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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理念及其內(nèi)在邏輯*

2019-12-15 03:58
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 2019年4期
關鍵詞:南京大屠殺記憶日本

李 昕

美國倫理學家和神學家H·理查德·尼布爾(H.Richard Niebuhr)曾經(jīng)指出 :“沒有集體記憶,沒有共同體認可的過去,就沒有真正的共同體。要想形成共同體。必須建立共同記憶……共同記憶的多寡決定我們之間聯(lián)接的程度?!?1)Yinan He,History , Chinese Nationalism and the Emerging Sino-Japanese Conflict,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50 :16 , Feb.2007, p.24.轉(zhuǎn)引自王晴佳 :《記住過去,調(diào)和未來 :對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批判性分析》,《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1年第3期。南京大屠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侵華日軍犯下的戰(zhàn)爭暴行。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或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是構建人類“共同記憶”,進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與世界人民實現(xiàn)最廣泛“聯(lián)接”的重要途徑。

2015年“南京大屠殺檔案”入選《世界記憶名錄》(2)《世界記憶名錄》是指符合世界意義、經(jīng)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工程國際咨詢委員會確認而納入的文獻遺產(chǎn)項目。其創(chuàng)建于1997年,每兩年評審一次,目的是對世界范圍內(nèi)正在逐漸老化、損毀、消失的文獻記錄進行搶救,并加強保護和利用,提高全世界對文獻遺產(chǎn)及其重要性的認識。,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國際社會已經(jīng)逐漸認識到南京大屠殺相關文獻的文化價值和歷史意義。但是,僅僅認識其文獻價值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深刻反思南京大屠殺這類暴行背后所隱藏的深層原因,及其對于人類社會的警示作用,避免悲劇重演,這是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根本目標。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是讓更多的人了解南京大屠殺史實,并在此基礎上深刻反思南京大屠殺暴行,將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由國家、民族記憶轉(zhuǎn)化為全人類的共同記憶,通過構建記憶共同體,建構最廣泛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因此,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關乎的是全人類的未來,這是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及其后人,為避免這類暴行在人類社會的重演所能承擔的最為悲壯而崇高的歷史責任。

一般認為,南京大屠殺史實與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曾經(jīng)歷了三個重要的歷史時期 :即1946—1948年間,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和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對日本戰(zhàn)犯進行審判時期;1982年后,受日本教科書事件影響,南京市有關方面開始“建館、立碑、編史”,以及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開館展覽時期;201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決議設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以來,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紀念活動的常規(guī)化與日?;瘯r期。這三個時期不僅代表著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公共構建的重要階段,也是南京大屠殺史實與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三次高潮。

這三個時期集中體現(xiàn)了南京大屠殺史實和文化記憶國際傳播從被動到主動、從感性到理性的發(fā)展歷程,也是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不斷探索的過程。這期間,我們走過彎路,經(jīng)歷過挫折,也取得過成就。2014年,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的設立,以及2015年“南京大屠殺檔案”入選《世界記憶名錄》,都告訴我們,國際社會風云變幻,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必須根據(jù)實際情況,與時俱進,不斷調(diào)整傳播理念,探索新的方式、方法和途徑,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有效傳播。

目標導向 :基于受眾的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

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面對的是各種各樣具有不同文化背景和歷史認知的國際受眾,在傳播的過程中,必須變“動機導向”為“目標導向”,根據(jù)受眾及其認知狀況,決定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理念和方法。

受眾是信息傳播中的信息接收者,信息傳播的效果與接收者的立場、觀點密不可分。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要針對不同的受眾,采取不同的方法和理念。鑒于南京大屠殺本身的特殊性,可以大致將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受眾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作為加害方的日本,另一部分是除日本以外的第三方國家。

2017年一項關于中國、日本和西方國家民眾對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的調(diào)查顯示,對于南京大屠殺,日本受訪者中“表示‘了解’的占其總?cè)藬?shù)的68.5%,表示‘聽說’的占其總?cè)藬?shù)的23%?!?3)馮翠、姜良芹 :《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 :對中國、日本及西方民眾的調(diào)查》,《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 4 期??梢?,日本受訪者對于南京大屠殺的了解程度并不低,問題在于竟有45%的日本受訪者認為南京大屠殺歷史“與生活無關”;對于促進中日歷史和解的重要性,更有64%的日本受訪者認為“意義一般”,32.5%的日本受訪者認為“與生活無關”,甚至還有0.5%的受訪者認為這“不重要”。這種認知狀況令人吃驚,即便是對南京大屠殺知之甚少的西方國家受訪者,尚有77.5%的人認為促進中日歷史和解“非常重要”。(4)調(diào)查數(shù)據(jù)參見馮翠、姜良芹《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 :對中國、日本及西方民眾的調(diào)查》,《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 4 期。2017年第十三屆“北京—東京論壇”中日關系輿論調(diào)查結果顯示,有46.4%的日本受訪者反感中國“就歷史問題批評日本”。(5)《2017年中日關系輿論調(diào)查報告》,北京—東京論壇官方網(wǎng)站,http://www.beijing-tokyo.com/node_7229771.htm。日本受訪者這種遠低于正常價值判斷水平的歷史認知,及其對歷史責任的有意推卸或模糊告訴我們,現(xiàn)階段南京大屠殺史實和文化記憶在日本的傳播,樹立正確的歷史觀要比史實傳播更加重要。

