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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

2020-01-07 07:28郭爽
小說月報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接受改變控制

兒子又穿上了鎧甲。從頭盔看出去,這次開的地圖是中國。漓江塔、燒烤攤,荷花浮在水面熒熒發(fā)紫。兒子躲避跳躍著開槍,占下一個據(jù)點,25點血很快告急,敵人的進(jìn)度條到了80%。撿到血包,回血,對方進(jìn)度條滿100%,“戰(zhàn)敗”。不過幾秒鐘里,兒子死了又活過來,或者根本就沒有死過,生死可以瞬間循環(huán),只用等待重新組隊、開局前的幾十秒。

第三次送兒子去就診后,醫(yī)生請劉麗麗進(jìn)診室。醫(yī)生說,希望劉麗麗可以加入治療。醫(yī)生姓岑,四十歲出頭,醫(yī)學(xué)博士。本地還不流行在生物醫(yī)學(xué)之外輔以精神衛(wèi)生治療,他的出診費很貴。但送兒子來試試,更多是主治醫(yī)師、劉家世交馮醫(yī)生推薦:“慢性病是無法治愈的。要處理好,需要患者、家屬全面配合,是身體的,也是心理的、環(huán)境的?!?/p>

給兒子治病兩年后,劉麗麗開始明白,家里有病人,真正棘手的問題只有一個——錢。這個家最大的幸運,不過是丈夫掙了不少錢,至少,在兒子生病這事上,他們雖跟其他家庭一樣“一劫不復(fù)”,但仍可支撐下去。

她點點頭,表示愿意配合。

醫(yī)生說,我的意思是你每周也需要一小時診療。

我?

孩子說的情況,我需要參考。你們家的環(huán)境,也需要深入了解。你的情緒、身體、狀態(tài),也直接影響孩子。

一周后,劉麗麗開始做病人。她像平常跟馮醫(yī)生匯報一樣告訴岑醫(yī)生:“星期一,很穩(wěn)定。星期二早上不好,下午好些。星期三,更好了些。星期四,上午不好,下午也不好,到晚上好了些。星期五,今天,目前還好??晌也恢佬瞧诹鶗趺礃??!贬t(yī)生點頭,鼓勵她說出更多。她于是聽到自己說:“孩子生氣,我也生氣。特別好的時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快不好了,我又難受。每天都這樣,沒有規(guī)律?!?/p>

待她平靜后,岑醫(yī)生說,慢性病就是細(xì)節(jié),病人和家屬都精疲力竭,她的愧疚、自責(zé)、恐懼,都是正常反應(yīng)。他正在引導(dǎo)孩子說出更多對自己生病的感受,這樣才能幫到他。而劉麗麗需配合說出更多。

看診一年后回頭想,兒子是從見過岑醫(yī)生后開始起變化的。電視上出現(xiàn)少男少女演的偶像劇時,兒子不再砰一聲關(guān)掉然后發(fā)脾氣。劉麗麗幫著兒子換尿袋時,他也沒那么緊張別扭了。岑醫(yī)生告訴劉麗麗,只要兒子不再糾結(jié)為什么會生這個病、為什么不能像別人一樣考大學(xué),他就慢慢有能力去思考未來的人生怎么辦?!斑@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我對他有信心?!?/p>

劉麗麗做了筆記,關(guān)鍵詞是——接受、控制、改變。

她每天好幾次上兒子的QQ空間去看他的動態(tài)。也是這半年,兒子才對她開放了進(jìn)入權(quán)限。

某天吃飯時,兒子說,當(dāng)個好學(xué)生也挺無聊的。她筷子停在半空。生病前,兒子一直是學(xué)習(xí)委員、年級前十名。她沒想好怎么接,筷子縮回碗里。兒子又說,考上Top2、拿國外Offer、移民或者進(jìn)五百強,都很無聊。她只好說,家里也不缺你去掙錢。可兒子說,媽媽,我是說這個秩序很無聊。兒子伸手夾菜到她碗里,媽媽,你跟岑醫(yī)生都說些什么?

