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寧 寧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119)

明末清初江都孝廉蔣善，字元長，號同菴，編《史記匯纂》(又名《同菴史匯》)一書。姜宸英序記載蔣善編選《史記》是因為遭逢明清易代的時變，因此隱居不仕三十年，將心思皆用于此書的編纂，同太史公一樣，蔣善也是為了抒發(fā)心中的憤懣。蔣善的孫子蔣繩武，字存恕，請姜宸英和張壽峒先生作序，在郡伯程公幫助下將這本《史記匯纂》付梓，才使得這本書流傳于世，保存下來。這本《史記匯纂》是明清之際《史記》選評熱潮中的產(chǎn)物，但它有不同于其他《史記》選評本的獨特特點，即它采用因類系事的方法將《史記》篇章分為十個類別，以不同類別選摘《史記》；此外，《史記匯纂》的敘事評點相當豐富精到，總結(jié)出了《史記》敘事的多方面技巧；總之，它有著多方面的評點價值。

一、獨具匠心的編選原則

《史記匯纂》共編選《史記》93篇文章，涉及《史記》的全部類別，其中“本紀”選取10篇，“世家”選取22篇，“列傳”選取53篇，“表”選錄4篇表序，“書”選取4篇，有的是選錄全文，有的僅節(jié)選部分段落。蔣善獨運匠心將所選《史記》篇什歸于治原、正學、將略等十個類別之下，為后人閱讀《史記》提供高屋建瓴的指導；此外，他選錄篇章有突出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警句雋語的“尚奇”傾向，這既與《史記》本身的創(chuàng)作傾向一致，也體現(xiàn)了明清時代及他個人的審美趣味。

(一)因類系事

《史記匯纂》所分《史記》10個類別分別為治原、正學、將略、氣俠、強秦、草創(chuàng)、漢興、勤遠、刑貨和變體，這十個類別的目次下有同菴先生所寫的敘，說明每個類別的編選宗旨及所包含的篇章。

“治原”集《史記》中有關帝王治道、道德本統(tǒng)的篇章，包括《五帝本紀》《殷本紀》《周本紀》3篇本紀，吳、齊、魯、燕、孔子等14篇世家，《伍子胥列傳》等3篇列傳，《三代世表序》等4篇表序及《樂書》《律書》兩篇書，共26篇文章。

“正學”集堅守道義、感恩知己、忠孝正直之人的列傳，包括《孟子荀卿列傳》《管晏列傳》《魯仲連列傳》等7篇列傳。

“將略”集幾位用兵者之事，以語治兵，包括《田單列傳》《孫子吳起列傳》等5篇列傳。

“氣俠”集持危扶顛、不欺其志的門客布衣事跡，包括信陵君、季布欒布、刺客、游俠等7篇列傳。

“強秦”集秦國強大及至稱霸過程中的本紀和相關重要人物的列傳，包括《秦本紀》《秦始皇本紀》2篇本紀以及商君、蘇秦、范雎、李斯等人的7篇列傳，共9篇文章。

“草創(chuàng)”集秦漢之際群雄逐鹿過程中有首倡之功的英雄事跡，包括《項羽本紀》《張耳陳馀列傳》及《陳涉世家》。

“漢興”集漢王朝興起及治理過程中重要之人的傳記，包括4篇本紀、7篇世家、10篇列傳，共21篇文章。

“勤遠”集與漢朝邊境事宜有關的人和事，包括《封禪書》《大宛列傳》《李將軍列傳》《司馬相如列傳》等8篇列傳，共9篇文章。

“刑貨”集經(jīng)濟與刑法方面的文章，包括《平準書》《酷吏列傳》《貨殖列傳》，闡述富國治國之道，共3篇文章。

“變體”集《伯夷列傳》《屈原賈生列傳》《太史公自序》，之所以稱之為“變體”是因為它們與別傳不同，它們不只是列敘人物事跡，更有大段的指事議論之文，體現(xiàn)騷情楚致，抒發(fā)太史公胸中塊壘，因此將它們單列出來，不讓它們混在其他諸傳中，以突出它們的特點。

