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健 李夢如
[摘 要] 當代英語文學存在大量“絲路”元素,這決定了絲路文學的外延可以拓展至國內(nèi)邊關(guān)文學之外的外國文學。實際上,當代英語文學圍繞以“絲綢”“蠶蟲”“茶葉”“突厥”及“中國”為核心意象,對中國形象展開了絲路想象;這些中國形象在烏托邦化與污名化的兩極鐘擺運行,它們雖然反映了“英”方對傳統(tǒng)及現(xiàn)代中國的想象和虛構(gòu),但更多折射的是“英”方的自我言說;絲路中國形象是“英”方的器用之物,它們服務于“英”方自我言說的本體,即絲路中國形象要么成為了“英”方解構(gòu)自我,訴求革新的參照,要么成為“英”方自證自我優(yōu)越,確保中心地位的他者。惟有如此認知當代英語文學中的中國形象,我們才能從“英”方的中國訴說中更好地體認自我,促進中國文化的自省和自信。
[關(guān)鍵詞] 當代英語文學;“絲路”想象;中國形象;他者參照;體用之辨
[中圖分類號]I106.2;I106.4 ? ?[文獻標志碼]A
一、引言
“絲綢之路”是一條以絲綢為典型貨物特征的貿(mào)易之路,商賈、教徒、外交家、軍隊和學者以此為路徑活動頻頻。首先,它是張騫鑿空的官方通道,“西北絲路”。其次,它是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進入中亞的“草原絲路”。其三,它是由西安至成都再到印度的“西南絲路”。其四,它是從廣州、泉州、杭州、揚州等沿海城市出發(fā),從南洋到阿拉伯海,甚至遠達非洲東海岸的“海上絲路”。然而,“絲綢之路”并非僅局限于一個簡單的地理概念,它更是一條橫跨海陸路延伸至西方世界的一條絲路文學之路。
“絲綢之路”自古就是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文明交往的要道。舊時的中華民族能于世界民族之林屹立不倒數(shù)千年,與“絲綢之路”密不可分,因為它是古代中國穩(wěn)居發(fā)展、富饒之列的必要因素。時至今日,它已然成為了東西文明交匯之路的代名詞。因為文學反映生活又遠高于生活,“絲路”不可能缺席英語文學的域場而獨立存在;何況文學還是各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絲路文學也就成為了當代絲路文化研究的重要一環(huán)。尤其在語言學學科提出“為一帶一路戰(zhàn)略鋪好語言之路”的口號之后,文學不應也從來不會缺席,它必將成為鞏固和加強各國、各族友誼的黏合劑,自覺承擔文化使者的責任。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教育家斐迪南·馮·李?;舴遥‵erdinand von Richthofen)曾在名著《中國——親身旅行和據(jù)此所作研究的成果》(China: the Results of My Travels and the Studies Based Thereon)中首次提出“絲綢之路”(Seidenstrassan)這一概念,首次使用“絲綢之路”一詞來形容中國西部前往歐洲的貿(mào)易路線。在此以降的150年來,“絲路”和“文學”直接組合在一起,出現(xiàn)了“絲路文學”的概念。[1]7
縱觀國內(nèi)“絲路”文學相關(guān)研究,陜西聯(lián)合近十個省份,于2006年啟動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絲綢之路起始段和天山廊道的路網(wǎng)”項目研究,期間也刊發(fā)大量學術(shù)文章,出版了數(shù)十部“絲路”文化的介紹性書籍。但他們研究的概念重點在于國內(nèi)“絲路文學”,其內(nèi)容焦點在于古代文學研究,尤以“邊塞詩”的研究為甚。但西北邊塞詩并非等同于“絲路文學”,其研究視角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從總體上說,他們把邊塞詩視作了文化之“墻”,而不是文化之“門”,且主要以邊塞詩中的“絲路”元素,視作“絲路”文化遺產(chǎn)與文化介紹的論據(jù)。而在英語文學中,“絲路”現(xiàn)象則言之更少,中國之外涉及“絲路”元素的文學作品也并未納入“絲路文學”研究的范疇;曾繁健只在《英詩中國元素賞析》(2012)及《英詩中國形象的客體輸入與反觀》(2013)中對此偶有述及,他在專著中例述了“中國加篷車”“武夷大紅袍”“絲綢”及“陶瓷杯”等絲路元素,但并未對英語“絲路”文學的概念加以明示。
