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萍
按《說文解字》,“禮”字最初有祭神祭祀之意,“以言事神之事則為禮”[1]?!墩撜Z》《孟子》中的“禮”,亦包含這一層意思,這是其一;其二,“禮”之意,多指人際交往中的禮節(jié)、禮貌。“敬”與“禮”的關系密切,“禮”可以說是“敬”的外化表現。
《八佾篇》中,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2]此處的“禮”可作“祭神祭祀之禮”來理解,所謂“為禮不敬,臨喪不哀”,與“敬的對象”中“敬鬼神”一項聯系看,可知在這一場合中,“敬”是一種要求[3]。行禮的時候,“敬”是其表現,故可以想見,“敬”此處表現為一種莊重嚴肅的姿態(tài)。
《孟子》中亦有許多談論敬與禮的地方,如“愛人不親,反其仁;治者不治,反其智;禮人不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4]。此外還有:“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5];“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6];“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7]
由上述四例,可以得出以下兩點結論。其一,“敬”是精神層面的要求,“禮”則是具體層面的落實。亦可說前者為“神”,后者為“形”,神形具備,則人之行為方才是充實的。其二,“禮”并非只是行為表面的一套繁復造作的形式,而是同“敬”結合,是人由內而外、一氣呵成的整體表現。所謂“禮人不答,反其敬”“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即“禮”雖是外化,卻更有其內在存心的要求。所以孟子又說:“恭敬之心,禮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庇纱丝梢姡岸Y”與“敬”相互融合,相輔相成。需要注意的是,這第二層意義上的“存心之禮”,是孟子的強調和發(fā)揮。相較而言,孔子并未言至于此。
按《說文解字》:“恭,肅也。從心,共聲?!盵8]“恭”,主要是指肅靜、恭敬之態(tài),外還有“事奉、奉行”的意思。《論語》和《孟子》中言“恭”,也主要是指這兩點。但這兩種說法畢竟過于疏漏,還可就細處說。
第一,“恭”指的是人的神態(tài)、行為表現嚴肅、端莊。例如:“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盵9]子夏曰:“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10]又,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盵11]三處的“恭”,都可作上述的理解。
第二,“恭”的使用不若“敬”范圍廣。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12]。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13]此處“恭”和“敬”一同出現,可方便看清楚二者之異同?!肮А敝饕竿庠诘男袨楸憩F;“敬”若不強調存心一面,也有外在表現嚴肅認真的意思。所以,“敬”包含的內容要比“恭”包含的內容大。從“行己也恭”的意思來看,二者意思相同。但“敬”還可以用來指對待事務工作的態(tài)度,就此來看,又比“恭”的內容來得更具體,運用得范圍更多,使用也更平常、更靈活。
第三,“恭”還指對他人的恭敬態(tài)度。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于子乎?”[14]此處的“恭”稍顯特殊?!肮А辈粌H可以表示看上去肅穆的樣子,還可以表示對他人的恭敬態(tài)度。這里的“恭”,其實和“敬”相差不遠。
第四,“恭”與“禮”相近,“恭”以“禮”為基石。《學而篇》中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盵15]這里明確說明信和義的意思相近、恭和禮的意思相近。又,《泰伯篇》中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16]此處是“恭”和“禮”聯系在一起的典范。由此可以得到兩個信息。首先,“恭”可以是一種表面上做的樣子。一個人看上去很拘謹、很穩(wěn)重,就可以說這個人“恭”。但是,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如此,就需要別的詞來說明了。所以,僅有“恭”是不夠的。其次,“禮”耐人尋味。恭、慎、勇、直都離不開“禮”,否則便是失其精華、取其糟粕了??梢?,“禮”之于孔子,不單單是一靜態(tài)的、外在的、對象化的、呆板而無生趣的存在,而是與人之修生養(yǎng)性相聯系,能深入人的內涵氣質中,從而外化于人的行為表現。
第五,《論語》《孟子》中“恭”之不同。《論語》中說“恭”,多是從神情態(tài)度、行為舉止嚴肅端莊這一面說。如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盵17]又,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盵18]在這里,“恭”更多是從外在的角度來敘說,而沒有過多論及對內在的要求。
《公冶長篇》中,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19]這一段較為特殊,因為“恭”在此處是從消極的角度來說的。孔子的言下之意是,“足恭”不可取,結合之前“恭”與“禮”的關系來看,則已經表明了兩點:一是“恭”有作為表面行為來看的意思,二是這樣的“恭”不足取。
孟子接著這一路向,繼續(xù)點明?!睹献印分?,也有單純就表面行為來說的“恭”,如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盵20]但需要注意的是,這是一個否定的“恭”,是為“不恭”。此處的“恭”,楊伯峻解釋為“不太嚴肅”。由此也可以看出,恭只是就表面說,表面不恭,不代表內心不敬。孟子在此處,并未從內心意識動機的角度否定柳下惠,只是就表現而說表現。
在大多數情況下,孟子更強調“恭”的實質性內容。在這一點上,《孟子》中說的要比《論語》中多。孟子對“恭”的要求是:“恭”需要通過行動表現出來,“恭”需要做到內外一致,而不能僅僅表面為之。到了這一步,孟子的“恭”和“敬”也就難解難分了。如《滕文公上》中,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盵21]“恭儉禮下”,這里的“恭”是做動詞用。此處,按楊伯峻的解釋,“恭”的意思是認真嚴肅地做事,就此語境而言,當是無疑??梢?,“恭”不僅僅是面子樣子上看上去認真嚴肅,還應當在行為上做到認真嚴肅。另一方面,《離婁上》中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22]可見,“恭”要有一內在的支持和沉淀。孟子隱含的態(tài)度是,“恭”若沒有一內心的依附,是做不來的;即便好像做出了樣子,也不過是虛假的樣子罷了。所以,他反問:恭敬和節(jié)儉這兩種品德難道是可以僅憑好聽的聲音和笑臉做得出來的嗎?