姜宸英序指出：“先生分《史記》所載為十部，立治原、正學、將略諸門，文與事各以類從，使讀其書者知太史公所作有關于世道人心如是其不茍，可謂司馬氏之功臣?！盵1]XV也就是說同菴先生將《史記》文章分為十類，是為了使后人知道《史記》所作有關于世道人心，指導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去學習《史記》篇章的精神。張壽峒在序中也指出：“顧天下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苦不多得，而淺見寡聞之士，開卷茫然，毫無依據(jù)。茍非斷章而節(jié)取之，亦何異于仰高山者之不得其梯，觀大海者之不可以航耶？”[1]XVI就是說《史記》原書卷帙浩繁，篇什眾多，淺見初學者若一一逐篇逐字讀去不免有艱澀難通之感，而高水平的《史記》選本則可以幫助淺見初學者一窺《史記》門戶，作為提起興趣的先導，進而使初學者“登堂入室”。正如張壽峒所說：“茲觀蔣善先生《史記》一編，其為后學計，抑何簡明而精當也！先生分全史為十卷，每卷之中，擇其事文之精要相類者，括而入之，列為標題，如治原、正學、將略等類。使讀者展視之，頃知某事某文當在某類。依類以求，則精神聚而記誦專。讀一節(jié)而已領全篇之要，讀一卷而已得全史之腴，所謂鑿璞見玉而探驪得珠也。則是編不亦可為讀史者之梯航乎？”[1]XVI同菴先生用心揣摩《史記》每篇的宗旨精神，精心結(jié)纂歸類，使讀者可以以類別精讀史記，通曉每篇大致精神，學習《史記》之有關于世道人心的道理。同菴先生的《史記匯纂》將《史記》分為十個類別，正可以作初學者閱讀《史記》之“梯”“航”。

(二)尚奇傾向

《史記匯纂》選錄《史記》篇章時有“尚奇”的傾向。這不僅體現(xiàn)在篇章的選擇，還體現(xiàn)于段落句子的截取。

《史記匯纂》在選錄《史記》篇章時有些是全錄全傳，有的只節(jié)取個別段落句子。全錄全傳有的是本身篇幅不甚長，無須刪減，保留全傳可以體現(xiàn)整體面貌，而有的則雖然篇幅較長，如《信陵君列傳》《項羽本紀》《淮陰侯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同菴先生也全錄全傳，為的是不割裂文本，使這些篇章一氣貫之。這些篇章都是司馬遷精心結(jié)撰、奇氣縱橫、最能體現(xiàn)《史記》精神靈魂的篇目。

而節(jié)取《史記》篇章個別段落句子的，同菴先生則往往選取關系人物性格或命運的重要之事和兔起鶻落、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摘錄句子時突出警句雋語，有“尚奇”的傾向。突出跌宕起伏情節(jié)的如《藺相如廉頗列傳》選取的是藺相如“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廉頗“負荊請罪”三件極富戲劇意味的事；《司馬穰苴列傳》選取的是司馬穰苴斬莊賈一事，并附有鄧以贊評語：“一傳只斬莊賈一事，敘有波瀾節(jié)奏，一時情事如畫?！盵1]106《孫子吳起列傳》選錄的是孫臏使用減灶計于馬陵打敗龐涓的事，鄧以贊評曰：“減灶故奇，斫大樹白書益奇，期舉火更復奇，模寫處甚工。至‘讀未畢’‘遂成豎子之名’，情境躍如，可驚可嘆?！盵1]107充分體現(xiàn)了蔣善選取情節(jié)的尚奇傾向。突出警句雋語的如《五帝本紀》選取“堯知子丹朱”至“授舜以天下”一段以突出堯的“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1]9這句話，體現(xiàn)堯的識人和深明大義；《殷本紀》選取“湯出”至“及禽獸”一段突出“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wǎng)”[1]11這句體現(xiàn)商湯仁德的句子?！秾O子吳起列傳》引用了孫臏打算圍魏救趙時說的一段話，突出了“夫解雜亂糾紛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1]107這句體現(xiàn)孫臏非凡智慧的話。

黨藝峰教授在《史記匯纂》整理前言即說：“從蔣善的選文看，他對‘尚奇’的理解帶有自己時代的特點。明清之際，標榜奇書，標榜奇人，是一種風氣，但其所標榜的趣味不在于內(nèi)在精神，無論奇書還是奇人，其所以奇之處，只是重‘關目’，也就是重視戲劇性。這種傾向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就使選家會割裂文本，突出警句雋語，蔣善在選錄《史記》的《禮書》《樂書》等篇目就具有這種特點?！盵1]XII可見，蔣善這種尚奇傾向的形成除個人審美趣味外，也有受時代風氣影響的因素。

