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飛

(西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西安 710127)

信陵君，即魏公子無忌，魏安釐王異母弟，因其禮賢下士、卻秦救趙之事見稱于史，后人推其為戰(zhàn)國四公子之首?！妒酚洝分袑ｉT為信陵君作《魏公子列傳》，又有事跡散見于《魏世家》《平原君虞卿列傳》《范雎蔡澤列傳》等。《史記》中的信陵君是一位禮賢下士、顧全大局、富有政治遠(yuǎn)見與軍事才能的高潔之士，相較于同屬于戰(zhàn)國四公子的平原君、孟嘗君、春申君，司馬遷對其評價(jià)遠(yuǎn)在三人之上，稱贊其“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1]4021?！疤煜轮T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巖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盵1]2897又借平原君之口贊其“天下無雙”[1]2895。另外，太史公記載信陵君之事，于本傳中記其光輝大義之事，而對于不甚光彩之事，則置于其他篇目，大概是為賢者之諱。而觀之于同為“四公子”的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則未有此等待遇。無怪乎茅坤認(rèn)為:“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傳亦為太史公得意文?！盵2]381

這樣一位受司馬遷追捧的有光輝形象的人物，自然成了歷代詩人爭相吟詠的對象，據(jù)現(xiàn)有資料不完全統(tǒng)計(jì)，歷代詠信陵君的詩有37首，唐代4首，宋代3首，金元4首，明代11首，清代15首。各朝代的詠信陵君詩以明清兩代為多，大概是與明清兩代的社會(huì)狀況及詠史詩總體數(shù)量比較多有關(guān)。雖然從數(shù)量上來看，詠信陵君的詩不多，但是信陵君在詩歌世界中的形象還是可以略窺一斑的，亦可以看出歷代詠史詩對于《史記》信陵君形象的接受。茲所論及的詠信陵君詩，皆以信陵君為主要吟詠對象，敘寫史實(shí)或者感懷托興的詠史詩。至于詩歌中用信陵君之典故，則不在討論范圍，如李白的《俠客行·趙客縵胡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盵3]352詩中是以信陵君和侯嬴、朱亥的故事來歌頌俠客，而不是詠信陵君，所以不做探討。

歷代詩人詠信陵君，或概敘其事跡，或贊美其禮賢下士、虛懷納諫之氣度，或稱頌其卻秦救趙、歸國保魏之高義，或哀婉嘆息其借酒遠(yuǎn)離之無奈，或批評譏諷魏王之昏庸，或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或指出其竊符之事實(shí)乃小謀，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信陵君的歷史形象，同時(shí)也表達(dá)出不同歷史時(shí)期不同詩人對信陵君的評說，反映出后世對于信陵君人物形象的接受、再現(xiàn)和評價(jià)情況。

稱贊信陵君禮賢下士是詠史詩中的一個(gè)重要主題。據(jù)《史記》所載，信陵君為人仁而下士，有食客三千人。侯嬴本是夷門的看門人，年老家貧，社會(huì)地位低下。信陵君聞其賢，親自去問候，“欲厚遺之”，結(jié)果侯嬴不接受。于是信陵君大擺筵席，宴會(huì)賓客，等諸人坐定，信陵君才帶著馬車虛左，迎接侯嬴。侯嬴直接坐上上首，毫不謙讓，信陵君手執(zhí)馬鞭，愈加恭敬。侯嬴又引車去市場中，見其朋友朱亥，兩人久立說話，而信陵君的神色卻是愈加恭敬。整個(gè)市場上的人見此，都罵侯嬴。到了宴會(huì)，信陵君引侯嬴上坐，并一個(gè)個(gè)地把賓客向侯嬴做了介紹。后來，信陵君居趙時(shí)，聽聞趙國有隱于賭徒之中的毛公、隱于酒家的薛公，想要結(jié)交兩人，奈何二人藏起來不肯相見，于是信陵君悄悄前往見到二人，一見如故。后來信陵君得以回魏卻秦便是受到二人的勸諫。司馬遷評價(jià)信陵君“能以富貴下貧賤”“接巖穴隱，不恥下交”，對于其禮賢下士、知人善用的品格高度褒揚(yáng)。