南京大屠殺史實和文化記憶在日本的傳播與日本作為加害方的身份及由此產(chǎn)生的微妙心理密切相關。事實上,日本受訪者這種遠低于正常水平的歷史認知,與日本政府一直以來對于戰(zhàn)爭責任和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曖昧態(tài)度,以及日本國民因曾遭受過原子彈爆炸而產(chǎn)生的受害者心理有很大關系。這種受害心理對于建立正確的歷史認知造成了巨大障礙,從而令其在接收南京大屠殺相關信息時容易產(chǎn)生強烈的“意義障礙”(6)意義障礙,是指接收信息者由于某些心理原因,在接收信息時產(chǎn)生的某種心理障礙,主要有信息認知障礙、情感障礙兩大類。信息接收者心理上的意義障礙,會妨礙其理解、接受與肯定所接收的信息。。消除這種意義障礙,僅靠加大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力度、轉(zhuǎn)變傳播理念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中日兩國人民的共同努力。

與日本不同,第三方國家對于南京大屠殺歷史的了解程度一直比較低。調(diào)查顯示,“大部分西方國家受訪者不熟悉南京大屠殺歷史,只有 35.5%的受訪者‘聽說過’,另有64.5%的受訪者則表示‘不知道’?!?7)馮翠、姜良芹 :《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 :對中國、日本及西方民眾的調(diào)查》,《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 4 期。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教授鄭洪,在談到西方社會對于南京大屠殺的認知時指出 :“在二戰(zhàn)結束70余年后的今天,西方社會對日本戰(zhàn)時的暴行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大半?!?8)參見王廣祿、吳楠《讓國際社會更了解南京大屠殺》,《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12月12日,第2版。因此,面對這些不了解南京大屠殺的國際受眾,現(xiàn)階段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首要任務是客觀、真實地反映南京大屠殺歷史,讓更多的人了解南京大屠殺史實。

向第三方國家傳播南京大屠殺史實與向國內(nèi)民眾傳播史實有很大不同。南京大屠殺史實一直是國內(nèi)傳播的重要內(nèi)容,在長期的實際工作中積累了許多成功的經(jīng)驗。在國內(nèi),受眾對于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傳播者、所傳播信息的權威性和可信度具有天然的認同感,因此,信息接收者在接收信息時基本不存在“意義障礙”,即使之后產(chǎn)生“睡眠者效應”(9)睡眠者效應,是指信息傳播者因威信因素產(chǎn)生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產(chǎn)生相反效應的現(xiàn)象,稱為睡眠者效應。這一效應由美國實驗心理學家卡爾·霍夫蘭發(fā)現(xiàn),包含兩層意思,第一,威信高的信息傳播者在初期的影響大,但隨著信息接收者忘記信息傳播者,只記得信息的內(nèi)容,影響會明顯降低;第二,如果信息傳播者威信低,當時的影響雖然很低,但一段時間后由于信息接收者忘記了信息傳播者,而只記得信息的內(nèi)容,其影響反而會增強。,也基本不會對傳播效果產(chǎn)生大的影響。而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則完全不同,其面對的往往是對南京大屠殺歷史一無所知的信息接收者,也包含一部分持不同意見者,因此,需要在合理借鑒國內(nèi)傳播的成功經(jīng)驗基礎上,改變以往國內(nèi)傳播中的慣常思維,將如何減少意義障礙、延緩 “睡眠者效應”,或在“睡眠者效應”產(chǎn)生后,如何保留正確的歷史認知作為實現(xiàn)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有效傳播的重點。

減少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傳播中的意義障礙,首先需要保證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傳播者的權威性和可信性。根據(jù)社會心理學的相關研究,在信息傳播的初期,意義障礙的產(chǎn)生與信息傳播者的特點有很大關系。信息傳播者是否擁有權威和可信性等特點會直接影響到信息傳播的效果。也就是說,具有權威性和可信度高的信息傳播者極易喚起信息接收者正向的情感效應,從而獲得認可,反之,則會產(chǎn)生負面的情感效應,導致意義障礙。因此,在信息傳播的初期,提高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傳播者的權威性和可信性是減少意義障礙的關鍵。