二、富有創(chuàng)意的敘事評點

《史記匯纂》不僅編選原則別具一格、富有啟迪，其所選輯的評語也采自多家、富有創(chuàng)意?！妒酚泤R纂》一書除同菴先生本人對《史記》的評語外，更輯錄了鐘惺、陳仁錫、鄧以贊、茅坤、唐順之、王慎中、楊慎、李贄、凌登第、舒雅等十多家的批語?！妒酚泤R纂》對 《史記》的評點有眉批、旁批、夾注和文末總評四種形式。眉批多采用某某曰的形式，闡述多家評點者對《史記》的觀感；旁批是同菴先生對某些字句的解釋和觀感；夾注是同菴先生對字的讀音、字義或句子的注釋；文末總評是多家批評家們對所選節(jié)或整篇文章的讀后見解。他們的評語內(nèi)容包括對《史記》所敘人、事的看法，對《史記》語言的評點，對《史記》人物刻畫的評點，對《史記》敘事手法的評點等等。其中對《史記》敘事手法的評點尤為突出，取得了豐碩的理論成果，可補《史記》敘事手法研究之不足。“敘事，就是對人物、事件、環(huán)境介紹和交代的一種最基本的表現(xiàn)方法。敘事在文學作品中起著交代事件、介紹人物、連貫故事線索、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盵2]42《史記》中人物事跡有它的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同樣的，史遷敘事也有他的開端之法、結(jié)撰過程之法、結(jié)尾之法?！妒酚泤R纂》評點家們在《史記》敘事的開端之處、過程之中、結(jié)尾之處都做了評點，分別指出《史記》敘事的開端、過程、結(jié)尾處的手法和妙處所在。

(一)開端之法的總結(jié)

《史記匯纂》評點家們總結(jié)出《史記》敘事開端有提出“主意”法，以“主意”提起籠罩后面的事件；有提掇法，在敘事之前先交代背景；有伏筆法，在敘事開始埋下伏筆，在后文中導出結(jié)果與之照應。

1.提出“主意”法

所謂“主意”，指的是籠罩、提索全篇事件的主旨精神，這種精神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貫穿于整個列傳，某篇傳中的事件都被籠罩在這種精神之下，滲透著這種精神?！妒酚洝酚械牧袀髟跀⑹乱潦季吞岢鲞@個籠罩全篇、預示主人公命運或性格特點的精神主旨。如《游俠列傳》敘述郭解事跡時，先勾勒郭解的性格和行事特點：陰賊和行俠并有，唐順之批曰：“一篇主意，先提于此?！盵1]151后面的敘事都圍繞著這兩個特點來進行，郭解的事跡是沒有超出這兩個特點的?！独钏沽袀鳌吩谖恼聰⑹麻_頭就寫了一個揭示人物心性志向的“廁鼠”的故事，又詳細記述了他辭別老師荀卿時的語言，明確表明了他的抱負和志向，鄧以贊評曰：“辭師乃如許詳，然用以見斯心事，振起一篇精神?！盵1]203后面的故事都圍繞著李斯的追求富貴展開?！独顚④娏袀鳌窋⑹伦钔怀龅奶攸c就是列舉多項事件來說明李廣的“數(shù)奇”，而在篇首司馬遷也借文帝之口道出了李廣一生命運的大旨：“惜乎，子不遇時！”[1]364鐘惺評曰：“文帝數(shù)語，斷盡李廣一生受用，‘數(shù)奇’二字，隱伏其中，妙甚?！盵1]364這些評點家指出了《史記》某些篇章在敘事伊始就提出“主意”的這一特點，既是總結(jié)司馬遷的寫法，也是提示讀者以讀法。劉熙載：“揭全文之指，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則后必顧之，在篇末則前必注之，在篇中則前注之，后顧之。顧注，抑所謂‘文眼’者也?！盵3]40這里所說的籠罩全篇的“主意”也就是劉熙載所說的“文眼”。