信陵君的禮賢下士不僅能為世人所稱贊，更為歷代詩人所景仰。宋代劉攽《古信陵行》：“薛公藏賣漿，毛公藏博徒。侯嬴抱關(guān)叟，朱亥市井徒。我思信陵君，下此四丈夫。富貴胡為棄貧士，能令君存為君死。”[4]7142元代董在《涼夜讀史擬古數(shù)語錄呈勝伯先生知己裁正》：“翩翩魏公子，南轅北遽輕。折節(jié)信得士，所慕匪尊榮?！盵5]39明代王世貞《信陵行》：“侯嬴夷門監(jiān)，朱亥豬狗屠。薛公賣漿者，毛公一博徒。公子枉見之，腰膂屈若無?！盵6]15這些都是對于信陵君能夠禮賢下士的贊賞與欽佩。信陵君對于賢者，不僅能夠躬身自請、以禮相待，還能夠真正地采用他們的意見。信陵君竊符救趙、回魏卻秦之事，都是聽取其門客的意見而施行的。他這種真正能夠用士、虛懷納諫之氣度，亦為詩人所贊賞。元代徐鈞《信陵君》：“侯朱決計(jì)全危趙，毛薛謀歸保大梁。得士信知明效速，去留果是國存亡?！盵7]16就是對信陵君能夠采用侯嬴、朱亥之計(jì)得以保全趙國，聽從毛公、薛公之勸得以歸國保大梁的贊揚(yáng)，同時(shí)道出信陵君對于魏國存亡之重要。信陵君之禮賢下士，使其門客眾多。另一方面，門客眾多，也表現(xiàn)出信陵君之禮賢下士，是以歷代的詩歌對于信陵君的多客深為推崇，唐堯客《大梁行》：“雄哉魏公子，疇日好羅英。秀士三千人，煌煌列眾星。”[8]8803王廷相《雜懷》：“昔時(shí)信陵君，賢豪動(dòng)天下，門有三千客，珠履飛龍馬?！盵9]93表現(xiàn)出對于信陵君能夠網(wǎng)羅眾多門客的贊嘆與傾慕。

信陵君卻秦救趙、歸國保魏高義是詩人們稱頌的又一主題。卻秦救趙是信陵君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是《史記》中著重筆墨描寫的事件。趙國邯鄲被秦國所圍，求救于魏，魏王派將軍晉鄙率軍十萬救趙，受秦威脅，軍隊(duì)駐扎鄴地，名義救趙，實(shí)際作壁上觀。平原君修書與信陵君，信陵君情急欲往救趙，得侯嬴之計(jì)。信陵君請如姬幫忙竊得虎符，又使大力士朱亥以鐵錘擊殺晉鄙，精選八萬精兵，攻打秦軍，秦軍敗退，邯鄲之圍得解。信陵君居趙十年，魏國被秦國攻擊，魏王請信陵君回國，信陵君怕魏王對之前之事懷恨在心，告誡門客，誰敢為魏王使者通報(bào)，便是死罪，諸門客無人敢勸。毛公、薛公二人以理曉之，信陵君回魏，被授上將軍，率領(lǐng)五國軍隊(duì)追擊秦軍至函谷關(guān)，令秦軍不敢出戰(zhàn)。秦王遂派人攜黃金萬斤賄賂晉鄙門客，讓他們在魏王面前詆毀信陵君。秦軍多次使用反間計(jì)，終使魏王生疑，令人代替信陵君為上將軍，解除兵權(quán)。信陵君自知被猜忌，于是飲酒近婦人，日夜淫樂，四年而亡。同年，魏安釐王亦亡。不久，秦攻打魏。

