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娜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王文正公筆錄》載:“舊制,宰相早朝上殿,命坐,有軍國大事則議之,常從容賜茶而退。自余號令,除拜、刑賞、廢置,事無巨細,并熟狀擬定進入,上于禁中親覽批,紙尾用御寶可其奏,謂之印畫,降出奉行而已。由唐室歷五代,不改其制。 ”[1](8)熟狀出現(xiàn)于唐代,是宰相與皇帝議定除拜、刑賞、廢置等無論巨細事務后,擬定并呈進皇帝以待覽批印畫、降出奉行的公務文體。熟狀,自唐至五代不改其制。至宋,前朝宰相范質(zhì)為了表明衷心,自覺讓權(quán)于皇帝,不再擬出施行辦法,而是列出意見由皇帝定奪,以劄子代替熟狀。錢穆基于這種差異推論宋朝較唐朝“君權(quán)就重,相權(quán)就輕”[2](80)。 煥力卻認為:“宋代相權(quán)被削弱是局部的、暫時的,沒有對相權(quán)造成全局性的影響;而相權(quán)的興盛則是宋代政治生活的基本面。 ”[3](90-94)宋代相權(quán)與君權(quán)的實際關系可以通過關照熟狀在宋的使用情況來做整體考察。
按《澠水燕談錄》卷五官制:“前朝宰相,朝罷賜坐,凡軍國大事參議之,從容賜茶而退,所謂坐而論道也。其他事無小大,一用熟狀擬進,入上親批??善渥啵∫杂鶎?,謂之印畫。降出,宰相奉行。國初,范質(zhì)等在相位,自以前朝舊臣,乃具札子,面取進止,退,各執(zhí)所得旨,同列連書以記之。 自此奏覆浸多,而賜茶之禮亦寢,無復坐論也。 ”[4](154)唐朝事無大小,都用熟狀擬進,皇帝只需印御寶準其奏。而宋代初期則有不同,范質(zhì)自覺避嫌,將宰相之于熟狀擬制的自主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自覺地割讓給宋太祖。這是宰相在互相制衡的政治權(quán)力關系尚未形成前的自覺避讓。國初,皇權(quán)初登巔峰,無疑是至高無上的。相權(quán),尤其是關聯(lián)著前朝的相權(quán),需要一定時間來形成集團式規(guī)模與皇權(quán)形成抗衡之勢。熟狀到劄子的改變,反映出了宋代初期相權(quán)受到君權(quán)壓制。
按《宋史》職官二:“凡拜宰相及事重者,晚漏上,天子御內(nèi)東門小殿,宣召面諭,給筆札書所得旨。稟奏歸院,內(nèi)侍鎖院門,禁止出入。夜漏盡,具詞進入;遲明,白麻出,合門使引授中書,中書授舍人宣讀。其余除授并御札,但用御寶封,遣內(nèi)侍送學士院鎖門而已。至于赦書、德音,則中書遣吏持送本院,內(nèi)侍鎖院如除授焉。凡撰述皆寫畫進入,請印署而出,中書省熟狀亦如之。若已畫旨而未盡及舛誤,則論奏貼正。凡宮禁所用文詞皆掌之。乘輿行幸,則侍從以備顧問,有獻納則請對,仍不隔班。凡奏事用榜子,關白三省、樞密院用諮報,不名。 ”[5](4865)由此可知,宋代以事務的輕重來規(guī)定處理政務時上呈下達的程序:凡拜宰相及事重者——晚間時候應召承諭;歸院起草;具詞進入;(得批)白麻出;中書舍人宣讀。宰相以外的除授以及御札——先用御寶封,送學士院鎖門;而赦書、德音,由中書省官吏送本院鎖門。熟狀則不需要根據(jù)皇帝的旨意進行起草,由中書省長官撰述寫畫呈進給皇帝,請印署而出。至于熟狀的撰擬內(nèi)容,宋英宗做了具體規(guī)定。