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必須保證傳播主體的權威性和可信性。目前,這項工作主要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承擔。作為一個整合國內(nèi)一流南京大屠殺研究力量,融研究、展示為一體的綜合性紀念館,其發(fā)布的信息都以科學、嚴謹?shù)氖穼W研究為基礎,所有展覽均經(jīng)過嚴謹考證。作為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傳播者,其所傳播信息的權威性和可信性是毋庸置疑的,這有利于獲得信息接收者的認可。對于那些已被喚起正向的情感效應的接收者而言,盡量減緩睡眠者效應至關重要。因此,在國際傳播中,必須長久保持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相關信息的刺激,將國際傳播制度化、常態(tài)化,盡量減少人為因素的影響,這不僅有利于塑造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客觀化、公正化的國際形象,也有利于凸顯其著眼于全人類共同利益的立場。

然而,信息傳播者所引起的情感效應在信息傳播中的作用是有限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于信息內(nèi)容的記憶會取代對于信息來源的記憶,產(chǎn)生睡眠者效應。因此,保證南京大屠殺史實及文化記憶有效傳播的另一項重要工作,是保證信息本身的真實性和嚴謹性。睡眠者效應產(chǎn)生后,信息傳播者是否具有權威所產(chǎn)生的影響逐漸被信息的內(nèi)容所取代。在去除輔助項和干擾因素后,信息本身是否真實、可靠、完整的重要性也就更加凸顯,因此,為了保證信息接收者在產(chǎn)生睡眠者效應后,依然能夠保存客觀、真實的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或文化記憶,就必須以科學、嚴謹?shù)哪暇┐笸罋⒀芯咳〈鷨渭兊那楦行?。只有客觀、真實、有說服力的信息才是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被世界接受并傳承的前提和基礎。

史實傳播的目的是讓世界人民充分認識到南京大屠殺這類暴行的殘酷,喚起人們對暴行的恐懼和憎惡,并實現(xiàn)自我投射(10)自我投射,指內(nèi)在心理的外在化,即以己度人,把自己的情感、意志、特征投射到他人身上。。喚起恐懼是實現(xiàn)自我投射的重要途徑。南京大屠殺歷史或文化記憶在國內(nèi)的傳播一直秉持真實反映史實的原則。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建館初期的展陳設計為例,當時展陳中包含許多真實反映屠殺、場面血腥的圖片,充分展示了暴行的殘酷。這些真實的歷史資料所帶來的不僅僅是對暴行的極度恐懼,還有對暴行的痛恨和深刻反思。盡管痛恨情緒有時會帶來一些負面影響,但其所隱含的極強的自我代入感,可以令參觀者產(chǎn)生強烈的自我投射,實現(xiàn)自身命運與死難者命運的情感對接,從而為后來的和平教育奠定堅實的基礎。

沒有對暴行的深刻認識和反思,就沒有對和平的渴望和堅守。2017年,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對展陳設計進行了改造。新的展陳以銘記歷史、珍愛和平為主題,這是中國人民在深刻體會到南京大屠殺這類暴行給人類帶來的切膚之痛之后,站在人類共同命運的立場上,呼喚和維護世界和平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

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要針對不同的受眾,根據(jù)其對南京大屠殺的了解程度及認知的不同階段,采取相應的傳播策略,既不能陷入情感宣泄的漩渦,也不能為了突出和平主題而放棄史實的真實再現(xiàn)。沒有苦難作底色,沒有共擔苦難的勇氣和擔當,就不會開出絢麗的和平之花。

排除干擾 :為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營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

受國際形勢的影響,再加上以往在國際傳播中存在的種種誤區(qū),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一直處于高噪音(11)噪音是指任何附加在信號上而非信源有意傳送的東西,會增加信息傳播的不確定性。噪音最早出現(xiàn)在美國信息學者香農(nóng)和韋弗提出的傳播模式“香農(nóng)——韋弗模式”之中。這個模式為傳播過程研究導入了噪音的概念,表明了傳播不是在封閉的真空中進行的,過程內(nèi)外的各種障礙因素會形成對訊息的干擾。噪音不僅出現(xiàn)在信號的傳遞過程中,傳播者傳播信息的過程、接收者的接收和反饋,以及信息本身都隨時可能出現(xiàn)噪音。的狀態(tài),從信息傳播者到傳播過程,再到信息接收者,都受到諸多因素的干擾,因此,為其營造健康、理性的傳播環(huán)境對于實現(xiàn)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在國際社會的有效傳播至關重要。

南京大屠殺發(fā)生后不久,中國政府就有意識地向國際社會揭露南京大屠殺真相。南京大屠殺發(fā)生時,日本政府和軍方為了維護日軍“形象”,對內(nèi)、對外嚴密封鎖關于日軍在南京暴行的消息,企圖掩蓋南京大屠殺真相。1938年春,為了向廣大日本民眾揭露日軍暴行,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聯(lián)絡國際友人,赴日本揭露南京大屠殺真相。(12)參見《董顯光派外國友人赴日本宣傳日軍暴行的密呈》(1938年5月6日),張生等編 :《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 :《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16—621頁。盡管這一時期南京大屠殺史實的國際傳播遭到日方的百般阻撓,但這是中方有意識地向國際社會傳播南京大屠殺真相的首次嘗試。

