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冀 陳心澈
麥家的新作《人生海?!穼⒋蟀氩恐袊F(xiàn)代史熔鑄其中,借由“上?!笔帤饣啬c百轉波折的一生,對中國的鄉(xiāng)土與城市的革新進行審視與批判。時隔八年,麥家再次捧起說書人的飯碗,將目光聚焦于“雙家村”這江南一隅,把時代、人生與人性剖開來,幻化成故鄉(xiāng)記憶與童年往事,將一個嶄新的故事娓娓道來。有趣的是,麥家還是將英雄作為主人公,將跌宕起伏的命運存于往事之中,其敘事的方式還是力求滿足人們的“窺探欲”,結局的處理仍舊暗含人道主義精神,懷揣善意,溫情常在。然而八年時間的重新積淀同樣為麥家的創(chuàng)作帶來新變,作品的主題由波詭云譎的諜戰(zhàn)風云變成潮起潮落的人生救贖,其意義也伴隨著對隱秘人性的挖掘而漸為深刻,作品的價值也在跟隨“我”對故鄉(xiāng)的和解態(tài)度中再次升華。
《人生海海》講述的是“我”的童年記憶與歸來轉變,借用“我”的一雙眼睛去看“雙家村”陰暗與私密的角落,借用“我”的一雙耳朵去聽來自這個封閉村莊的人性薄涼的聲音。故事中讓人又敬又畏、充滿傳奇色彩的“上?!?,與“上?!标P系最好的重情重義的父親,最好面子的“讀書人”爺爺,風流成性卻智勇雙全的老保長,可憐又可恨的小瞎子,充斥在這個人丁興旺的村莊中,故事脈絡交織在一起,一同向我們展示復雜又脆弱的人性的善惡美丑,以及生死選擇的人生信條,不斷挑動著讀者的神經(jīng)。小說中“上校”的一生顛沛流離,在暴力中度過艱難歲月,他本以為最安穩(wěn)的余生將在雙家村度過,不曾想這個村子成為他噩夢的開始。觀文至此,人們才會發(fā)覺,暴力從來不止于身體,眾人施加在他者心里的暴力才是被忽略掉的最殘忍的施暴方式。這位不曾被歷史銘記的英雄的命運令人動容,他的一生是個傳奇也是個悲劇,命運對他的不公與他對命運的抗爭不過是中國千千萬人的縮影,所謂人生、所謂命運,不過如此。百年來的苦難練就了這千千萬人如今的剛強,如作者寫在作品腰封的話:“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雹賲⒁婝溂覍懹凇度松:!费獾奈淖?。作者將英雄主義的含義變得更加寬廣,正如對待世事滄桑、人生沉浮的態(tài)度,經(jīng)歷過艱辛、抉擇,最終找到自己與人生相處的方式。生而為人,逃不開,躲不掉,不如去愛上命運,珍惜生命中散發(fā)出的人性微弱的光芒與勇氣。
英雄主義具有崇高的精神,不僅僅局限在社會價值層面,與人生涵養(yǎng)與精神人格也是息息相關的?!啊⑿邸旧硎且粋€固定的文化概念,他以鮮明的個人形象、悲情的氣質往往在那些危險的關鍵時刻凸顯某一穩(wěn)定的倫理文化中最為光輝的部分?!雹诶钜唬骸冻嘧又呐c英雄敘事——評麥家〈人生海?!导嬲?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鄉(xiāng)愁聲音》,《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4期。而書中主人公“上?!闭侨绱恕K斶^兵,打過仗,經(jīng)歷槍林彈雨;當過軍醫(yī),救死扶傷無數(shù);做過特務,深入敵營無所畏懼;回歸故里,重拾“救人”本行。巴金曾說:“一部優(yōu)秀作品的標志,總是能夠給讀者留下一兩個叫人掩卷不忘的人物形象。古今中外的名作,所以能流傳久遠,就在于它的人物形象,以及它對當時生活的深刻描寫,具有引人入勝的魅力?!碧热糇骷抑皇菍⑦@位英雄的光輝事跡講述給眾人聽,便不會有如今揪心又痛徹的心境,作家脫離傳統(tǒng)敘事對英雄歌頌式的書寫,將其生活化平凡化,滿足人們對英雄如何在世俗生活的想象,在生活與命運的磨礪下,“上校”的形象樹立得更為真實立體。然而,“上?!惫廨x的行為在時代的浪潮下雖存在過短暫的值得銘記的價值,卻從來無力支撐垮掉的人生。一個人再堅毅勇敢卻仍舊沖不破時代對人的枷鎖,至此,命運也隨之轉彎,變得曲折而離奇。肚子上的一排字仿佛才是為他人生定性的關鍵,將過往種種掩埋時間的塵土之下,忘記了他曾經(jīng)的輝煌與貢獻,他被“被成為”了一個漢奸,最終如一粒細沙沉入大海,無蹤無跡。而所謂傳奇經(jīng)歷,于“上?!弊约褐皇悄ルy的一生,于眾位看客而言徒增內心悲涼。
