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世林
公元前237年,秦王嬴政下了一道令,驅逐所有在秦國的外來人員。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逐客令。基于這道令,筆者提出疑問:在秦王嬴政時期,秦國還是以法治國的嗎?進而聯(lián)想到秦二世胡亥登基后一系列的做法和對李斯以謀反罪殺之之事,產(chǎn)生了對于嬴政和二世胡亥來說法治到底是一項制度還是演變成一種工具的疑惑。以下筆者將從具體的事件來淺析秦王嬴政與秦二世時期律法的工具化。
秦國從秦穆公時求賢若渴,到秦孝公頒布求賢令,衛(wèi)國人商鞅前來秦國,得孝公重用在全國開始變法,秦國逐漸強大,從各國來秦國的人逐漸增多。到秦王嬴政時期突然頒布逐客令,非秦國本國人士一律驅逐,這里面包括當時秦國的客卿李斯。這場逐客事件發(fā)生的背景是,當時秦國內政大部分都是由外來人員掌控,秦國的贏氏宗親所掌握的權力甚小。在秦國贏氏宗親的心中,這些外來人員掌握了本應該屬于他們的權力,因而開始準備趕走這些外來人員,這便導致了逐客事件。
下逐客令源起鄭國。鄭國當時在秦國是主修關中水渠的,后被查出是韓國派往秦國的間諜,目的是使秦國修水渠而耗費秦國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使秦國暫時無力東伐韓國。贏氏宗親開始以此為理由,對秦國外來人員發(fā)起攻擊,使得秦王嬴政開始驅逐當時秦國所有的外來人員。之后客卿李斯上書《諫逐客書》陳述利弊,秦王嬴政才收回成命,很多在秦國已安家立業(yè)的外來人員可以重回秦國繼續(xù)生活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
《史記·李斯列傳》記載:“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钏棺h亦在逐中。”[1]
鄭國,韓國人,是韓國派往秦國的奸細,主張修建關中水渠,目的在于耗費秦國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使得秦國暫時無力東伐韓國。鄭國來到秦國后,帶著修建關中水渠的計劃很快便得到了當時秦國丞相呂不韋的批準,他任命鄭國為修建關中水渠的總指揮,鄭國在秦國修建關中水渠十年后,突然查證鄭國實則是韓國派往秦國的間諜。鄭國經(jīng)過法定的程序被判了死刑,同時也導致秦國下了逐客令。秦王嬴政在收到李斯所寫《諫逐客書》后收回逐客令,并且任命李斯為廷尉。
廷尉在秦國是掌握司法大權的,位于九卿之列。秦律中規(guī)定,當事人若不服判決可以申請“乞鞫”?!捌蝼丁笔亲晕髦芤詠砭陀械囊?guī)定,當事人不服判決申請再審即稱為“乞鞫”。李斯作為廷尉,根據(jù)秦律規(guī)定,依照程序啟動再審,在最后的審判中,秦王嬴政也出席。審理中,鄭國說明其修渠對秦國而言有著很大的益處,正是因為有著巨大利益的考量,使秦王嬴政最后決定釋放鄭國,使其戴罪立功繼續(xù)修建關中水渠。
《史記·二十九卷河渠書》記載:“而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及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匾詾槿唬涫咕颓?。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鐘。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盵2]
關中水渠一旦修建成功,可以將秦國四萬多頃的不毛之地變成肥沃良田,而每畝田的產(chǎn)量能夠達到一鐘。一鐘為六石四斗,比當時黃河中游一般畝產(chǎn)一石半要高許多倍。這就意味著,僅僅依靠關中水渠就可以解決秦國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飯問題。如此大的利益使秦王嬴政權衡利弊后釋放了鄭國。
秦始皇于公元前210年在巡視的過程中病死在途中。公元前209年,秦二世胡亥登基。一國新君主登基,天下莫不是等待新君主的仁德之政策。胡亥繼位后,比起秦始皇嬴政的暴政有過之而無不及,繼續(xù)大規(guī)模修建長城和建造阿房宮,對老百姓更是橫征暴斂。秦二世胡亥為了自身君主之地位和貪圖享樂,按照自己的意志去修改法律,讓法律為自己所用。
秦二世登基后,為了滿足更大程度的私欲和趙高有一段對話?!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涊d:“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奸謀塞,群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3]
