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健
王績(約589—644),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縣人。王績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歷經(jīng)隋唐兩個朝代,三仕三隱,游離于官場與鄉(xiāng)野之間。他在隋末唐初不受齊梁雕琢藻飾之風(fēng)影響,率真樸實、曠懷高遠的詩風(fēng)獨樹一幟?!兑巴肥峭蹩兊拿?,因其質(zhì)而不俚,“格調(diào)最清”[1],為歷代所推崇。欣賞、理解文本的重要途經(jīng)是對文本的仔細研讀,對《野望》一詩主旨的探究要從詩歌本身入手。
首聯(lián)“東皋薄暮望”中“薄暮”二字點出詩人登高的時間是在一天結(jié)束之時,在心理上給人以沉悶、壓抑之感?!巴弊质潜驹姷年P(guān)鍵處,“望者,望其還也”[2],“望”字更能表達出詩人在面對人生迷途之時彷徨無助又渴望得到賞識和重用的心態(tài)?!搬阋小倍衷从凇冻o·遠游》“步徙倚而遙思兮”[3],表達一種彷徨不定之感?!坝我馈北憩F(xiàn)出詩人無處可依靠、孤單寂寥之感。
頷聯(lián)是詩人遠望到的場景。根據(jù)對首聯(lián)的分析可知,此時他的內(nèi)心十分彷徨無助,所以詩人看到的場景是晚秋的蕭瑟,樹干的顏色和遠山融為一體,毫無生機?!奥鋾煛倍植粌H與首聯(lián)“薄暮”相互呼應(yīng),更是增添了沉悶的氣氛。晚秋蕭瑟的景色與落日余暉共同構(gòu)成一片凄涼衰敗的景象。詩人將自身情感與景色融為一體,整幅畫面以暗沉的色調(diào)為主,給人以沉悶壓抑之感。
頸聯(lián)則是詩人在近處可看到的場景。對鄉(xiāng)村田園生活的描寫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如《王風(fēng)·君子于役》中“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4]。同樣是落日銜遠山,暮色蒼蒼,雞棲斂翼,牛羊歸舍,《詩經(jīng)》表達的是“家室相思之情”[5],《野望》則是通過牧人與獵人的“返”“歸”,與獨自一人、無所依靠的詩人形成鮮明對比,反映出詩人的孤單寂寥,加深了詩人內(nèi)心的孤寂之情。
尾聯(lián)中“無相識”與首聯(lián)中“欲何依”相互呼應(yīng),再次寫出詩人獨自一人,似乎無法融入一片祥和的場景之中。但因為采用了“采薇”這一典故,使對尾聯(lián)的理解變得復(fù)雜?!安赊薄钡牡涔试从凇妒酚洝げ牧袀鳌罚骸拔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盵6]孔子曾稱贊他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7],認為伯夷、叔齊是亡國遺民的典范。所以,本詩中的“長歌懷采薇”讓唐汝洵、黃扶孟等人認為,《野望》是王績懷念故國同時也表明其渴望歸隱的詩。
筆者不贊同以上看法。
第一,從王績的生平以及家庭環(huán)境來看,王績有著極為強烈的出仕意愿。王績出生于書香世家,“六世冠冕,皆歷國子博士”[8]。比如,他的兄長王通是隋代大儒,曾因上奏《太平十二策》,使隋文帝感嘆道:“得生幾晚矣,天以生賜朕也!”[9]可見,王績必然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特別是在“學(xué)而優(yōu)則仕”方面。他生性聰穎,又好學(xué)博記,被時人稱為“神仙童子”[10],“年十五,游于長安,謁越公楊素”[11]就表現(xiàn)出想要被高官賞識和積極出仕的渴望,此后更是三度出仕為官,王績是非??释鍪恕⑹┱棺陨聿湃A的。
