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提
李吉提 中央音樂學院教授
“意象絲路·龜茲盛歌”民族管弦樂原創(chuàng)作品音樂會于2018年10月26日在北京音樂廳正式亮相。該音樂會是中國音樂學院申報的國家藝術基金2018年度資助項目,也是他們繼2010年成功舉辦“樂府·意象”、2015年成功申報“意象·凈土”和2016年舉辦民族管弦樂原創(chuàng)作音樂會①以來,“意象·民樂”系列的又一成果。在項目負責人中國音樂學院國樂系主任張尊連教授、總策劃“貿大繼教與遠程學院”藝術培訓部主任王燮老師、出品人王國棟先生的精心組織安排下,來自中國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和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八位作曲家共同奉獻出了一套完整的音樂會節(jié)目。音樂會在中國音樂學院的二胡演奏家張尊連、琵琶演奏家楊靖和嗩吶演奏家張倩淵等人的引領和中國音樂學院華夏民族樂團的一致努力下,得到了精彩演繹。音樂會特請了指揮家許知俊執(zhí)棒,聽眾反映空前熱烈。我覺得這場音樂會的整體水平,較之2016年的“意象·凈土”又有明顯提高。
龜茲文化在古代絲路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季羨林先生曾說:“龜茲是古印度、希臘、羅馬、波斯、漢唐文明在世界上唯一交匯的地方?!饼斊澪幕哂兄形魑幕餐杏秃<{百川的特質。創(chuàng)作組能通過音樂語言,用化古為今的方式重溫輝煌歷史,探索東西方藝術的光明未來,將“龜茲盛歌”作為“意象絲路”的開篇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龜茲古城位于新疆庫車縣城西,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十字路口。創(chuàng)作團隊曾前往采風,并得到了中共庫車縣委宣傳部和新疆龜茲研究院的大力支持。他們還參觀了龜茲城外的佛教圣地克孜爾石窟(以下簡稱“石窟”),翻閱學習了與課題相關的大唐史料、宗教文獻和音響資料等,以深入體驗龜茲歷史文化的特色與厚重底蘊。作曲家們的諸多體驗都圍繞著《絲路·龜茲盛歌》這一總標題分工創(chuàng)作,最終為聽眾奉獻出一臺完整的音樂會曲目。
音樂會的八首原創(chuàng)新作雖然各自獨立,卻又帶有相當?shù)恼w性,更兼新作異彩紛呈,唯恐掛一漏萬,不敢綜述,只好以簡約敘事之法逐一道來。
音樂會由青年作曲家羅麥朔的嗩吶與樂隊狂想曲《火之舞》開始:獨奏嗩吶用自由的慢板從幕后起奏,轉而走向前臺,好像祭司在召喚火焰。祈禱的場景帶著某種神秘色彩,這顯然與西域特定的調式風格有關。音樂的快板部分狂放熱烈,嗩吶和樂隊在裝飾性的小二度音程加大二度級進長音的動機(34 34 5-)猶如閃爍的火焰,層層遞進,形成熊熊的烈火和極為生動的回旋結構。這種早期人類對火的崇拜存在于世界多個民族。在龜茲的“石窟”“薩縛燃臂引路”即畫家根據(jù)佛經《賢愚經》創(chuàng)作的壁畫。其中來自中亞的祆(xian)教(又稱拜火教、摩尼教和明教)厭惡黑暗、追求光明的思想通過佛教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顯現(xiàn)出“石窟”壁畫宗教文化的開放性和多元性。
第二首是楊青的二胡與民樂拉弦樂隊、打擊樂協(xié)奏曲《清音囀》。樂曲的創(chuàng)作起意于鳩摩羅什②的詩作:“心山育明德,流薰萬由延。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作品具有室內樂般的精致,各類樂器音色的應用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獨奏二胡的沉靜、打擊樂的色染、豎琴與拉弦樂隊的漂移以及獨奏二胡與樂隊之間充滿張力的對話貫穿始終,時而合拍,時而對峙,音樂中智者的寧靜令人肅穆。從中不難看出作為作曲家和博士生導師的楊青教授在駕馭民族管弦樂隊方面的匠心獨到。獨奏二胡的演奏非常投入,細膩內省,技術爐火純青。樂隊也著意于營造詩的意境,這使《清音囀》與第一首《火之舞》在音響、音色乃至沉靜與動勢等方面均形成了鮮明對比。