1946年至1948年,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和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對日本戰(zhàn)犯進行審判時,對南京大屠殺案進行了舉證和審判,但囿于當時對于南京大屠殺性質(zhì)認識的不足,法庭只是將南京大屠殺視為戰(zhàn)爭中的暴行,這種將南京大屠殺視為戰(zhàn)爭中的“特例”的做法,為后來國際社會對于南京大屠殺的片面認知埋下了隱患。至今國際上依然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南京大屠殺是戰(zhàn)爭中的“偶發(fā)”事件,無法與猶太大屠殺、亞美尼亞大屠殺等以種族滅絕為目的的暴行相提并論。這種認知固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也不利于反思南京大屠殺對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普遍意義,令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籠罩在“工具化”和“政治化”的陰影之中。

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中的“工具化”“政治化”傾向,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冷戰(zhàn)思維。二戰(zhàn)結束以后,隨著冷戰(zhàn)格局的形成,受冷戰(zhàn)思維的影響,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一度成為國際政治斗爭的工具。

冷戰(zhàn)時期,美國出于對抗社會主義陣營的戰(zhàn)略需要,在亞太地區(qū)扶植日本。當時在中國人眼中,日本和美國同屬資本主義陣營,是“一丘之貉”,“反日”就是“反美”。尤其是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在國內(nèi)、國際控訴當年日軍在南京的大屠殺,成為“聯(lián)系控訴美帝及反革命分子的罪惡”的重要途徑。(13)劉燕軍 :《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記憶(1937—1985)》,《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9年第4期。這一時期的南京大屠殺史實傳播,作為反對美國重新武裝日本、“控訴美帝”的表述,被打上了國際政治斗爭的時代烙印。

這種長期存在于國際傳播中的“工具化”“政治化”傾向,不僅影響到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理念和途徑,也令其在國際上的接受程度受到諸多因素的干擾。冷戰(zhàn)時期,在美國的縱容和庇護下,日本右翼勢力逐漸抬頭,開始公開質(zhì)疑東京審判的公正性,甚至否認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性,其中以田中正明(14)曾任南京大屠殺的主要責任人、日軍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的秘書。的《日本的無辜 :關于審判的真理》一書最具代表性。日本右翼勢力為達成某種政治目的,罔顧歷史事實,肆意歪曲南京大屠殺史實的做法,是將南京大屠殺歷史“工具化”“政治化”的極端表現(xiàn)。

日本右翼勢力的極端言論,在很大程度上干擾了日本民眾對于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正確認知,但客觀上也促進了南京大屠殺歷史在日本的傳播。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許多具有正義感的日本學者,如新島淳良、洞富雄、本多勝一等先后來到中國,調(diào)查南京大屠殺真相,并在日本國內(nèi)掀起了關于南京大屠殺真實性的大辯論。這一過程客觀上使許多日本民眾了解了南京大屠殺史實,促進了南京大屠殺史實在日本的傳播。

同樣將記憶和反思南京大屠殺作為獲取政治利益的工具和籌碼的,還有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南京大屠殺發(fā)生時,當時在南京目睹了大屠殺慘狀的西方人士即通過新聞報道、書信等形式向國際社會揭露南京大屠殺真相,這是南京大屠殺史實在西方世界的早期傳播。但是這種傳播很快就受到來自國家層面的干擾。以美國為例,冷戰(zhàn)初期,為了將日本轉(zhuǎn)化為忠實于美國的亞洲戰(zhàn)略伙伴,美國更是對日軍在二戰(zhàn)時期的暴行及戰(zhàn)爭責任閉口不談,這導致美國民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對南京大屠殺史實的認知基本處于空白狀態(tài)。

冷戰(zhàn)結束后,尤其是近年來,這種狹隘的“工具化”傾向在重大史實的國際傳播中有所改變。隨著二戰(zhàn)受害國民眾要求日本政府真誠道歉并進行戰(zhàn)爭賠償?shù)暮袈曉絹碓礁撸?007年7月30日,美國眾議院通過“慰安婦問題對日譴責決議案”,要求日本政府正式承認“慰安婦”的歷史事實,就“慰安婦”問題道歉并承擔歷史責任。緊接著,荷蘭議會下院、加拿大議會和歐盟議會也通過了類似議案或動議。這些議案或動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國際社會對于日本戰(zhàn)爭責任的認知有客觀化和“去工具化”“去政治化”趨勢。