在國外,雖然法國、德國、俄羅斯、印度、日本等國家出現(xiàn)了一些“絲路”著述,但大多以評介為主;系統(tǒng)的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文藝論著與論文較少,更缺少“絲路”文學研究相關(guān)的系列性學術(shù)成果。在英美等主要英語國家,雖然他們通過古羅馬及古希臘人了解到了“絲路”的中國文化,從中也受益匪淺;但因為并非絲綢之路的直接當事國,他們在英語文學中對這些“絲路元素”引經(jīng)據(jù)典之外,對英語文學“絲路”想象的研究涉入不深,更枉論“絲路”中國形象的研究了。
二、當代英語文學的“絲路”想象
那么,什么是“絲路文學”呢?它是以“絲路”為題材或主題的文學?還是在“絲路”國家和地區(qū)范圍內(nèi)出現(xiàn)的文學?換言之,它是一個特定內(nèi)涵的概念,還是一個包容萬象的概念?石一寧認為它應該定義為“題材涉及絲綢之路的文學”。這一定義雖然看似將目前包羅萬象的“絲路文學”范圍縮小,但它的內(nèi)涵更為充實,外延也更為清晰。[2]這一觀點與英國學者吳芳思(Frances Wood)的思路一致,她曾說:“今天,很多人把‘絲綢之路當作一個廣義詞,使之不僅涵蓋了遍布高山和沙漠的遼闊地域,還蘊含了悠久的文化歷史。因此,‘絲綢之路就不應該局限于國內(nèi)文學的范疇,它必然是跨國、跨域、跨文化的世界文學,跨文化視野是其應有之義?!盵3]3
于是,作為世界文學一部分的英語文學,縱然天涯海角,也在現(xiàn)代“絲路”的文化疏通和架設下,置身事“內(nèi)”——文本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絲路”元素,也即英語文學中出現(xiàn)了一些反映絲綢之路沿線及其輻射地區(qū)生活的素材,其中也不乏“絲路”精神元素的描述。這一文學現(xiàn)象我們稱之為“英語絲路文學”。所有這些英語作品顯現(xiàn)出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的“絲路”想象,直接指向了長期以來他們內(nèi)心“烏托邦化”的圣潔之地——中國。18世紀以前的中土之國,二戰(zhàn)時期因為與英美結(jié)盟而宛如曇花一現(xiàn)的華夏,以及21世紀鳳凰涅槃的中國等,都包含在當代英語文學的題材之中,它們記載和反映了中華民族的物質(zhì)、精神文化。這些文學作品最直接最顯要的特征是文中出現(xiàn)了“The Silk Road(s)”(絲綢之路)、“Tartar”(突厥)、“Cathay”(契丹)、“Tokaharians”(吐火羅人)、“Loulan”(樓蘭)、“Khotan”(于闐)、“Turfan”(吐魯番),“Juyan”(居延海),“Zhenghe”(鄭和)等英語詞匯;“絲路”沿線的商賈、集市、地理名詞、民俗、風情、史實等英語單詞也出入其中,它們共同成為了英語“絲路”文學的標記性特征。作家布蘭頓·卡羅(Brandon Caro)的小說《古老的絲綢之路》(Old Silk Road,2015)開宗明義,以“絲綢之路”為標題,以美軍的阿富汗戰(zhàn)場為背景,描述了一名士兵的故事,故事內(nèi)容不禁使我們捫心自問:除了戰(zhàn)爭的徒勞,我們還能期待其它結(jié)果嗎?[4]書中出現(xiàn)了“茶葉”“絲綢”等“絲路”元素??道隆の痔厮沟男≌f《絲路之旅》(Journeys on the Silk Road,2011)講述了戈壁沙灘上看護經(jīng)書的僧侶與探險家奧熱爾·斯頓之間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中國的敦煌莫高窟,主人公發(fā)現(xiàn)洞中藏有大量稀世佛像及塵封千年的經(jīng)書,而在斯頓的威逼利誘下,這些珍寶不幸被大量私分。