第二,王績歷經(jīng)兩朝,第一次為官是在隋大業(yè)十年(614)。《新唐書》中記載“大業(yè)中,舉孝悌廉潔,授秘書省正字”[12],但后因“不樂在朝,求為六合丞”[13],不久便歸隱田園。從上文分析可知,王績本是十分渴望出仕的,那么使其“不樂在朝”的原因是什么呢?筆者認為主要有兩點原因。首先,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可知,隋朝末年隋煬帝修建大運河,三次遠征高麗,不體恤民力,又好縱情享樂,王績正是清醒地認識到朝廷的腐朽與黑暗,所以“托以風(fēng)疾,輕舟夜遁”[14];其次,從王績的主觀性格分析,王績深受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由”的玄學(xué)影響。王績不僅在《五斗先生傳》中發(fā)出了“天下大抵可見矣。生何足養(yǎng),而嵇康著《論》;途何為窮,而阮籍慟哭”[15]的感嘆,而且在其他詩中也曾多次暗指受到魏晉玄學(xué)的影響,如《戲題卜鋪壁》中“旦逐劉伶去,宵隨畢卓眠”[16]和《春園興后》中“散腰追阮籍,招手喚劉伶”[17]??梢姡蹩冊谝欢ǔ潭壬鲜芪簳x玄學(xué)思想的影響,他崇尚自然,不愿受朝廷禮教約束。王績第二次出仕是在武德初年(618),此時已經(jīng)改朝換代。《王無功文集五卷本序文》記載:“武德中,詔征,以前揚州六合縣丞待詔門下省?!盵18]此次出仕,王績并無實際官職,只是讓他以原六合縣丞的官職待詔門下省,想必王績認為此時是處在“有道之世”,所以才愿意走出茅廬,并且甘心待詔??梢?,王績雖受魏晉玄學(xué)思想影響,但是儒家積極出仕、立德、立功、立言的精神在他的思想中仍舊占據(jù)著主導(dǎo)地位。
第三,“采薇”這一典故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王績受魏晉玄學(xué)影響想要歸隱田園,追隨伯夷、叔齊的腳步,但筆者認為,這種意向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安赊薄边@一意向可追溯至《詩經(jīng)·小雅·采薇》,《毛詩序》解釋為“采薇,遣戍役也……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wèi)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19]?!兑巴芬辉娮饔谕蹩兊谝淮螝w隱時期,由此不難讓人聯(lián)想到,“長歌懷采薇”正是詩人懷念在外做官的時期,想要重新得到天子的賞識,想要承擔起對國家相應(yīng)的責任。王績在《晚年敘志示翟處士正師》中追憶少年時的志向曾說“明經(jīng)思待詔,學(xué)劍覓封侯”[20],在《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也提到“憶我少年時,攜手游東渠……嘗學(xué)公孫弘,策杖牧群豬”[21]。王績對自己的期望十分高,他認為自己才學(xué)出眾,應(yīng)當?shù)玫浇y(tǒng)治者的認可,但是現(xiàn)實是,他并未得到施展才華的機會,因此,他在《自撰墓志銘》中用委婉和戲謔的語氣抱怨:“不讀書,自達理,不知榮辱,不計利害,起家以祿位,歷數(shù)職而進一階,才高位下,免責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于是歸退,以酒德游于鄉(xiāng)里,往往賣卜,時時著書,形若無所之,坐若無所據(jù)。鄉(xiāng)人未有達其意也。”[22]
因為此詩“含蓄深深,不露線索”[23],所以學(xué)界歷來對此詩的主旨眾說紛紜。明人唐汝洵在《唐詩解》中認為:“此因野望而感隋亡,因以言志也……吾惟有長歌以懷采薇士耳,亡國之悲,見于言外,惟以采薇稍露本旨?!盵24]清人黃扶孟在《唐詩矩》中認為:“故末寄懷《采薇》,蓋欲追蹤夷、齊之意。”[25]他們都認為王績作《野望》是為隋朝即將滅亡而感到痛心,并且表達自己愿追隨伯夷與叔齊一心歸隱之志。也有人認為這首詩表達的是王績的歸隱之情,如葉蓁在《唐詩意》中說“惟有隱耳”[26]?,F(xiàn)代的很多學(xué)者也贊同這一觀點,如“王績在《野望》里表達的思想感情,其實與伯夷、叔齊也無二致,也是對唐開國皇帝李淵趁亂以兵變起家,奪取天下表示的極大的不滿,也是其隱居的思想根源”[27]與“這首詩寫山原秋日黃昏的景色,抒發(fā)了作者彷徨苦悶的心情和避世隱居的愿望”[28],但事實上,結(jié)合王績?nèi)巳[的人生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與其說這首詩是因為對故國的懷念之情而歸隱或者說因為王績內(nèi)心渴望隱居生活,不如說王績在委婉地抒發(fā)自己空有才華而無處施展、不如歸隱的感慨,所以,筆者認為《野望》并不是王績在訴說自己歸隱之志的詩,而是在面對現(xiàn)實的迷茫時,含蓄又委婉地表達出他空有出仕從政之心、卻無處施展才華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