與此同時,國際學術界在歷史研究中“去工具化”“去政治化”的趨勢也逐漸顯現(xiàn)。盡管海外政治勢力依然會以隱晦的方式和手段,借助修正學派的作用影響歷史書寫,但直接政治干預的減少,客觀上為海內(nèi)外學者研究大規(guī)模地暴行創(chuàng)造了相對寬松的外部環(huán)境。以猶太大屠殺研究為例,這一研究一直是世界大屠殺研究重要的組成部分,在突破最初的“工具化”傾向的束縛后,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已經(jīng)在國際上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研究領域,并擁有專門的學術期刊和廣泛的公眾影響,一批著名的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撰寫了許多優(yōu)秀的學術著作和文章,為猶太大屠殺記憶的國際傳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與猶太大屠殺記憶的國際傳播相似,隨著南京大屠殺檔案和史料的發(fā)掘、整理和傳播,在各國學者的共同努力下,南京大屠殺研究涌現(xiàn)出一大批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1997年,美國華裔作家張純?nèi)缱珜懙摹赌暇┖平?:被遺忘的二戰(zhàn)中的大屠殺》在美國出版,引起很大反響,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就躋身美國《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并被評為年度最受讀者喜愛的書籍。該書的出版使許多美國民眾初步了解了南京大屠殺史實,也為國際社會了解南京大屠殺歷史開啟了一扇窗口。

2015年“南京大屠殺檔案”入選《世界記憶名錄》,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南京大屠殺在國際上的認知已經(jīng)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南京大屠殺研究的國際化、傳播方式及路徑的日趨多樣化和客觀化,對進一步促進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具有重要意義。在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中“去工具化”,有利于為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

和平共識 :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基本前提

實現(xiàn)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在國際社會的有效傳播,必須以其所蘊含的人類共同利益為基礎,只有尋求共同利益,并在國際社會達成廣泛共識,才能最大程度地喚起人們記憶、反思南京大屠殺的主體自覺。

任何有意識的國際傳播都以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為基本立場,都以最大程度地獲取民族、國家利益為目標。凡是有意識的國際傳播,其“工具化”傾向和意識形態(tài)色彩都是難以避免的,即便是一貫以“去政治化”“去意識形態(tài)化”“價值中立”自詡的西方媒體,也始終都以維護和傳播西方核心價值觀為最終目標。

正是在這種狹隘的“工具化”思維的影響下,西方社會對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一直存在某種刻板印象,即認為南京大屠殺史實的國際傳播在很大程度上是中日關系的“晴雨表”,是中日間政治博弈的手段。

不可否認,今天的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也以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為基本立場,只是這個“國家”和“民族”不是某一個體,而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基礎上的所有國家、民族的共同利益,這與那些僅關心個體得失、具有狹隘“工具化”傾向的某些西方國家的國際傳播具有本質(zhì)區(qū)別。為了實現(xiàn)全人類的共同利益,也為了改變西方社會對于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刻板印象,需要在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中尋找符合人類共同利益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

2017年的一項調(diào)查結果顯示,關于中國進行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的作用,面對“悼念受難民眾,承載記憶”“正視苦難歷史,祈愿和平”“控訴侵略戰(zhàn)爭,教育后人”和“督促反省戰(zhàn)爭,正視歷史”四個選項,中國受訪者的認同度都很高,依次為“悼念受難民眾,承載記憶”(80.16%)、“正視苦難歷史,祈愿和平”(64.17%)、“控訴侵略戰(zhàn)爭,教育后人”( 60.51%)和“督促反省戰(zhàn)爭,正視歷史”( 40.40%)。與中國受訪者的態(tài)度不同,日本和西方國家受訪者對“悼念受難民眾,承載記憶”的認同度最高,分別為89%和100%;對“正視苦難歷史,祈愿和平”的認同度稍低,分別為54%和24%。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對“控訴侵略戰(zhàn)爭,教育后人”(日本受訪者的認同度為4%,西方國家受訪者為11%)和“督促反省戰(zhàn)爭,正視歷史”(日本受訪者的認同度為15.50%,西方國家受訪者為17%),認同感明顯較低。(15)調(diào)查數(shù)據(jù)參見馮翠、姜良芹《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 :對中國、日本及西方民眾的調(diào)查》,《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 4 期。

通過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與那些“控訴侵略戰(zhàn)爭”“督促反省戰(zhàn)爭”等暗含某種“對抗思維”的認識相比,“悼念受難民眾”“承載南京大屠殺記憶”這類不帶有指向性的認知更易引起世界人民的共鳴。因此,為了提升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影響力,應將國際傳播的基點置于傳承南京大屠殺歷史或文化記憶、構建記憶共同體、正視苦難歷史和維護世界和平之上。

