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驕
隨著中日文學交流的不斷深入,中國讀者對日本文學的關注在廣度和深度上都前所未有地提高,越來越多的中國研究者開始將日本大眾文學也納入研究對象之中。“時代小說”是日本大眾文學的重要類別,許多作品受到日本民眾的喜愛,廣為流傳。關注“時代小說”,對了解日本民眾的閱讀趣味、加深兩國人民的相互理解,具有積極意義。藤澤周平是日本“時代小說”名家,其作品在日本有大量擁躉,也逐步被譯介至中國。關于藤澤周平“時代小說”寫作風格的研究,目前以日本研究者的成果居多。本文擬從中國讀者的視角出發(fā),以“隱劍系列”為中心,管窺藤澤周平“時代小說”的寫作風格。
日本“時代小說”作家藤澤周平(1927.12.26-1997.1.26),本名小菅留治,出身于山形縣鶴崗市的農(nóng)家。藤澤周平半生坎坷,大器晚成,直到1971年,才以《溟海》獲《大眾讀物》新人獎,1973年以《暗殺的年輪》獲第69回直木獎,此后正式走上職業(yè)作家的道路。
1935年,直木獎與芥川獎同時設立,分別授予大眾文學和純文學的新人作家。大眾文學側重娛樂性而純文學側重藝術性。獲直木文學獎而走上職業(yè)作家之路的藤澤周平,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江戶時代為背景,描寫下級武士和平民百姓生活的“時代小說”。藤澤周平在《〈海嘯〉擱筆之際》一文中曾寫下這樣的話:
要給“時代小說”定義,其中包括了以武打為主的劍客小說,追求空想的傳奇小說,描寫最普通的市民、匠人階層的市井小說等等,若要從中舉出最與現(xiàn)代小說接近的分野,我覺得應是市井小說。①[日]藤澤周平:《小說周邊》,竺祖慈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35頁。
與“現(xiàn)代小說”相比,日本的“時代小說”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在“古代”而非“現(xiàn)代”,多具有較強的娛樂性。按照藤澤周平本人的說法,他創(chuàng)作的多數(shù)作品都可納入市井小說和劍客小說的類別中。常見于大眾文學中的幻想、怪異、獵奇、解謎等通俗要素,在藤澤周平的小說中色彩較淡。即便是容易被歸入“幻想”一類的與武打有關的內(nèi)容,在藤澤周平筆下也細膩真實地呈現(xiàn)。從這一點來看,藤澤周平的小說盡管富于娛樂性,但并不算是典型的大眾文學。同時,藤澤周平小說的出場人物性格鮮明、形象立體,所描寫的特定時代的風土人情真實可感、引人深思,從這個視角來看,他的作品不乏藝術性。
據(jù)1986年第6期《外國文學報道》刊發(fā)的文章,日本純文學雜志《文學界》在當年第8期編輯出版了藤澤周平專輯,并同時刊發(fā)長篇評論《現(xiàn)代文壇的藝術家》②陸一心:《〈文學界〉刊發(fā)藤澤周平專輯》,《外國文學報道》1986年第6期。。而在2018年譯林出版社首次在國內(nèi)大規(guī)模引進藤澤周平作品系列后,2019年8月載于《文匯報》的評介文章在末尾處寫道,“或許,老舍、汪曾祺要是寫武俠,可能會是這個路子吧”③周宇:《藤澤周平:不是那種武俠小說》,《文匯報》2019年8月12日,第W05版。,肯定了藤澤文學的藝術性。可以說,被歸類為“時代小說”的藤澤文學兼?zhèn)鋳蕵沸院退囆g性,從而超越了大眾文學和純文學的界限而獨放異彩,通俗易懂又富于內(nèi)涵,具備打動人心的特殊魅力。
