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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冊命文體的文本生成*

2019-11-28 08:42:40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6期
關鍵詞:銘文文體儀式

李 冠 蘭

一、文本學視野下的冊命文體研究

文本是文體的存在形態(tài),文本的形成是文體發(fā)生的基礎之一。本文所討論的“文本”,既包括口頭言語活動的產(chǎn)物,也具有形于文字的書面形式的內(nèi)涵。從口頭到書面,是文學以及文體發(fā)展的一般過程與客觀規(guī)律。最早的文體創(chuàng)作往往是儀式性的口頭言語活動,這是文體文本生成的基礎。而文體的書面文本的形成,是某種文體以文字的方式書之竹帛、鏤之金石等,是從口頭到書面、從無形到有形、從無序到穩(wěn)定的轉(zhuǎn)變過程,這是文體成形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意味著其開始具備較為穩(wěn)定的文本形態(tài),是文體走向成熟的標志之一。

近年來,中外學者在文本研究領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在“文本復雜性”“文本層次”等層面的思考很具啟發(fā)意義(1)如Martin Kern(柯馬丁),The Ritual Texture of Early China、William G. Boltz(鮑則岳),The Composite Nature of Early China Texts, Text and Ritual in Ealry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5;Martin Kern,Methodological Reflections on the Analysis of Textual Variants and the Modes of Manuscript Production in Early China,Journal of East Asian Archaeology, 2002, 4 (1),pp.143-181,中譯版載《當代西方漢學研究集萃·上古史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孫少華、徐建委:《從文獻到文本:先唐經(jīng)典文本的抄撰與流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程蘇東:《寫鈔本時代異質(zhì)性文本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北京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徐建委:《文本革命:劉向、〈漢書·藝文志〉與早期文本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趙培:《〈書〉類文獻的早期形態(tài)及〈書經(jīng)〉成立之研究》,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等等。。而在文本學視野下的文體學研究,則是一個有待拓展的領域。對早期文體文本生成的考察,是酌用文本研究的方法,對文體從口語到書面、從一種書面形式到另外一種書面形式的轉(zhuǎn)變過程進行抽絲剝繭的分析。文獻的傳抄流變、文本層次的轉(zhuǎn)換以及文體使用者主觀上的意識或意圖都可能導致文體文本的動態(tài)變化,而這一特性在當下的文體學研究領域尚待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與解讀。

西周冊命文體為研究早期文體的文本生成提供了理想標本。首先,已有文獻所載早期文體的材料往往非常有限,甚至某些文體只有孤篇或片段留存,而西周冊命銘文作為研究冊命文體的重要材料,數(shù)量眾多。研究對象基數(shù)的擴大使結論更為可靠。其次,對西周銅器的年代可以作大致的劃分,有利于比較準確地劃定其形成年代。文獻的準確斷代,對于文本生成、文本層次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故尤為難得。

冊命作為西周時期使用最為廣泛的文體之一,受到了學界的重點關注,學者在研究冊命文體的定義、制度背景、文體特征及其文化內(nèi)涵等方面進行了充分的研究(2)如陳夢家《王若曰考》(《尚書通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陳漢平《西周冊命制度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86年)、何樹環(huán)《西周錫命銘文新研》(臺北:文津出版社,2007年)、葉修成《論〈尚書〉“命”體及其文化功能》(《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董芬芬《周代策命的禮儀背景及文體特點》(《南京師大學報》2013年第1期)、丁進《商周青銅器銘文文學研究》(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3年)等等,由于篇幅所限,僅舉其大略。。羅泰(3)羅泰:《西周銅器銘文的性質(zhì)》,《考古學研究》(六),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柯馬丁(4)Martin Kern,The Performance of Writing in Western Zhou China,The Poetics of Grammar and the Metaphysics of Sound and Sign, edited by Sergio La Porta and David Shulman, Leiden: Brill, 2007, pp.150-151.等學者則運用文本研究的方法,探討冊命銘文書寫背后的儀式、政治、權力意義。本文聚焦冊命文本生成機制與文本形態(tài)的關系,試圖還原其文體形態(tài)的流變過程。以狹義的冊命作為切入點及研究對象,并參用廣義的冊命(即功能上“以冊命之”的文體)材料作為補充(5)何樹環(huán)認為,“冊命”一詞所涵蓋范圍很廣,除賜予爵祿、命官外,還包括命臣工執(zhí)行任務、對百官臣民的誥教、王嗣位時受命等,只要載諸簡冊、由史官或大臣向受命者宣讀的都屬于“冊命”(參見《西周錫命銘文新研》,第80頁)。,研究冊命文體的文本生成機制,分析并辨別其產(chǎn)生、流變過程中的文本層次,以期尋找將文本研究的方法引入文體學研究的進路。