信陵君以其卻秦救趙、歸國保魏之事，為后人所景仰。王寂《新市民家壁間畫·信陵》：“信陵豪貴氣凌云，折節(jié)屠兒意已動(dòng)。一挫雄兵四十萬，殺降絕勝武安君?！盵10]625這首詩寫信陵君解邯鄲圍之事。氣勢磅礴、豪氣干云，直言信陵君進(jìn)軍之氣勢，側(cè)面指出退敵之勇猛，對于信陵君的贊揚(yáng)之情溢于言表。明代尹耕的《過邯鄲縣》：“秦兵百萬氣連云，屋瓦邯鄲震欲焚。千載尚留城市在，土人爭說信陵君?！盵11]4054雖未直接寫信陵君解邯鄲圍之事，但是通過寫秦兵的氣勢以及邯鄲之存亡，借后人之口稱贊信陵君之功，意味深長，留盡余思。信陵君回魏抗秦，擊卻秦軍，秦兵不敢出，魏國得存，亦為詩人所稱頌。唐代周曇《春秋戰(zhàn)國門·再吟》：“趙解重圍魏再昌，信陵賢德日馨芳?；杳捎拗髀犠嬚f，公子云亡國亦亡。”[12]146以信陵君系之于魏國的存亡，既有對信陵君的贊頌，又有對魏安釐王昏庸的責(zé)備。

詩人往往是將信陵君禮賢下士之德與卻秦救趙、存魏之高義兼而詠之。劉基《雜詩》之二十一：“在昔信陵君，謙勞實(shí)弘度。好士天下稀，賓客遠(yuǎn)傾慕。救趙奪兵符，掃清邯鄲霧。歸來存大梁，秦甲詟東顧。魏王木偶人，朽心自成蠧。讒言一以入，危石不可據(jù)。日落西河陰，歌鐘怨零露?！盵13]417詩歌首句贊信陵君謙勞而氣度宏大，接著可謂一句一事，敘述信陵君之事跡，其求賢若渴、解邯鄲圍、歸魏卻秦、受讒被謗等事在幾句詩中全然盡現(xiàn)，寓褒貶于文字之中，如“救趙奪兵符”之“奪”一字，就體現(xiàn)出詩人對信陵君的肯定。詩歌在贊頌信陵君的同時(shí)，又批判了魏王的腐朽。王世貞的《五言古詩》：“翩翩原嘗輩，散金買虛名。獨(dú)有魏公子，好義復(fù)知兵。取士識其真，肝腑為之傾。一戰(zhàn)邯鄲完，再戰(zhàn)大梁寧。五國從若風(fēng)，強(qiáng)秦閉崤崦。積弱幸以強(qiáng)，昏主墮維城。身死社不木，異代感英聲?！盵6]43這首詩是為信陵君所做的一首贊歌，詩歌將平原君、孟嘗君二人與信陵君相比較，獨(dú)有信陵君是好義而知兵。接著言及信陵君識士、救邯鄲、保魏國、擊強(qiáng)秦之事，字里行間透露出對信陵君的稱贊與褒揚(yáng)，同時(shí)，詩人對魏王的昏庸亦予以批評。最后，發(fā)表議論，后代人依然感動(dòng)于他的美好名聲。在這些詠史詩中，往往會(huì)借古人酒杯澆心中塊壘，通過對信陵君的吟詠，表達(dá)自己的理想，尋求靈魂的釋放。王夫之《謁信陵君祠》：“信陵飲酒近內(nèi)，步兵泣路驅(qū)車。贏得不知?jiǎng)e苦，難忘聊復(fù)愁予?！盵14]164“步兵泣路驅(qū)車”是指阮籍不侍新政權(quán)，率意獨(dú)駕，窮盡路途慟哭而返，心中的悲哀之情躍然紙上。寫出信陵、阮籍二人在國家動(dòng)蕩不安之時(shí)，自己卻無可奈何的窘境，而這也是詩人所面臨的一種境遇。

在這些詠史詩中，還有對信陵君無奈飲酒近婦人的哀婉與嘆息，對其死之同情。湯顯祖《信陵君飲酒近婦人》：“魏國乃為累，萬古悲公子。世上無神仙，英雄如是死?！盵15]911是對信陵君“飲酒近婦人”而死的深切悲痛。而魏裔介之“遠(yuǎn)害全身甘飲酒，至今俎豆大梁間”與王士禛《謁信陵君祠》“趣救邯鄲卻暴秦，十年留趙事酸辛。大梁歸后忽忽甚，日飲亡何近婦人”[16]1957，是對于信陵君為避免遭受迫害，而飲酒近婦人之事的哀婉與嘆息。

