林顯得十分清爽?;蛘咴陂_學那天,夏日的和風帶來荷爾斯頓斯青草似的氣味——你會覺得飄飄然,那時所有的小溪里都游滿了我們的水下珍寶——鮭魚(也許這僅僅是我在這漆黑的廚房里的想象)。我在痛哭。
我說過,綠陰山是個郊區(qū)。它很容易受到城市計劃人員、冒險家和抒情詩人的責難,可是你如果在城市里工作并且要撫養(yǎng)孩子的話,我覺得就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地方了。我的鄰居們很富有,這是千真萬確的,而富有在這里意味著閑暇。他們很會消磨時間:他們周游世界,欣賞優(yōu)美的音樂;在飛機場得到挑選平裝書的機會時就挑選泰西狄底斯的作品,有時也會挑選阿奎奈斯的作品。人們敦促他們修筑防空掩體,他們卻種樹栽玫瑰。他們的花園都富麗堂皇。第二天早晨,即使我從洗澡間的窗戶里得到的是一座名城的惡臭熏天的廢墟,我的震驚的程度也不會超過回憶昨晚我的所做所為。但是,我的道德根基喪失殆盡,卻改變不了太陽的一絲光芒。我悄悄地穿上衣服——因為,有哪一個夜里干了見不得人的事的人愿意聽到他家里人歡樂的聲音呢?然后乘早班火車走了。我這身衣服本是用來表示整潔和正派的,可是我自己卻是一個腳步聲被人誤當風聲的可憐蟲。我讀起報來,報上說在布朗克斯,三萬元待發(fā)工資被搶;在懷特普蘭斯,一位主婦從晚會歸來,發(fā)現(xiàn)皮大衣和珠寶不翼而飛;在布魯克蘭,價值六萬元的藥品被人從倉庫盜走??吹轿宜傻氖虑槿绱顺R?,我心里覺得輕松一點,不過就是那么一點兒,很快就過去了。然后,我又面對我,一個普通的賊和騙子這個事實,我做的事情是多么該受譴責,因為它違反了人們已知的一切宗教的教規(guī)。我偷了東西,更有甚者我罪惡地潛入一個朋友的家,破壞了把社會結(jié)合在一起的所有的不成文法。我的良心的自我譴責是那么強烈,就像一只猛禽的喙在狠狠地啄我的心——我的左眼開始跳了起來。我似乎又到了精神總崩潰的邊緣?;疖囘M城以后,我進了銀行。離開銀行時,我差一點被一輛出租汽車撞了。我擔心的倒不是我的骨頭,而是生怕人家在我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卡爾沃伯頓的錢包。當我覺得沒人在看我時,我在褲子上擦了擦錢包(擦掉手?。缓蟀阉舆M垃圾箱。
我想咖啡也許能使我好過些,于是走進一家餐館,和一個陌生人一起在一張桌邊坐下。弄臟了的花邊紙碗墊和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都還沒有收走,那個陌生人面前放著上一個顧客留下的三角五分錢小費。我開始看菜譜,但我從眼角里瞥見那個陌生人把這三角五分錢裝到自己口袋里去了。多么卑鄙的家伙!我起身離開了餐館。
我到了我的隔間,掛好帽子和外衣,在桌旁坐下。我卷起袖子,嘆了一口氣,抬起頭茫然向前看著,仿佛一個充滿了挑戰(zhàn)和決定的一天就要開始了。我沒有開燈,過了一會兒,我旁邊的辦公室來人了。我聽見我的鄰居清了清喉嚨,咳嗽了幾聲,劃根火柴,然后坐下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墻壁很薄——一部分是磨砂玻璃,一部分是膠合板,這種辦公室隔音很差,很不清靜。我好像在沃伯頓家那樣偷偷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一直等到窗外街上的一輛汽車的聲響遠去才劃了火柴。偷聽使我感到很興奮。我的鄰居企圖通過電話出售鈾的股票。他的步驟是這樣的:開始很客氣,然后發(fā)火:“怎么,X先生?你難道不想賺錢嗎?”接著又非常有禮貌地說:“很抱歉,我打擾了你,Ⅹ先生。我還以為您有六十五塊錢來投資呢。他打了十二個電話,沒有一個人要他的貨。我一聲不響像一只老鼠。后來他又給艾德爾瓦爾德的問詢處打電話,查問從歐洲來的飛機的情況。倫敦的準時,羅馬和巴黎的晚點。