按《續(xù)資治通鑒》卷六十四,宋英宗對進呈的奏札感到文字頗繁,進而下令“中書常務有可付有司者,悉以付之”,于是中書省“細務止進熟狀,及事有定制者歸有司”[6](455)。 宋英宗將一切沒有定制的“細務”交付中書省,令其擬出熟狀。自宋英宗起,熟狀則廣泛運用于處理細務。一是用于告知皇帝。按《宋史·職官十》:“紹圣三年詔:‘文武官該轉(zhuǎn)官致仕,依舊出告外,其余守本官致仕者并降敕,更不給告。內(nèi)因致仕合該乞恩澤人更不具鈔,令尚省通書三司入熟狀,仍不候印畫。 ’又詔:‘應臣僚丁憂中不許陳乞致仕。 ’”[5](7896)這里的熟狀有告知皇帝,而不求皇帝的印署的意思。官員因內(nèi)在原因辭官,不僅得不到皇帝的免職敕書,還需三司撰述寫畫上呈皇帝以熟狀,而皇帝不會對這份熟狀進行印畫、頒出。二是用于冊封、拜受。按《呂氏雜記》,宋哲宗欲立劉賢妃為后,但不想依照規(guī)定程序,于是假借太后之名,令學士蔣之奇批行冊封賢妃的熟狀。蔣之奇沒有申明皇帝的錯誤,反而依照皇帝的意圖照辦了。太后知道實情后對蔣之奇表示失望,說當初以為是內(nèi)侍劉友端書寫的。蔣之奇聽罷面有愧色。用于冊封的熟狀,其撰寫程序是有嚴格規(guī)范的:“封建妃嬪、諸王,皆中書具熟狀付學士院,唯拜相則面受詔旨。”[7]妃嬪、諸王的冊封,應由中書擬制熟狀,交付學士院;授命宰相則由皇帝親自當面頒布詔令。按《全史宮詞》卷十六宋:“《愧郯錄》載:凡除拜節(jié)鉞以上,多由中書進熟狀。唯后妃、太子、宰相則不容知??煨袛?shù)十輩來宣召云:‘鎖小殿子’。及至便殿,上服帽帶,諭以除授之意。御前列金器,如硯匣壓尺筆格版水滴之屬,幾二百兩既書除目,隨以賜之?!保?]節(jié)鉞是符節(jié)與斧鉞的合稱,級別最高的君王授權(quán)方式,不但可以隨意斬殺觸犯軍令的士卒,還可以代替君主出征,并擁有斬殺節(jié)將的權(quán)力。由此可見熟狀用于高層次、高級別職位的冊封及拜受。三是用于宣告任命或致仕。按《宋大詔令集》卷第六十九:“蔡京守本官致仕御筆宣和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太師魯國公蔡京,近年以來,章數(shù)十上,陳乞致仕。自夏祭禮畢,引疾告老,又復十數(shù)。親筆批諭,諄誨再四,遣官宣押,堅臥不起。其詞激切,確然不拔,可依所乞,守本官致仕。依舊神霄玉清萬壽宮使,在京賜第居住,其恩禮俸給之屬,及見役官吏人從等并依舊,仍朝朔望。今晚付翰林降制,只令具熟狀進入。 ”[9](177)宋徽宗批準蔡京致仕的再三請求,肯定了他堅定的致仕意愿,又列出他致仕后的待遇,御筆下達翰林院,并令翰林學士只需按其旨意擬出熟狀呈進,徽宗印畫后便可頒出。
