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 本 刊
A:安天旭是如何走上學習鋼琴之路的?
安天旭父親:我們家沒有音樂方面的背景。我們當時覺得學音樂能鍛煉孩子的頭腦,讓孩子更聰明,而彈鋼琴又動手、又動腳,肯定會有好的幫助,于是就從五歲半讓他開始在本地的琴行學琴。但實際上他三歲就開始接觸音樂了,他在幼兒園上的是特色班,開始是學電子琴,彈了一年,隨后又接觸了一年手風琴,都能彈成曲子,在班里他基本也都是領彈的。后來學鋼琴就比別人更快了。學到十個月的時候,他參加了一個比賽,彈《威尼斯狂歡節(jié)》。當時,中央民族大學的一位年輕女老師做評委,她的評語里就建議我們家長和孩子一起努力,好好對他進行培養(yǎng)。第二年,又讓他參加比賽,期間,一位記者就明確跟我們說,要趕緊找好老師培養(yǎng)他。但是,我們還是沒拿定主意,最后是中央音樂學院歌唱家趙登營老師來講學的時候,我們通過他最終找到了常樺老師。
A:常老師,在您的印象里,安天旭是一位怎樣的學生?
常樺(下文簡稱“常”):我教了安天旭七年,他從八歲的時候開始跟我學。我還記得,第一節(jié)課他彈的是《旱天雷》,十級的考級曲目,中間有個句子的處理我到現(xiàn)在都有印象。這個孩子留給人的印象特別深刻,他好像顯得比一般小孩兒要早熟,很多男孩子在他那個年齡還是幼稚的。家長和孩子來的時候,一般都是家長在說話,孩子不講話,東看西看的。安天旭不是,當時他就一直在講話,就讓我感覺挺成熟的——現(xiàn)在就更成熟了!他考學也很順利,是比同班同學小一歲考進的。當時他才在北京學了幾個月,按我的感覺,可能參加專業(yè)考試還需要再學一年才比較有把握,但他當時正好到了要考“附小”的階段了,結果很順利地就考上了。從認識到考學那么短的時間里,他一直突飛猛進,每次上課都沒有讓我重復講過前一節(jié)課提出的問題。記得當時我還提醒過安天旭的爸爸媽媽,孩子偏小,考上了當然皆大歡喜,如果沒考上也千萬不要氣餒,全家人心要一致。因為有些家長會過于緊張,連榜都不敢看,考不上了就感覺一切都不行了似的。安天旭當時考了第六名,彈的作品是柴科夫斯基《胡桃夾子》組曲第1段、克拉默《練習曲》第15首和莫什科夫斯基《練習曲》第6首等。選的曲子不難,但比較能展示他的技術與樂感。
A:您是怎么看待比賽的?
常:比賽可能是每個人都回避不了的一件事。我個人覺得專業(yè)學生肯定要參加比賽,業(yè)余學生則不要參加太多比賽,我不贊成學生到處比賽。但現(xiàn)在競爭很激烈,對于專業(yè)學生來講,參加比賽可能是最直接的開拓事業(yè)的一條路。
參加“老柴”這樣重大的比賽是人生難得的經歷,盡管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但突然間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能力,控制好并完成演奏,這就是最大的收獲。等多年以后回想起來,這場比賽都將是獨一無二、令人感慨萬千的。
A:您認為比賽中如何選擇曲目?
常:我覺得曲目搭配因人而異。過去選手主要彈大的曲子多,比如60分鐘選三首大作品。這次“柴科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下文簡稱“柴賽”)的演奏風格多樣起來了,大家的審美趣味也不完全都是俄派的。第一名法國選手(亞歷山大·坎托羅夫)給人很大啟發(fā)。“柴賽”的選手普遍更重視力量和技術這些俄派的東西,因此第一名的選曲在比賽中顯得格外獨特,比如第二輪彈奏福雷的《夜曲》(Op.63,No.6)就不常見,并且決賽他的兩首協(xié)奏曲也沒有跟任何人雷同,“柴二”彈得很不一般。而且你看他走路的姿勢,我們亞洲人往往比較拘謹,他就很隨性、自然。所以,曲目的搭配永遠不會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如果大家一窩蜂地彈大曲子,那么相對小型的選曲就會脫穎而出;但如果大家都彈中小型的作品,那么彈大作品的又顯得特別了。因此,沒有絕對的好和不好,任何一個曲目搭配都要看你的參照物是什么。
A:你童年時代的學琴狀態(tài)是怎樣的?