從岑醫(yī)生的診所回家必經(jīng)開發(fā)大道。跟小城里其他擁堵狹窄的道路相比,這是拆遷后拓出地盤修的新路。原本阻隔新舊城區(qū)的山包上打出雙向四車道的隧道,連接起新舊半城,開發(fā)大道也因而完整。每次“呼”的一聲開進(jìn)隧道時,濕潤的空氣都讓她的鼻翼輕微顫動。車燈的光柱追索著硬幣一樣的出口,她享受這幽閉。小城架在群山之間,空氣如山巒般蒼翠濕潤。天氣不錯的時候,她喜歡開一點窗,讓空氣呼呼對流。她熟悉這里的道路、河灘、瀑布以及山民獨有的飲食和語言。也許因為在北京進(jìn)修過兩年,她的普通話發(fā)音圓潤、準(zhǔn)確,科室里外省考來的小年輕都說,劉姐你不像本地人。她笑笑,不認(rèn)為這是夸贊。

阿姨來,她又不想去見朋友打牌的時候,就一個人開車出門。阿姨會處理淋浴間里一團(tuán)團(tuán)的掉發(fā),會用消毒水給兒子房間的地板清潔。如果她開得足夠遠(yuǎn),被足夠多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簇?fù)?,回家進(jìn)門時就會忘記出門前的煩心事。岑醫(yī)生怎么說來著,磨礪。只有你足夠強大,才能保護(hù)他,而他也會保護(hù)你。

在她從小長大的工廠,工人們總是用廢棄的材料給孩子做小玩具。車床上一過,再用砂紙細(xì)細(xì)打磨。手最巧的人,能做出流行的日本電視劇里忍者用的飛鏢。眼睛盯著道路和隨時蹦出來的山包時,她腦子里無邊無際地想著這些。時間被壓縮、跳格,她還扎著羊角辮打乒乓球,轉(zhuǎn)眼就抱著孩子當(dāng)了母親。慢慢地,她熟悉了城郊的道路和景色,也一遍遍溫習(xí)自己的幼時記憶。河流和瀑布像地球本身一樣古老,靠近它們,瑣碎的哀喜似乎能被時間的綿長帶走。

丈夫與女領(lǐng)導(dǎo)那樁事,被女領(lǐng)導(dǎo)的丈夫舉報到單位去。她相信丈夫是冤枉的,他沉默、溫和,不似許多男人有太多欲望??珊髞碚煞蜣o去公職,下海開公司。她有些失落,似乎自己錯信了他。這些好像都走遠(yuǎn)了。

人生過半,已有太多后悔的事,像棋盤上無法收回的敗著。

三年前,她辭職回家照顧兒子。知道原委的人安慰她說,回家也好,家事為大。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重新排列人生的次序。從小她就數(shù)學(xué)好,大學(xué)念機械專業(yè),被分配到地方工廠是唯一的女助理工程師。調(diào)回城、轉(zhuǎn)行政崗后,她做事也一直井井有條。這個家是齊整的。

公婆先后去世,她不用再伺候病榻本應(yīng)輕松些,可兩個小姑子對她的家事越發(fā)關(guān)心,主要是關(guān)心兒子,也就是她們的侄子。她們的哥哥才情過人,如果做錯什么,也是劉麗麗做妻子不體貼不細(xì)致,讓他躲了出去?!八植皇遣换貋恚鬯览刍顠赍X不是為了你和孩子?”她們說?;蛟S她們說得也沒錯,婚姻也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走了二十幾年水路,同舟共濟(jì)的情分有,但如今水面大霧籠罩,兩人在霧中竟似捉迷藏。而她終究太要強。

辭職回家后,她學(xué)習(xí)護(hù)理,了解康復(fù)醫(yī)學(xué)、心理學(xué)。跟這些事情的難度和消耗的精力相比,三年下來,她排列出了最難完成的三件事:永遠(yuǎn)不讓兒子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傻瓜;時刻觀察、了解兒子的需要,發(fā)現(xiàn)兒子的潛力;努力去理解兒子,那個被打上慢性病烙印的世界的界限和可能性。

健康的人總是把身體的忠實視作當(dāng)然,直到身體背叛了自己,才憤怒、沮喪、崩潰。這幾乎像婚姻了。

兒子卻比她預(yù)想得更快長大。最不好的時候,兒子完全不能自理??赡请p明澈的眼睛告訴她,他雖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走動奔跑,雖然外表不再如常,但他對人的反應(yīng)、對事的感知毫發(fā)無損,甚至可以說更敏感了。