據(jù)北京日報2018年9月1日的報道,藤澤周平作品在日本累計銷量已超2300多萬冊。日本評論家丸谷才一曾稱藤澤周平新書發(fā)售是比股市起落還要重大的事件④路艷霞:《國內(nèi)首推小說巨匠藤澤周平文集》,《北京日報》2018年9月1日,第7版。。另外,藤澤周平的部分佳作被收入一些日本中學語文教科書,如光村圖書版的用于2002—2005年的初三課本收錄了藤澤周平長篇《蟬時雨》的選段⑤參見日本光村圖書網(wǎng)站的教科書內(nèi)容介紹:https://www.mitsumura-tosho.co.jp/chronicle/chugaku/h14/3nen.html,引用日期:2019年9月19日。。2010年4月29日,在藤澤周平出生地鶴崗市,“藤澤周平紀念館”正式開館。
(一)暗合直木獎評語的“隱劍系列”:平穩(wěn)牢靠、略欠新意、技藝精湛關于藤澤周平的寫作風格,早在他1973年獲第69回直木獎之時,各評審委員就通過評語提出了許多中肯的觀點。盡管談論的中心是當年直木獎獲獎作品《暗殺的年輪》,分析藤澤周平后來的作品時,一些觀點仍可適用。藤澤周平獲獎當年,擔任直木獎評審委員的司馬遼太郎、柴田煉三郎、源氏雞太、石坂洋次郎、水上勉、川口松太郎、村上元三、今日出海、松本清張都給出了自己的意見。綜合來看,可以認為評委們大致同意藤澤周平的作品平穩(wěn)牢靠、略欠新意、技藝精湛⑥參見日本《大眾讀物》1973年10月號刊發(fā)的直木獎評委評語。。
藤澤周平的“隱劍系列”在1981年由日本文藝春秋出版社首次出版發(fā)售,共有《隱劍孤影抄》和《隱劍秋風抄》兩冊,是此前已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的合集,每個短篇講述獨立的故事。“隱劍系列”是藤澤周平成為專職作家后完成的,被認為是他成熟期的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藤澤文學的寫作風格。如系列名“隱劍”所顯示的那樣,該系列的故事主人公均為身懷高超武藝但隱于市井的人物。故事發(fā)生時間為江戶時代,地點為虛構的“海坂藩”。所有收錄的短篇從情節(jié)設計上可以看出明顯的共性,故事發(fā)展基本遵循如下進程:小說的主人公原本過著平淡無常的市井生活,卻被卷入意外事件,最終拔劍拼命。2018年譯林出版社的中譯本中,《隱劍孤影抄》收錄了《邪劍龍尾》《怯劍松風》《黑劍虎眼》《必死劍鳥刺》《無形劍鬼爪》《雌劍細波》《厄運劍刈蘆》《宿命劍鬼奔》;《隱劍秋風抄》收錄了《酒亂劍斷右》《污名劍雙燕》《女難劍雷切》《陽狂劍陽炎》《偏執(zhí)劍蛤蟆舌》《好色劍流水》《暗黑劍千鳥》《孤立劍殘月》《盲劍回聲》。每個短篇的題目具有相同的格式,即“○○劍XX”。其中,○○提供了主人公性格或故事情節(jié)的有關信息,XX則為劍術招式的名稱。整個系列的寫法遵循上述規(guī)律展開,能夠使讀者開卷之時快速進入故事情境,并能一定程度上猜測故事的走向,放心閱讀而不必擔心書中會出現(xiàn)過于刺激的情節(jié)。這種寫法平穩(wěn)牢靠但新意不足,與直木獎評委們所提出的觀點是相一致的。
藤澤周平的小說體現(xiàn)出作者精湛的技藝,這在“隱劍系列”的人物和情節(jié)中充分展現(xiàn)出來?!半[劍系列”的出場人物,一方面具有特定環(huán)境下的群體特征,另一方面又具有鮮明的個體特征。包括主人公在內(nèi),每個出場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社會身份、人際關系、性格特征等重要信息在小說中都通過各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人物形象由此逐步變得立體。而若干有血有肉的出場人物共同推動故事的發(fā)展時,也使情節(jié)的展開合理自然。例如,《邪劍龍尾》的主人公檜山弦之助是任職于騎衛(wèi)隊的下級武士,在寺廟夜禱時,與已婚的陌生武家婦人共度春宵。婦人的丈夫赤澤彌傳次一直想與檜山弦之助比武卻未能如愿,因此才利用自己的老婆來設圈套。檜山弦之助為了保住名聲、戰(zhàn)勝強敵,費盡心思學會了秘傳之劍“游龍回尾”,最終在比試中勝出并殺死對方。檜山弦之助在明知對方是有夫之婦的情況下仍與對方茍合,顯然稱不上品行良好。