“不,他還沒來,”我聽見他在電話里向一個人這樣說,“那里還黑著燈呢?!蔽业男奶煤芸臁:髞砦业碾娫捯岔懥似饋?。我數(shù)到十二下,電話才停。
“我確實知道,我確實知道,”隔壁那人說,“我能聽見他的電話鈴聲,他沒接電話。他不過是個正在找工作的孤獨的兔崽子。接著說,接著說。我跟你說,我沒時間到那里去。接著說……七、八、三、五、七、七……”他掛上電話以后,我到門口去,開了一下又關(guān)上了門,打開電燈,把衣架弄得嘎嘎作響。我用口哨吹了支曲子,然后沉重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我接著撥了我第一個想起來的電話號碼。聽到我的聲音,他叫了起來:
“黑奇,我正在到處找你!你準是卷起鋪蓋偷偷溜了?!?/p>
“是的?!蔽艺f。
“偷偷溜了,”豪又重復了一遍,“真是偷偷溜了,可是我要跟你談的是一件你一定感興趣的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件事用不了三個星期的時間。這是偷竊。他們?nèi)槌粑锤桑康煤?。他們有的是錢。干這事就像是偷竊?!?/p>
“好吧?!蔽艺f。
“那么,我們十二點半在卡丁餐廳吃午飯,那時我再告訴你細節(jié),好嗎?”豪問道。
“好吧,”我聲音沙啞地說,“多謝,伯特?!?/p>
“我們星期天到小屋去了,”我掛電話時聽到隔壁辦公室里的人說,“露西被毒蜘蛛咬了。醫(yī)生給她打了一種什么針,她會好的。”他撥了另外一個電話號碼后說:“我們星期天到小屋去了,露西被毒蜘蛛咬了……”
一個人的老婆被蜘蛛咬了,他抽空兒給三四個朋友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件事,這是很可能的。但同樣可能的是,“蜘蛛”這個詞是對某種非法交易表示警告或同意的暗號。變成小偷以后,我好像把周圍的人也都當成小偷和騙子了,這使我很害怕。我的左眼又跳起來了。由于我的一半意識忍不住另一半意識的猛烈責備,我在腦子里拼命搜索想另外再找出一個把罪過歸咎于他的人來。我時常在報紙上看到離婚有時導致犯罪。我五歲時父母離婚了。這是個很能說明問題的線索,它很快使我想起更能說明問題的事情。
我父親離婚后到法國去居住,我有十年沒看到他。后來他給我母親寫信請求來看看我。我母親為這次團聚給我做了思想準備,她告訴我這個老頭如何酗酒、殘忍和放蕩。那是一個夏天,我們正住在楠塔基特。我獨自乘輪船,然后乘火車去紐約。那天晚上我很早就在普拉扎見到我父親,可是這時他已喝過酒,對他來說,這可不算早了。我用一個少年人嗅覺靈敏的鼻子聞到了他呼吸中的杜松子酒氣味。我注意到他一次又一次地撞到桌子上。我后來意識到,這次團聚一定使他這個六十歲的人很緊張。我們吃了晚飯,去看《皮卡蒂的玫瑰》。合唱剛一開始,我父親就說我可以得到我喜歡的任何一個女演員,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我甚至能得到拔尖的女舞蹈演員。如果我當時認為他橫渡大西洋是專門為我辦這件事,事情就會迥然不同了,可是我當時覺得他這次回來是為了傷害我母親,我很害怕。表演是在看起來被許多角撐架支起來的那種老式劇院中舉行的。