安天旭(下文簡稱“安”):我大體上屬于正常練琴的類型。小時候,我練琴的原因其實主要是心里就想做個好學生,不想辜負父母和老師對我的期望。這可能跟我媽媽的早期教育有關,我從小是背著《弟子規(guī)》《三字經》《論語》長大的,知道做好人、守規(guī)矩是很重要的。等我長大以后,看現(xiàn)在有些七八歲的孩子,彈十分鐘就歇著了,家長還得哄著,練琴習慣確實沒我當時好。我在那個年齡段一次能坐下來練三十到四十分鐘。
A:你從小就熱愛音樂嗎?
安:對音樂本身來說,比較喜歡,但也沒有狂熱地熱愛。我審視自己,之所以選擇這條道路,一部分原因是小時候很多老師和專家說我在鋼琴演奏這方面有一定的天賦,并鼓勵我堅持下去。大一點兒后我覺得的確比較適合做這個,通過勤奮努力,就能取得相應的收獲,自己也有成就感。我小時候也學過一些別的東西,比如繪畫和書法,但相較于鋼琴就沒那么突出。
A:在你學琴的道路中,父母對你有沒有很多的支持和引導呢?
安:支持當然是很多的,但他們并沒有逼過我,只是希望我長大后能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就可以了。所謂對社會有用,不一定局限在某個領域,而是無論做什么,能在自己選擇的事業(yè)上把自己的才能發(fā)揮到最好,這才是更重要的。用當下的話來說,我父母“三觀正”,并且比較有“正能量”。
A:從你的學琴經歷上看,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常樺老師和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劉孟捷老師可以算作你的“主線”老師了。兩位老師性別不同,教學上的側重點肯定也有差別,而且你是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分別跟隨他們習琴的。能談談你的感受嗎?
安:其實我沒有覺得這兩位老師有多么不一樣的教學風格,讓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循序漸進的一致性,因為他們在很多方面的理念很像。在我看來,他們的共同點是意圖明確,給出細致的方法,具體地來教你如何控制手、控制腦,以達到目標。有時候我也跟一些專家上大師課,那是另外一種路子,他們有時給你提一個目標,告訴你這是一幅什么畫面、一種什么情感,但不講具體你怎樣做才能達到,從我的個性來說,我更適應常老師和劉老師的教學方法。
A:你覺得常樺老師給了你哪些技術上和音樂上的幫助?
安:常老師當時教給我的一個東西后來成為我身上一個很重要的技能,就是她幫我把大腦和手指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不知道常老師會不會認同,但我感覺后來在跟劉老師學習或者在上其他專家的大師課時,他們都覺得我改東西的速度很快,反應速度也很快,只要一說就能很快地改過來,這和常老師的訓練是有直接關系的。小時候上課,常老師給我講彈鋼琴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準備”,彈每一個音之前,自己都要有一個準備。所謂“準備”,并不是說每彈一個音之前你的手指要擺成什么樣子,而是一個“預設”。但這個“預設”往往是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的,當你彈很快的曲子時,留給你的“預設”時間就很短,因此頭腦要始終保持高度集中的狀態(tài)。
A:劉孟捷老師上課是怎樣的方式呢?
安:劉老師有一套屬于他自己的訓練體系。他習慣通過樂曲而不是練習曲來訓練我,所挑的都是技術性和音樂性在一起的作品,例如勃拉姆斯《第一鋼琴奏鳴曲》和李斯特《梅菲斯特圓舞曲》。但面對那時才十五六歲的我,他很少讓我彈勃拉姆斯晚期小品、貝多芬晚期鋼琴奏鳴曲或者舒曼的小品,我覺得這跟他想要訓練我的技術也有一定關系,他不喜歡在過早的時候就讓學生彈那么純音樂性的作品,而是音樂與技巧并重。
A:你能談談在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嗎?
安:柯蒂斯音樂學院很小,各個系加起來大約有160到170左右的學生,我?guī)缀醵颊J識,而且基本上也都能經常見到。大家一起上文化課、公共課和音樂理論課,此外還有重奏。學校要求每個學生每個學期必須至少要有一首重奏上臺。那里很鼓勵重奏,也有人一學期組三組、四組重奏的,但如果教導主任發(fā)現(xiàn)哪個同學組得太多,也會向學生的主課老師提醒,避免耽誤獨奏的練習時間。我們每周三下午四點左右有一個特殊的下午茶活動,大約持續(xù)一個小時。在那個時間,一百多歲的鋼琴教授埃莉諾·索科洛夫就會從她公寓的樓上下來,給我們倒茶,師生們會在一起討論音樂學習的心得,近期演奏會的觀感和見聞,那個場合會格外給人一種家庭般的感覺。就我們鋼琴系來說,每周一或周四有一個集體課,要求學校全部二十名鋼琴專業(yè)學生參加,由鋼琴系的幾位老師輪流主持,三到四位非主持老師的學生上去演奏,其他同學和老師發(fā)表自己的觀點。這也是大家相互學習、促進友誼的一個機會。偶爾集體課也會請外面的老師來,分兩種情況,一種也是這種形式,另一種比如邀請到理查德·古德,或像去年我們請到了安德拉什·席夫,這時就會有校外的觀眾想來聽,那么集體課就變成了大師課,地點也會改在學校里的小廳,學生和不同年齡的觀眾一起聽,那種感覺也是很好的。
A:專業(yè)課的個人訓練和在集體課上通過聽別人演奏進行學習,這兩者是不是起到相互補充的作用?