但他年輕氣盛、尚未娶妻,對性格開朗、樣貌明麗的婦人生出好感,又目睹了夜禱之地多對男女偷情的場景,然后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做出了逾越之舉。這樣的行為對讀者來說,并非不可理解。藤澤周平認為,只要是人,就存在一些不限于所處時代和情況始終不變的東西。盡管時代變化也會改變?nèi)伺c人之間的關系,但一旦涉及到人性,有些東西反而是一成不變的。比如說,父母會擔心孩子,男女會相互吸引。而寫小說,則是探尋這種人類的本質,假設性地探索“人是這樣的嗎?”①轉引自王瀅婷:《藤澤周平的時代小說——以女性像為中心》(日文名「藤沢周平の時代小説-その女性像を中心にー」),中國臺灣長榮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6頁?;谶@種理念,藤澤周平深挖人性,刻畫出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
藤澤周平的精湛技藝,也在環(huán)境描寫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半[劍系列”中關于社會狀況的描述,都充分參照了江戶時代真實的歷史情況。而“海坂藩”則是以藤澤周平青少年時代生活過的故鄉(xiāng)為參照的?!昂[喾笔前ā半[劍系列”在內(nèi)的多部藤澤作品的故事發(fā)生地,是一個“北國小藩”,三面環(huán)山而北面臨海。藤澤周平在《關于〈海坂〉、長冢節(jié)種種》一文中寫過這樣的一段話。
(前略)……寫到這里,也許讀過我的小說的人聽過“海坂”這個名字。確實如此,海坂是我小說中常用的一個虛構的藩名,真實的“海坂”是靜岡的“馬醉木”流派的俳句雜志?!ㄖ新裕矣洃浿械暮[鄳撌沁@樣的:站在海邊眺望無際的大海,水平線劃出緩緩的弧狀,據(jù)說那似有似無的坡狀弧就叫“海坂”,一個美麗的字眼。②[日]藤澤周平:《小說周邊》,竺祖慈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60頁。
“海坂藩”雖是虛構,但關于它的種種描寫都真實可感。藤澤周平本人有較強的故土情結,除了在小說中經(jīng)常參照故鄉(xiāng)展開描寫外,還在隨筆文章中多次表達對鄉(xiāng)土的懷念與熱愛?!昂[喾睔v來為眾多讀者和研究者所津津樂道。其中,較為著名的有向井敏的《海坂藩の侍たち 藤沢周平と時代小説》(東京:文藝春秋,1994年)、松田靜子的《藤沢周平の魅力》(靜岡:荘內(nèi)日報社,2000年)、《藤沢周平の眼差し》(靜岡:荘內(nèi)日報社,2006年)、蒲生芳郎的《藤沢周平 「海坂藩」の原郷》(東京:小學館 2002年)等。
“隱劍系列”中時常出現(xiàn)關于“海坂藩”藩政、農(nóng)事、商業(yè)等方面的描寫。例如,在《酒亂劍斷石》中,藤澤周平寫到了藩內(nèi)官商勾結的情況。
西國屋勘兵衛(wèi)起初不過是名批發(fā)商,以聚集港口的貨物做買賣。后來打通通路,將藩內(nèi)生產(chǎn)的麻銷往近江、奈良等西國地區(qū),借此取得麻的買賣獨占權。……(中略)……如今西國屋的船只載著藩內(nèi)產(chǎn)物,運往九州、大阪銷售,生意版圖從西國擴張至松前,將鹽、棉花、皮棉、腌魚等物品運至藩內(nèi)。……(中略)……“西國屋目前正打造全新的大型帆船,目的在稻米?!薄ㄖ新裕叭羰撬麄冞_成目的,朝川的批發(fā)商以及城下的批發(fā)商,將會陸續(xù)關門。財富全部聚集在一個人身上,后果不堪設想。如此一來,財政拮據(jù)的藩國,勢必得對這名商人卑躬屈膝?!雹伲廴眨萏贊芍芷剑骸峨[劍秋風抄》,高詹燦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7-28頁。