暗金色的角撐架支撐著屋頂、包廂,甚至看來支撐著坐有四百人的二樓看臺。我花了許多時間看那些布滿塵垢的角撐架。要是房頂在我頭上坍塌下來,我多半能幸免于難。演出結(jié)束后,我們回到旅館,在見那些姑娘之前洗一洗。老頭四肢伸開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開始打鼾。我拿了他錢包里的五十塊錢,在中央車站過了一夜,然后乘早班火車去伍滋豪爾。這樣看來,包括我在沃伯頓家樓上門廳里經(jīng)受的激烈的感情沖動在內(nèi)的全部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釋了。那時,我是在重演普拉扎的那幕。我那天偷東西并不能歸咎于我,我潛入沃伯頓家也不能歸咎于我,而應該歸咎于我父親!然后,我想起我父親已在十五年前埋葬在楓丹白露,而今不過是一堆塵土。
我走進廁所,洗了洗臉和手,用很多水梳平了頭發(fā)。到出去吃午飯的時間了,我想到我要去吃的這頓飯而憂心忡忡,同時,我很納悶自己不知為什么會這樣,然后大為驚訝地意識到原來是由于伯特·豪隨隨便便地用了“偷”這個字。我希望他不要再老說這字。
在廁所里,就在這些想法掠過我的腦海的時候,我眼睛的抽搐擴大到整個面頰,“抽搐”這個動詞仿佛是嵌入英語中的飽蘸毒汁的魚鉤。我曾與人通奸,可是“通奸”這個詞對我毫無影響;我曾酗酒,然而“酗酒”這個詞也沒什么非常的力量。只有“偷盜”和與之相連的一切名詞、動詞及形容詞有控制我整個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力量,就好像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衍出新教義:偷盜是十戒之首,是道德死亡的象征。
我到街上時,天色昏暗,到處都開了燈。我端詳我遇到的每一個人的臉,希望能在這充滿欺詐的世界上找到能給我以鼓舞的誠實跡象。在三馬路,我看見一個年輕人拿著一個白鐵杯,閉著眼睛裝瞎子。這人眉宇間的皺紋和眼角上的魚尾紋說明他能看見酒吧間柜臺上的酒,這就揭穿了他很像一個盲人的上半個臉造成的假象。第四十一街還有一個盲人乞丐,意識到我不可能一一鑒別城里乞丐的合法性,我沒去再觀察他的眼窩。
卡丁餐廳是第四十街上專為男人設(shè)立的飯館。門廳里的喧囂只能使我感到孤獨和不自在。衣帽間的女侍懶懶地瞟了我一眼,我猜她準是注意到我的眼睛在跳動。
伯特正在柜臺旁邊。要了酒以后我們就開始談正事兒?!吧塘窟@種事,我們本來應該在一個僻靜的小胡同相會,”他說,“不過,這無非是一個傻子和他的錢以及其他事情。這家有三個孩子,伯德特是其中之一。他們有足足一百萬塊錢可以揮霍。早晚會有人去偷他們的錢,我何樂而不為呢?我用手按住左頰,壓住臉上的抽搐。當我試著把杯子舉到嘴邊時,我把杜松子酒噴了一身?!八麄?nèi)齻€都剛剛離開大學,”伯特說,“這三個人錢多得要命,你就是把他們偷光了他們也不會心疼。那么,如果你要參加這次盜竊的話,你要干的只是……”
廁所在餐廳的另一頭,我跑到那里,放了一盆冷水,把頭和臉浸到水里,伯特跟我進了盥洗室,我用紙毛巾擦臉時,他說:
“你知道,黑奇,我本來不想說的,不過既然你已經(jīng)病了,我可以告訴你:你的樣子糟糕透頂。我是說我一看見你,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不管是大事小事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反正多想無益,也許你該采取點措施,你沒見怪吧?”我說我病了。我在廁所里待到伯特走開。然后我去拿帽子,衣帽間的女侍者懶懶地瞟了我一眼。我在衣帽間邊上的把椅子上看到下午的報紙,報上有條消息說布魯克林的銀行搶劫犯搶走了一萬八千元。