小說到“我”去上海找林阿姨為止都是一個悲劇,人們把記憶停留在廣場上要對他公開處刑的一幕,對這個驕傲又孤獨的“上?!倍裕_處刑乃至死刑都無所畏懼,直到臺下有人高聲喊道:“把他的褲子扒下讓我們看一看!”③麥家:《人生海?!?,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56頁。這句話才成為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淘谏砩系奈淖蛛[喻了他黑暗的無從辯解亦無從考證的過去,短短幾個字消弭了他榮耀的過往,身體在此處是卑微的存在。法國學者羅蘭·巴特曾說:“我的軀體只在通常的兩種形式下才存在于我自身:偏頭痛和色欲。”④[法]巴特:《羅蘭·巴特自述》,懷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頁。導致他陷入此番境地的恰好是“性”的問題帶來的后果,這份卑微使“上校”將自己定位成一個“背叛者”,這是他小心翼翼掩藏的根源所在。文字的作用是雙面性的,那比他命更重要的字是他的污點,是他試圖抹去的真實過往,這隱秘的隱藏行為是支撐他能體面活著的力量,眾人這一番“看”的舉動,無異于將“被看”的他的尊嚴踐踏,于是,他瘋了??纯蛡冇盟^正義與真相“編造”出了虛偽與謊言,可笑又可悲,英雄一樣的體面人物卻無法被銘記,反而被綁在恥辱架上供人觀賞,更甚至要將恥辱架刻在“上?!毙睦?,不間斷地告訴他,他從來不是英雄,他是一個有污點的人。造成此般結果的絕不僅僅是命運與人性,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關鍵因素——時代。
全篇在描述“上?!睍r都帶有歷史虛無感,無論“上?!被蚴恰疤O(jiān)”都只是一個符號的代稱,所指的正是這個姓名已被遺忘的主人公??v使他回歸故里,卻保持著孤獨與神秘,故鄉(xiāng)帶給他的并非人情和溫暖,冰冷與陌生加劇了他內心的疏離,強大至此的他失去了歸屬感與安全感,實則則是被時代所遺忘。何為虛無,虛無是人在時代不可逆的前提下失去了所謂的存在感,是一位神壇中的英雄消弭于歷史長河中,時代拋棄的不止是落后與愚昧,還有千萬萬的人,無論品性純良與否,人作為個體不過是那滄海一粟罷了。在普世的認知中,英雄應當被銘記,英雄的精神應當被發(fā)揚,所賦予的英雄主義的內涵應當被學習,可是如果這些都屬虛無,那么又何來銘記,何來發(fā)揚,何來學習呢?在時代的浪潮中,英雄主義的表現(xiàn)形式會變,但是生命涵養(yǎng)與人格質素不會輕易改變,然而英雄作為個體的存在卻會隨波消散,這便導致其個體的精神內涵亦不復存在,剩下的僅是需要留下與傳承的意識形態(tài),真正屬于英雄的意志在時代中化為虛無。如今倡導學習英雄的精神卻無人關心真實作為“人”的英雄,其實原來也沒有世間傳頌的那么完美。人之渺小和薄弱,在這本書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沒有人能夠抗拒命運,更無謂對抗時代,在一個人命如草菅的時代里,大家都逃不過生活的羈絆,英雄亦如此。私以為時代是造成“上校”悲劇的根源所在,是他生命的長度延伸了,幾乎整整一個世紀,歷經(jīng)戰(zhàn)爭與革命,看過鄉(xiāng)村與城市變遷,對人生早早看透,將生死置之度外,卻不料看不穿時代的狠厲,早已將人折磨得不再為“人”。
麥家曾言:“上校的命運也說明,這一百年來中國個人的聲音、個人的活力是相當微弱的,他總是國家的一分子,總是大歷史中的一枚小螺絲釘,有意無意地扮演著國家主義的生存狀態(tài)。”①季進、麥家:《聊聊〈人生海?!怠?,《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5期。英雄主義也不過是印著國家主義的意志在不斷傳承,“上校”的真實就在于日?;臄⑹?,而非英雄事跡的描繪。在悲壯中書寫崇高所能帶來的審美體驗更具震撼心靈的效果,相較于大團圓式的結局,悲慘與抗爭過后獲得的溫暖方能更具力量。作者講述英雄的故事,書寫他們的人格與生命,令悲劇主體以堅韌、頑強的精神與崇高的信仰抵抗生活的苦楚與命運的造化,使讀者感受幕后英雄的意志與力量,這是麥家作品的深層次意蘊。在虛無的過往中,英雄雖無名,理應被銘記,他們的選擇與成功為人們搭起了堅實的堡壘,道一句辛苦,說一句緬懷,是作者的情懷,亦是作品的價值傳達??v然時代遺忘多數(shù)人,總要有人為他們送行。