上述段落詳細地說明了巨賈西國屋勘兵衛(wèi)賄賂、勾結實權政客,壟斷藩內(nèi)農(nóng)產(chǎn)品的買賣的過程,具體到藩內(nèi)產(chǎn)出和購入的各種商品名稱,都寫得清楚明白。藤澤周平在細節(jié)處精雕細琢,創(chuàng)作虛構的故事不依靠天馬行空的想象,而是基于真實狀況,經(jīng)得起推敲。通過作者的巧妙安排,讀者在沒有過多負擔的情況下,不知不覺便了解了故事發(fā)生時代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制度、發(fā)生地點的地理氣候條件等基本信息。
(二)下級武士們舞刀弄劍的“隱劍系列”:隱于平淡的桀驁在《〈海嘯〉擱筆之際》中,藤澤周平稱:“這部小說既無武打的熱鬧,又無匕首的寒光,只是一個平常人的故事。”②[日]藤澤周平:《小說周邊》,竺祖慈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36頁?!半[劍系列”寫的也是平常人的故事,但與《海嘯》的不同在于,它既存在“武打的熱鬧”亦不乏“匕首的寒光”,如系列名所展現(xiàn)的那樣,在平淡真實之中隱藏著桀驁鋒芒。藤澤周平的其他作品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武士形象。這些武士們沒有高貴的出身,是等級森嚴的武家社會的一枚小小棋子,領公家俸祿,過尋常日子。他們有血有肉,性格各異,亦正亦邪,絕非完人。他們勤練武藝,身手高明,卻無法也無意利用一身武藝謀名謀利,展示出對生活通透達觀的認知。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這些武士們的一身絕技竟似屠龍之術,直到藤澤周平將他們推進了一個拔劍決斗、拼死搏命的境地,唯有在這種時候,主人公們才將平時隱忍不發(fā)的桀驁鋒芒展示出來。
例如,在《盲劍回聲》中,主人公三村新之丞,俸祿三十石,在近侍組任職。新之丞在替藩主試毒時中毒失明,妻子加世為保住三村家家業(yè)、守護消沉頹廢的丈夫,向新之丞的上司島村藤彌求助,被對方騙色。得知此事后新之丞約戰(zhàn)島村,在眼盲的情況下斬殺對方。新之丞雖是劍術高手,但在人人習武的武家社會中仍泯然于眾,領著微薄俸祿,干著普通工作,與妻子加世、老仆德平相依為命。眼盲后他意志消沉、幾欲自殺,完全是中年失意的普通男人的寫照。但當?shù)弥獝燮逓楸Wo自己被上司玩弄后,為保住武士的名譽、洗刷妻子和自己所受的恥辱,新之丞在眼盲的情況下重拾劍柄、刻苦練習,最終將出身高貴且同樣是劍術高手的上司島村藤彌斬于劍下。新之丞因為眼盲所以沒有獲罪,妻子也重回身邊,生活回歸平靜。
通過這樣的故事,藤澤周平向讀者表達了這樣一種觀點:高超武藝不會給下級武士們平淡真實的生活帶來改變,但卻使他們擁有了面臨任何困境都能反擊的終極手段。拔劍對決時,雙方再無尊卑之分,只有在死亡面前的平等。這種隱藏在人物平凡庸碌表象之下的桀驁之氣,給藤澤筆下那個貴賤分明、循規(guī)蹈矩的日本社會注入了活力,也讓“隱劍系列”的故事在起落之間牽動人心。
(三)富于日本特色的“隱劍系列”:尚武重名的武士們對中國的讀者而言,藤澤周平的寫作風格中還存在明顯的富于日本特色的方面,這是經(jīng)由中日比較的視角而凸顯的。本文擬圍繞“隱劍系列”中展示的江戶時代日本中下級武士生存狀況,探討藤澤小說中富于日本特色的內(nèi)容。
前文在探析藤澤周平的精湛技巧時,他細膩寫實的寫作風格隨之凸顯,而“隱劍系列”也沿襲了這一風格。這就使“隱劍系列”中描繪的日本真實可信,成為中國讀者了解日本的一扇窗戶。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的《隱劍孤影抄》和《隱劍秋風抄》的書腰上還印有“這里有真正的日本”字樣,向讀者預告了“隱劍系列”將呈現(xiàn)一個日本江戶時代北國小藩的真實面貌。