2.提掇法

有學者指出：“《史記》在頭緒眾多的敘事線索中常用‘當是時’‘……之時’‘是時’‘初’等關鍵詞來插入事件、人物的來龍去脈，牛運震總結(jié)其為提掇法?！盵4]36所謂提掇法指的是展開敘述事件前，先將事件的相關背景或者某人的經(jīng)歷簡單介紹一下，以提起下文，使讀者先了解某事件的背景，以免暈頭轉(zhuǎn)向，摸不著頭腦。如《趙世家》在敘述趙盾事跡之前，先簡單介紹趙盾的身世，也就是介紹其父趙衰的事跡，同菴先生評曰：“總敘用簡逸?！盵1]42指出司馬遷用簡單的幾句話就交代了趙盾的出生和背景。又如《范雎蔡澤列傳》曰：在范雎給秦昭王上書之前，司馬遷先簡單介紹了一下秦國當時用事的穰侯、涇陽君、高陵君的背景，凌約評曰：“將敘范雎上書，先提時事與用事之人一段，下文方有頭緒。此文字機軸?！盵1]182《平準書》在敘述后來武帝朝時事變化之前，先總說了一下漢初七十余年的富庶景象，茅坤曰：“將言武帝之耗材，必先言其富溢以為起岸。”[1]393這都是提掇法的例子。

還有一種提掇的例子，即在文章開始將人物后來的命運預先寫出，有預敘的意味，如《高祖本紀》記述呂公將女兒嫁給劉邦，“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也?！渑c劉季。呂公女乃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盵1]249同菴先生旁批：“提掇在此，警甚。”[1]249這里的提掇將最終發(fā)生的結(jié)果擺出來，引起讀者對人物命運的重視或?qū)χ虚g過程的好奇。

3.伏筆法

所謂伏筆法指的是在文章或敘事的開頭埋下線索，指示或預示以后的結(jié)局，一般都有后來的相應事件與之照應。如《項羽本紀》開頭即說：“項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盵1]217同菴先生旁批：“伏弒義帝罪案。”[1]217正因項氏世世為楚將，以楚興，后來項羽殺義帝才顯得項羽失掉信義，因而也失去了人心，同菴先生的評點指出了我們注意不到的小細節(jié)，顯示了史遷精心結(jié)纂敘事的史筆之妙?！妒酚洝分羞\用埋伏的有多處，如《刺客列傳》聶政傳一開始說“聶政者，軹深井里人也”[1]142，后面其姐姐認尸時也說“是軹深井里所謂聶政者也”[1]143，與前照應。同菴先生旁批即說：“特書里，伏姊所言案?！盵1]142《淮陰侯列傳》敘述韓信寒微時忍胯下之辱，說“一市人皆笑信”[1]261，同菴先生旁批：“有一市人皆笑，才有一軍皆驚?！盵1]261一字一句的伏筆照應也有如許之深心與妙用。這種敘事所用的伏筆法，使得前后文相互照應，有灰線草蛇之趣。“這些伏筆，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太史公謀篇布局的深厚功力。只有高屋建瓴，善于從宏觀處著眼統(tǒng)籌全文，才能事先埋下伏筆，而一路寫來井然有序?！盵5]21

(二)過程之法的論述

司馬遷《史記》在敘述事件的過程中也有很多方法，如在敘述事件時，巧用詳略，使事件簡繁得當，服務主題；在事件的過渡轉(zhuǎn)接之處，手法猶巧妙多變，有的轉(zhuǎn)接突然而無跡，有的承上啟下，有的包含感情等等；敘事的細節(jié)處，司馬遷還會插入一些閑筆，看似閑散，卻對于交代人物、推動事件、控制節(jié)奏有很大的作用?！妒酚泤R纂》評點家們對《史記》敘事中間的這些手法所做的評點頗為詳細，大致總結(jié)出了它們的要旨。