《人生海?!分械娜宋镄愿聃r明,行事特異,在“雙家村”這個兩山包圍的封閉村落里滿是奇人與異事?!吧闲!钡纳硎?、父親與“上校”的關系、爺爺對“上?!庇謵塾趾薜膽B(tài)度,老保長與“上?!睋渌访噪x的關系都令人稱奇。麥家擅于書寫身處黑暗隱蔽空間里的個人傳奇,他的小說主人公們往往被他置身于一個“封閉空間”里來進行深層地描摹與刻畫,以此來充分展現(xiàn)人物的心理、推進故事的發(fā)展,以及深化作者想要表達的主旨。人性的弱點在這個密閉的空間中便會被不斷放大,微小的舉動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比如看客們喊著要扒掉“上校”的褲子導致他的瘋癲,比如“林阿姨”一次沖動舉報反而害了“上?!钡暮蟀肷?。身處“雙家村”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多面體,可憐可悲可恨可嘆,不同人的不同選擇卻仿若一個連環(huán)扣一般,一環(huán)一環(huán)將選擇的惡果扣在“上校”的身上,讓他承擔人性善惡的抉擇帶來的后果,在滑稽與荒誕中真實刻畫了生活的多樣性與人性的不可測性。
“雙家村”對比于外面的世界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容納著一個社群,是一個時代鄉(xiāng)土社會的縮影。密閉的空間充斥著緊張、焦慮和對抗,所有的感知都會放大,人會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人性也會在封閉的狀態(tài)下被無限放大。爺爺與老保長,爺爺與“上?!倍际窃诿苤胁粩噢D換態(tài)度與作風,當雙方處在對立面時,沖突不可避免,行事出現(xiàn)偏頗與詭譎的現(xiàn)象是人在極具壓抑感的密閉空間中自然行為反應。這時,道德危機便會在鄉(xiāng)土社會中顯現(xiàn),非黑非白的“中間人”不斷涌現(xiàn),作者融入其具有時代感的批評態(tài)度,試圖撬動塵封千年的道德秩序,將人性之惡展覽出來不斷鞭撻。人性在光明與暗黑中交織顯現(xiàn),闡釋有關道德有關倫理的矛盾,人性的丑陋、罪惡、陰暗也在神性的光輝之下被接連披露。
作品中的爺爺與老保長是一對相愛相殺的老頑童,爺爺是讀過書有知識的人,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頗有威望;老保長則是吃漢奸飯卻不做漢奸事的老油條,說起話來粗且臟,三句不離女人。作品有趣之處在于,讀者自然而然認為“我”的爺爺是品性純良道德高尚之人,實則不然。倘若不是“上?!敝聽窟B其兒,爺爺?shù)暮诎得嬉苍S將永遠暗藏于道貌岸然的表象中。爺爺?shù)母櫯c告發(fā)竟是導致“上?!北蛔サ闹苯右蛩?,而不時造謠與咒罵“上?!钡睦媳iL卻實打實地從內心敬畏這位英雄,甚至跟他出生入死過,并始終如一承諾死守秘密不與任何人言說。所謂人性的幽暗與脆弱,在這吊詭的故事發(fā)展中緩緩展開。老實本分的爺爺因為自家人的面子出賣了“上?!?,他的清白一生只因這一個舉動從此蒙上污點,后代也跟著遭殃。這其中除卻他自己的一時糊涂,也有周圍人用閑言碎語作惡,謠言一傳十十傳百,謠言成為了“真相”,人們的造謠生事勢必要為爺爺?shù)囊粫r糊涂承擔責任?!班l(xiāng)村制造謠言的土地特別肥沃,而人們對謠言的識別能力又特別差,謠言的殺傷力也就特別大。以前對鄉(xiāng)土的批判和揭露,往往限于饑餓、貧窮這些表面的東西,更可怕更深層的是,由于長期暴力革命所導致的人心不古、人心向惡,時時處處都會莫名其妙地傷害他人?!雹偌具M、麥家:《聊聊〈人生海?!怠?,《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5期。道德的約束力在當時的鄉(xiāng)土社會中不具備普適性,爺爺夾在其中飽受苦楚,這時潛藏于心中的惡便悄然而現(xiàn)。