半年前,她跟丈夫又為瑣事口角,兒子突然提起一只板凳,“李國強,你再這么對我媽,信不信我打死你?”丈夫沒有像往常那樣摔門而出,反是軟塌塌縮到沙發(fā)上,什么也不再說了。

她吃了一驚,似乎兒子身體里長出了連母親都不認(rèn)得的東西。就像現(xiàn)在一樣,她睜大眼睛盯著兒子的背影,想穿透他的思緒,想要開口說出什么。

座鐘錚錚響,六點半。劉麗麗把目光從兒子的背影轉(zhuǎn)到面前的電視上。每天晚飯后,她都獨自坐在客廳看電視。先地方,后中央,先播本地新聞,余幾分鐘見縫插針播廣告,然后信號一轉(zhuǎn)對接中央一套,幾十年不變的音樂嘩地一響,導(dǎo)出《新聞聯(lián)播》。

現(xiàn)在還是地方新聞時段。原本端坐畫面正中的女主播被擠到一邊,畫面左邊更打眼的位置坐著另一位女主播,更端莊,更漂亮,也更年輕。劉麗麗放下遙控器,眼球左右滑動,比對著兩個女人的五官、膚色、妝容、衣飾,輕輕嘆出一口氣:“宋霖,你也老了?!睙善辽系乃瘟叵袷潜粍Ⅺ慃慄c破了真相,再密的假睫毛也扮不出靈動的眼神,只呆呆地看提詞器,一句句播報著新聞。52英寸的電視里,宋霖的每一根睫毛都可以看得那么清晰。

今晚她親自下廚,炒菜時卻失手放多了鹽,兒子自然不能吃,她怕浪費硬是消滅大半。她起身倒水。飲水機咕嘟咕嘟響。她恍惚盯著兒子的背影和電腦屏幕。

換了地圖,這次是埃及,豺頭神的神廟。兒子潛進(jìn)神殿,神柱赤黃,空氣霧蒙蒙塵埃翻飛。繼續(xù)進(jìn)攻,搏殺,奪取勝利。劉麗麗閉上了眼睛。

昨天給兒子換尿袋的時候,尿袋歪了一下灑到她手上。這種狀況也不是一兩次了,但她就是沒忍住,胃里的東西幾乎是噴射出來,噴了兒子滿腳。胃抽搐得太劇烈,她一邊擦眼淚一邊清理。兒子躺在床上沒作聲。等她抬頭才看到兒子眼里蓄著淚。

嘔吐物跟兒子的裸體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最厲害的時候,兒子是被單下插滿管子、動彈不得的病體,護(hù)士隨意掀開被單擦拭四肢,劉麗麗則被猝不及防的裸體打暈。她已極力轉(zhuǎn)過身、移開眼睛,可兒子的下體還是陰影般映入她眼底。是有瘋子畫家,用自己的親生兒女做裸體模特。讓他們光著身子坐在一起,坐很久,坐很多次,直到畫被他用顏料和畫布固定。她是被迫的。

男人的下體,對她來說已是陌生。丈夫已許久不碰她了。她原沒有理由像看待一個男人那樣去看待兒子。只是這半年多的變化猝不及防。她懷疑自己再不能像之前那樣,做個失去性別的母親。

她抬頭看鐘,兒子已經(jīng)玩了一個多小時了,平時他自己到時就會停,今天……她失去了去讓兒子停下來的理由。

宋霖從電視上消失了,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有雨,可劉麗麗的膝蓋并沒有感覺到會有雨。準(zhǔn)是又報錯了。山太高,氣流變幻莫測,天氣預(yù)報常是不準(zhǔn)的。

新一局,兒子在月球基地里出生,出生點附近有一臺天文望遠(yuǎn)鏡。太空艙外,藍(lán)色星球地球巨大、沉默,近在咫尺。兒子像迷了路,在太空艙里迂回閃動。兒子教過她,這張地圖的彩蛋是月球背面,那是人類不知道的秘境。他們的任務(wù)不再是人族、蟲族和神族之間的紛爭,而是人族與智械的博弈。她沒聽太懂,卻記住了。

幾個月前,主治醫(yī)師馮醫(yī)生提出了新的治療方案。其中,換腎是主要方法,至少作為病情惡化的解決方案被正式提出。劉麗麗跟丈夫商量。兩人平日總是吵,給不給兒子換腎,卻看法一致。用丈夫的話說,如果換了就可以好起來,比現(xiàn)在更好,那就考慮換。丈夫還提出更現(xiàn)實的考慮:也不是想換就馬上能換的,現(xiàn)在不去排隊,什么時候等得到一個好腎?