在和萬章的對答中,孟子認為“恭為交際”,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后受之,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盵23]此處點明“恭”和“心”相聯系,“恭”也就是一心理的狀態(tài)。這一點需要注意,孟子之于“恭”的說辭與要求,已然比孔子更進一步。在《孟子·盡心上》中,孟子明說:“恭敬而無實,君子不可虛拘?!庇纱丝芍?,孟子已經不分“恭敬”,而是將其合在一起講,以此反對虛偽,要求君子不可拘泥于虛假的禮儀之上。如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恭敬而無實,君子不可虛拘?!盵24]這樣,從“心”(內心的真正動機)到“態(tài)”(表現出來的樣子)再到“行”(落實到具體的行為),這三個環(huán)節(jié)就聯系在一起,從而構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說文解字》中言,“尊”原意是盛酒的禮器,其后才引申為“尊卑”的意思:“段玉裁注:‘凡酌酒者必資于尊,故引申以為尊卑字……自專用為尊卑字,而別制罇、樽為酒尊字矣。’”[25]
《論語》中說“尊”處很少,只有兩處。但這兩處并不相同:一處點明“尊”的常見搭配,如“尊賢”;另一處“尊”從神態(tài)嚴肅端莊處說,與“恭”相似?!睹献印分姓劇白稹钡拇螖狄嗔嗽S多。大抵而言,“尊”有以下用法。其一,作為名詞,意為“尊者”,也就是地位尊貴的人。例如,《梁惠王章句下》中:“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盵26]其二,作為形容詞,有“尊貴的,好的”之意。例如:“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27]其三,就對象來說,“尊”的對象很廣,有尊賢、尊士、尊爵、尊齒、尊德、尊匠、尊親等說法。此處可以得出結論:“尊”多是從地位、身份來說,賢和士指的是身居高位、有官職在身的人;爵也是此意;而齒和親,一就年齡看,一就血緣看,也都是指輩分的高低;唯有“德”和“匠”特殊。需要注意的是,說“尊匠”時,語境是一反問、否定的,故而雖可說“尊”有此用法,實際上卻不可取。而“尊德”之說,方才與“敬”有了相關的地方。
事實上,就與“敬”的關系來講,“尊”不若“恭”重要。因為“尊”的理解主要就地位、身份、輩分來講,所以“尊”反而與“禮”相近,與“敬”遠了一層關系。相對來說,“尊”的用法比較局限,有些地方,可說“敬”或者“恭”,但卻不能說“尊”。如“舜尚見帝,帝館舜于貳室,亦饗舜,迭為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28]。就此處來看,可以得到兩點。首先,“敬”不局限在身份低的人向身份高的人示意的關系里,也可以倒過來而為之,即身份高的人也可以“敬”身份低的人,所以“敬”的行為和對象與實際的地位沒有直接的關系。也就是說,尊的對象之一“爵位”不能決定“敬”的對象或內容。真正決定“敬”的對象或內容的,是仁義之道。但相比之下,“尊”的用法就要局限很多了。其次,這里特殊處還在于,孟子說“尊德”,并且質問:“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也就隱指“尊德”要比“尊爵”、“尊齒”更不可忽視。這就可以聯系“敬”的意涵來看了[29]。在這里,“尊”和“敬”的意義相通,可見是“敬”的內涵引導了“尊”的指向。
通過《論語》《孟子》中對“敬”和“禮”、“敬”和“恭”、“敬”和“尊”這三組以“敬”為核心的相關重要概念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內在的“存心之敬”是儒家精神的重要指向,外在的禮法規(guī)范和恭肅表達,都必須依托于內在主體的真正“敬心”,方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實踐功夫?!岸Y”是表現“敬”的平臺,二者密不可分。“禮”之要求,也在于“心”,據此可以闡明“存心之敬”的要求;“恭”往往指人的神情和行為端莊肅穆、慎重嚴謹。“禮”是一基石,就理論來說,“恭”的意涵和重要性不若“禮”,“恭”是“禮”的一個顯現維度。但“恭”之于“敬”卻十分重要,是對“敬”的側面闡述?!墩撜Z》中的“恭”多從外在表現處看,故和“禮”相近;孟子則更多地把“恭”和“敬”相聯系,以“敬”的存心內涵來擴充“恭”,及至后來,二者幾可等同,而三者中,“尊”就理解“敬”這一角度講,重要性最低?!白稹币嗫煽醋鳌岸Y”的一個顯現維度,但其與“敬”之關系,不若“恭”與“敬”之關系密切,因其多是從、等級、地位、輩分的角度來界說,但卻不過多涉及“敬”的存心(即“誠”)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