爺爺及其一家都是可憐的,無事生非的閑言碎語給這家人帶來了傷害;然而爺爺又是可恨的,“上?!比缛舯蛔ケ阋馕吨鴥炊嗉?,爺爺心中一清二楚,可自私自利的習性使然,爺爺在抉擇的分岔口站到了善的對立面,一念向惡招致禍事不得不自食惡果。反觀老保長,在老伙計與道德面前堅守正義,他知道了告密者是爺爺后便找上門來打他并放話說:“我反正以后再也不會踏進你家一步,他也別讓我在外頭看見,看見我就要罵,就要打,打死他我就去坐牢……”②麥家:《人生海?!罚本罕本┦挛乃嚦霭嫔?019年版,第229頁。老保長這種吃喝嫖賭所有惡習都沾個遍的俗人在原則問題上卻從不含糊,兩人的選擇仿佛被置換,令人不得不嘆其可笑又怒其可恨。人性之復雜往往顯現(xiàn)于關乎自身利益的關鍵一二事件之中,一絲自我安慰過后的邪念,往往要導致他人付出慘痛代價,終將反噬自身。
如果說“雙家村”的眾人展現(xiàn)了人性美丑與善惡,那么“上?!本褪且粋€理想化的英雄人物,象征著純粹與高尚。作家將瘋掉的“上?!泵鑼懗梢粋€孩童,便是令一切故事回歸原點,孩子的心是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最純凈的容器,“上?!毙闹侨绾⑼碾[喻代表了這個人物形象的純粹,代表了其具備高尚內涵的品性。麥家將人性之美貫穿于“上?!辈憴M生的命運中,“上?!碑敱陂g看不慣將重癥傷員拋棄的行為,便自己在一旁學習摸索,成為“金一刀”后更是拯救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這是對于家國的大愛,彰顯出人性中神性的一面?!叭祟惐旧硎蔷哂猩裥缘?,這是神性本源的第三重意味:人類的神性在于能夠感受到世界和萬物之靈,并且在這種感受的浸染下思考物我關系,一個事件或者物體在時間與空間中的定位,甚或一個詞語的歷史定位。”①陳柏彤:《于堅:在創(chuàng)作中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寫作》2018年第3期?!吧闲!痹诖迩f生活的日子里,他看到麻煩也會幫上一把;哪怕在監(jiān)獄中,他也從來不曾放棄信仰,不屈服亦不認輸。這是麥家心中理想化的英雄主義,借助給人深刻回響的塵封記憶,把人心赤裸裸血淋淋的剖開,通過對比“上校”的行為與“雙家村”其他人的行為,解開人性的面紗,不帶遮掩地告訴讀者,人性之惡能夠將一位英雄埋沒塵土,而善卻是導向勝利的真途。
《人生海?!分薪z絲入扣的情節(jié)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為小說人物拓展打開了空間。無論是有關“上?!蹦遣豢擅枋龅南掳肷淼拿孛?,還是“上校”與“我”父親之間的關系,抑或是“上校”參軍過程中的輝煌與回鄉(xiāng)之后的人生落差軌跡,都是山窮水盡局面后的柳暗花明之喜,在情節(jié)的陡轉之間完成了文學審美的閱讀體驗。倘若要追尋人生波折之因,怕是還要歸結于人性,人性的善觸碰到人性的惡而產(chǎn)生的摩擦與毀滅,偶然與必然間的關聯(lián)本就奇妙,這也構成了悲劇命運哲學的思考。麥家對悲劇命運的思考不是抱怨,而是用崇高的語言來歌頌他們的豐功偉績,說明作者寄希望于美好大于丑惡,命運的不可逆需要坦然接受,但是后世的評判自在人心。
麥家以往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是宏大的敘事格局,在思想上是凌駕于個體之上的家國意念在發(fā)揮作用,倘若之前仍有對麥家作品中對人性挖掘不夠的質疑,《人生海?!穯柺辣悴还プ云?。作者將對命運的思考融入作品中,弱化生死之間的沖突與對抗,消解隱藏支撐主人公一生信念的“英雄主義”,被消解后的英雄主義不再拘泥于家國之爭,而是將人放置到生活的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從被救贖再到自我救贖的升華,最終將生活的冷峻轉變?yōu)閮刃牡钠胶团c寬恕。
作品濃縮了“上?!钡囊簧彩窃跁鴮懨總€人的一生;借由上校最終對人生的凝視與參透,與自己和解的態(tài)度規(guī)勸世人,英雄尚且如此,平凡人的磨礪從來都是生活的附屬,保有人性的真善美,不被世俗所玷污內心應有的名為希望的光亮。作者從命運入手,將人與命運間的沖擊與對抗展現(xiàn)得較為強烈,在矛盾交織中突出人物特性與主旨內涵;同時命運與磨難作為主題也貫穿了作者對生命的思考,在被命運捉弄的無奈中與英雄落幕的荒涼感下,重新找到人生出口,那就是看清生活,仍舊熱愛。如果一個人經(jīng)歷苦難,并從苦難中懂得生活的真正含義,那么這個人必不會辜負自己,也不會辜負生活。這其實需要強大而獨立的人格做支撐,不溺于洋洋自得,不畏懼失意落魄,以從容不迫的心態(tài)應對世間的萬千變換,面對人生窘迫,甚至生離死別?!吧闲!痹沁@樣的人,長大后的“我”也是,后來救贖“上?!钡牧职⒁桃嗍?。而作品中英雄主義的價值與內涵被消解了,不再局限于高尚和奉獻的社會價值,其精神更像是一種個人英雄主義的外化,強調對人生美好的心向往之與心靈之音的回響,作品的群體面向于世上之千萬人,其價值不拘泥于英雄主義的崇高追求,更是對于自我的一次內心救贖??v然知道前路荊棘,也要勇敢前行,對自由、尊嚴、高貴的人生價值心存向往。