第三首是為彈撥樂隊而作的《沉沙·浮圖》,由本場音樂會唯一的女性青年作曲家賈悅創(chuàng)作。作曲家將兩千多年來絲路的繁華,梵音裊裊的龜茲古國和浮圖世界的理想與現(xiàn)實殘留的蒼涼沉沙,孤寂洞窟和刀砍斧鑿的痕跡在時空中交錯成了最深沉的音符畫面。樂曲采用了“前奏+固定低音變奏(即帕薩卡利亞變奏)”的寫法,很適合于樂隊音色的展示與變換。前一部分引子后有一大段中阮的solo寫得極為動人,好像一位老者在述說著荒涼沉沙的現(xiàn)實世界。后一段的大提琴和倍大提琴在低音區(qū)演奏a小調的長線條固定低音旋律,此后,這個旋律在不同音區(qū)、不同音色重復變奏了六次,每次都有其他聲部以不同的方式與之融合。最后樂隊在A大調重塑這個旋律,并在A大調結束全曲,塑造盛世浮圖。
中國彈撥樂在民族管弦樂中地位獨特;新疆諸民族音樂生活中的彈撥樂更是隨處可見,這種以彈撥樂隊為基礎、輔以少量西方弦樂器和顫音琴的組合,在音樂會的整套節(jié)目中顯得別有洞天。
第四首民族管弦樂《飛天隨想曲——克孜爾石窟壁畫印象》,由高為杰作曲。音樂描寫了“石窟”壁畫中的飛天形象,健碩豐腴,雍容華貴。樂曲從慢板開始,抒情的樂隊在中低音區(qū)吟唱,獨奏的笛聲反向從高音區(qū)飛出,用華彩的裝飾性旋律描繪飛天女神騰云飛翔的豪邁姿態(tài)。之后,又有獨奏琵琶聲從樂隊中飛起,好像是又一位飛天女神的身影,分外妖嬈。各獨奏樂器旋律在與樂隊融合的過程中,或以平行的多聲部線條像彩虹編織成夢般的朦朧意境,或因部分樂器的反方向發(fā)揮、升騰而描繪出飛天女神們臨空散花的曼妙風姿。在音樂的陳述過程中,尤以la、升sou、fa、mi四音列為基礎的裝飾性旋律和半音化迂回下行線條給人印象最深。那當屬于作曲家對我國西域和絲路沿途直至中亞地帶總體音樂風格、意象的個性化理解與重塑。當音樂換以歡快的舞蹈性體裁和展開性段落后,我們會聯(lián)想到飛天女神奏樂時天堂神界自由歡樂祥和太平的恢弘氣象。而當音樂在嗩吶及合奏寬放中抵達高潮時,具有綜合再現(xiàn)意味的結局就不再僅僅屬于女神的世界,也寄托著人間對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年愈八旬的作曲家高為杰教授是這次創(chuàng)作中的指導者和靈魂性人物。他的作品被安置在音樂會整體排序并不顯眼的位置,流露出他作為長者的謙和態(tài)度,其音樂中美好的感情,則散發(fā)著個性化和浪漫主義的光輝。
下半場以青年作曲家袁昊昱的吹打樂重奏《吶喊》開始。重奏樂隊編制包括三支笛、兩支嗩吶、一支笙和兩組打擊樂,屬于八重奏樂隊,但若以音響音色劃分,則笛、嗩吶、笙、打擊樂還可以視為四類音響音色的四重奏樂隊,并對不同音響音色組的樂器進行更多樣的聲部細分,從而為寫作的多樣化發(fā)揮提供了自由的空間。另,其樂隊演奏形制又很類似于中國民間吹打樂音響 ,即“拙笙、巧管、浪蕩笛”之類,這類音響在整個絲路沿線都帶有普遍性。
樂曲的選題與玄奘西行曾記錄下的“管弦伎樂,特(尤)善諸國”有關。作曲家受“石窟”伎樂窟壁畫所反映的當年盛況啟發(fā),在音樂上融合了些許蘇南吹打的音樂素材,而規(guī)避了原有的音形、姿態(tài)進行了藝術加工。諸如不同樂器音色的二度疊加進入和不同色彩樂器的多方位技術發(fā)揮;不同樂器的動機式對話、點描式的單個音相互銜接以及由此產生的各種新的復合音響等,既含傳統(tǒng)的表演和炫技性特點,又不乏現(xiàn)代審美意識的表達,讓人聽來饒有興味。