我在街上躑躅,想象自己將變成一個什么樣的掏錢包的和搶手提包的人。圣·巴特里克教堂的所有圓拱和尖頂都只能使我想起濟貧捐款箱。我乘普通列車回家,眺望著窗外靜謐的風景和春天的暮色。在我看來,這個世界被我這樣的人戳了許多大窟窿,而漁夫、單身游泳者、鐵路與公路交叉處的看守人、沙地上的玩球者公開尋歡作樂而毫不害羞的情侶、小游艇的主人以及在消防站玩皮納克爾牌戲的老人,則是修補這些窟窿的人。
克麗斯蒂娜是這樣的女人:當她母校的校友會秘書請她描述她的狀況時,她就會因為想到自己活動和興趣的花樣之多而頭暈目眩起來。那么,在某一天里(她不時要東拉一下,西扯一句的),她必須做的有哪些事呢?開車送我上火車站,修理雪橇,預訂網(wǎng)球場為北威斯特柴斯特美餐會的每月聚餐買酒和食品、查拉羅斯辭典,出席一個女選民協(xié)會的關(guān)于下水道問題討論會,參加為博布西·內(nèi)爾的姑媽舉行的正式午餐會,給花園鋤草,為打零活的女仆熨工作服,用打字機打兩頁半她寫的關(guān)于亨利·詹姆斯早期小說的論文,倒垃圾,幫助準備孩子們的晚飯,幫羅尼練習打球用發(fā)夾卷好自己的頭發(fā),找廚子,到火車站接人,洗澡,梳妝打扮,七點半用法語迎接客人,十一點半說晚安,然后在我懷里躺到十二點。我想起來了!你可以說她躊躇滿志,但是我想她不過是在繁榮而年輕的國家里的一個怡然自得的女人。然而,這天晚上,她在車站接我時,我卻很難提起精神來應付這種朝氣。
我真倒霉,盡管身體不適,還要在星期日早晨的圣餐上收獻儀。我用很不自然的笑容回答我的朋友們的虔誠的目光。然后我跪在一扇尖頂窗邊,窗上鑲的彩色玻璃看上去就像是用苦艾酒瓶和勃艮第酒的瓶底拼成的。我跪在一塊人造革膝墊上。這個膝墊是某個行會或其下屬的鋪子送來代替破舊的黃褐色的墊子的。那種墊子的接縫都已經(jīng)裂開,里面的墊草露了出來,使得整個地方都飄散著舊馬槽的氣味。墊草和花朵的氣味,長明燈的光亮,被教區(qū)長的呼吸吹得閃爍不定的燭光,和這座取暖設(shè)備很差的建筑物中的潮氣,就好像廚房里或保育室里的聲響和氣味一樣,對我來說都是十分熟悉的,也都同樣是我兒童時代生活的一部分??墒沁@天早上,這些燈光和氣味變得如此強烈,竟使我頭暈目眩起來。我聽見我右邊的踏腳板下面有一只老鼠在咬東西,聲音好像鉆頭在鉆硬橡木。
“圣主,圣主,圣主,"我大聲說,希望嚇走那老鼠,“萬神之主天地間充溢著你的榮耀!"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會眾咕噥著:“阿門。聲音好像腳步聲。那老鼠還在踏腳板下嚓嚓地啃著。后來——也許因為我只注意老鼠咬東西的聲音,也許因為混氣和墊草的氣味有催眠作用——當我從祈禱時放手的架子上抬頭看時,我發(fā)現(xiàn)教區(qū)長正從圣杯中飲圣酒,我知道我已錯過了圣餐。
在家里,我從星期日報紙上找其他盜竊消息。這種消息可真不少:銀行被搶,旅館保險箱中的珠寶被洗劫一空,女仆和管家被綁在廚房的椅子上,毛皮和工業(yè)鉆石成批被竊,熟食店、煙鋪、當鋪被人破門而入,有人從克利夫蘭藝術(shù)學院偷走一幅油畫。下午四五點鐘,我開始耙除地上的落葉。有什么比在春天的飄滿縷縷云絲的灰白的蒼穹下清理秋天留下的發(fā)黑垃圾更令人悔恨交集呢?