二、從西周冊命銘文確立冊命文體的標準形態(tài)

西周中期以后,大量青銅器銘文中出現(xiàn)“冊令”或“冊命”一詞,且引有冊命文書的具體內(nèi)容。通過對這些冊命銘文的全盤考察可發(fā)現(xiàn),銘文中“冊命”一詞在特定的語境中使用,有固定的儀式背景,具有明確的內(nèi)涵(即周王對大臣、上級對下級的封官賞賜),且運用了“冊書”這一特定的實物形態(tài)。這是目前最為切實可考的早期冊命文體史料。

由于西周的冊書實物現(xiàn)已不存,只能通過出土材料及傳世文獻的記載、引述還原冊命的具體內(nèi)容及文體特征。需要強調(diào)的是,冊命銘文引用了冊命文書的內(nèi)容,但冊命銘文不能等同于冊命文書。通過對冊命銘文所引用的相關內(nèi)容加以歸類、分析與整理,可大致得出冊命文體的面貌和形態(tài)。對于冊命文本結構的分析,相關研究有兩類:一是對冊命銘文結構的分析,以陳夢家、武者章、吉本道雅、羅泰、李峰、丁進等為代表(6)如陳夢家《王若曰考》(《尚書通論》,第150頁),武者章《西周冊命金文分類の試み》(松丸道雄主編:《西周青銅器とその國家》,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80年),吉本道雅《西周冊命金文考》(《史林》74卷第5期,1991年),羅泰的“昔日”“今日”“后日”三段論(參見“Issues in Western Zhou Studies”,Early China 18,1993,pp.139-226,又見《西周銅器銘文的性質(zhì)》,《考古學研究》(六),2006年),李峰《西周的政體:中國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國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112—115頁),丁進《商周青銅器銘文文學研究》(第186—190頁)等。;二是對冊命文書結構的分析,以郭靜云為代表(7)郭靜云在理論上參考了羅泰的三段論并將這一模式運用于對冊命文書結構的分析(《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26—434頁)。。值得指出的是,吉本道雅的研究雖以西周制度為最終指向,但其對冊命銘文結構的細致解析實際上也涵蓋了對銘文所引冊命文辭結構的分析。本文以冊命文體為研究對象,故對冊命銘文的整理研究屬于后者,在去除冊命銘文中的儀式背景、祈匄祝嘏辭等信息的基礎上,歸攏大量的共性元素,通過集中展現(xiàn)冊命文書的文本細節(jié),為后續(xù)的文本流變研究累積基礎證據(jù)。然而,由于受銅器銘文的性質(zhì)和載體所限,銘文對冊命文書的引述或詳或簡,或經(jīng)過改寫,其性質(zhì)需要加以甄別。因此,從西周銅器銘文歸納出的冊命文體的標準,是一個有限的標準。后續(xù)結合各類文獻進行對比研究,并考慮文本生成的復雜機制,可以推斷冊命文體的真實形態(tài)及其在文本流變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變異特征。