[5]此外,德比·里克斯(Debbie Rix)所著的《絲路之女》(Daughters of the Silk Road,2016)則圍繞單身母親米蘭達與一只珍貴明代龍紋花瓶之間展開。這只龍紋花瓶是家族的財富,代代相傳,于2015年流傳到了米蘭達的手中。故事在當代的米蘭達以及龍紋花瓶的歷史之間不斷交錯。為豐富故事內(nèi)容和背景,作者還增補了大量有關(guān)中國與絲綢之路的知識以詮釋花瓶的傳奇之旅。[6]凱特·詹姆斯(Kate James)的小說《戈壁灘上的女人:絲路之旅》(Women of the Gobi:Journeys on the Silk Road,2006)是一部旅游文學作品,文中主線描述了主人公為追尋自身信仰,尋找某位年長基督徒遺留下的精神遺產(chǎn)——三重奏(The Trio),便跟隨三名基督徒穿越戈壁灘,長途跋涉,開啟了漫長的絲路之旅?!敖z綢之路”貫穿全文始終,主線主人公的旅程和副線“三重奏”的故事不斷交織,更加凸顯了“烏托邦化”的中國形象。[7]另外,還有美國學者白桂思(Christopher I.Beckwith)的小說《絲路帝國史:從青銅時代至今的內(nèi)陸歐亞史》(Empires of the Silk Road:A History of Central Eurasia from the Bronze Age to the Present,2009),以及維恩·阿斯頓(Wayne Ashton)的小說《赤道》(Equator:A Novel,2010)等,皆是以“絲路”元素為背景的英語小說。
再論英語詩歌領(lǐng)域,絲路元素詩人加樂弗(Katherine Gallagher)的詩歌《我——簽字》(I—Signs)出現(xiàn)了以下“絲路”元素:“加德滿都的佛光(Shrines in Kathmandu),“漂浮的泰姬陵”(Taj Mahal),“駱駝(camel),“阿姆利則”(印度金光寺所在地——Amritsar),“阿富汗青金石山”(Afghanistan's lapis-lazuli mountains),“絲路”(the Silk Road),絲路城市“伊斯坦布爾”(Istanbul),“藏香”(incense),“藏紅花”(saffron)等。拉迦·南迪(Raj Nandy)的詩歌《絲路故事》(Story Of The Silk Road)出現(xiàn)了克里特島的“米諾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雙峰駱駝”(Bactrian camels),“戈壁沙漠區(qū)”(Gobi desert region),“中國皇帝”(Chinese Emperors),“蠶蟲”(silk worms),“絲繭”(cocoons),“蠶卵”(the worm eggs),“中國”(China),“羅馬帝國”(Roman Empire),“秦朝”(Qin Dynasty),“長城”(Great Wall),“匈奴”(Xiongnu nomadic)“張騫”(Zhang Qian)等中國歷史及“絲路”元素。羅伊·歐內(nèi)斯特·巴拉德(Roy Ernest Ballard)的詩《在古老的絲綢之路之上》(On The Old Silk Road)涉及了“大篷車”(caravan),“圣山”(Celestial Alps),“甜瓜”(melon),“商隊旅館”(東方國家為商隊提供住宿的客棧——caravanserai),“西藏”(Tibet),“拉駱駝的人”(Camel-pullers),等“絲路”元素。這樣涵蓋中國及“絲路”元素英語詩歌還有很多,枚不勝舉。
三、“絲路”中國形象的體用之辯