日本江戶時代是武士執(zhí)政的時代,武士們一方面保留了崇尚勇武的群體特征,另一方面又在和平年代無用武之地,因而習武之余還要提高修養(yǎng)、磨礪人格、學習技術,作為統(tǒng)治機構的螺絲釘,在不同崗位上努力工作。所以,身為下級武士的“隱劍系列”的主人公們,既是忙于生計、庸庸碌碌的小吏,也是能拔劍殺敵、判人生死的高手。在這里,武士們?nèi)巳肆曃?,高超的武藝并不是充滿幻想色彩的異術;而在等級森嚴的和平年代,出身在極大程度上決定著武士們的人生走向,小門小戶出身的武士即便身懷絕藝,也極難倚仗武藝青云直上。甚至在藤澤周平的筆下,主人公有時會懷璧其罪,因身手高明而被卷入政治旋渦,被迫承擔暗殺、保鏢等吃力不討好的危險任務,僥幸完成后落點打賞,還要擔心以后被滅口、尋仇,等等。例如,《怯劍松風》的主人公瓜生新兵衛(wèi)性格怯懦,但因身手高明,被家老安排保護少主,雖然無法拒絕危險的任務,卻在回家后窩在妻子懷中尋求安慰。此外,正如前文提到過的那樣,藤澤周平在創(chuàng)作時注重寫實,在寫武打內(nèi)容時也是如此。讀者完全能夠透過文字看到對決的畫面,知道劍鋒按照怎樣的軌跡移動,并了解雙方在對峙時心理博弈的過程。藤澤周平寫武打場面,雖不似中國武俠小說般天馬行空、神乎其技,但卻通過真實可感的描寫,給予讀者很強的代入感。
在“隱劍系列”中,武士們除了崇尚勇武,還極端重視名譽。這一點,時常給中國讀者眼中的“隱劍系列”覆上一層荒誕色彩。主人公拔劍拼命的因由很多時候與名譽有關。與其相伴隨的死亡風險相比,拔劍的理由顯得微不足道,乃至可笑。例如,《宿命劍鬼奔》的開篇中,主人公小關十太夫的長子鶴之丞與人決斗,回家后傷重不治。十太夫的妻子淺尾質問十太夫為什么沒問清原因就這樣讓孩子去決斗時,夫妻間有如下對話。
“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死了心吧?!?/p>
“……”
“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不懂的生活。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甚至不得不拼命。”
“從過去就一直這么說,什么男人的事女人不懂?!?/p>
“……”
十太夫忽然想,這個女人嫁過來時是多大歲數(shù)來著?是十七歲。
“所以,鶴之丞也死了,你就說死了心吧?”
“……”
“對您早就死心了,這回對孩子也必須死了心嗎?”
“但人死了不能復活。鶴之丞貫徹了武士的意氣,而且勝利了?!?/p>
“可那孩子死了呀?!雹伲廴眨萏贊芍芷剑骸峨[劍孤影抄》,李長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52頁。
十太夫本人就是武士,將家業(yè)讓給長子鶴之丞。他明知鶴之丞決定與人決斗的事情,在不了解詳細原因的情況下也未予阻攔。因為他知道鶴之丞已經(jīng)成為戶主獨當一面,不會不知輕重,選擇決斗這種極端方式,一定事出有因?!盀榱吮W∽约旱拿孀?,甚至不得不拼命”“貫徹武士的意氣”這種事情,對十太夫而言理所當然,但十太夫的妻子尚難以平靜接受,更毋論中國現(xiàn)代的讀者了。
“隱劍系列”的武士們一方面是奮力求生的普通人,擁有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另一方面,他們所屬的武士階層整體都崇尚勇武、重視名譽,因而在特定情況下,武士們主動或被迫地與敵方兵刃相見,表現(xiàn)得悍不畏死。結合故事所處的時代背景不難發(fā)現(xiàn),武士們之所以會采取這些看似背離人性、荒誕離奇的行動,是有著深刻的內(nèi)在原因的。在《盲劍回聲》中,主人公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不過區(qū)區(qū)三十石的俸祿。何況,就算俸祿被撤除,流浪街頭,又如何呢?”江戶時代的武士們不直接從事生產(chǎn)勞動,仰賴俸祿維系生活,勤習武藝、鍛煉體魄是分內(nèi)之事。而名譽同樣是評判武士的重要尺度,一旦做了損傷名譽的事情,則會給自己的事業(yè)造成惡劣影響,影響到一家上下的生存。這就使得武士們有時為了維護名譽不得不揮劍拼命,但公開械斗、砍人致死本身也是武士不可為的事情,因此就算在決斗中勝出了,后續(xù)也極有可能要付出慘重代價。這種矛盾,讓武士們的絕藝,變成一把傷人傷己的雙刃劍,令人唏噓。例如,在《宿命劍鬼奔》中,有這樣的一段,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矛盾。