兒子卻不同意。他跟劉麗麗表達(dá),不同意。又跟主治醫(yī)師表達(dá),不同意。劉麗麗追問過,到底為什么?這是為你好啊。兒子先是沉默,看母親不肯作罷又可憐,就說,是我做手術(shù),為什么你們倆那么積極?劉麗麗說,我們是為你好。兒子說,是為我好還是為你們好?你們把能給我的都給我,卻根本不考慮我需不需要。從小就是這樣,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玩具。你們買了玩具堆在家里,根本不知道我只喜歡積木這一樣。

發(fā)完脾氣,兒子變得虛弱。劉麗麗在床邊守著他,不明白這孩子的想法到底從何而來。是有人說過,你們又不缺錢,怎么不給孩子換腎?但她從沒細(xì)想過,就算不缺錢,是不是也必須換腎,錢是不是真的能解決問題。那些昂貴、風(fēng)險難測的檢查、新療法、藥物,真的要讓兒子去試嗎?還是就像兒子說的那樣,他們不過是自私,才什么都想給兒子用上?

跟岑醫(yī)生的診療會面時,她談到自己的精神壓力。一次次的檢查、會診,一次次的透析、服藥,可病仍像一團(tuán)霧,無法驅(qū)除,無法定型。醫(yī)生開導(dǎo)過她很多次,先天性,又發(fā)現(xiàn)得早,控制得好的話,不少病例都活到了老年。

今天下午,兒子坐在副駕駛位,她開車載兩人回家。過隧道時,溫度陡然低了幾攝氏度,兒子打了個噴嚏。她隨手抽張面巾紙給兒子。兒子窸窸窣窣擤鼻涕,摁開駕駛位和副駕駛位之間的垃圾蓋。她瞥了一眼,里面有幾個老鮑留下的煙頭。丈夫不抽煙。她錯手拍了喇叭,“嘀”的一聲響,聲音被隧道內(nèi)壁反射、拉長、擴大。

出隧道,她拐下開發(fā)大道往南郊開。南郊地貌平緩,是群山之間的俯沖地帶,遍布溪流和灘涂。遠(yuǎn)山如黛,隱沒在云和云的連接處。河灘上長滿蘆葦,浩瀚如浪。她小時候,這里還有不少農(nóng)家,仲家子和客家子雜居,也有苗族人。黃牛步態(tài)悠揚,牛尾扇拂著米粒大的蚊蠅,不疾不徐地很耐煩。農(nóng)家孩子穿短褂,打赤腳,吆牛的口訣與牛脖子上的銅鈴一起當(dāng)啷作響。沿著河灘一直往南,就是他們廠。

她把車停在河灘邊沙子鋪出的臨時停車場上。挽著兒子,兒子也挽著她,沿著人腳在蘆葦中踩出的小路,母子倆往河灘邊走。不知名的水鳥被他們驚飛,呼啦啦地在空氣中蕩出一連串圓弧形。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著。

兒子還是嬰兒時,她經(jīng)常給他按摩。指腹在柔軟的皮膚上游走,像會釋放電流。兒子小小的身體舒展、順服,承接著她從指腹而出的感情。直到這兩年,她的手指又頻繁地觸碰兒子的額頭、胳膊、背脊。這軀體竟是從自己的身體出來的嗎?