君主讓權(quán)既體現(xiàn)在授予中書省以熟狀擬制的自主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 也體現(xiàn)在擴大熟狀參與意見的群體。 《宋史》[5](4987)《溫公日記》[10]《容齋隨筆》[11](389)這三份史料都對“董氈特例加官”記錄在冊。董氈遇明堂恩典,中書省擬狀準備給他加封光祿大夫,而董氈的舊階已是特進。翰林學士王益柔將此事告訴皇帝。皇帝對中書省說:“不是翰林提醒,怎么不會被羌夷譏笑呢?”宰相恨王益柔沒事先向他申明就直接向皇帝稟告,便以其他事將他兼直的職位罷免??梢姸瓪值募庸偈鞝钍怯芍袝∑鸩莸?,而宋神宗不過只有同意權(quán),沒有下旨起草這份任命熟狀,直到王益柔提出了申請書中的程序紕漏,宋神宗才責斥中書省。
宋代以來,凡是軍國大事,都需三省、樞密院議定,面奏畫旨,宰相以熟狀進呈皇帝,畫可然后施行。熟狀的承旨、傳旨、擬制、進呈、頒出等程序都有明確而煩瑣的規(guī)定。按《續(xù)資治通鑒》卷五十四:“知制誥蔡襄,以三人者無罪,繳還詞頭,改付它舍人,亦莫敢當者,遂用熟狀降敕。 ”[6](398)知制誥蔡襄擬制了熟狀,判三人無罪?!独m(xù)資治通鑒》卷五十六:“知制誥劉敞請出青以保全之,未聽;敞出知揚州,又言及之。及京師大水,青避水,徙家于相國寺,行止殿上,都下喧然;執(zhí)政聞之始懼,以熟狀出青判陳州。 ”[6](390)知制誥劉敞擬制了用于外遷狄青去陳州的熟狀。據(jù)此兩條史料可知,宋代的熟狀擬制者是翰林學士加知制誥者,而其本職負責起草詔令。
按《宋朝事實類苑》第三部分:“學士每非時召對,即公服系鞋袖,具員而入,每恩例除改,即宰相得旨后,入熟狀,至晚或召對,或降出熟狀,便草麻。惟進退宰相,及非時特旨除改,皆夜后宣入,面受處分,宰臣不得知也。 ”[12](365)“麻”代指唐宋時的詔書,因為是用黃、白麻紙寫的,故名。宋朝的熟狀相當于草麻,即為草擬的詔書。熟狀的產(chǎn)出程序分成兩種情況。第一種,非時召對——公服鞋袖,具員而入;第二種,恩例除改——宰相得旨草擬熟狀呈進皇帝,皇帝對此有異議則召對宰相再做商議,沒有異議則降出,依此撰擬草麻。無論按時還是非時,宰相與學士院的分工是明確的。結(jié)合《續(xù)資治通鑒》中知制誥的職責行為,筆者梳理宋朝熟狀的處理程序如下:第一步,皇帝非時召對學士商議,學士則穿戴正式,全體應召。第二步,皇帝傳旨于宰相,宰相依旨撰擬熟狀。第三步,皇帝印畫熟狀下達學士院。第四步,翰林學士加知制誥者撰擬草麻,即草擬詔書。詔書在皇帝批準印畫之前是熟狀,熟狀經(jīng)過皇帝印畫之后是詔書。
宋哲宗時期,此制尤其成為官員、宰相奉行的鐵律,違背制度,單獨進熟狀的人會受到彈劾。按曾敏行《獨醒雜志》:“崇寧四年,中書奉行御筆。時蔡京欲行其私意,恐三省臺諫多有駁難,故請直以御筆付有司。其或阻格,則以違制罪之。自是中外事無大小,惟其意之所欲,不復敢有異議者。祖宗以來,凡軍國大事,三省、樞密院議定,面奏畫旨;差除官吏,宰相以熟狀進入,畫可,始下中書造命,門下審讀?;蛴形串敚袝鴦t舍人封繳之,門下則給事封駁之,尚書方得奉行。猶恐未愜輿議,則又許侍從論思,臺諫奏劾。自御筆既行,三省臺諫官無所舉職,但摘紙尾書姓名而已。 ”[13](53)蔡京欲行其私意,但怕三省、臺諫等官對己進行駁難,而越過三省、臺諫等官直接將御筆付有司。曾敏行指出在本國歷史上,熟狀的使用都是宰相先行擬制熟狀上呈皇帝,待皇帝畫可,中書造命,門下審讀,尚書執(zhí)行。蔡京的行為無疑違背了制度,直接沖擊了權(quán)力制衡關系。