苦難記憶并非中國獨有。人類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屠殺并不鮮見。從公元1世紀古羅馬人占領巴勒斯坦后對猶太人長達百年的殘酷迫害和屠殺,到16世紀開始的歐洲殖民者對印第安人長達數(shù)百年的大屠殺,每一場屠殺都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傷痛。20世紀以來,盡管人類已進入現(xiàn)代社會,但令人遺憾的是,這類暴行并未因現(xiàn)代社會所標榜的“文明”“理性”而減少,反而變得更加殘忍和“高效”,如亞美尼亞大屠殺、猶太大屠殺、南京大屠殺、盧旺達大屠殺等一系列大規(guī)模屠殺暴行,令數(shù)以百萬計的無辜生命喪生,給世界許多國家和民族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成為人們揮之不去的創(chuàng)傷記憶。這些相似的災難經(jīng)歷,讓人們更易體會和理解彼此的傷痛,并愿意聯(lián)起手來“修補”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正如徐賁所指出的 :“‘后災難’見證承載的人性有兩種可能的發(fā)展,一是繼續(xù)被孤獨和恐懼所封閉,二是打破這種孤獨和恐懼,并在與他人的聯(lián)系過程中重新拾回共同抵抗災難邪惡的希望和信心?!?16)徐賁 :《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吉林出版集體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版,第224頁。今天,作為“后災難”見證的我們,向世界傳播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就是希望通過共享記憶,以實現(xiàn)苦難共擔。這不僅是為了打破苦難帶給人們的孤獨和恐懼,更是災難過后重拾信心,自我療愈、自我建設的過程。這對于所有經(jīng)歷過苦難的國家和民族甚至個體都是至關重要的。

歷史的基點是過去,而生活則是向前?!斑^去的從來就沒有過去。他們有種怪異的力量,能夠重現(xiàn)并長久縈繞在我們心頭?!?17)[南非]德斯蒙德·圖圖著,江紅譯 :《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中文版自序。銘記歷史、反思暴行,是我們的歷史責任,但銘記歷史并不是為了冤冤相報,比起“以牙還牙”,人們更愿意“正視苦難歷史,祈愿和平”,這是為實現(xiàn)人類共同發(fā)展而達成的共識。然而這種共識并不是簡單地放棄歷史的是非,也不是一味地讓人們超越民族情感、“以德報怨”,而是通過明辨歷史的曲直,打破零和博弈(18)零和博弈,又稱零和游戲,源于博弈論,屬非合作博弈,是指參與博弈的各方,在嚴格競爭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損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損失相加總和永遠為“零”。的僵局,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維護世界和平,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共贏。

人類社會的和平從來都不是依靠強者的道德自律或?qū)θ跽叩膽z憫而實現(xiàn)的。德國哲學家阿克塞爾·霍耐特曾經(jīng)借用黑格爾的觀點指出 :“主體之間為相互承認而進行的斗爭產(chǎn)生了一種社會的內(nèi)在壓力,有助于建立一種保障自由的實踐政治制度?!?19)[德]阿克塞爾·霍耐特著,胡繼華譯 :《為承認而斗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頁。這種由“斗爭”產(chǎn)生的“壓力”是一種在強弱間保持平衡的力量,也是維護世界和平的內(nèi)在張力。

如果說和平的基礎在于各主體之間的平等對話,那么“個體要求其認同在主體之間得到承認,從一開始就作為一種道德緊張關系扎根在社會生活之中,并且超越了現(xiàn)有的一切社會進步制度標準,不斷沖突和不斷否定,漸漸地通向一種自由交往的境界?!?20)[德]阿克塞爾·霍耐特著,胡繼華譯 :《為承認而斗爭》,第9頁。也就是說,斗爭中所建立的“道德緊張關系”是實現(xiàn)“自由交往”的重要前提。如果一味強調(diào)“以德報怨”,就會破壞這種“道德緊張關系”??鬃右膊恢鲝垺耙缘聢笤埂保鬃诱J為,若以德報怨,將“何以報德?”因此宜“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論語·憲問》)“以直報怨”固然不是我們所樂見,但一味地“以德報怨”也不可取,如果沒有這種“道德緊張關系”,就不會有真正主體間的平等對話,人類和平也就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

個體責任 :避免大屠殺暴行重演的根本途徑

正視苦難、維護和平,這是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最終目標,但是在維護世界和平的道路上,“我們究竟能做什么?”美國社會心理學家戴維·邁爾斯曾經(jīng)指出 :“只有既讓人們害怕威脅事件的嚴重性和可能性,又讓他們意識到解決之道并感到有能力實施,恐懼信息才能更有說服力?!?21)[美]戴維·邁爾斯著,侯玉波、樂國安、張志勇等譯 :《社會心理學》,人民郵電出版社2016年版,第236頁。也就是說,實現(xiàn)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有效傳播,必須深入闡釋這類暴行的嚴重性及再次發(fā)生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要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這才是通過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修補世界”的核心要旨。