我正在耙落葉時,我的兒子們走過我身邊。
“托布勒家正在打壘球,”羅尼說,“大家都在那里?!?/p>
“你怎么不去玩?”我問。
“人家請你,你才能去玩。”羅尼回過頭來說,說完他們就走了。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聽見沒請我們?nèi)ゴ驂厩虻娜藗兊暮炔事?。托布勒家在街區(qū)的另一頭。隨著夜幕降臨,興致勃勃的呼喊聲越發(fā)清晰;我甚至聽見冷飲杯中的冰塊的碰擊聲和女人們發(fā)出的嬌弱的喝彩。
我奇怪我為什么沒被邀請到托布勒家去打壘球,我奇怪為什么我們被排斥在這簡樸的娛樂,這輕松的聚會,這漸弱的歡聲笑語和這砰然關(guān)閉的大門之外。當我得不到這些時,它們就仿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為什么兼收并蓄的社會——實際上是一心向上爬的社會——不讓我這么好樣的漢子去打壘球呢?這是什么世道!憑什么把我孤零零地撇下,讓我在落日的余暉中和我的落葉為伴——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感到那么凄涼,那么寂寞,以至心里直發(fā)寒,憑什么呢?
要說我厭惡什么人的話,那就是那些意志薄弱的感傷主義者——所有那些憂郁的人,出于對別人的過分同情,失去了他們自身的激情,失去了自我,自己像霧一樣飄過人生,卻憐憫每一個人時代廣場上擺著幾支可憐的鉛筆的無腿乞丐,地鐵中自言自語的涂指抹粉的老太婆,公共廁所中的赤身裸體者以及倒在地鐵樓梯上的醉漢,都不僅僅是激起他們的惻隱之心。只消一瞥,就足以使他們深感自己也變成了同樣不幸的人。被社會拋棄的人們好像踐踏著他們尚未覺醒的靈魂,在微曦中把他們置于類似監(jiān)獄暴動場面的那種狀態(tài)中。由于對自己感到失望,他們總想替我們其他人感到失望。他們想用涕淚漣漣的失望來建造一切城市、世間萬物、天空和國家。夜間躺在床上,他們會滿懷柔情地想起失去按投注比例分彩彩票的大贏家,想起一個巨著被人誤認為垃圾而付之一炬的大小說家,想起賽繆爾·蒂爾登由于選舉團的詭計而失去總統(tǒng)職位。我一向不屑于與這種人為伍,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備感痛苦。我看見星光下有一支光禿禿的山茱萸,我想,一切是那么可悲呀。
星期三是我的生日,下午三四點鐘我在辦公室里想起這件事。想到克麗斯蒂娜可能正在準備出人意料的晚會,我在一秒鐘之內(nèi)就從坐著變成站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后來我斷定她不會這么辦,但僅是孩子們可能會為了我的生日而做的準備,就會使我感情上受不了。對這件事,我可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早地離開了辦公室,在上火車前喝了兩杯飲料??他愃沟倌仍谲囌居游业臅r候顯得很高興,我也只好按住焦慮,強裝笑臉。孩子們已經(jīng)換上整潔的衣服。他們?nèi)绱藷崃业刈N疑湛鞓?,我簡直覺得十分難堪。桌上放著一攤小禮品,主要是孩子們做的禮物——扣子做的袖口和紀念冊等等??紤]到我的處境,我想我還是顯得十分高興的。我拉開按扣,戴上傻氣的帽子,吹滅蛋糕上的蠟燭,然后向大家致了謝意。但是看來還有其他禮物——給我的大禮物。飯后,克麗斯蒂娜和孩子們到院子里去,把我留在房間里,然后朱尼進來,把我領(lǐng)出屋子繞到房后,他們都在那里。一個掛著卡片和絲帶的鋁制伸縮梯靠在墻上。我好像挨了當頭一棒,我說:
“這他媽的是什么意思?”