1.詳略得當

在敘事的具體過程中，司馬遷會根據(jù)需要將事件過程詳寫或略寫，以突出中心，把握節(jié)奏。如《信陵君列傳》前面詳細地鋪墊了信陵君折節(jié)下士、結(jié)交侯嬴的經(jīng)過，又細致地描寫了救趙前的一系列活動，但是對于魏兵與秦兵交戰(zhàn)的過程卻不寫，在前面一系列的準備活動結(jié)束之后，直敘結(jié)果：“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盵1]118同菴先生旁批：“一句剪住，甚簡?！盵1]118簡繁有法，使人感到魏軍與秦軍如何交戰(zhàn)的過程已不再重要，經(jīng)過前面那么多的努力，卻秦救趙，當是水到渠成之事。《項羽本紀》寫項羽破釜沉舟決戰(zhàn)秦軍，節(jié)奏很快，氣勢淋漓，勢如破竹，而寫諸侯對項羽的態(tài)度，卻用詳筆，同菴曰：“極寫諸侯懾服，而破秦軍但從筆杪帶出，遂如有神?！盵1]221以詳筆突出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烘托項羽的形象?！陡咦姹炯o》敘述漢軍與楚軍的最后決戰(zhàn)，寫得簡略，粗筆勾勒，同菴旁批：“兵一句，簡，盡留《羽紀》詳之?！盵1]253這是互見法的詳略表現(xiàn)。茅坤評《蕭相國世家》敘事曰：“通篇直敘，敘何所以佐高祖定天下大略處特簡，敘高祖所以論功行賞，與何所以委曲處特詳，非后世之史可及也。”[1]256史遷這樣寫其實是對高祖猜忌功臣的揭露，寓含了對人物的褒貶，用心良苦。總之，司馬遷敘事絕對不是平均用力，而是巧用詳略，簡繁得當，或突出中心，或烘托人物形象，寓含褒貶。

2.過接巧妙

《史記》敘事在事件與事件、人物與人物的接續(xù)處，手法多樣。評點家們總結(jié)頗多。如《孟子荀卿列傳》在講述完鄒衍的事情之后，就該講淳于髡等人，司馬遷運用了一個承上啟下的議論性手法：“自鄒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huán)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1]72下面就開始講淳于髡等人的事情。鐘惺眉批曰：“此等過接，若斷若續(xù)，妙在不了?！盵1]72《范雎蔡澤列傳》曰：“范雎既相秦，秦號曰張祿，而魏不知，以為范雎已死久矣?！盵1]186茅坤眉批曰：“以前總只是摹寫雎之羈旅入秦，面撓四貴之權(quán)；以后又總摹寫雎之報復魏齊本末?！盵1]186茅坤的批語點出了《史記》這句過渡語的巧妙之處，在秦為張祿，在魏為范雎，由姓名而過渡事秦和報魏兩件事情。而范雎勢力達到鼎盛難以為繼之后，司馬遷緊接著說：“蔡澤聞之，往入秦也?！盵1]189茅坤評曰：“如此結(jié)束，如此過脈，騎龍手也。”[1]189沒有多余的話，司馬遷用八個字就結(jié)束了上文，同時開啟了下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3.閑筆細節(jié)

《史記》的敘事不僅注意簡繁得當，敘述大場面大事件，氣勢吞吐，絲毫不亂，該詳則詳，該略則略，而且匠心獨運，特別會注意事件發(fā)展中一些常人注意不到的小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或可以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或可以將人物、事件描寫得更加生動，或可以表達史遷的見解?！妒酚泤R纂》評點家們也將這些細節(jié)的妙處點了出來。

《張耳陳馀列傳》高祖劉邦決定赦免貫高，讓泄公去傳話，泄公傳話時多說了一句：“上多足下，故赦足下。”[1]240鐘惺評曰：“此‘泄公曰’三字插得妙，他人手筆忙亂便省之矣?！盵1]240同菴先生旁批：“有停趣。”[1]240此等看似閑筆，其實是為了引出貫高后面的對話以及解釋貫高后面的自殺，以為其氣節(jié)張本?！陡咦姹炯o》記敘劉邦被眾人推舉做沛公，其中有“于是劉季數(shù)讓。眾莫敢為”之筆，同菴先生旁批：“他人便省此兩句?！盵1]251細節(jié)處表現(xiàn)出劉季的性格，此等閑筆也可以為當時忙亂的群雄起義事件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留侯世家》敘述圯上老人一段，史遷猶注意張良的心理活動和動作細節(jié)描寫，如“良愕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1]273，凌約眉批言曰：“‘強忍，下取履’，正模寫妙處，《漢書》削之，可以觀班馬優(yōu)劣?！薄端抉R相如列傳》“卓王孫而恥之，為杜門不出”[1]385，茅坤曰：“他人不下手處，太史公偏下手?！盵1]385有學者也指出：“《史記》在敘事上的一大特征是寫匆忙之事多用閑筆，其好處就是調(diào)節(jié)敘事節(jié)奏?！盵6]73