本文的研究路徑是,先理出銅器銘文中既明確記錄了“冊命”儀式,又以“王若曰”“王曰”“曰”等詞引起命辭的文例,這類銘文以照錄、略錄或改寫的方式引述了冊命文的內(nèi)容,故以之作為確立冊命文體之標準的基礎材料。西周冊命銘文引述冊命辭的內(nèi)容,往往以“儀式提示語”為標記,如頌鼎銘(《殷周金文集成》(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以下簡稱“《集成》”。2829)“王乎史虢生冊令頌”是儀式提示語,“王曰”至“用事”是冊命辭。于是僅截取這部分內(nèi)容,依類填入表格,結果可歸納為以下兩種體式:

(一)基礎式

這類銘文明確提示了“冊命”儀式,或有明顯證據(jù)可判斷為冊命儀式(如有史官代宣王命的說明),并以“王若曰”或“王曰”引起命辭內(nèi)容,命辭內(nèi)容的體式反映了西周中期以后冊命銘文所載冊命辭的基礎內(nèi)容和標準結構。限于篇幅,僅將有代表性的文例列表如下:

表1 冊命銘文所收冊命辭文本元素分析(基礎式)

①除非特別注明,表中器名后的編號皆為《集成》的著錄編號。

②鐘柏生等編:《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臺北:藝文印書館,2006年。以下簡稱“《新收》”。

根據(jù)上表,可以歸納出命辭的基本文本要素,包括:①起首語:“王若曰”或“王曰”(9)關于“王若曰”為冊命文書起首語,參見李冠蘭:《毛公鼎銘文本性質(zhì)考辨——兼論西周中晚期一類冊命文的文本形態(tài)及其生成機制》,趙逵夫主編:《先秦文學與文化》第七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24—226頁。;②對受命者的稱呼;③追溯先王或現(xiàn)在的王對受命者或其祖先的以往任命;④提出對受命者的任命(或延續(xù)以往任命,或提出新的任命);⑤列數(shù)對受命者的賞賜;⑥對受命者的誥誡,如“用事”“敬夙夜勿廢朕令”“毋敢不善”等語。其中⑤、⑥的位置可能互換,但“用事”一語一般位于⑤后。

當然,并不是每一篇冊命都涵蓋以上所有元素。比如,若受命者以往未受過任命,則③從略。但①②④⑤⑥則基本上是這類命書必有的內(nèi)容,可見其為冊命文體的核心文本元素。所有例子有著相當?shù)墓残?,已可看到穩(wěn)定的文體結構。

(二)省略式

這類銘文有“冊命”等儀式提示語,其后或以“曰”引起冊命文,或直接引用冊命文而不加任何提示詞,如:

表2 冊命銘文所收冊命辭文本元素分析(省略式)

其中申簋蓋、師察簋銘雖無“曰”字引出冊命辭內(nèi)容,但從后文的“乃祖考”“錫女(汝)”“易女(汝)”等辭可知這是對冊命辭的引用。

這一類冊命銘文的主要特征在于,僅以“曰”而非“王若曰”“王曰”引起命辭,且命辭的內(nèi)容往往亦被簡省,文本元素多數(shù)只有④、⑤,只有個別例子包含③、⑥,②則一例都未出現(xiàn)。文本元素②的闕如,是有特定原因的。正如上文所述,“王若曰”“王曰”是冊命文書原文的起首語。因為基礎式直接移錄冊書的“王若曰”“王曰”,可見其開頭是完整的,故所引的冊命辭便自然地帶出對受命者的稱呼;而在省略式中,不僅略述命書內(nèi)容,一些文例甚至省略“曰”字,可見這類銘文中的“曰”應非冊命書的起首語(即文本元素①),而是銘文本身的引述詞。既然銘文不錄起首語,則順帶省略文本元素②便相當合理。銘文撰者簡省命書內(nèi)容的原因,一方面可能由于銅器可容納的字數(shù)有限,故擷取最關鍵的信息,另一方面銅器銘文的功能在于頌祖與稱揚作器者閥閱,故冊命文書的完整移錄并非必然要求。