長期以來,國際上關于大規(guī)模暴行的研究中一直有一種“事件論”的傾向,不只是南京大屠殺,猶太大屠殺也曾被認為是戰(zhàn)爭中發(fā)生的“孤立事件”,是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的“痼疾”,其在現(xiàn)實中的普遍意義極其有限,但事實并非如此。在戰(zhàn)爭的極端情境下,的確存在某種“偶然性”,但這并不代表“戰(zhàn)爭中偶然的暴力事件”體現(xiàn)的僅僅是人類文明發(fā)展中的一次“損失”或偏離。如果說納粹對猶太人有組織的大屠殺,體現(xiàn)了工具理性文化的、以追求效率為最高旨歸的現(xiàn)代官僚體系生產(chǎn)出的社會集體的道德冷漠和道德盲視,那么南京大屠殺體現(xiàn)的則是人類群體行為中個體道德責任無意識喪失的必然結果。

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曾指出 :“認為大屠殺的劊子手是我們文明的一種損傷或一個痼疾——而不是文明恐怖卻合理的產(chǎn)物——不僅導致了自我辯解的道德安慰,而且導致了在道德和政治上失去戒備的可怕危險?!?22)[英]齊格蒙·鮑曼著,楊渝東、史建華譯 :《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也就是說,納粹對猶太人有組織的屠殺不僅不是人類文明的“痼疾”,反而是“文明恐怖卻合理的產(chǎn)物”,正是“工具理性的精神以及將它制度化的現(xiàn)代官僚體系形式才使得大屠殺之類的解決方案不僅有了可能,而且格外‘合理’——并大大地增加了它發(fā)生的可能性?!?23)[英]齊格蒙·鮑曼著,楊渝東、史建華譯 :《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第25頁。

現(xiàn)代社會所引以為傲的工具理性,賦予了人類強大的社會動員和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最大限度地動員和組織個體實施群體行為。以戰(zhàn)爭為例,任何一場戰(zhàn)爭都不僅僅是戰(zhàn)場上敵對雙方的殊死搏斗,而是以社會發(fā)展程度為基礎的社會組織與協(xié)調(diào)能力的終極對決。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人類為達成某一目標,動員、協(xié)調(diào)社會資源實施群體行為的能力日益提升,并不斷達到新的高度。這種能力對于實現(xiàn)正面的、更高的人類目標固然意義重大,但同時也為實施大規(guī)模非道德行為創(chuàng)造了條件。正如齊格蒙·鮑曼所言 :“大屠殺彌散于我們集體記憶中的那種無言恐怖(它時常讓人們產(chǎn)生強烈的愿望,不要去面對那場記憶)就是要令人痛苦地去懷疑大屠殺可能遠不僅僅是一次失常,遠不僅僅是人類進步的坦途上的一次偏離,遠不僅僅是文明社會健康機體的一次癌變;簡而言之,大屠殺并不是現(xiàn)代文明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或者說我們喜歡這樣想)的一個對立面……大屠殺只是揭露了現(xiàn)代社會的另一面,而這個社會的我們更為熟悉的那一面是非常受我們崇拜的?,F(xiàn)在這兩面都很好地、協(xié)調(diào)地依附在同一實體之上?!?24)[英]齊格蒙·鮑曼著,楊渝東、史建華譯 :《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第10頁。那種能夠推動人類社會發(fā)展和進步,被人類推崇備至的力量竟然也可以成為造成大規(guī)模暴行的前提和基礎,這才是最令人恐懼的。

社會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是一把雙刃劍。人類是否可以進行有組織的群體行為,是衡量人類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準。在所有族群中,凡具有強大組織能力的群體都會在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而且這種特征會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日趨明顯。群體行為的本質(zhì)特征是以“群體無意識行為取代個體有意識行為?!?25)[法]古斯塔夫·勒龐著,夏小正譯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這種群體無意識行為會在最大程度上形成強大的社會動員和組織能力,是人類社會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和有力保障。然而也正是這種群體無意識,往往令個體喪失正常的道德判斷和自省?!叭后w讓個體成員的行為不再受眾人監(jiān)視——眾人也只監(jiān)視群體整體行為。每個融入群體中的人,都仿佛穿了隱形衣……因此,約束個人的責任感和道德感徹底泯滅——人們找不到理由再自我約束,更無法控制本能的放縱不羈。所以,群體行為具有不可思議的極端——最崇高或者最卑劣;最正義或者最邪惡?!?26)[法]古斯塔夫·勒龐著,夏小正譯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第12頁。