安:是的。大家學的曲子通常沒有特別冷僻的,上課一般也會演奏比較經典的作品,別人彈的樂曲今后自己可能會彈到,等自己彈的時候就會回憶起當時在聽別人上這首曲子的時候一些需要注意的要點,已經彈過的曲子就會有鑒別地去吸收,這對自己是有幫助的。
A:你在柯蒂斯音樂學院的生活怎么樣?
安:我在那邊住校,平時吃飯主要在食堂。食堂提供一日三餐,食材很好,廚師們看起來也很用心?;旧夏沁叺膶W生會說,我們學校的飯在音樂學院食堂這個圈子里還是可以的,當然沒法跟中國城比。我們的學生宿舍是套間,一個套間有四個屋子,分單人間和雙人間,兩個公共衛(wèi)生間,所以一個套間大概住五到六名學生。每周會有專人來幫我們打掃一次衛(wèi)生。
A:怎樣安排練琴時間?
安:我跟別的同學不太一樣。很多人是晚上十點以后開始練,大概練到凌晨一點左右。而我通常下午練琴,尤其喜歡三點到六點這段時間。六點多吃飯,然后七點繼續(xù)練琴,到十點左右結束。這之后做點兒功課就休息了,所以在那邊我屬于睡得早的,一般十二點就睡了。雖然下午有時候不太好找到琴房,但比較好的是,我們學校所有的琴房都提供學生使用,包括教授琴房,只要里面沒有上課就行。
A:從高中到上大學的這幾年你是怎么過渡的?
安:我16歲考進柯蒂斯的時候,被安排在普通高中上文化課,學化學、生物之類的課程,不過在普通高中上課就變成了一種“Part-time”(非全日制);學校還給我們安排了“ESL”(以英語為第二語言)課程,幫助我們提高英語水平。當時在柯蒂斯鋼琴主課也上,集體課也上,也組室內樂,是“Full-time”(全日制)。不同的就是公共課,比如樂理、對位法、和聲、視唱練耳,這些我不上。在柯蒂斯音樂學院,進了大學以后才在學校本部上文化課,柯蒂斯音樂學院學生少,所以有些事情的處理方式會更靈活。
A:這次“柴賽”的曲目你是怎樣組織的呢?
安:這次比賽前兩輪的曲子,除了幾個小曲子,比如柴科夫斯基那個炫技性的《諧謔幻想曲》是今年二月份開始學的,普羅科菲耶夫《四首練習曲》中的兩首也是為了這次比賽新學的,其他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以前就積累的。貝多芬的《“熱情”鋼琴奏鳴曲》彈的時間真的很長,從16歲開始學習。我會著重選那些熟悉的,尤其是上過臺的曲子,一個作品有沒有上臺演奏過是完全不同的,上過一次和上過三次也不一樣。
A:參加“柴賽”是你的人生目標嗎?
安:人有抬頭看路的時候,也有低頭苦干的時候。但人在低頭苦干的時候,經常會忘記抬頭看路。如果問我16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到20歲的時候要不要參加“柴賽”,答案肯定是想過。
A:這次“柴賽”的組織工作是怎樣的?
安:我覺得是十分周到的。我們這次到機場后就有人來迎接,幫我們打車送到酒店,然后他要繼續(xù)留在機場等候其他的選手,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我們入住的酒店和練琴地點與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在同一條街上,步行僅五分鐘的路程。酒店里,比賽方還專門設置了一個柜臺,有人值班,可以向她咨詢各種問題,旁邊還有留言板,上面會貼賽程等方面的信息。國家方面也很重視,主管文化事務的俄羅斯副總理奧莉加·戈洛杰茨經常跟“柴賽”組委會主席捷杰耶夫一起出現(xiàn),像開幕式、頒獎典禮、獲獎選手音樂會和其后的慶祝酒會她都出席了。
A:選手是在“柴院”練琴嗎?