剛才想,人前受辱,動刀是當然的,但也像是在伊部傳七郎說中了千滿太本身或許也沒覺察的對卯女的暗戀時,千滿太的殺意一下子爆發(fā)。
不管怎樣,破腹自裁吧——①[日]藤澤周平:《隱劍孤影抄》,李長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304頁。
這種武士們獨有的生存方式,日本讀者可能不會特別留心,但對于中國的許多讀者而言,是一種新的信息,會帶來較為強烈的文化沖擊。即便是對日本文化有一定了解的讀者,在通過藤澤小說接觸到故事中有血有肉的人物和有因有果的事件時,也會刷新認知,產(chǎn)生更為直觀的感受。這使得曾被指缺乏新意的藤澤小說,覆上了另一種扣人心弦的色彩。
藤澤周平的小說細膩寫實、技巧精湛,雖略欠新意、刺激不足,但描寫了超越時空的真實人性,刻畫了有血有肉的平凡百姓形象,道出了普通人的苦樂悲歡,也寫出了普通人面臨困境時的奮力抗爭。因此,他的作品能夠喚起眾多讀者的共鳴。對于中國的讀者而言,他的作品還是反射日本社會的一面鏡子,通過藤澤周平的小說,中國讀者能夠較為輕松地在享受閱讀快感的同時,了解日本的諸多方面。
作為在日本頗負盛名的作家,藤澤周平的作品也部分地被譯介到中國,集中體現(xiàn)他寫作風格的“隱劍系列”包含其中。2018年,譯林出版社首次大規(guī)模引進藤澤周平的作品,共12本,首批5本。到目前,在中國大陸公開出版的中譯本藤澤小說有《玄鳥》《黃昏清兵衛(wèi)》《隱劍孤影抄》《隱劍秋風抄》《蟬時雨》五種。此外,尚有隨筆集《小說周邊》問世。他的作品總量龐大,還存在較大的譯介空間。
作家從本土走向世界時,其作品包含的“世界性”和“民族性”是兩個最為關鍵的要素。從創(chuàng)作風格來看,藤澤周平的小說既探尋超越時空局限的真實人性,也描繪特定時代的日本社會和自然風情;既通過精湛技巧使小說通俗易讀、富于娛樂性,能夠被不同國家的讀者所理解,也承繼了日本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關注細膩的情感體驗,通過平淡樸素的日常生活來表達思想??梢哉f,他的作品是兼具“世界性”和“民族性”的。這就使得藤澤文學具備了跨越國境、在中國乃至世界廣泛傳播的基礎。
藤澤周平的作品雖不乏藝術性,但更多被認為屬于大眾文學的范疇,過去未受到中國的日本文學研究者的充分關注。隨著中日文學交流的日漸頻繁和不斷深入,藤澤周平也越來越多地進入到中國的研究者和普通讀者的視野當中。期待在未來,有更多的藤澤周平小說的中譯本問世,有更多的中國讀者發(fā)現(xiàn)藤澤文學的魅力所在。
藤澤周平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他曾在隨筆集《小說周邊》所收錄的《轉型的作品》一文中自述心路歷程,表示在創(chuàng)作初期所寫的作品都是“色調(diào)灰暗的小說”,后來意識到他的小說“缺乏大眾小說趣味性中的要件——明快和解助”,因此在創(chuàng)作時嘗試作出改變。本文以他成熟期的作品“隱劍系列”為中心探析他的寫作風格,著重關注貫徹于他寫作風格中的突出特點,特別是對中國讀者而言富于日本特色的部分,由此指出其作品在中國的譯介具備良好基礎和較大潛力。但不足之處在于,未能從時間縱軸上綜合考察其寫作風格的演變,這一點仍是今后需進一步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