通過以上分析,可歸納出冊命銘文引用冊命辭的兩種體式,由此可以大致確立西周中晚期冊命文體的基本特征,即包含五大核心文本要素——起首語、對受命者的稱呼、對受命者的任命、賞賜內(nèi)容及誥誡,結構高度格式化。確立了冊命文體的標準特征以后,便可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分析其他較為復雜的冊命辭的文本性質(zhì)。

三、王命文本生成的兩種機制與新的冊命體式的形成

在進一步分析冊命文體在西周的歷史演變及文本流變以前,有必要先對西周王命文本生成的兩種機制加以闡述:一是將王的口頭講話以書面形式記錄下來;二是直接以文字的方式撰寫王命。兩者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對口頭講話的文字記錄,以如實記錄當時的講話內(nèi)容為主要目的,這是從口語到書面的“還原”過程。而在特定儀式或行政活動中使用的文書則不同,撰寫者提前擬定內(nèi)容,將其書寫在簡冊上,這是從觀念到文字的文本“制作”過程。事實上,第二種機制才是王命文體從口頭言語活動轉(zhuǎn)變?yōu)闀嫘问?、從“口傳”走向“目治?10)阮元《文言說》:“古人以簡策傳事者少,以口舌傳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阮元:《揅經(jīng)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605頁)的關鍵。

兩種文本生成機制的性質(zhì)不同,導致所形成的文本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

第一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產(chǎn)物,注重還原真實情景,故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出口語特點,如語氣詞較多、句意重復拖沓、文意偶見脫節(jié)、邏輯關系不嚴密等,以《尚書》周誥等材料為代表。如《尚書·多方》是周公代王向殷商遺民誥命的記錄,屬于第一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產(chǎn)物,其特點是有多個“王若曰”“王曰”等引起語,每段之間意思并不十分連貫,多見復沓,且口語色彩濃厚,甚至還有即興講話的痕跡。如“今我曷敢多誥”“我不惟多誥,我惟祇告爾命”等語,可謂反復殷切告誡(11)關于王命的兩種形式,張懷通先生《“王若曰”新釋》(《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有充分討論。本文觀點亦受此啟發(fā),贊同并采用了張先生對《尚書》周誥等文本的口語特征的分析,但對于一些文本(如冊命銘文所載命辭)的性質(zhì)判斷有較大不同。。

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產(chǎn)物,一般在儀式前經(jīng)過構思并預先寫就,因此相對具有文句典雅精煉、文氣流暢、邏輯清晰等特點。如《逸周書·嘗麥》記載了王命大正正刑書,并命令作冊冊命大正,“王若曰”以下是冊書的內(nèi)容。冊命辭雖然篇幅很長,但文意流暢連貫,表達也較為簡練利落,更接近于預先寫就的書面文本。因此,《嘗麥》雖與《尚書·多方》同屬大篇幅傳世文獻,但行文風格截然不同。

可供對比的還有《尚書·顧命》所載的口授遺命與冊命。《顧命》所載成王對大臣的遺命,是其病重時口授,并由史官記錄下來的。與之相似的,是清華簡(一)《保訓》所載文王對太子的遺訓,言及“女以箸(書)受之”,可知文王以遺命口授太子,并令其以書面形式記錄下來,而后文頻繁出現(xiàn)的語氣詞亦提示其口語來源。當然,與幾篇《尚書》周誥相比,兩份材料所錄口頭遺命在文句上顯然更為精致,其文本應經(jīng)史官后期整理潤色,且與其較晚的寫定年代有關,但其應對西周材料有所依據(jù)。與以上兩段口授遺命形成對比的是,《顧命》所載新王冊命儀式中的命辭則顯示出明顯的書面性質(zhì):

太史秉書,由賓階隮,御王冊命,曰:“皇后憑玉幾,道揚末命,命汝嗣訓,臨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揚文武之光訓。”(12)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0頁。