對信陵君的評判不僅有對其正面形象的肯定與贊揚(yáng)，亦有對其“小謀”的否定與批判。清代戴名世《竊符救趙》：“竊符救趙好如姬，國事親仇兩得之。出此小謀行此事，信陵嬴亥辱須眉。”[17]439如姬，為信陵君竊得魏王兵符者，她是最受魏王寵愛的妃子，經(jīng)常出入魏王的寢宮，極易竊得兵符。信陵君曾派門客斬殺如姬殺父仇人之頭送與她，所以如姬為報(bào)答信陵君之恩，幫他竊得兵符。這首詩是對竊符救趙之事人作一評判，贊揚(yáng)如姬竊符救趙之功，而批判信陵君等人之小謀。首句用一“好”字修飾如姬，是將符救趙之功歸于如姬，如姬“竊符”與國事可以救趙，與親仇可以報(bào)答信陵君，所以謂其兩得之。最后兩句，指出信陵君、侯嬴、朱亥之計(jì)為“小謀”，這樣的做法是有辱于“須眉”的，則作者之褒貶灼然可見。歷來論及竊符救趙之事，多以褒獎(jiǎng)之詞，歸功于信陵君、侯嬴，鮮少如詩人之類，直接批判信陵君、侯嬴、朱亥等人，竊符椎殺晉鄙，實(shí)乃有失君子風(fēng)范，將竊符救趙之功歸于如姬，可謂獨(dú)辟蹊徑，不乏春秋筆意。

除了從正面與負(fù)面吟詠信陵君形象外。亦有概敘信陵君之生平事跡，而不加評判者。清代徐公修有《魏無忌》：“禮賢從不炫尊榮，執(zhí)轡夷門一市驚。力士奪軍椎晉鄙，老人奇計(jì)出侯嬴。居梁飽養(yǎng)三千客，救趙橫驅(qū)八萬兵。末路難消秦反間，婦人醇酒殉余生?！盵18]整首詩亦是主要記敘信陵君之生平事跡，將幾千字?jǐn)⑹龅氖录寄?，用詩歌的形式簡縮為四十字，全面敘述其一生經(jīng)歷，不著一字議論，留待后人評判。

縱觀歷代詠信陵君詩篇，詩人多是對于其禮賢下士、竊符救趙、歸魏卻秦、飲酒近女諸事的感慨，滿含褒獎(jiǎng)之聲、稱贊之意。僅有一篇就竊符救趙之事批判信陵君等人之小謀。如此看來，則于信陵君其人、其事的接受視角未免單一。這里借用福斯特著作《小說面面觀》中講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分為“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不妨將歷代詠史詩中的信陵君比之于小說中的扁平人物，以成為用人之賢、急人之困的代表，其形象近似于完美。歷史中的人物大多是多面性的，信陵君亦是如此，他不僅有優(yōu)秀的一面，亦有不完美之處。據(jù)《史記·范雎蔡澤列傳》記載，秦昭王為給宰相范雎報(bào)仇，向趙王討要時(shí)在趙國平原君家里的魏齊，魏齊聞之，夜見趙相虞卿，虞卿棄官與魏齊一同逃亡信陵君處，希望通過信陵君的幫助逃到楚國。然信陵君聽說后，由于畏懼秦國，一直猶豫，不肯相見，得侯嬴勸服欲見時(shí)，魏齊卻已羞憤自殺。然而對于魏齊之事，在所有吟詠信陵君的詩里并未見及。由此觀之，詠信陵君詩中的人物形象并非對于《史記》所記載形象的全面接受，而是有條件、有選擇地接受。這些詠史詩對信陵君形象的接受主要來源于《魏公子列傳》，所吟詠、贊揚(yáng)的也是司馬遷所極力推崇與宣揚(yáng)的方面，所以，司馬遷所塑造的這個(gè)人物形象是非常成功的。對于后世吟詠信陵君的詩人來說，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他們希望有這樣一位能夠識賢任能、救國家于危難中的君子，信陵君已經(jīng)不只是一個(gè)歷史人物，他已經(jīng)成為人們心理上的一個(gè)美好期許，更是一個(gè)文化符號，價(jià)值千金，正如司空圖所言：“一掬信陵墳上土，便如碣石累千金?！盵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