安:是的。比賽方規(guī)定每名選手每天練琴時間不能超過五個小時,他們有一個記事板,每個選手在上面勾選自己傾向的琴房及練琴的時間段。我跟別的選手練琴時間不一樣,是早上去練,一般從九點半練到十二點,下午再練上兩個小時,然后就回去休息了。別的選手可能十一點鐘才起來,先吃個飯,等我上午已經練完兩三個小時以后他們剛去。晚上,他們從八點練到十點。賽方大概提供了十個琴房。
A:比賽是從幾點開始的?
安:前兩輪比賽時間是從下午一點半開始,一直比到晚上,最后一名上場的選手大概是九點半左右,十點半結束。上場前的一個小時,選手在“Artist’s Room”(藝術家房間)候場,屋子還附有衛(wèi)生間,就不用出去了。決賽輪從晚上六點半開始。
A:上臺之前,你的心情是怎樣的?
安:那個大音樂廳實在太著名了,英靈環(huán)繞。我的準備習慣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當時是有專人負責來后臺叫我們的,她給我提供了幾個選項——提前幾分鐘叫我、提前幾十秒叫我,或者直到臨上場那一刻叫我。我選擇讓她提前五分鐘叫我過去,她聽到后很吃驚,問我確定這么早就去嗎?我說我確定。我是想給自己做一個心理準備。我不管別的選手怎么考慮,我覺得這么好的一個廳,有這么多傳奇的音樂大師在這里表演過,我感覺非常神圣。第一輪彈的時候尤其有一種上來彈一次就此生無憾的感覺。
A:當你在比賽中離目標越來越近的時候,你是如何調整自己的?
安:用特別俗的話來說,有種“彈一回賺一回”的感覺。因為各個選手的履歷都很豐富,跟他們相比我沒有什么優(yōu)勢。但我還是能從評委和觀眾的反應感覺到,他們很支持我。我覺得搞演奏,心要放到最低,就是我不怕輸,問心無愧就夠了。當時,“柴賽”官方轉播媒體Medici.tv也采訪了我,他們的一個問題我覺得問得很好―你的終極目標是什么?其實,我從十五六歲開始就樹立了這個觀點,到今天都沒有變過,我的終極目標就是做一個好人?!叭倭?,行行出狀元”,鋼琴和音樂對于我來說只是一條路、一種手段,通過它我可以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在思想上、道德上和精神境界上。古希臘和中國古代的學者就提出音樂是一種訓練的方式,可以感化人,進而培養(yǎng)完整的人格。只要我這輩子能做個好人,或者再進一步,能讓觀眾從我的音樂中聽出我的人格,并且被我打動了,我的目標就達到了。至于說在名聲上是一個多大牌的鋼琴家、獲得過什么成績,我個人并不在乎。不過要是碰到這樣的人物,我會反過來尊敬對方,正像古人所謂的“見賢思齊”。
A:這次的“烏龍事件”讓你一夜成名,當時的現(xiàn)場情況能說說嗎?
安:這個曲目的順序是我決定的,不過之前在排練的時候,確實是先“帕狂”,后“柴一”。之所以排練是這個順序,是因為“柴一”所有人都彈,樂手們都很熟悉。那支樂團對“帕狂”比“柴一”稍微要生一點兒,因此在跟我第一次排練的那兩個小時里,指揮決定先排“帕狂”,主要是為了跟樂隊進一步磨合這個作品。在比賽前一天,我一直在跟組委會工作人員說,我最終的演奏順序是先“柴一”,后“帕狂”。因為我覺得“柴一”開頭的和弦又穩(wěn)、聲音又大,好進情緒,能給人以信心;而“帕狂”的最后則是炫,如果彈得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他們給了我一封曲目順序確認函,上面有兩句話,大意就是我本人授權要改成先“柴一”、后“帕狂”的順序。我在上面簽了名字和日期。演出時,由于前一天已經簽過了確認函,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演出就應該是按照我要求的順序進行的,也就沒有太注意報幕和指揮。結果等到比賽正式開始,曲目突然顛倒了,肯定有點兒措手不及。事情發(fā)生以后,有人說從俄語報幕的時候報的就已經是錯的順序了,但在當時我就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不過組委會承認了事實的客觀存在,在官方聲明中說是曲譜放錯了,這應該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A:你怎么評價你當時接下來的臨場反應?