從“秉書”“冊命”可知,這段命辭由史官預先寫就再在儀式上宣讀。文中連用四字句,字句典雅、精煉而克制。而文王、成王口授的遺命則顯得相對地質(zhì)樸、延沓、文氣舒緩,保留了一些口頭講話的痕跡。由此可知口授記錄的口語文本與字斟句酌寫就的書面文本在形態(tài)上具有相當區(qū)別。以上所舉皆為廣義的冊命,事實上,西周時期王命文本生成的第二種機制的產(chǎn)物以狹義冊命為最突出的代表,其高度一致的寫作范式就是其書面文本性質(zhì)的顯著表現(xiàn)之一。

綜上可知,作為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產(chǎn)物,冊命辭與《尚書》等文獻所記載的口語化命辭相比,不僅文本性質(zhì)不同,文本形態(tài)亦相異。史官在落筆撰寫冊書時應經(jīng)過充分的思慮推敲,且對冊命文規(guī)范有自覺認識,體現(xiàn)出明顯的文體觀念。因此,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背后的文體意識比第一種機制更為自覺。

在兩周時期,兩種王命文本的生成機制分別占據(jù)階段性的主導地位。

在西周早期,王命的生成以第一種機制為主,主要的證據(jù)是《尚書》周誥。當然,西周早期也存在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如《尚書·顧命》所載對康王的冊命。又如《逸周書·克殷》載“尹逸策曰……”(13)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4—355,437頁。,《世俘》載“史佚繇書于天號”(14)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4—355,437頁。,《尚書·金縢》載史官代周公為武王禱病,皆冊祝活動,冊祝文本應是預先寫就的。雖然這些文獻的形成年代未必很早,但其記載應有所據(jù),故從制度的角度考慮,可判斷西周早期已出現(xiàn)行政、祭祀文體的預先草擬與寫作。然而,就目前所見的文獻而言,早期王命的產(chǎn)生更多地遵循第一種文本生成機制。周王往往直接口頭發(fā)布命令,史官代寫、代宣王命尚未形成成熟的制度。

更為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周晚期,王命文本的第二種生成機制已成熟并占據(jù)主導地位,在一些材料中卻可發(fā)現(xiàn)第一種生成機制的某些文本特征,呈現(xiàn)出過渡與融合的特色,顯示了當時的書寫習慣與書寫自覺之間的張力。在這種張力的作用下,形成了西周冊命文書的第三種體式,筆者姑且稱之為融合式。

西周晚期的部分冊命銘文記載了一系列頗具特色的冊命文本,以毛公鼎、牧簋、師克盨、師訇簋、四十三年逨鼎諸銘為代表。由于這些文本皆以“王若曰……王曰……”為結構標志,并有大段誥誡內(nèi)容,似乎兼有命、誥的文體性質(zhì)。誥命與冊命同屬王命類文體,兩者關系比較復雜(18)李山指出封建大典上有兩類文獻:一是冊封的“命書”,一是王對受命者的誥誡(參見氏撰《〈康誥〉非“誥”》,《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6期)。于文哲《論西周策命制度與〈尚書〉文體的生成》(《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對誥、命的異同亦有辨析。。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從生成機制而言,兩者有著根本的差異。從文體名實的角度看,“誥命”強調(diào)其功能,“冊命”強調(diào)其載體,各有側(cè)重。然而從儀式和功能的角度而言,兩者卻未必能嚴格區(qū)分。標準的冊命文一般包含誥誡的文本元素,只是因場合、受命者的身份、授職的性質(zhì)、禮儀的隆殺等不同,誥誡內(nèi)容有詳有略。當授予較重要的官職,或面對地位較高的授予對象時,有時會加大命辭中誥誡的比重。在西周早期,純粹的誥命比較普遍。西周中期,冊命辭也有誥誡性質(zhì)的話語,但往往較為程式化,如簡單的“夙夜用事,勿廢朕令”等套語,甚至簡化為“用事”二字。西周晚期,隨著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的日漸普遍,史官的寫作能力增強,可以駕馭更為長篇的冊命文寫作。因此,將更多的誥命內(nèi)容融入冊命文書的寫作之中便成為可能。