胡亥成為君主后,開始想要滿足耳目方面的一切欲望,享盡統(tǒng)治偌大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的一切樂趣。但是,對于剛即位的胡亥來說,統(tǒng)治地位還未穩(wěn)固,那么如何才能使自己永保江山,以享天年?胡亥用的辦法便是,實行嚴峻的律法和殘酷的刑罰,把犯法人及受其牽連的人統(tǒng)統(tǒng)處以死刑,直至滅族。
于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乃陰與趙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奈何?”高曰:“臣固愿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貴人也,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今高素小賤,陛下幸稱舉,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從臣,其心實不服。今上出,不因此時案郡縣守尉有罪者誅之,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時不師文而決于武力,愿陛下遂從時毋疑,即群臣不及謀。明主收舉馀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倍涝唬骸吧??!蹦诵姓D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無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于杜。公子將閭昆弟三人囚于內宮,議其罪獨后。二世使使令將閭曰:“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睂㈤傇唬骸瓣I廷之禮,吾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吾未嘗敢失節(jié)也;受命應對,吾未嘗敢失辭也。何謂不臣?原聞罪而死。”使者曰:“臣不得與謀,奉書從事?!睂㈤偰搜鎏齑蠛籼煺呷?,曰:“天乎!吾無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劍自殺。宗室振恐。群臣諫者以為誹謗,大吏持祿取容,黔首振恐。[4]
李斯,秦朝的首任丞相,為秦國合并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秦王朝統(tǒng)一天下后,李斯開辟郡縣制,統(tǒng)一文字,同時為后代制定了一系列的制度,卻在秦二世三年(前207)被趙高在胡亥面前告以謀反罪,在無任何確鑿證據(jù)的情況下就直接交給郎中令趙高查辦,趙高直接以謀反罪將李斯抓捕入獄。
二世已前信趙高,恐李斯殺之,乃私告趙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已死,丞相即欲為田常所為。”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屬郎中令?!盵5]
趙高在審理李斯造反之罪時,無所不用其極,嚴刑拷打,屈打成招,派人假扮御史去詢問李斯,李斯一改口否認自己的罪行,趙高繼續(xù)用刑,持續(xù)十余輪回后,李斯終屈打成招。
趙高使其客十馀輩詐為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輒使人復榜之。后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為如前,終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為丞相所賣?!奔岸浪拱溉ㄖ刂粒瑒t項梁已擊殺之。使者來,會丞相下吏,趙高皆妄為反辭。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6]
以法治國是秦國的一種重要管理手段。以法治國,最重要的是守法,守法是法律實施的基礎。法家主張法治,要求民眾守法,群臣“不得背法而專制”,君主“守法責成”。可見,君主雖不受律法制裁,但也應受到律法的約束,要按照律法來督責臣下,而不可以為所欲為。
法家強調“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端于法”。《韓非子·有度》記載:“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故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絀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盵7]《商君書·賞刑》載:“所謂壹刑者,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有不從王令,犯國禁,亂上制者,罪死不赦?!盵8]“壹刑”不論親疏貴賤,不論有無功勞,只要犯了罪,一律加以查處。故當太子犯法時,商鞅也堅持要處罰,因太子是儲君不便處罰,便處罰了太子師傅公子虔和公孫賈。