“爸,我們想您需要它?!敝炷嵴f。
“我要只梯子干什么?你們當我是—在二樓干活的工人嗎?”
“天窗,”朱尼說,“紗窗……”
我轉(zhuǎn)身問克麗斯蒂娜:
“我一直在說夢話嗎?”
“沒有,”克麗斯蒂娜說,“你沒有說夢話?!?/p>
朱尼開始哭了起來。
“您可以從雨水槽里把樹葉弄出來?!绷_尼說。
兩個孩子都耷拉著臉看著我。
“嗯,你得承認這是個不正常的禮物。”我對克麗斯蒂娜說
“上帝呀!”克麗斯蒂娜說,“走吧,孩子們,走吧。”
她把孩子們從平臺門領(lǐng)進屋里。
直到天黑后,我還在花園中踱來踱去。樓上開著燈。朱尼還在哭,克麗斯蒂娜給他唱歌,后來她不唱了。我等到我們臥室的燈滅了一會兒以后才上樓去??他愃沟倌壬泶┧伦谑釆y臺前眼中淚水盈盈。
“你應該設(shè)法理解?!蔽艺f。
“我辦不到。孩子們存了好幾個月錢才給你買了這么個倒霉的新鮮玩藝兒?!?/p>
“你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事情?!蔽艺f。
“你就是下過地獄,我也不會原諒你。”她說,“你經(jīng)歷的事沒有任何一件可以證實你的行為是正當?shù)?。孩子們把梯子放在汽車房里藏了一個星期。他們是這樣的可愛?!?/p>
“我一直不舒服?!蔽艺f
“別跟我說你不舒服?!彼f,“每天早上我盼你快點走,晚上我怕你回來?!?/p>
“我也壞不到這個地步。”我說
“壞透了?!彼f,“你對孩子們粗暴,跟我鬧別扭,對朋友當面無禮,背后刻毒。真卑鄙?!?/p>
“那么你要我走嗎?
“啊,主啊,我要你走嗎?你要是走了,我還能喘口氣?!?/p>
“孩子們怎么辦?”
“問我的律師去。”
“那我走了。”
我穿過門廳到我們放包裹的壁櫥去。我把手提箱拿出來一看,孩子們的小狗已經(jīng)把箱子邊的皮帶扣全給咬松了。我正想再找一個手提箱,結(jié)果一下子整垛東西都向我頭上倒下來,砸在我臉上。我提起箱子回到臥室,長長的皮帶拖在身后。
“看哪,"我說,“看看這個。克麗斯蒂娜。狗把皮帶扣從我的箱子上咬下來了?!?/p>
她連頭也不抬。
“十年來,每年我為這個家花上兩萬塊錢,"我大聲嚷道,“可是到該我走的時候,我連一只像樣的手提箱也沒有!你們?nèi)巳硕加惺痔嵯洌B小貓都有個漂亮的旅行袋?!?/p>
我猛地拉開我放襯衣的抽屜,那里只有一件襯衣。
“我甚至沒有夠過一個禮拜的干凈襯衣!”我喊道