“王若曰……王曰……”結構,是西周早期誥命最突出的文體特征之一,其形成正是源于口頭講話的片段性。然而西周晚期這一系列冊命文在文本上的高度相似性、松散押韻的特征與完整有序的文本結構,又表明它們是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下的產(chǎn)物。這些文本從結構上看似乎是片段性的,但細究其內(nèi)容卻具有連續(xù)性和完整性。可以推測,周初以來的誥命文獻已經(jīng)成為冊命寫作者涵泳熟讀和模仿寫作的范本,因此“王若曰……王曰……”的結構是對周誥“王若曰……王曰……王曰……”形式的下意識沿用和移植(19)參見李冠蘭:《毛公鼎銘文本性質(zhì)考辨——兼論西周中晚期一類冊命文的文本形態(tài)及其生成機制》,趙逵夫主編:《先秦文學與文化》第七輯,第226—228頁。。

綜上,從周初誥命到西周晚期的冊命文,雖然都存在“王若曰……王曰……”的結構形式,但其背后的文本生成機制已經(jīng)發(fā)生根本變化。誥命的內(nèi)容及文體特征在西周晚期冊命文本中的融入,是在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下的王命書寫對權威文本范式有意無意的呼應。

四、西周冊命文本生成的五個層次

以上分析了王命文本的兩種生成機制及其發(fā)展過程,這一過程亦伴隨著相應的文本特征的融合或新變。而作為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產(chǎn)物——冊命文,在寫作、誦讀、移錄、傳抄、改寫等過程中,其文本可經(jīng)歷多個層次的轉(zhuǎn)換,這些層次轉(zhuǎn)換牽涉到兩種文本生成機制,文本形態(tài)在轉(zhuǎn)換過程中亦發(fā)生相應的變化,以下對各個文本層次加以闡述(22)柯馬丁在探討西周書寫活動的表演性時對冊命文本的流轉(zhuǎn)過程亦進行了層次性的分析,聚焦于儀式過程的再現(xiàn)及文本制作背后的權力關系(參見Martin Kern,The Performance of Writing in Western Zhou China)。本文所劃分的文本層次旨在探討冊命文本在不同層次中的生成機制及由此形成的形態(tài)特征,在最終的研究指向上有所不同,故在具體的細分上也有所區(qū)別。:

(一)冊命儀式所用冊書

冊命儀式之前,史官將命辭書寫于簡冊之上,以供宣讀,并授予受命者。從文本生成的角度來看,這一層次處于西周王命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的最深層,代表了冊命文體的書面形式在文本生成和流變的鏈條中第一次被創(chuàng)造出來時的真實形態(tài)。然而,儀式上所使用的冊書已不存,故這一層次需對比研究才可間接考得。

(二)對冊書的口頭宣讀

在冊命儀式上,史官據(jù)冊書向受命者宣讀命辭,或由王親自宣命(23)參見陳夢家:《尚書通論》,第147頁;陳漢平:《西周冊命制度研究》,第119頁。。文獻對相關制度記載甚多,如上文所引《尚書·顧命》記載“大史秉書”“御王冊命”,又如《禮記·祭統(tǒng)》“史由君右執(zhí)策命之”(24)阮元校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05頁。等等。就具體文本而言,這個場景下的口頭命辭一般與冊書(即層次一的文本)內(nèi)容大致相同,但從書面到口語的轉(zhuǎn)化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細微差別,或即興的表達轉(zhuǎn)換,或口誤等。這一層次是從書面到口頭言語活動的轉(zhuǎn)換,從其中的文本細節(jié)或可考究當時的某些口語特征。由于它所反映的是口頭活動,并無直接的第一手材料,故對其的考據(jù)應建立在層次三、四、五的基礎之上。

(三)對冊命儀式上所宣讀內(nèi)容的記錄

有證據(jù)顯示,在冊命儀式的現(xiàn)場,史官會將儀式上的口頭講話記錄下來,包括所宣讀的冊書內(nèi)容、王的告誡等,形成文字形式。這是從口頭到書面的轉(zhuǎn)變。西周早期的靜鼎銘記載:

(前略)王在成周大室,令靜曰:“司汝釆,司在曾鄂師?!?/p>

曰:“用事?!?/p>

靜揚天子休,用作父丁寶尊彝。(25)釋文參李學勤:《靜方鼎補釋》,收入朱鳳瀚,張榮明編:《西周諸王年代研究》,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56頁。(《新收》1795,西周早期)

王對靜的賜命被切分為三個部分,且每段并非獨立自足的文本,而是呈現(xiàn)出碎片化特征,可見銘文不可能是對冊書內(nèi)容的直接移錄,而是由史官當場將命辭記錄下來,并將其事轉(zhuǎn)錄在銅器上。這篇銘文文本的生成有兩種可能:其一,儀式中并無冊書,王口授賜命,史官現(xiàn)場記錄命辭,銘文撰寫者參考采用了這一記錄文本;其二,賜命儀式中有宣讀冊書環(huán)節(jié),同時,史官將當時的命辭記載下來,在撰寫銅器銘文時,由于某種原因沒有直接移錄冊書,而是采用了史官記錄的命辭。這種情況似乎不太合理,然而,盠尊銘(《集成》6013,西周中期)卻可證其存在:

盠拜稽首,敢對揚王休,用作朕文祖益公寶尊彝。(后略)

銘文明確提示“冊令”,可知儀式中應有采用冊書以書寫王命。在這篇銘文中,對“王冊令尹易盠……曰……王令盠曰……”的結構的理解是關鍵。陳夢家認為“王冊令尹……曰……”是王的冊命,“王令盠曰……”是王的口令(26)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171頁。。然而,若王在冊命以后再口頭追加任命,未免顯得草率,而將兩句話都理解為冊命文書的內(nèi)容則更合理。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特征之一是化重復為精確,化碎片為有序。而“王冊令尹易盠……曰……王令盠曰……”的結構顯然趨向于重復和累贅,并非單純的第二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產(chǎn)物??梢娿懳淖髡咚鶕?jù)并非冊書,而是史官對口頭命辭的書面記錄。

兩篇銘文的時代屬西周早、中期之間,是冊命制度的早期發(fā)展階段,其時冊命銘文的書寫未成規(guī)模,亦未有定例,故銘文撰作者有時會沿用史官在儀式當場筆錄的命辭,而直接移錄冊命書于銘文之上的做法是后來才固定下來的習慣。此二銘可以看作這一時期的過渡性特例。

這一文本層次是冊命辭從書面到口頭,最后又回到書面的轉(zhuǎn)化結果。

(四)冊命辭鑄銘

受命者受冊書而歸,撰寫銘文,以移錄或改寫的形式記錄冊命辭,最后將銘文鑄刻于彝器之上。由于銅器銘文本身也具有其獨特的文體特征,如《禮記·祭統(tǒng)》所述“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稱美而不稱惡”等功用和表達方式,又如相對典雅精準的表達、穩(wěn)定的文本結構以及晚期的押韻傾向,等等。因此,當分析銅器銘文所引冊命文內(nèi)容時,需要考慮銘文的文體特征是否對所引用的冊命文本有所影響。就銘文對冊命文書的改寫程度而言,大致有三種情況:

1.基本保留原文,或僅有輕度修改,如毛公鼎、牧簋、師訇簋等諸器之銘。其中毛公鼎銘可與傳世的《尚書·文侯之命》相互印證,兩者在文體特征上有著較高的相似性,可知銘文的文體特征并沒有對命書內(nèi)容產(chǎn)生明顯的影響。又如訇簋(《集成》4321)、師訇簋(《集成》4342)二銘直接在開頭便移錄以“王若曰”起首的冊命辭,而將一般置于開頭的冊命儀式背景置于銘文末尾。若將二銘的末句移到銘文開頭,則與標準的冊命銘文無異。這一特殊結構顯示了銘文撰作者對冊命文本獨立性的標舉,提示了冊命文本的完整性。