第二首是民族管弦樂《流光溢彩》,作曲鄒航。作品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石窟”壁畫的顏色,而這些顏色又與龜茲在古代絲綢之路居中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部分顏料可能源于古絲路沿途國家礦產?!笆摺钡谋诋嬛饕伤{、綠、紅、黑、白等幾種基色,并由此派生重組出不同色階差異微妙的色彩,約有二十余種,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及莊重輝煌的色彩結構。作曲家著力于將這些視覺感受轉換為聽覺感受——沿著石窟壁畫少量基色而派生出多色彩的特點出發(fā),在民族管弦樂隊中使用了五聲、自然、和聲、利地亞、混合利地亞等多種調式,使之色彩與壁畫顏色形成對應。當多種調式在同一樂曲中交叉或混合出現(xiàn)時,人們會聯(lián)想到古龜茲當時作為國際商業(yè)城市的屬性(匯集有雅利安、印度、蒙古、西亞、歐洲、中原的商客等)和多類文化與文明的融合,勢必激蕩出無比輝煌璀璨的“流光溢彩”。
第三首是琵琶協(xié)奏曲《尋·耶婆瑟雞》,作曲杜詠。耶婆瑟雞既是龜茲城外的佛教圣地“石窟”,也是盛唐時期最著名的龜茲樂曲?!笆摺敝糜趹?guī)r峭壁之上,遠望如蜂窩一般,山前則是流水隱隱。當?shù)剡€流傳著公主與牧羊人的愛情故事:國王令牧羊人開鑿千孔佛窟,非此不得獲娶公主。當牧羊人開完第999孔佛窟后,勞累而亡。公主悲痛欲絕,感動山石嗚咽,四壁流水。滴滴水聲又啟發(fā)了千年之前的龜茲琵琶大家、唐代音樂家蘇抵婆經常到那里,手捧琵琶“采綴其聲以為曲調”,風靡盛唐的《耶婆瑟雞》由此產生。
時光流逝,佛像與壁畫逐漸迷失于大漠風沙之中,樂曲也徹底湮滅于歷史長河,作曲家只能從斷簡殘片中尋覓盛唐遺聲,并選用琵琶協(xié)奏曲的形式和參照中國傳統(tǒng)器樂套曲輔以文字小標題進行音樂陳述。其三個小標題分別為:千佛窟,千淚泉,千載思。音樂盡顯西域風情和敘事性特點:第一部分抒發(fā)作曲家見到石窟時的心靈震撼;第二部分是對愛情傳說的浮想聯(lián)翩和音樂的戲劇性起伏跌宕——獨奏琵琶與樂隊的協(xié)奏關系都很緊湊。特別是當樂隊用動蕩的閃板儲蓄高潮時,獨奏琵琶卻用“長輪”和長氣息的線性旋律使樂曲獲得了“緊打慢唱”的戲劇性效果。此時疊加進來的排鼓演奏段落更顯慷慨激昂,我以為那是牧羊人急促的鑿窟之聲,抑或是大唐盛宴中來自西域的羯鼓聲在歷史的時空中遙相呼應,給人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精彩的琵琶華彩演奏之后,第三部分回到慢板,那是作曲家對古龜茲悠遠歷史文化和傳說所發(fā)出的一唱三嘆,獨奏琵琶的演奏也意蘊綿長。
音樂會的終曲和“點題之作”民族管弦樂《龜茲盛歌》由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周湘林教授完成。作曲家雖然因故未能參加赴庫車采風,但仍然花了近五個月的心思認真學習了相關的音樂文化史料,特別是新疆已故音樂學家周吉先生收集的十二木卡姆等,以確保其音樂創(chuàng)作能體現(xiàn)出龜茲這一絲路上多元文化匯集的璀璨明珠對世界文化的深遠影響,并期望能表達出樂舞相伴、盛世放歌的宏大愿景和豪情。
樂曲的總體結構分為引子和ABCA四個部分。鑒于宋代流傳下來的《碎金詞譜》中的唐大曲《舞春風》便是龜茲大曲,所以作曲家在A主題的創(chuàng)作中選用了其中的片段《瑞鷓鴣》為核心素材,確保了風格貼切;B部是漢唐樂舞風格;C部換成阿拉伯風格,同時吸收了新疆傳統(tǒng)歌舞套曲木卡姆的特點,用5/8拍,節(jié)奏比較復雜。年輕的學生樂隊雖然尚不能游刃有余地表達,但特點鮮明;A1是第一個主題的變化再現(xiàn),音樂愈加變成了歡騰的海洋。作為一位諳熟民族管弦樂寫作的作曲家,周湘林在風格、形象以及民族管弦樂隊的把握方面均有上佳表現(xiàn),贏得了現(xiàn)場聽眾熱烈的掌聲。
綜上所述,這套原創(chuàng)性的民族管弦樂音樂會節(jié)目內容豐富,形式多樣,合奏、協(xié)奏、狂想、隨想、重奏等來自西方的體裁樣式一應俱全。同時,由吹打、彈撥、拉弦等不同民族樂器的主奏或合奏樣式也多種多樣,各具特色。而且節(jié)目順序安排跌宕起伏,一切均在按照音樂會導語中所設想的目標付諸于實踐,即“據(jù)史為憑……,用音樂的語言和化古為今的方式對絲綢之路的藝術脈絡展開意象式的梳理,重溫輝煌歷史,探索東西方藝術的光明未來……”③。
本場音樂會的成功舉辦和正在進行的一系列巡演活動,已體現(xiàn)出高等音樂院校正積極參與社會音樂生活,服務于社會,并在堅守音樂文化的純凈性和學術性方面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同時,這些舉措對學院自身的人才培養(yǎng)和教材體系建設也具有重大意義。