然而,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罪惡發(fā)生時,所有參與者都是作惡鏈條上的一環(huán)。當納粹大規(guī)模屠殺猶太人時,個體可能只是一個按電鈕的人、一個微不足道的司機,或是一個普通的鐵路工人,在將猶太人送進毒氣室實行“最終解決”的過程中,他們代表的只是一個很小的環(huán)節(jié),雖然微不足道,但也“不可或缺”。南京大屠殺發(fā)生時,日本士兵認為是在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因為“上司的命令是必須絕對服從的,如果不服從的話自己就會惹來殺身之禍?!?27)法城家安男(化名) :《南京大屠殺》,王衛(wèi)星編 :《日軍官兵與隨軍記者回憶》,張憲文主編 :《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0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頁。但是無論借口多么冠冕堂皇,對無辜的南京市民進行殘忍屠殺的卻是每一個個體。為了侵略擴張,當時的日本舉全國之力,上至八旬老嫗,下至三歲孩童,均以為國出力而自豪。當?shù)弥哲姽ハ菽暇r,日本民眾“提燈游行”“普天同慶”,日本媒體也以頌揚“英雄”的立場,報道日軍在南京的殺人競賽。同樣,盧旺達種族大屠殺發(fā)生時也得到了盧旺達政府、軍隊、官員和大量當?shù)孛襟w的支持,甚至許多胡圖族平民也參與了屠殺。

群體中,人人都是群體行為的實施者。群體行為的責任是由群體共同承擔的,但并不代表個體可以免除責任?;蛟S有人辯稱自己受到當權者的蒙蔽、利用和裹挾,為求自保不得已才淪為暴行的實施者,但這無法成為免除其個體責任的理由。如果以群體之名,所有暴行產(chǎn)生的道德責任都變得空洞而毫無現(xiàn)實指向,那么個體之惡將會肆無忌憚地演變成為群體之惡、社會之惡。

群體中群體意識會取代個體意識,但并不代表個體意識無法影響群體意識和群體行為。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曾經(jīng)指出 :“群體智能的內(nèi)外表現(xiàn)遠遠不如這個群體中的個體人。不同的是,群體的表現(xiàn)極度不穩(wěn)定,但是個人的種種表現(xiàn),始終都能維持在正常水平線上的。”(28)[法]古斯塔夫·勒龐著,夏小正譯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第21頁。也就是說,群體行為并不是牢不可破的。與群體表現(xiàn)相比,個體表現(xiàn)更具穩(wěn)定性和影響力。“群體的各種行動完全受感情的羈絆和左右,不可否認的是 :感情的強弱直接決定著群體的行為能力。群體的表現(xiàn)是否可以比個人更好,這是完全取決于周邊環(huán)境的,而且影響群體的暗示信息可以干擾或左右群體的舉止。當暗示具有積極、進步、有意義的特征時,群體的表現(xiàn)往往也都是正面的。與此同理,如果對群體行為的暗示具有負面性質(zhì),這也必然會導致群體的表現(xiàn)處處彰顯著恐怖、血腥和暴力?!?29)[法]古斯塔夫·勒龐著,夏小正譯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第21頁。因此,群體中的個體應當承擔應有的道德責任,對群體施加“積極、進步”的正面影響,以防止群體行為偏離正確軌道。

群體中的個體責任不僅包括在暴行發(fā)生時對群體行為的道德匡正,還包括在暴行發(fā)生后的道德反省。面對人類曾經(jīng)的暴行,也許有人會推脫稱,那是祖輩的惡行,與今天的“我們”無關。但是,無論是否與暴行有直接關系,人類的命運是緊緊相連的,只要是人類的一分子,就必須銘記慘痛歷史,對人類暴行進行反思、懺悔并承擔自己應有的道德責任,為避免此類暴行重演而努力。

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國際傳播,就是要讓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能時刻保持道德和政治上的警醒,讓每一個個體都能承擔自己的道德責任,保持道德自省和正常的道德認知,以自身“積極、進步、有意義的”正面影響,引領人類社會發(fā)展中的群體行為,從而維護人類社會的和平與發(fā)展。

結 語

分析受眾、排除干擾、尋找共識,激勵個體承擔道德責任,是解決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對誰傳播”“如何傳播”“以何種立場傳播”,以及“傳播的最終目標”等一系列問題的基本理念和方法。這些理念相互支撐、互為前提、互為因果,不僅是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從國家、民族記憶邁向人類共同記憶的發(fā)展歷程,也暗含著對南京大屠殺從其“特殊意義”到“普遍意義”的不斷深化。

人們在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做到“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推人及于萬物”并非易事。向全人類傳播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歸根結底是一種“危機預警”。只有喚起人們對于南京大屠殺這類暴行的恐懼,認識到這種暴行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及其再次發(fā)生的可能,才能讓信息接收者實現(xiàn)自我投射,真正理解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現(xiàn)實意義。

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所蘊含的這種從“特殊”到“一般”,從“個體”到群體再到“個體”的內(nèi)在邏輯,將維護世界和平的重任歸于“個體”,令“維護世界和平”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每個人經(jīng)過努力都能實現(xiàn)的美好愿景。只有認識到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不僅與自身相關,而且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防止此類暴行重演,人們才會切實行動起來,從自身做起,承擔起個體的道德責任,在日常生活中自覺抵制別有用心的蠱惑和裹挾,時刻保持道德自律和道德自省,最終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和平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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