然后,我收拾起東西把帽子往頭上一扣,大步走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想把汽車也帶走。于是,我走進汽車房去找汽車。我看見一塊寫有“出售”字樣的招牌。很早很早以前,在我們買這幢房子時這塊招牌曾掛在房上。我拂去牌上的積土,找了一枚釘子和一塊石頭,繞到房子前面把“出售”的牌子釘在一棵楓樹上。然后,我走到車站去,車站大約有一英里遠。箱子上那條長長的皮條拖在我身后,我站住想把皮條扯下來,可是怎么也弄不下來。到了車站,我發(fā)現(xiàn)要到明早四點才有火車,我決定等車。我坐在箱子上等了五分鐘,然后站起身來,又向我家的方向走去。在半路上,我看見克麗斯蒂娜沿街走過來,身穿衛(wèi)生衫和裙子,腳上是雙旅行鞋——這些都是能以最快速度穿上的東西,不過這些都是夏季服裝,然后我們一起回家上床睡覺。
星期六,我玩高爾夫球。盡管打完球已很晚了,我還想在俱樂部的游泳池游完了泳再回家。游泳池里除湯姆·梅特蘭空無一人。他皮膚黝黑,外貌清秀,非常富有,但十分安靜。他的性格看起來十分孤僻。他的老婆是綠陰山最胖的女人,他的孩子們也不大討人喜歡。我覺得他是這么一種人:他的晚會、友誼、愛情和事業(yè)全都像一個復雜的高層建筑——火柴棍搭成的塔——聳立在他早年的憂郁之上。一口氣就可以將這一切吹倒在地。我游完泳,天都快黑了,俱樂部里亮起了燈光,在走廊里就可以聽見開晚餐的聲音。梅特蘭坐在池邊,用腳踢打著有死海的氯氣味的淡藍色池水。我一邊擦干身體,一邊從他身邊走過。我問他是不是要下水。
“我不會游泳?!彼f
他微微一笑,眼光從我身上移開,望著在黑黢黢的景色中游泳池里的光滑平靜的水面。
“我老家一直有一個游泳池,”他說,“可是我那時從來也沒空游泳,我總是在練小提琴。”
這就是他——四十五歲,至少是個百萬富翁,可是他連在水里浮起來都不會,我想他平時一定很少像剛才那樣說話誠懇。在穿衣服的時候,我不由自主打定了主意:我的下一個犧牲品將是梅特蘭。
幾夜之后,我在凌晨三點醒了過來。我生活中的牽掛之事又浮現(xiàn)心頭——在克利夫蘭的母親,還有聚閃鋅。我到浴室點上一支煙,然后記起來我正死于支氣管癌,身后將拋下身無分文的孤兒寡婦。我穿上藍色旅行鞋和其他行頭,朝孩子們開著門的臥室掃了一眼后就走出家門。那天是個陰天。我走過幾個后花園來到街角,穿過街道折到梅特蘭家的汽車道上。我踏著砂礫小徑旁邊的草坪向前走。他家的門開著,我邁步進門。我像上次在沃伯頓家一樣又興奮又害怕。在朦朧的亮光下,我覺得自己是虛無縹緲的——是個幽靈。我直奔樓梯,朝著我所知道的他們的臥室所在的地方走去。我聽見深沉的呼吸聲,看見椅子上有一件上衣和幾條褲子。我伸手從上衣口袋里擱錢包,但口袋里沒有錢包。那根本不是什么正式上裝,而是一件小青年穿的淺色緞短褂。從他的褲子里找錢包是沒有意義的,他修剪梅特蘭的草坪賺不了那么多錢。我匆匆離開那里。
那天夜里我再也沒睡著,只是坐在黑夜中想湯姆·梅特蘭、格麗斯·梅特蘭、沃伯頓以及克麗斯蒂娜,想我自己命途多舛的一生。我還想到,綠陰山在茫茫夜色中和在光天化日下是多么不同呀!