按蘇轍《欒城集》補遺:“論范純禮事中書省不應獨進熟狀札子〈元祐六年正月〉:訪聞給事中范純禮,近日兩次奏乞外補。第一次章既下,中書省吏房獨進熟狀,不允;第二次方與三省共同進呈。竊緣舊例,從官出入,盡系三省商量,然后進呈取旨行下。今中書獨專其事,中外莫不驚怪。雖第二次卻與三省共議,蓋知其已甚,故不敢再作。臣忝執(zhí)法,若喑默不言,恐今后朝廷紀綱日漸廢壞。伏見門下、中書省如此等事,合與不合三省共同進呈?如合系三省進呈,因何本省獨進熟狀取旨? 仍乞依理施行。 ”[14](689)蘇轍專為中書省給事中范純禮獨進熟狀一事上奏了這份札子。范純禮所進的熟狀,其用途是奏請皇帝允許自己京官外調(diào),是一份請求性奏書。據(jù)蘇轍言,宋代的熟狀應該是三省共同進程,中書省獨進是不合理法的,而范純禮所為私事進熟狀,更是不合道理,因此特地上呈了這個札子以示彈劾之意。
宋哲宗時期君權(quán)與相權(quán)相制衡的政治局面并不能維持很久,社會、文化、戰(zhàn)爭等各方面的復雜因素造成政治權(quán)力時有起落,權(quán)力關系往往一經(jīng)制衡便漸漸走向失衡。按陳亮《中興論》論執(zhí)要之道,宋哲宗時期的穩(wěn)定政治權(quán)力關系到了宋孝宗時期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
臣竊惟陛下自踐祚以來,親事法宮之中,明見萬里之外。發(fā)一政,用一人,無非出于獨斷;下至朝廷之小臣,郡縣之瑣政,一切上勞圣慮。雖陛下聰明天縱,不憚勞苦,而臣竊以為人主之職,本在于辨邪正,專委任,明政之大體,總權(quán)之大綱。而屑屑焉一事之必親,臣恐天下有以妄議陛下之好詳也。
自祖宗以來,軍國大事,三省議定,面奏獲旨。差除即以熟狀進入,獲可,始下中書造命,門下審讀。有未當者,在中書則舍人封駁之,在門下則給事封駁之,始過尚書奉行。有未當者,侍從論思之,臺諫劾舉之。此所以立政之大體,總權(quán)之大綱。端拱于上而天下自治,用此道也。
今朝廷有一政事,而多出于御批;有一委任,而多出于特旨。使政事而皆善,委任而皆當,固足以彰陛下之圣德,而猶不免好詳之名。萬一不然,而徒使宰輔之避事者得用以借口,此臣愛君之心所不能以自己也,臣愿陛下操其要于上而分其詳于下。凡一政事,一委任,必使三省審議取旨,不降御批,不出特旨,一切用祖宗上下相維之法。使權(quán)固在我,不蹈曩日專權(quán)之患。而怨有所歸,無代大臣受怨之失。此臣所以為陛下愿之也。[15]
陳亮指出自祖宗以來,三省議定,以熟狀進入,即能獲可,而后中書始起草詔令。然而今朝廷政事、委任,多出于御批和特旨。
宋代的政治權(quán)力運作,經(jīng)歷了宋代初期,皇權(quán)至上,宰相以劄子替代熟狀;宋英宗時期,皇帝放權(quán),宰相以熟狀進呈細務;宋哲宗時期,皇權(quán)穩(wěn)定,三省共進熟狀;宋孝宗時期,皇帝集權(quán),以御批特旨取代熟狀。宋代較唐代的熟狀,在進呈內(nèi)容和處理程序上頗受皇權(quán)限制。錢穆關于宋代 “君權(quán)重,相權(quán)輕”的結(jié)論,在文書運用方面得到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