(三)結(jié)尾之法的評點

《史記匯纂》也記錄了評點家們在《史記》敘事結(jié)尾處的諸多點評，指出《史記》敘事收結(jié)的各種手法和妙處，如尾首照應法，在敘事的結(jié)尾點出前文提到的某件事的最終結(jié)果，與前文線索照應，收結(jié)文章；收鎖法，以簡潔雋永之筆結(jié)束某一段敘事；追敘法，在故事講完之后，又另起鶻突，講到與結(jié)局相關之前的某件事；還有不了局法，在此處不了留待彼處了結(jié)，或者在故事的末尾講得不是很透徹，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

1.尾首照應

所謂尾首照應就是指《史記》在敘事結(jié)尾講到的結(jié)局與之前的某條線索相照應；或者在敘事結(jié)尾講述的小故事與文章最初講述的小故事相照應。尾首照應形成一個首尾相連的圓，為故事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如《商君列傳》開始講述商鞅去魏之秦，在秦國推行變法，法令嚴苛，在取得成效后就開始圖謀伐魏，使用詭計俘虜了魏公子卬，大破魏軍。但在商鞅故事的最后，他逃到客店，客店主人就說：“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1]167商鞅就喟然嘆息：“嗟乎，為法之弊一至此哉！”[1]167逃到魏國，“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師，弗受?！盵1]167并因害怕秦國而將商鞅扭送回秦國。眉批蔣善曰：“仍用魏收局，章法遒潔?！盵1]167商鞅的故事以魏開始，以魏結(jié)尾，以變法得勢，以變法喪身，整體形成了一個因果報應的完整結(jié)構(gòu)。《白起王翦列傳》在前文敘述白起的結(jié)局時講白起在杜郵引劍自剄，臨終之言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趙卒降者數(shù)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盵1]108而在王翦傳的末尾插入王離的結(jié)局，并以問答的形式，點明“夫為將三世者必敗。必敗者何也？必其所殺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離已三世矣”[1]109，茅坤曰：“此于傳末敘其后世之報，而以‘或曰’‘客曰’問答發(fā)明之。敘事兼議論，亦一例也?！标惾叔a曰：“用王離作結(jié)，以補杜郵一劍?！盵1]109指的是史遷敘王翦傳以王離作結(jié)正為與前白起之自刎杜郵歸因于殺孽太重相照應，以明報應不爽。《留侯世家》張良初發(fā)跡得益于圯上老人授予兵書，圯上老人與他約定：“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后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盵1]273在張良傳的結(jié)尾，史公專門了此一案說：“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人與《太公書》者，后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谷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每上冢伏臘，祠黃石?！盵1]276茅坤曰：“沒此一段，則篇首圯老一段，多成鬼語矣。”[1]276指出史遷敘事結(jié)尾的歸結(jié)照應之處。

2.收束法

所謂收束法指的是敘述紛紜的事件之后，以一句話或一段話作為收結(jié)，為事件作一個總結(jié)性的概括，以了此局。如《管晏列傳》敘述管仲的事跡以鮑叔牙起始，還引了管仲的一大段話來敘述鮑叔牙的知己之恩，在了結(jié)鮑叔牙事時司馬遷說：“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蓖C先生評曰：“了鮑叔案。”[1]75用一句總結(jié)性的話就道出了鮑叔故事的精髓，指出其可貴之處主要在知人。《刺客列傳》敘述完荊軻的故事后，讀者本以為故事就此完結(jié)，然而司馬遷卻另起筆敘出荊軻的朋友高漸離的故事，一者使荊軻的故事完而未完，得以延續(xù)，起到回環(huán)往復、蕩氣回腸的作用，另則使荊軻的精神在他的朋友身上再現(xiàn)，但都以失敗告終，令人嘆息。眉批茅坤曰：“末后一段附高漸離一著，以為曲終之奏?！盵1]149《陳丞相世家》中陳平在當時紛亂的政局中能夠保全自身，并撥亂反正，善始善終，最后一句話感嘆：“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1]279王鏊曰：“結(jié)句斷盡陳平一生?！盵1]279可見，司馬遷對人物所下的結(jié)語切中肯綮，雋永有味?！犊崂袅袀鳌非拔臄⑹隹崂粑姆ㄖ为z的殘酷手段，但是他們這種手段下收獲的治功是什么呢？司馬遷總結(jié)曰：“自溫舒等亦惡為治，而郡守、都尉、諸侯二千石欲為治者，其治大抵盡放溫舒，而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盵1]415道出嚴刑峻法不但沒有收獲治功，反而得到的結(jié)果是民不畏死，盜賊四起，作奸犯法者越來越多，最后武帝甚至動用血腥的殺戮手段鎮(zhèn)壓，但仍然不能改變這種局面，鐘惺曰：“此一段寫酷吏結(jié)局效驗，極其詳至，原委了然，是太史胸中筆下透處?！盵1]415司馬遷對事件或人物命運的收束手法多變，或以一句話的議論，或以一段話作結(jié)，或者另續(xù)一故事作為收結(jié)，總之都能起到曲終奏雅、雋永有味的效果。