安:我個人覺得并沒有受到太多影響。但另一方面,我覺得參加這個比賽讓我對體力預估有了更好的認識。一開始,我本來以為兩個協(xié)奏曲之間能留給我兩分鐘左右的休息時間,然而事實上中間只隔了30秒。第一首彈完下場以后,指揮立刻就說我們該上去了,我很意外。于是我就問他能不能喝口水,他說可以,然后喝完水就又上臺了。說實話,當我彈到“柴一”第三樂章的時候,感覺體力有些跟不上了。我聽到有的專家給我反饋說這個樂章彈得有點兒快、不太穩(wěn),這跟我對體力預估的失算有關系。當然,曲目順序的意外顛倒對我的體力分配肯定也造成了影響。
A:聽說你把一位評委彈哭了,是真的嗎?
安:對,就是尼爾森·弗萊里,應該是彈拉赫瑪尼諾夫《肖邦主題變奏曲》的時候。我知道這件事情,是后來找他征求意見的時候,他告訴我的。
A:你的音樂品位是偏于舊日傳統(tǒng)還是今日新風?
安:我當然很喜歡大師們的晚期錄音,老一輩鋼琴家里面我尤其喜歡魯賓斯坦和肯普夫。那一代鋼琴家從生活中獲得感悟,并凝練成一股精神力量,我覺得他們最后不僅是鋼琴家,更是思想者。我跟別人聽音樂不太一樣,很多人聽音樂是聽細節(jié),聽某個人的演奏同樂譜的關系,他(她)的邏輯思維、組織和音色等,當然我也很在意這些。但我更喜歡聽“寫意”,從音樂中聽出一個人的人格、人性、人生磨煉、思想感悟以及中國人傳統(tǒng)講的“風骨”達到了什么樣的高度。魯賓斯坦和肯普夫就不太一樣,我也讀過一些傳記,我覺得魯賓斯坦是在世俗當中歷練過了之后傳遞出的一種大氣和豁達,相比之下,肯普夫更“清高”一些,他的音樂更傾向于田園化,有一種“潔身自愛”的味道。這兩個人都有一種捅破了窗戶紙之后的感覺。我認為對于鋼琴家來說,不同年齡段必須要有不同的追求,不能年輕的時候就刻意模仿追求那種飽經滄桑的通達,這也是我們?yōu)槭裁葱枰贻p的鋼琴家,需要新鮮的血液。
A:你覺得自己的演奏有什么獨特之處?
安:我覺得我彈琴比較有“戲劇張力”,可以“揪”住別人,這個特點尤其體現(xiàn)在彈快的樂曲的時候。但我覺得更重要的一點還是能真誠面對自己的內心吧!我不認為彈琴應該模仿別人,或者聽好多不同版本的演奏以后弄出一個“折中版”。彈琴,首先是相信自己的內心,做自己想要的東西,才可以打動別人,然后才有可能不一樣。
A:你有什么其他的愛好嗎?
安:有的,我喜歡看書、看電影。前段時間剛看完季羨林的一本書―《讀書·治學·寫作》。
A:你對自己的未來有什么打算和規(guī)劃?
安:我相信大部分從小就開始鋼琴專業(yè)學習的同學都有一個成為演奏家的夢。從我個人來說,舞臺演奏最令我感到壓力的是上臺之前的緊張和忐忑,但若能在舞臺上進入一種與觀眾深度交流的狀態(tài),這種感覺還是十分享受的。如果能獲得一定的演出邀約,我希望自己能夠珍惜這些機會,充分準備,做到對得起自己和觀眾。在接下來柯蒂斯的三年學習中,我還是希望學習更多的曲目。柯蒂斯強調學以致用(Learn by Doing)這一理念,所以給我們相對自由的時間去練習和演出。在對曲目的掌握方面,我很欽佩馬祖耶夫。這不光體現(xiàn)在他有三四十首常備協(xié)奏曲目,還在于他能夠在一個晚上演出全部五首拉赫瑪尼諾夫的協(xié)奏曲。且不說體力,這種腦力和精神集中力是一個標桿,值得我敬佩和學習。
另一方面,柯蒂斯目前的各種大學公共課程也令我十分感興趣,尤其是音樂史和藝術史。我的性格是屬于嚴謹踏實類型的,樂于鉆研思考一些學術問題。我也希望能夠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取得一定的成績。
當然,時間是有限的。同時兼顧這兩方面是十分困難的,但是做藝術家本身就是一輩子的事情。有太多的知識和技能需要在我這個年齡去學習,如指揮、室內樂、音樂理論、藝術史,以及廣泛地聆聽音樂會和經典錄音,等等。另外,讓世界音樂舞臺聽到來自中國的聲音,這些也是我們這一代青年需要繼續(xù)為之努力的目標。我很希望,能夠通過我的踏實勤奮,成為向這一宏偉目標努力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