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農(nóng)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詩經(jīng)·小雅·出車》

一

天水的習俗，亡去未滿三年的親人的新墳，是要在春分日去祭掃的。岳母逝去不到兩年，所以上墳必須要在春分日去。

早晨，起床時已感到一絲濕寒的氣息，看花格簾子遮住的窗外，明顯地沒有了昨日清晨的明亮，是一種陰翳的暗明。拉開窗簾，果然微雨已濯濕了院子的土墻和對面屋頂?shù)睦锨嗤摺?/p>

我因此而有了些許的激動。岳母家住在天水秦州城西關(guān)一個名為育生巷的古老小巷里。這里的房屋多為明清時建造，土夯的厚厚的墻壁撐著一個個古樸滄桑的黛色屋頂，逼窄的小巷就在這些土墻和房屋間縱橫曲折地通向一個個年久樸拙的木門里。木門“咯吱”響起時，就會有年邁的老嫗佝僂著腰從門內(nèi)挪出，或有少年猛地跨出門，騎著簇新的摩托從巷內(nèi)馳過，又或有面容姣好白凈的青春女子輕巧地閃過門，挎著時新的坤包，披肩的黑發(fā)飄搖著，高跟的鞋就踩著青石的路，“噔噔噔”地過了巷道的拐彎處不見了。

若是晴天，陽光從屋頂上灑了下來，就落在廊檐下侍弄花草的老人和在水池邊洗衣的婦人身上，落在院子里臥著的睡眼惺忪的白色小狗身上，和樹上掛著的圈著蹦跳的彩色畫眉的鳥籠上。一只信鴿飛過屋頂了，就將一串清靈的哨音吹送入暖洋洋的院子里和爽凈的屋子里。

而最能顯出這古老街巷和院落韻致的，就是這微雨的春天?！半S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就像昨夜一樣，傍晚時，一抹陽光還淡淡地溫暖著土墻，未覺有雨將要到來，而早晨起來，墻頭和屋頂已是濕黑的模樣。好就好在，這天水的春天的雨，大多是這般的細潤，在屋子里，你是聽不到雨落的聲音的，只會感到有絲絲的涼意從門縫里透進來，推門一看，才知是飄雨了。

而這時，的確是這小巷和宅院最動人的時刻。你會有一種身處民國或更早時代的感覺，是一種詩意，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詞意的韻味。站在屋檐下，看狹窄的墻角下，岳父辟出的一爿小小的菜園里，已露出嫩綠水靈的青苗;看對面屋頂上黛色老瓦濕黑潤澤的樸拙模樣，想著這瓦歷盡了百年的滄桑，感受著古老街巷宅院的繁華和蕭索，為屋檐下多少代男女遮風擋雨，了然屋下人的苦樂悲喜，有了一種天水人般的沉穩(wěn)、靜雅、智慧的品格。墻那邊緊接著原來一個大戶人家的宅院，那高高矗立的繡樓，洞窗緊閉，斑駁的墻面上青苔染墨，想那樓窗里佳人早已不再，空留微雨下的清冷和寂寞。而三十多年前，一陣陣典雅的古箏彈撥聲常常在黃昏或雨天的時候從那邊傳來，那是那戶人家的畫家女婿在彈撥著一段或清越或空靈的古曲。后來，畫家聲名日盛，調(diào)到了省上畫院，墻那邊琴音遂絕。還好，我還留著他給岳父的衣柜玻璃框畫的熊貓戲竹圖，畫面上熊貓憨拙，新竹蔥翠，頗有情趣。

忽想起，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某個春天，也是下著這樣的細雨吧，蕙質(zhì)蘭心的蘇蕙就是在隔壁的屋檐下織就了曠絕千古的《璇璣圖》回文詩，愁腸百轉(zhuǎn)，千詩回旋。一個聰慧美麗女子，把對因忤前秦王苻堅而被謫戍流沙（今敦煌）后獲赦赴襄陽鎮(zhèn)守并移情寵妾趙陽臺的丈夫竇滔的無限思念、懷戀、幽怨和悲忿，織于方寸錦帕之間。奇巧絕倫的回文織錦留給后人無盡的解讀和驚嘆，武則天、李白、關(guān)漢卿、李漁、洪昇、李汝珍等人，為之或?qū)憯?，或作詩，或編劇，或著書。我想，也只有在天水，在秦州，在這樣的小巷里，才會有這樣奇妙的女子，這樣奇絕的詩歌。