3.追敘法

所謂追敘法，指的是寫出故事結(jié)局之后，又追述之前發(fā)生的某些事件來作補充或解釋原委。如《田齊世家》在文章最后講秦滅齊國、統(tǒng)一六國之后，又插入一段“始，君王后賢，事秦謹，與諸侯信，齊亦東邊海上，秦日夜攻三晉、燕、楚，五國各自救于秦，以故王建立四十余年不受兵。君王后死，后勝相齊，多受秦間金，多使賓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為反間，勸王去從朝秦，不修攻戰(zhàn)之備，不助五國攻秦，秦以故得滅五國?！数R人怨王建不早與諸侯合縱攻秦，聽奸臣賓客以亡其國，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疾建用客之不詳也。”[1]23-24眉批楊慎曰：“敘事畢，又原其所以然?！盵1]23這種在結(jié)束后又追敘事件原委的手法，靈活變化，又可以起到強調(diào)原委的作用，抒發(fā)史遷的歷史感慨。

4.不了局法

《史記》敘事還有一種結(jié)局手法即暫不結(jié)局，在敘述某人傳記時先按下結(jié)局不表，將之留待后來合適處再作收尾；或以問句結(jié)尾，沒有確定答案，煙波浩渺，使讀者存有疑問，留下了想象的無限空間?！犊崂袅袀鳌窋⑹鰧幊傻氖论E時，只講到寧成家居，買田致富，“使民威重于郡守”[1]408，就暫且按下不表，沒有交代寧成結(jié)局轉(zhuǎn)而敘述周陽由，直到后文講述義縱的事時才借義縱的行動說出了寧成的最終結(jié)局：“義縱自河內(nèi)遷為南陽太守，聞寧成家居南陽，及縱至關，寧成側(cè)行送迎，然縱氣盛，弗為禮。至郡，遂案寧氏，盡破碎其家?！盵1]413同菴曰：“其結(jié)局藏于《義縱傳》中，在彼插入為煙波，在此以不了為煙波?！盵1]407《貨殖列傳》結(jié)尾：“由是觀之，富無經(jīng)業(yè)，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輳，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1]428鐘惺曰：“結(jié)很淡而妙，妙在不了?！盵1]428司馬遷對于財富的觀點是：以正當手段獲得財富是值得欽重的，他羨慕那些靠自己的聰明才智致富的人，但這與儒家好義輕利的正統(tǒng)觀念稍有齟齬，所以在最后他以問句結(jié)尾，不遽下定論，交給讀者自己去判定是非對錯，以不結(jié)為結(jié)。

史遷敘事的手法多樣，研究者歷來總結(jié)頗多，但很少有學者從敘事的開頭、過程、結(jié)尾的角度進行總結(jié)?！妒酚泤R纂》諸評點家們點出了《史記》敘事的諸多手法和妙處，大體來看，可從開端、過程、結(jié)尾進行總結(jié)。文中總結(jié)雖不甚全面，沒有全部指出《史記匯纂》評點家們敘事評點的內(nèi)容和價值，如他們指出《史記》列傳體單傳、合傳敘事結(jié)構(gòu)的變化多樣，敘事與議論相結(jié)合、夾敘夾議的敘事特點等等，但也可以補《史記》敘事研究的不足。

三、豐富多樣的選評價值

如上文所論，《史記匯纂》一書無論是編選體例還是評點內(nèi)容都有著較高的價值，《史記匯纂》因類系事的編選原則和評點家們對《史記》思想內(nèi)容方面的評點展現(xiàn)了其深刻的思想文化價值，評點家們對《史記》篇章結(jié)構(gòu)、語言、寫人、敘事等藝術手法的評點則體現(xiàn)了其豐富的審美文化價值。