2.節(jié)錄原文。此類亦很多見,本文第二節(jié)所歸納的省略式即屬此類,如利鼎銘(《集成》2804)。其特征是詞句簡省,往往只截取關鍵信息,語句間銜接性較差。

3.深度修改。如虢季子白盤銘(《集成》10173,西周晚期)記載了冊命辭(“王曰:白父……用征蠻方”),但整篇銘文都以四字句式為主,且?guī)缀跬ㄆ宏栱?。西周銅器銘文押韻以陽、東、耕最為常見,銘文撰寫者應是有意識地對冊命文書的句式、字詞進行了改寫,使其配合銘文的用韻,從而將冊命辭完美地融入了銘文文本之中。

由于銘文的特殊性質(zhì),這一層次的文本蘊含了豐富的禮儀、權力關系等信息。

(五)后世傳抄、引述或改寫

冊命辭或以官方記錄的形式留存,后歷經(jīng)流傳形成如清華簡(五)《封許之命》《尚書·文侯之命》等《書》類文獻;或以詩化的語言糅合入《詩》篇,如《大雅·韓奕》《江漢》等;或以引述經(jīng)典的形式為后人記入《左傳》《國語》等典籍。由于文獻流傳的時間漫長、環(huán)節(jié)復雜,歷經(jīng)傳抄改寫,這一層次牽涉到更為復雜的文獻層累的問題,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

冊命文本的形成過程相當復雜,一個文本可能經(jīng)歷了多個層次的轉(zhuǎn)換過程,不同層次之間亦非簡單的線性關系,如圖1所示:

舉例而言,上文所揭盠尊銘為層次四的文本,經(jīng)歷了“a0—b—c1”的轉(zhuǎn)換過程,對這一過程的發(fā)現(xiàn)可加深對西周史官記言制度以及口頭王命的書寫形式的認識;又如《詩·大雅·江漢》為層次五的文本,詩中與冊命相關的內(nèi)容經(jīng)歷了“a1—d”的轉(zhuǎn)換過程,之所以斷定其經(jīng)歷了層次四,是因為詩中直接移用了“對揚王休,作召公考”這一銘文套語(27)“對揚王休”為銘文常用套語,參見虞萬里:《金文“對揚”歷史觀》,《語言研究》1992年第1期?!白髡俟肌币嗯c金文常見的作器銘辭相類。,由此可發(fā)現(xiàn),西周人對銘文直接移錄、略加修改即可入詩,似乎更重視詩句的歌唱性和裝飾性,而非內(nèi)容的合理性,反映出對詩的儀式功能的偏重以及樸素的詩體觀念。

綜上,西周的冊命文體在兩種文本生成機制的相互作用之下,在其產(chǎn)生及流傳過程中呈現(xiàn)出多個文本層次。通過對這些文本層次的分析與研判,可以發(fā)現(xiàn)在撰作者對已有文體形式有意無意地加以沿用或植入的基礎上,冊命文本層累地呈現(xiàn)出歷史變化的相貌。西周的王命文本,作為經(jīng)典的《書》類文獻的“前狀態(tài)”,其文本面貌和書寫方式奠定了《書》類文獻作為一種文化資源的形態(tài)基礎,這也是我們進一步認識戰(zhàn)國楚簡《書》類文獻等比較復雜的文本之性質(zhì)的重要依據(jù)。

圖1 西周冊命文本生成的五個層次

文體學研究需在理清文體的文本生成機制的基礎上,對文本層次以及相關信息進行判斷與剝離,由此辨明其文本性質(zhì)。這促使我們將文體研究還原到真實而復雜的文本生成及流傳的過程中去,進而研究文體的文本生成機制與其形態(tài)之間的互動關系。在文本流變的鏈條中,對于某些文本特征的認定,有必要辨明其是該文體本身具有的,還是在流變過程中新獲得的,否則可能會誤將在某個層次轉(zhuǎn)換時獲得的文本特征當作該文體本有的文體特征,從而造成對文體特征的“誤植”。將文本研究的方法引入文體學研究領域,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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