雖然過去學院派創(chuàng)作相比于社會上的音樂創(chuàng)作,常給人以“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印象,但學院派在追求精致和學術性等方面又有其所長。“意象絲路·龜茲盛歌”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能做到揚長避短,本著真誠的態(tài)度,無需迎合市場或媚俗,努力做到令絕大多數(shù)音樂愛好者喜愛,也為同行稱道的目標,在社會音樂生活中已逐漸展示出其引領作用。比如,目前這套原創(chuàng)作品正在首都多所高校演出,之后還要到外地巡演。這無疑會在較大范圍內對我國的社會音樂生活產生積極影響,尤其有助于提高我國年輕人的民族文化自信心,培養(yǎng)一批具有較高音樂欣賞品味的聽眾。另外,這次創(chuàng)作的八首樂曲,從藝術形象到寫作技術、結構也相對合理,配器也能有意識地調動起民族管弦樂隊不同樂組、樂器的多方位表現(xiàn)潛能以及形成合力時的整體氣勢、特色,體現(xiàn)出力圖讓創(chuàng)作激情與理性思考、專業(yè)技術把握之間平衡的審美追求。這些既有出新、突破,又比較接地氣的專業(yè)音樂創(chuàng)作實踐,也為今后我國民族管弦樂音樂創(chuàng)作的多樣化發(fā)展拓寬了思路,積累了經驗。
社會音樂實踐對學院的音樂創(chuàng)作也正在產生著重大影響。比如,來自學院的作曲家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尊重中國民眾對“旋律音樂語言”的欣賞習慣,而沒有因為一味求新而排斥旋律。但同時,在新作中,我們也已很難再找到現(xiàn)成的民歌曲調。作曲家更喜歡只從民間音樂中提取三五個核心音調,或根據(jù)本人對絲路沿途的民間音樂總體風格、意象中提煉創(chuàng)作出獨屬于個人的、全新旋律語言,從而既不至于使新作生澀難懂,又避免了老腔老調、千人一面。
我國的民族管弦樂音樂創(chuàng)作正進入一個百舸爭流的新時代,我們并不寂寞?!耙庀蠼z路·龜茲盛歌”作為“意象·民樂”系列的第三場音樂會也正登上又一個新的臺階。我國是一個擁有56個民族的國家,絲路音樂文化所涉及的范圍也很廣,這些都需要音樂家長期深入學習,方能滿足人民日益提高的精神生活需要。以這次的音樂節(jié)目為例,曾有業(yè)內人士指出,作為民族管弦樂隊,對新疆少數(shù)民族多種打擊樂的展示稍感不足。他們不僅能用手鼓傳遞心聲,就連石頭都能打出許多花樣來。如果能給這些獨具特色的打擊樂多一點展示的機會,合理凸顯它們的表現(xiàn)地位,定會給這臺音樂會節(jié)目帶來更大的驚喜。當然,其前提就是我們的作曲家要深入了解這些打擊樂的藝術價值,能把它們納入作品的特定部位。
承擔這次演出任務的中國音樂學院華夏民族管弦樂團陣容龐大。這支以在校學生為主的樂團能達到近乎于專業(yè)樂團的水平,很不容易,前途無量。但出于希望這批新作有更多演出機會的考慮,我建議策劃者和作曲家們是否能再組織改寫出一套小一點編制的樂隊譜,抑或是室內樂性的版本,以便于在國內各地公演與推廣,并拓展到國外的演出市場。
① 參見本人在《人民音樂》2016年第11期發(fā)表的文章《洗盡鉛華 觸摸中華文化之根——“意象·凈土”民族管弦樂原廠作品音樂會評》。
②鳩摩羅什(344—413),東晉時后秦高僧,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佛經翻譯家。博通大乘小乘。后秦三年(401年)入長安,與弟子譯成《妙法蓮華經》《佛說阿彌陀經》《中論》《百論》等。所譯經論影響巨大,為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做出了貢獻。
③ 以上文字部分曾參看和引用有音樂會說明書中的部分內容,并與部分作曲家交換過意見,特此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