英語文學所描繪的中國形象,除了具體有形的自然與實物之外,比如說絲綢,桑蠶、山水,道路等,還包括了一些抽象的精神形象,比如說佛禪思想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等。英語作家借助文學塑造烏托邦化的中國形象之外,還塑造了一些污名化的中國形象,其中也不乏褒貶并生的中國形象。因此,英語文學以“絲路”為器用,塑造既言說自我又反映他者的中國形象的體用之辨,就不能不成為外國文學研究的批判要務。這里的體用,指的是英語作家塑造中國形象的本體目的及“絲路”中國元素的外在表象,“體”是根本,“用”從屬于“體”;因此,論文“絲路”中國形象的體用之辨在于明白英語文學借由“絲路”元素,塑造中國形象的根本目的,即英語文學通過“絲路”元素,虛構(gòu)、想象中國形象、言說自我的本質(zhì),核心的核心在于“英”方根據(jù)自我不同的歷史文化現(xiàn)實,以他者中國為參照,以文學形象的形式,在想象、虛構(gòu)、事實及意識形態(tài)的中國中表達自我的理想訴求——其予以美化的中國形象,是一種充分烏托邦化的文化“他者”,他們借由“他者”中國,批判自我,以表達改革自我的愿景;而污名化的中國形象則從烏托邦化轉(zhuǎn)化為意識形態(tài),以西方現(xiàn)實作為批判中國的標尺,通過對他者中國的污名化,確認“英”方文化的中心地位,以形成強者恒強、弱者恒弱的文化守城效應;而褒貶并生中國形象的借用描述,則是“英”方上述兩者目的及心態(tài)的兼而有之。[8]
反映在英語文學上,“絲綢”是烏托邦化中國形象的典型符號。眾所周知,自西漢起,中國的絲綢不斷大批地運往國外,成了風靡世界名門貴族們爭相追逐的商品。那時,中國通往西方的商路,被歐洲稱為“絲綢之路”,古希臘、羅馬人將“絲綢”的“絲”字音譯為“賽爾”(Ser),稱絲綢為“賽里斯織物”(sericum),中國也隨之被稱為“賽里斯國”(Serica)、“絲國”或“絲爾國”(Seres);中國人的稱呼也因此與絲綢緊密相連,如賽里斯人(Seres,Serian,Sericus)及絲人(Silkpeople)等。[9]13而在眾多有關(guān)“絲路”元素的英語文學作品中,賽里斯人、絲綢及其關(guān)聯(lián)的絲織品出現(xiàn)頻率最高,成為西方學者筆下的主角;可見絲綢在“英”方大眾眼中對于中國形象塑造的重要性。換言之,若是沒有世界聞名的絲綢貿(mào)易,“絲綢之國”的形象便不復存在。在羅馬黃金時代的詩人筆下,維吉爾寫道:“賽里斯人是如何從樹葉上采下這樣纖細的羊毛的呢?”[10]在拉賈·南迪(Raj Nandy)所寫的《絲路故事》(Story Of The Silk Road)一詩中,他將“絲綢”稱為“世界的奇跡”(When China had produced its first silk, which made the world later wonder and marvel);詩中也描繪了絲綢昂貴的價值,以及西方人對購買絲綢的熱情:
“羅馬人對中國絲綢如癡如醉/名流賢達對絲綢的質(zhì)地鐘愛有加!/絲綢布料傾國傾城,價值銀元300第納里,/那可是羅馬士兵整年的薪水!
英文詩句敘述如下:
The Romans were crazy about Chinese silk,/and their nobility loved that silky feel!/Silk cloth in Rome was valued at 300 silver denari,/which was a Roman soldiers entire year's salary!
從他滿是稱贊的詩句,不難看出西方人對于絲綢及絲織品的無限喜愛與推崇;而隱藏在其筆下的中國形象,無疑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被貼上“充滿活力”以及“偉大”等標簽。而另一位英語詩人切麗·喬伊(Cherie Choy)在詩歌《絲路女神》(Silk Road Goddess)中,更是直接將中國比喻成絲路女神。他在詩中頌贊道:
絲巾在身后飛揚。/你健步輕盈,/眾人折服于你的偉大,/不斷給你投來贊嘆和羨慕。
對應的詩句原文如下:
Your silken scarve soared behind you./And you moved with such tenderness./We marvelled at your splendour,/offered praise and adoration.