都說小說離不開故事,故事離不開人物,人物離不開命運,命運以其無窮盡的變數(shù)誘惑著人心?!度松:!肥且徊棵鑼懥嗣\悲劇的小說,而命運悲劇的作品起源于古希臘時期,不同于中國神話小說的“大團圓式”結局,西方神話故事中大多存在著悲劇色彩與造化弄人的無奈情節(jié),主人公無論付出如何的努力都擺脫不了命運的羈絆。麥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受西方的影響較多,自然關注命運的倫理與價值。誠然,命運從來都具有琢磨不定又逃離不開的魅力。小說中爺爺、父親乃至“上?!钡拿\都近乎以悲劇收場,前文曾敘述過“上?!鄙鼩v程中無常的命運軌跡,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他早已看透了生活的無奈,卻不斷包容、寬恕、接納,最終認同并仍舊熱愛著生命?!拔摇钡那捌抟彩侨绱?,于“我”而言,前妻象征著真善美,是絕望時光中的一根稻草,將我從“垃圾”中扶起來,成為一個站立的人。然而從年少到生命的終結,前妻的一生十分凄苦,但就是懷抱著羅曼·羅蘭式英雄主義的力量便擁有了積極面對生活的勇氣,這是羅曼·羅蘭的精神追求:“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雹伲鄯ǎ萘_曼·羅蘭:《巨人三傳》,傅雷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137頁。這個日?;矫窕挠⑿壑髁x在發(fā)展中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在消解崇高的同時加注了更悠遠而廣闊的力量,那便是選擇活著的力量與熱愛生活的力量。
作品中主人公的人生脈絡籠罩在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家長里短中,他們的命運仿若海邊翻涌的浪花,層層遞進地拍打著并依偎著彼此,在名為時代的浪潮中自顧不暇,只能依靠本能的宣泄相互羈絆,而普通心靈的愛恨也同樣在翻滾中不斷升華,令讀者仍能在冰冷中感受到背后的溫情,心有戚戚,情有所寄。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我只擔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難?!雹谔茖毭瘢骸锻铀纪滓蛩够何遗挛遗洳簧献约核艿目嚯y》,《學習博覽》2013年第10期??嚯y也有意義,盡管它從不被人羨慕?!度松:!分忻總€人物的經(jīng)歷就像書名一樣“人生海?!保總€人都經(jīng)歷苦難。作家的解讀又將英雄主義熔鑄其中:人之渺小之于時代不過一粟,英雄亦如是,在時代的浪潮中一切都變得虛無;然而造成英雄被吞噬之由不僅是時代的枷鎖,還有人性惡的一面加持,在自我利益受到影響時毫不猶豫拋棄原則的行為被作者指責,而這更凸顯了理想化的英雄主義所代表的人性美好與神性光輝;最后在生活的重壓下,在命運的失控中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表明了他的英雄主義情懷:既然每個人都跑不掉逃不開,那不如去愛上生活?!叭松:?,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雹埯溂遥骸度松:!?,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10頁。愿真實生活里勇渡“人生海?!钡挠⑿蹅円捕寄苡写松平K,清澈明朗,心懷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