妻子的侄子推門進來，端著汪汪的紅油辣子拌過的蕎面呱呱、面皮，以及滋味醇厚的核桃餅子。這早點醇香厚重的味道，似乎也有著千百年的人文積淀，是只有秦州這古城才有的。

二

岳母的墳在城北的天靖山上。十多年前，岳父已睡在那里。

乘車上山，過了幾個急急的盤山彎道，秦州城已在腳下。車窗外是返青的嫩綠的冬麥地和油菜地，以及枯草中已泛出綠意的山坡。公路邊上的柳樹已飄拂著嫩綠的枝條，空氣濕潤鮮爽，連田野上翻飛的小鳥的鳴叫都是翠綠清亮的。我們不由地感嘆著春天的氣息，而車上坐著的山上村莊里的農(nóng)民卻一臉的漠然，也許他們已融為這土地的一部分，那些榮枯變化是自然而然的，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岳母的墳頭上已長滿了枯萎的蒿草。將香蠟點了，祭品獻上，焚燒了紙錢，磕了頭，給墳頭上培了土，祭掃活動就結(jié)束了?？蓯鄣氖瞧拮幽莻€不滿兩歲的侄子，看大人給墳培土，也拿了小鐵銑，腳步蹣跚著給墳培土，很認真的樣子。直到要離開墳地了，他仍不罷休，任大人們呼喚離開，他也不管。這孩子是在岳母去世前一個多月出生的，岳母說，是她從廟里求來的孩子。也許吧，不然，孩子培土怎么那樣認真呢？我想著，這人也就像草木一樣，年老的枯萎了，化作泥土了，而新生的又蓬勃地生長起來了，新生者必然是依靠著年老者的滋養(yǎng)，同時也是年老者的生命接續(xù)和新生啊，這是自然的法則。

妻子早在去天水的火車上就說了，要在去上墳時采野菜。所以準備好了鏟子和塑料袋。因為剛被雨水潤澤過，在一片坡地上，一眼望去嫩綠的一片。而要采得野菜，是需要彎下腰認真地尋找的，因為它們往往混雜在叢叢野草中間。這個季節(jié)，野菜主要是薺薺菜、邪蒿、茵陳等。

這里面長得最樸實、最平常的是薺薺菜，就那么畏縮著將并不太鮮嫩的葉片趴塌在地面，內(nèi)斂安靜。也許是太平常了吧，隨便一塊坡地就能生長，鏟起來也輕松，只需用鏟子在根部一挑，就采得了。但這素樸的野生之物，其味卻很是鮮美，拌涼菜下酒爽口，若是包了包子，或者餃子、餛飩、扁食之類，那味道的鮮香絕不是種植的菜蔬能比的?！侗静菥V目》上說，其“明目、益胃”，那是簡略的說法。其實，它還有著很高的營養(yǎng)價值和清熱、利尿、治痢、止血、降血壓等多種藥用功效，所以就有了“三月三，薺菜當靈丹”的說法，這樣貌平常的野菜是真正有著不平常的高貴品行的。

邪蒿名字不雅，讀寫出來，怎么覺著都有一種邪惡的味道。一個莖葉細秀鮮綠的草木怎么就有了這么一個名字呢？還是時珍說的：此蒿葉紋皆邪，故名。真是委屈了這秀美的生物，那邪紋實在是一種藝術(shù)的美的表現(xiàn)啊。而它的藥用價值恰恰是治療五臟中臭爛惡邪之氣和暴病惡瘡的。邪蒿不僅葉片細秀，那根也生得白凈，采挖了放在籃子里，是一種清秀的美。當然，用開水焯了，加了蒜茸、鹽、醋，就是一盤鮮香的涼菜。也是可以包餃子的，那是一種別有風味的藥香。

茵陳，就更是一種利膽保肝、解熱抗炎的良藥了。不同于薺菜和邪蒿，茵陳從春天酥軟的地里翠嫩地鉆出來，不久就長成灰綠色、毛茸茸如蓬蒿的模樣，沒有邪蒿的清秀，也沒有薺菜的安靜。風吹過來，它會附和著搖搖身姿。但它個頭比薺菜和邪蒿長得快，一長出就散發(fā)著清新的芳香。也好像有著親和人的習性，多長在地埂路旁，方便了人們的采摘。然而它長得太快了，人們要調(diào)涼菜，品它微苦的清香味，或者蒸穹饃，嚼它綿柔的鮮香味，再或采摘了入藥，就必須趕在陰歷的二三月份，再晚了就長成蒿草了，所謂“三月茵陳四月蒿，傳于后人切記牢。三月茵陳治黃癆，四月青蒿當柴燒”。不過，那一棵棵枯黃的蒿草會在其后的日子，堆在農(nóng)家的柴房或場院里，在一個個晨昏化作瓦房頂?shù)拇稛?，在雪花飛舞的嚴冬化為熱炕上的溫暖。

不用說，今天的晚餐必定是美味的品嘗了。

三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贝禾靵砹?，河堤上的柳樹已繁盛地遮住河岸了，青草萋萋著，也給那些麗人們準備好了沐浴后休憩的綠毯，她們自然是要到河邊去的。想這秦州城郊的渭水，就是流向長安去的。河水清且漣漪，就這樣潺湲地流去了，流去了多少盛世的繁華和麗人婀娜的身影。