在上述詩句中,詩人將中國形象塑造成一名溫柔可愛、精致美麗的女子,充滿著青春活力與智慧,在眾人的注視下,一邊唱著甜美動聽的音樂,一邊展示著自己的曼妙舞姿。詩人筆下的中國形象被貼上“年輕”“生機”與“活力”的正向標簽,其對中國的態(tài)度無疑是贊美、傾慕與向往。
男耕女織的桑蠶田園生活也在一些英語詩篇中得到了美好的塑造。龐德(Ezra Pound)所著《神州集》(Cathay)中的《陌上桑》(A Ballad of The Mulberry Road)一詩中,就描繪了桑樹(mulberries)、蠶蟲(silkworms)及名為“拉夫”(Rafu)的紡絲姑娘(Gauze Veil)等古典中國形象。上述古典中國意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儒家思想浸潤之下的男耕女織的傳統(tǒng)社會形象——女子在家庭里的作用是紡紗織布。由此,一位美麗女子的形象躍然紙上,即便女子美如拉夫(Rafu),不獨好琴棋書畫,卻獨愛桑蠶紡織。通過詩中“絲路”中國元素的塑造,詩人用文字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美好的東方田園畫卷,以表達其對理想中的中國古典生活的充滿向往。但文字背后的根本,在于表明以作者為代表的“英”方社會亟待變革的主張;畢竟,作為一個西方社會變革的激進參與者,龐德十分反對資本主義工商文明,大唱中國文化的贊歌,“從他對中國文化長達半個世紀的不解之緣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一直是他借以療救西方病痛和擺脫自我危機的一劑良藥罷了?!盵11]74這也如杜平所稱的廣義異國情調(diào)學說非常類似,它表達了自我想要躲避文明的桎梏,尋找異國可資寶鑒的優(yōu)點,以實現(xiàn)對自我文明的某種懷疑和批判[12]14。此外,愛德華·薩義德在《東方學》一書也持有類似的觀點,“東方幾乎是被歐洲人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自古以來就代表著羅曼司、異國情調(diào)、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非凡的經(jīng)歷”。(The Orient was almost a European invention,and had been since antiquity a place of romance, exotic beings,haunting memories and landscapes,remarkable experiences.)[13]11有鑒于此,英語文學烏托邦化中國形象塑造的本體,在于作家基于西方現(xiàn)實的需要,而不是基于中國現(xiàn)實,通過自身的想象與虛構(gòu),把當成了一個批判自我、尋求變革的絕佳參照,這與伍輝所言一致,“具有投射欲望、質(zhì)疑現(xiàn)實以及顛覆現(xiàn)存秩序的功能和意義?!盵14]109換言之,這就是體用之辨的第一要務。
至于英語文學污名化的“絲路”中國形象的體用之辨,也重復著上述類似的體用邏輯——“英”方的自我言說為“體”,“絲路”中國形象的塑造為“用”,“用”從屬于“體”,其第一要務是為“體”服務。在拉賈尼·阿迪卡里(Rajani Adhikary)寫的《絲綢之路》(Silk Road)一詩中,他寫道:
糖、香料還有一切好東西,/他們拿走,/他們竊取,/他們豪奪,/糖、香料還有祖國所有好東西。/他們借我們的雙手在這土地上勞作,/他們說會帶走糖、香料及所有好東西。
對應詩句如下:
Sugar and Spice and Everything Nice They took./They Stole./They Raped./Sugar and SpiceWithin our nations everything nice./They used our hands that toiled our own lands./They said they'd take sugar and spice and everything nice.
他以“香料”及“絲綢”為混合敘事的兩種“絲路”元素,對中國形象進行了污名化處理。詩人這樣做的根本目的何在?回溯歷史,由于輸出商品有很大一部分是香料,“絲路”因此也稱作“海上香料之路”。那時,中國本土香料的產(chǎn)出較少,而阿拉伯世界卻盛產(chǎn)香料,并擅長香料的制作和使用,這正如古希臘學者希羅多德所說:“整個阿拉伯都散發(fā)出極佳美的芬芳”;及至唐宋,阿拉伯香料廣泛進入中國社會的各個階層,整個社會“香云繚繞、馨香彌漫?!?[15]53因此,作為“絲路”元素的frankincense(乳香)、 aloes(蘆薈)、and murr(沒藥)等香料符號,出現(xiàn)在詩人拉賈尼·阿迪卡里(Rajani Adhikary)所著的英詩中就不足為怪了;有趣的是,它們還與中國的絲綢聯(lián)系到了一起。但蹊蹺的是,作為同樣美妙無比的貨品,此時的絲綢成了中國通過貿(mào)易獲取巨額利益的原罪——所謂的貿(mào)易殖民、資源掠奪和資本牟利。