(一)思想文化價值

《史記匯纂》是蔣善傾盡30年心血精心編選的結(jié)果，他將《史記》篇目因類系事，分為十類，并輯錄多家評點者有關世道人心的評論，是為了“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1]436，借這部《史記》的選評本抒發(fā)心中的憤懣和感慨。這使《史記匯纂》這本書具有較高的思想文化價值，一方面寓含著選評者的道德勸誡，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某些人生哲理。如“正學”集的敘說：“管晏所羞稱，固矣。及誦一二軼事，感恩知己，千古增友生之重，即圣賢何多讓焉？虎狼秦，靡人不懾，相如、魯連獨能以道義伸其剛大。他如忠孝正直，漢庭頗有足多，皆實無愧于圣賢者，集正學第二?！盵1]70可見，同菴先生編選“正學”集的目的是通過《史記》中人物事跡伸張道義、宣揚忠孝正直、感恩知己的道德。如《五帝本紀》選取“舜父瞽叟頑”至“咸薦虞舜曰‘可’”一段并圈點“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嘗在側(cè)”[1]9這句話，附鐘惺評語：“‘欲殺，不可得’二語，便是神圣作用?！盵1]9夾注同菴先生說：“人子常宜體認?！焙竺嫱C又曰：“善處兄弟，從此盡孝，即成父母底豫之慈。故曰兄弟孝慈，誰能顛倒一字！”[1]9使讀者體認善處兄弟、孝養(yǎng)父母的道理?！吨鼙炯o》引用古公的話并加以圈點：“民欲以我故戰(zhàn)，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盵1]12同菴旁批：“此一念為有周享國長久之本。”[1]12這也是有關治世之道的批評，警戒統(tǒng)治者心懷仁心，民眾才能歸附，享國才可長久。借《史記》評點揭示為人處世哲理的諸如：《扁鵲倉公列傳》同菴先生只選取了“太史公曰”的內(nèi)容突出了“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1]50這句話，同菴評曰：“戒意深遠。”[1]50使讀者體認韜光養(yǎng)晦、善處世道的人生哲理；《田齊世家》選錄了淳于髡面見鄒忌子以五條隱語進諫的話，眉批鐘惺評曰：“五段甚有次第。前二段，權(quán)也，后漸說向正理真實也。涉世做事，自應如此?！盵1]21指示讀者講話的藝術和涉世做事的道理。類似這樣的批點還有很多。

(二)文學審美價值

蔣善緝纂多位評點家對《史記》的評點，不僅為了抒發(fā)胸中塊壘，也是在欣賞、指點《史記》寫人記事的妙處，品鑒藝術手法，指點讀者以讀法，具有較高的文學審美價值。如上文詳述的諸多評點家對《史記》敘事手法妙處的揭示，無論是開端的“主意”法、伏筆法，還是中間過程的轉(zhuǎn)接法、結(jié)尾的收束法，都在引導讀者讀出史遷作史的深意和行文的妙用。另外，《史記匯纂》還涉及《史記》語言、寫人、結(jié)構(gòu)等方面精妙之處的點評，如《宋世家》記：“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1]33茅坤曰：“‘欲哭’二句，太史公專寫箕子心事?！盵1]33指出太史公的語言直指人物內(nèi)心?！对绞兰摇酚浄扼坏拈L男持金往救弟弟的事：“朱公長男以為赦，弟固當出也，重千金虛棄莊生，無所為也，乃復見莊生。”[1]40眉批同菴曰：“不言金而索金之相，字字飛動?！盵1]40“莊生知其意欲復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L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獨自歡幸?！盵1]40眉批同菴曰：“‘持去’六字，畫出長男后影?！盵1]40點出了《史記》描寫人物語言的“傳神”。又如《管晏列傳》文末總評楊慎曰：“《管仲傳》凡三段，具有繳結(jié)。首敘管仲之出處，而以致君之功結(jié)之。次言受鮑叔之知，而以天下多其知人結(jié)之。又言其致霸之相略，而以所以為謀者結(jié)之。而一傳畢矣。亦傳之一體。贊管晏，前總說；后議論，卻分說。抑揚反復，曲盡其妙。”[1]77指出了《史記》結(jié)纂篇章結(jié)構(gòu)的靈活變化。

總之，蔣善《史記匯纂》是明清之際《史記》選評本中較有價值的一種，它將《史記》篇目分門別類、因類系事，纂輯多家評點家的評點，不僅有著追述治道本源的思想文化價值，而且有著評述藝術手法的文學審美價值，值得我們深入挖掘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