可那說的是陰歷的三月，現(xiàn)在這河水還不溫潤，還是冰涼的，自然是不能洗濯的。但這并不妨礙柳樹枝條的婀娜嫩綠。一些性急的迎春花，那黃色的花瓣已過了盛期，似要凋零了。到這河邊賞景是等不得三月的。

早上祭掃了岳父母的墓，下午帶著妻子的侄子來到城南的河邊。

天還陰著，河風吹來陣陣寒涼，使游人裹緊了衣服，卻拂動了岸上垂柳的萬千柔枝。嫩綠的柳絲如煙飄拂，掩映暈染著堤岸風情線上嬌黃的迎春、金黃的連翹、潔白的櫻花、艷紅的梅花、粉紅的榆葉梅。還有一種不知名的花，生在灌木枝的頂端，只是一層層嫩綠的花苞微微地綻開著，花蕊是同樣嫩綠的小葉片，無一雜色?？赡苁蔷G葉厭煩了做花的陪襯，自己結(jié)成花而開放了，卻于不經(jīng)意間成就了一種清雅純凈的美。

叫人驚喜的是那一樹樹卓然立于堤岸的高潔的玉蘭花。在你仰望它玉樹臨風的不凡風姿，傾慕它潔白如玉的圣潔花瓣時，悠悠地，那清雅的蘭香就已彌漫了你的口鼻?！俺嬆咎m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想那蘭花上滴落的晨露，一定有著沁人心脾的芳香的，是可以祛除你內(nèi)心的污濁的。

而惹人憐愛的，是那花卉腳下的道邊，竟然長著一棵棵不起眼的薺薺菜。真是純樸的生物啊，田間道邊，山地河岸，不擇地之肥厚瘠薄，只要有雨水的潤澤，就能自個兒滋生得蓬蓬勃勃了。只是這里的薺薺菜，也是來裝點這里的風景的吧，人怎么可以忍心采摘呢？

侄子蹣跚著走在花間道上，和幾乎所有的孩子一樣，他總喜歡揀路邊狹窄的道牙上走，或者往石頭上爬，伸手摘道邊的各色花朵。我們總害怕他跌倒，每每把他拉下來，而他趁你不注意又會爬上去。我想，其實人的孩童時代是有著無畏和探索的天性的，這即便是因為無知，但也是可貴的。而成人世界的保守、僵化、畏縮以及各種生活規(guī)則，在教化了人的思想、規(guī)范了人的行為的同時，也逐漸地消泯摧毀了人與生俱來的諸多美的天性。

這條河名耤河，是渭河的一條支流。它實在是為著秦州這座城市而存在的，或者說是它成就了秦州城。在離秦州不遠的甘谷發(fā)源后，從城西進入秦州，而后從城東流出匯入渭河，全長僅85公里。短短的流程卻蘊含著巨大的生命力量。早在8000年前，藉河已經(jīng)在孕育著天水乃至中國的遠古文明了。在秦州城西的太京鎮(zhèn)，耤河南岸的西山坪遺址，遙望著北岸的師趙村遺址。你能想象，在遠古的耤河兩岸，身著布帛獸皮的先民，筑屋養(yǎng)雞種稻的生活情景嗎？而這兩處遺址均呈現(xiàn)著在8000年前到3000年前的漫長歲月里，先民如何創(chuàng)造了從大地灣文化到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等多種文化類型的燦爛輝煌，這是多么艱辛而神奇的創(chuàng)造歷程啊。終于，歷史選擇在這里完成了中國最早縣制的建立。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秦人在攻滅邽戎、冀戎兩大戎族部落后，因族名建立邽縣（今天水秦州區(qū)）、冀縣（今天水甘谷縣），這種先進的縣級行政管理制度，加強了中央集權(quán)，肇始了秦國的強大進程，進而在467年后，完成了中國的統(tǒng)一。

天河注水，人杰地靈。這是神靈對這方土地的眷顧和福佑，在這個神靈的隊列里，想必有著伏羲、女媧、軒轅等光耀千古的名字，也有著秦襄公、李廣、紀信、李淵、李世民、李白等璀璨奪目的身影。

眼前的耤河已經(jīng)在幾年前由人工而成了波光瀲滟的天水湖，十里風情線嬌嬈多姿，比以前的河道整潔美麗了，但也沒有了那種自然的河流風貌，失卻了面河思古的情景憑恃。但我們的確不能沉溺于歷史的絢爛，在回望這片土地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和先祖的蓋世功業(yè)時，我們更多地應該汲取先祖?zhèn)兊睦硐肭閼选?英雄氣概和創(chuàng)造精神，用我們的智慧和奮斗，實現(xiàn)屬于我們時代的家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