在詩中通過對上述“絲路”符號的混合敘事,塑造了一個污名化的中國形象,以表達他對“絲路”貿(mào)易的所謂不滿和控訴,以及急欲改變絲路貿(mào)易現(xiàn)狀的所謂訴求,詩中的“絲路”(roads forged by silk)不僅與香料(sugar and spice)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還與“摧毀”(destroyed)、災難(misery)及殖民(colonization)其等負面詞語掛鉤,其污名化中國形象的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背后的真實企圖無非是滿足其狹隘民族主義的私心膨脹。這顯然與最近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The Belt and Road)合作倡議的初衷背道而馳。結(jié)合該首現(xiàn)代英詩的背景,詩中的“They”指稱的便是中國。更為詭譎的是,詩中的糖和香料(SUGAR and SPICE)以大寫的方式進行言外之意的強調(diào),一方面指向如糖和香料一般美好的事物,另一方面也暗示如糖和香料般的誘人事物,背后往往暗藏陰謀與算計。此刻,中國形象在詩人眼中極度不堪,充滿強烈的地域政治性色彩,如東方是落后的弱勢文明,西方是發(fā)達的強勢文明;東方是經(jīng)濟、文化的從屬國,西方是經(jīng)濟、文化的宗主國;東方是非理性的、頹廢的、幼稚的、不正常的,歐洲是理性的、道德的、成熟的、正常的。[16]
另外,還有些詩人認為沿著“絲綢之路”傳播的并非僅有“文化”和“貿(mào)易”,還有疾病。這條從中亞穿過中東、歐洲的貿(mào)易路線最終成了傳播黑死病的死亡路線。橫跨地中海的商船運回的不僅是貨物和財寶,還有死亡和悲慟。1300年至1400年間,黑死病來勢洶洶,奪去歐洲約5 000萬人的生命。因此,肆虐的黑死病成為英國詩歌中的絲綢之路意象之一。正如詩人麥克·戴利(Mike Dailey)在其詩《黑死病》(The Black Death)中所述:
他們跟隨商隊沿著絲路浩浩蕩蕩行進,/身上的跳蚤感染了歐洲大陸,/步入城市后,便沿著街道窸窸窣窣覓食,/瘟疫隨之蔓延。/很快滿目瘡痍,尸橫遍野,/人如腐肉一般被遺棄。/
對應的詩句如下:
They traveled the Silk Road with the vast caravans./Their fleas were infected across Europe's lands, /And once in the cities, the rats stayed to feed./And the plague was soon spreading and spreading with speed./The bodies soon littered each alley and street./Till they carted them off like slabs of dead meat.
這首詩的主題本意為敘述老鼠身上的跳蚤跟隨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將病毒傳播至歐洲大陸,隨著瘟疫不斷蔓延,城市、村莊和街道的尸體堆積如山。值得深究的是,“They traveled the Silk Road with the vast caravans.”這句話中的主語“They”實際指代的是攜帶著跳蚤及病毒,遠跨重洋的“老鼠”。這些指代不明的稱謂,極易讓讀者產(chǎn)生誤解,誤會“跳蚤”和“病毒”來自“絲綢之路”的源頭——中國。另一方面,詩歌注重頭韻,如“they/their/and/and,the/till/they/then”等,運用聲音的反復,增強了緊迫感;同時押尾韻,強化詩歌表達的情感,讓讀者容易受到詩的影響,產(chǎn)生強烈情感共鳴。讓中國背負因殖民貿(mào)易、資源掠奪而傳播病毒、草菅人命的罵名,呈現(xiàn)了極度污名化的中國形象。
那么,英語文學塑造的“絲路”中國形象,為何呈現(xiàn)烏托邦化與污名化的這兩種極端表現(xiàn)呢?從跨文化形象學的理論角度分析,“絲路”英語文學作為文化的典型濃縮,其創(chuàng)作內(nèi)容及形象走向由作家所屬的民族特質(zhì)所決定。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提到,氣候、宗教、法律、準則、先例、風俗、習慣等因素,共同對人類思維產(chǎn)生決定性的支配作用[17]305。具體至英語文學的“絲路”中國形象,作家因受到自我政治、文化、歷史、宗教及地理的影響,他們對絲路元素的描寫以及中國形象的塑造,都隱晦實現(xiàn)了自我言說的本體目的——要么訴說不滿,表達變革的期望,要么排斥他者,確認自我的中心地位,要么二者兼而有之。其予以美化的中國形象,是一種充分烏托邦化的文化“他者”,旨在表達不滿與期望;而污名化的中國形象則從烏托邦化轉(zhuǎn)化為意識形態(tài),以西方現(xiàn)實來作為批判中國的標尺。尚且,正如伊薩克斯所言,“一個民族在他國所呈現(xiàn)出來的形象類型并不在于它是否與現(xiàn)實相符合,而在于它能否引起各民族之間一系列的刺激、反映或互動,是否誘發(fā)了有意義的變革,并對歷史產(chǎn)生關(guān)鍵性的影響?!盵18]401據(jù)此可知,當代英語文學描繪的“絲路”元素以及中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并不是對中國現(xiàn)實的真實刻畫或再現(xiàn),而是按照作者文化的模式、程序而重組、重寫的,是西方文化自我認同的隱喻性表達。它們服務于言說自我的本體目的。
四、結(jié)語