定變法之令……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己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庇幸蝗酸阒?,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國都言新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于是太子犯法。衛(wèi)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9]
法家所說的法究竟是什么,概況說來法是標準,是規(guī)則?!豆茏印て叻ā酚涊d:“尺寸也,繩墨也,規(guī)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謂之法?!盵10]尺寸是用來量長短的工具,繩墨是木工用來畫直線的工具,規(guī)矩是用來畫圓形的工具,衡石是用來量重量的工具,斗斛是用來量體積的工具,角量也是用來度量的工具。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管子認為這些器具都具有法的特征,在管子看來法具有衡量標準之意。商鞅將衡量標準延申為規(guī)則,《商君書·修權》:“國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君臣釋法任私必亂。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則治?!盵11]實行嚴格的法治,才能使“臣不蔽主”“下不欺上”。制定法律是明確人們的地位、身份等,不能因為自己私人的利益而破壞法律,則會天下大治。
對于法家而言,其提倡以法治國,上到君王,下到百姓,都要依法行事。法家爭論最大的焦點集中于是律法受君主的支配還是君主受到律法的約束。《管子·任法》記載:“法者,不可不恒也。存亡治亂之所以從出,圣君所以為天下大儀也。君臣上下貴賤皆從發(fā)焉。”[12]宋洪兵指出,就理論動機而言,法家持有律法的權威應高于君權的思想。君主不可以超越法律的約束和限制為所欲為,更不可以濫用手中的權力。
法治在秦國已經(jīng)實行百年,但是在利益和律法產(chǎn)生了沖突時,秦王是直接做出釋放鄭國的決定;在私欲和律法產(chǎn)生沖突時,秦二世胡亥是直接修改律法,使得律法為自己所用,滿足個人私欲。筆者不禁思考:律法對于秦始皇和秦二世來說到底是什么?是秦國立國之本為萬民信仰而必須遵守的制度,還是僅僅只是萬民遵守而君王可以隨意用之和棄之的工具?
從鄭國這一案例來看,如若按照當時的秦律,間諜者應處以死刑,從秦國律法來看,無任何條文可以使得鄭國免于死刑,而最后只是秦王嬴政為了利益決定釋放鄭國。秦王嬴政釋放了鄭國,從律法來說便是在破壞秦國立本的律法,動搖其治國之根本?!俄n非子·難一》記載:“若罪人,則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敗也,法敗,則國亂?!盵13]秦王嬴政釋放鄭國固然是為了秦國利益,但是為了這種利益而棄法于不顧,便是舍棄律法,舍棄律法選擇利益會使得百官與百姓們認為律法在君王面前會有不同的適用標準,當律法和君王的私欲比起來,則是君王的私欲為大。由此會使得臣下只會揣摩君王的心思,而舍棄律法于不顧,為了迎合君王的心意做事。長此以往,律法會失去權威,淪為工具,想用便可用之,不想用則棄之,而治國之本的律法也就形同虛設。
對于秦二世胡亥來說,律法只是滿足個人的私欲,修改法律,借助律法的名義濫殺無辜。胡亥先是賜死公子扶蘇,殺蒙毅;后抓捕蒙恬,使其自刎身亡。嬴政十八個兒子,扶蘇自裁,十二位公子戮死于咸陽,公子高懸梁,公子將閭等兄弟三人自殺;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自殺于獄中;丞相李斯?jié)M門斬首,李斯處以腰斬,財物沒收歸皇帝所有,連帶一同治罪的不計其數(shù)。此時的法只是胡亥心中的法,在律法可以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時候就用之,在自身利益和律法產(chǎn)生沖突的時候便可以隨意凌駕于律法之上。
秦為謀得天下,吞并六國,首先要讓自己強大起來。法家的思想法治嚴明,刑無等級,一斷于法,法無阿貴,符合秦國的目的,于是秦國以法治國使得自己國力強盛,而后幾代亦是積極經(jīng)營,到了秦王嬴政時期秦國積累了足夠可以滅掉六國的國力。從秦王嬴政始到秦朝建立直至二世,律法便成了君主謀取私欲的工具,為自己能夠奢侈享樂、鞏固權力提供便利。最終,秦國也因嚴酷的法治二世而亡,這一切皆因為將律法作為自身的工具在使用,而未將其當作國家的制度,需要時用來治國平天下,奪取天下后便用以滿足一己之私。商鞅為秦國制定的一斷于法的制度,在之后已然是變成君主謀其私欲、實現(xiàn)暴力專制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