可是第二天夜里我依舊外出——這次是去皮特家。他們不只家境殷富,而且慣于在喝得爛醉之后打架。他們喝酒之多,使我料定他們在熄燈之后聽不見鳥鳴。如同往常一樣,凌晨三點稍過,我就出發(fā)了。
我一路上心酸地想起我的出世——想我是怎么在市中心的旅館里,一個六道菜的酒會之后被一對萍水相逢的男女制造出來的。我母親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如果她在那次著名的晚宴之前沒有喝那么多“古風”牌酒的話,我還會在某個星球上沒有降生下來呢。后來,我想起了我老子,在大廣場的那個夜晚,皮卡蒂戲院里農(nóng)婦們帶著傷痕的大腿,所有那些支撐劇院的暗金色角撐和我的坎坷的命運。我在朝皮特家走去,樹叢中和花園里響起一片猛烈的騷動聲,好像一股風吹過一個火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響,直到雨水滴到我的手上和臉上。這時我開始哈哈笑了起來。
我希望我能夠說是一只善良的獅子,或者是一個天真的孩子或者是從遠處教堂傳來的縹緲的音樂的旋律使我改邪歸正的,但是這些都不是,而僅僅是落在我頭上的雨水——雨水的氣味還飄進我的鼻孔——使我認識到自己可以擺脫楓丹白露的枯骨和盜竊行為的影響。如果我愿意采取一些辦法,我是能夠擺脫困境的,我還沒有落到不能自拔的境地。我之所以生活在世界上是出于自己的選擇。只要我擁有生命賦予我的禮物就夠了,至于我是怎樣獲得這些禮物與我毫不相干,而現(xiàn)在我就擁有生命賦予我的禮物——濕漉漉的草根和我身上長的毛發(fā)之間的紐帶,我在那些夏夜里就已經(jīng)懂得了對死亡的恐懼,鐘愛孩子以及向克麗斯蒂娜的衣服的前襟里面看。此刻,我正站在皮特的房子前面。我抬頭看看這黑黢黢的房子,然后轉(zhuǎn)身走開。我回到床上,進入了香甜的夢鄉(xiāng)。我夢見我駕舟航行在地中海上,看見一些磨損的大理石臺階伸到海水中,而海水本身是藍色的,含有鹽分的,污濁的。我爬上桅桿,升起船帆,用于把住舵柄。當我駕船離去時,我奇怪我為什么仿佛只有十七歲。但是,一個人不能擁有一切。
把我從死亡中召喚回來的是愛和友誼的表示和光輝,而不是像某個人寫的那樣是玉米餅的香味。吉爾·巴克納姆第二天打電話來說,老板命在垂危,問我是否愿意回去工作。我去看巴克納姆,他解釋說是老板跟我過不去,當然啰,我很愿意回去搞聚閃鋅那老行當。
那天下午,我在八馬路上走著的時候,我所不明白的事情是:一個看來如此暗無天日的世界怎么會在幾分鐘之內(nèi)變得如此甜蜜可愛。人行道也好像在閃閃放光。坐上火車回家去,我向畫在布朗克斯的廣告牌上的做腰帶廣告的樣子可笑的姑娘們微笑致意。第二天早上我拿到了一筆預支工資。采取了防止留下手印的措施之后,我在一個信封中放入九百塊錢。在鄰居們的燈光都熄滅了以后,我徑直向沃伯頓家走去。天剛下過雨,不過此刻已經(jīng)放晴,繁星開始在天空閃爍。沒必要過于謹慎,我繞到他們家房子的后面,看見廚房門開著,就把信封放在他們黑洞洞的房間里。我剛離開他們的房子,一輛警車駛到我的身旁。一個我認識的巡警用曲柄搖下車窗,問道:
“黑克先生,夜里這個鐘點,你在外面干什么呀?”
“我在遛狗?!蔽倚ξ卣f。
周圍看不見一只狗,但他們根本沒看。
“過來,托比!過來,托比!過來,托比!好狗!”我喊道。
然后我走開了,在夜色中愉快地吹著口哨。(趙啟光譯)
注釋:
①柯蒂里昂斯舞:一種類似四對舞伴方塊舞的交誼舞。
②原文為法話。
③卡狄亞:古希臘的一個高原地區(qū)比喻有田園牧歌式淳樸生活的地方。
④泰西狄底斯(公元前47?一公元前400?):希臘歷史學家。
⑤阿奎奈斯(2251274)意大利神學家。
⑥黑奇:克的愛稱。
⑦著名的法語辭典。
⑧享利詹姆斯(18431916):旅居英國的美國作家。
⑨原文為法語。
⑩原文為希臘語。
?美國法律禁行乞,乞丐常借出售鉛筆等雜物的方式乞討。
?原文為法語。
?賽繆爾蒂爾登(1814-1886):美國律師及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