綜上,西方的中國觀變幻反復。正如赫爾德曾表示:“糟糕的是人們最終還是無法尋得一條既不美化也不丑化中國的中間途徑,無法得到一條真正真實的大道?!盵8]11因此,當代英語文學的“絲路”想象與中國形象需要得到外國文學批評家們即時重視,因為它們給中國及中國之外的世界開啟了一扇窗口,通過“絲路”想象,他們可以合理遙想當年,展望今天與未來的中國形象,以及中國如何與域外的他者通而同之,互為重構(gòu)。雖然誰也無法回到歷史的原點去見證“絲路”的輝煌,但我們可以“英語絲路文學”為契機,重拾“絲路”精神,重揚美好人性,締結(jié)一條中國與域外他者溝通和交流的文化大同之道。因為文學一直是絲綢之路野蠻征戰(zhàn)中的休止符,我們既然可以從漢武帝《天馬歌》、劉細君的《烏孫公主歌》等國內(nèi)“絲路文學”的脈絡中,看到戰(zhàn)爭云煙之后各國、各民族的友好往來,那么從當代英語文學的“絲路”想象之上,我們一定能夠看到人類文明的智慧之光;借助這一文學的金色光芒,我們必將重啟和再造中國陸上和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按鈕”,“雙擊”打開世界與中國互惠雙贏的“絲路”交流模式。這也是英語“絲路文學”的研究意義及價值所在。
借助英語文學中的“絲路”元素與想象,可以看見“絲路”閃耀的華文智慧,從中發(fā)掘“絲路”文學對中西交流的特殊意義。因為不可否認,文化與文學在“絲路”中西文明交流的過程中,既在其中醞釀生成,也豐富了人們對“絲綢之路”的神秘向往和想象。尤其歷經(jīng)后世歷史的變遷與文化的積淀,英語“絲路”文學已然成為“絲綢之路”上最耀眼的文化明珠;成了破除文化中心主義,倡導多元文化并存與發(fā)展的契機。顯然,這是“絲路”英語文學的現(xiàn)實價值,更是“絲路”中國形象推廣的重大現(xiàn)實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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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甄 欣
Abstract:There are a large number of "Silk Roads" elements in contemporary English literature, which determines that "silk road literature" can not only be represented in domestic frontier literature but also in foreign literature. Practically,core images as "silk","silk worm","tea","Tartar" and "China" have been adopted in the contemporary English literature so as to visualize the images of China through The Silk Road.These China images have been regularly changed from Utopian to stigmatized.Not only can they show English-speaking countries' imagination and fictionaliz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and modern China,but reflect a self-utterance of their own essence.In other words,China images in The Silk Road are only a tool available for the English-speaking countries to serve for their own ideology.Namely,Chinese images in The Silk Road are definitely a reference to the English-speaking countries when they appeal for self-deconstruction and reformation;or Chinese images are "otherness" who proves its own superiority to the Oriental.Only in this way of knowing Chinese images in contemporary English literature,can we form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ourselves from the English depiction of China,thus promoting a sense of introspectiveness and confidence of Chinese culture.
Keywords:contemporary english literature;Silk Road imagination;images of china;otherness-reference;substance and fun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