岑醫(yī)生讓她用五個程度來評估她和兒子的情感關(guān)系,非常好、好、一般、不好、非常不好。她選擇“非常好”。岑醫(yī)生說,兒子選的也是“非常好”?!澳戕o職,回到家庭,你不斷地努力,孩子不斷地努力,讓你們的關(guān)系非常親密、牢固,這是很少見的?!?/p>

她跟緊兒子。兒子說要一臺天文望遠(yuǎn)鏡,她上網(wǎng)認(rèn)真比價。接著,兒子買了不少澳大利亞的圖冊。她登錄兒子的QQ空間,看到一個名字:哈蒙德。兒子在好幾條動態(tài)里打出這三個字。也許這個哈蒙德是澳大利亞人吧。

她上網(wǎng)檢索天文望遠(yuǎn)鏡與星系。月球是天體,是人類肉眼所見的天空中,太陽以外最亮的天體。明亮的白色光暈下,玄武巖熔漿堆積出月球表面廣闊的平原。月球禁得起人長時間的凝視,它甚至比太陽更耀眼。

她想起上學(xué)時,先學(xué)萬有引力,月球與地球之間被引力相連。后來又知道了相對論,按照愛因斯坦的說法,星球之間并沒有磁力般的吸引,彼此的關(guān)系不過因為過大的質(zhì)量壓彎了時空,引力是一種幾何現(xiàn)象的呈現(xiàn)。

這些簡單的信息流在電腦屏幕上滾動,她有一種久違的愉悅。

在岑醫(yī)生的診所,她講得最多的是哥哥。哥哥像三角鋼琴的支架維持著家的平衡。哥哥去世后,鋼琴頂蓋砰地壓下來,琴弦震動得嗡嗡亂響,他們家像琴箱一樣閉合。

幾次診療后,岑醫(yī)生說,你都是在說別人,你自己呢?

她想了想說,我不習(xí)慣談自己。

醫(yī)生問,有想過為什么嗎?

她說,大概就是我是你的病人的原因吧。

年輕時覺得天大的事,都碎成了芝麻粒。她覺察出自己的變化,卻很難真的開口說出什么。而婚姻會熬煮掉滋味,感情之外的東西都做不得鹽。

河灘邊的空氣因水流的涌動而新鮮生猛。兒子撿起一塊小石頭擲向水面,石頭在水面上跳了三跳。她也撿石頭往水面擲去。

兒子說,媽媽,這兩年我想明白很多事。從小到大,我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我也就覺得,世界會永遠(yuǎn)這樣。只要我按你們期待的去做,或者只要稍稍努力一點,就可以讓所有人高興、滿意??缮『?,我根本沒有精力去做什么、想什么了。應(yīng)付病和治療,我就已經(jīng)筋疲力竭。有時候我會覺得,身體和腦子之間隔著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要非常專注,才能忍住痛、控制身體。從臥室走到衛(wèi)生間里、拿起一杯水喝下去,這些動作都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做到。以前我覺得自己也想過人生的意義,但現(xiàn)在我想:活著是為了什么?如果不能控制的事隨時都會發(fā)生,那我應(yīng)該怎么過我一天天的生活?

她再撿起一塊石頭,朝水面擲出去?!澳愦罅?,你的生活自己決定。手術(shù)不手術(shù),只要你想好了,媽媽都同意。”

回程的路上兒子睡著了。山在車窗外快速后退,變成奔騰的馬群或者宣紙上洇開的墨跡。也許就像岑醫(yī)生說的,從兒子的角度來講,手術(shù)是一種風(fēng)險,會破壞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熟悉、基本可控制的狀況?!八幌胝娴淖兂刹煌暾娜??!?/p>

“完整的人。”她說。

她開車帶老鮑去過瀑布。從市區(qū)出發(fā)往南開四十公里,有個不知名的小瀑布。因為不知名,并沒有開發(fā)成景區(qū)。也有零零散散的游客,但多是鎮(zhèn)上居民在鍛煉、吸氧。她和老鮑就夾在跳舞、打拳的老年人中踱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些小地方就全是老年人了。老鮑說,清明快到了,要不要他幫忙去給劉麗麗哥哥掃墓?劉麗麗說,不用。老鮑知道劉家老爺子重男輕女,她弟弟又三天兩頭玩消失。她說,我會去的,這些年我不去誰去?我爸就算不滿意也沒辦法。老鮑說,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說。她說,沒什么不方便的。老鮑說,你那個膽子小,乒乓球掉人腳下了都不敢去撿。她說,那是以前,我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們繞著瀑布前的壩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像要把時間的發(fā)條扭轉(zhuǎn)回去。雨季還沒到,瀑布尚未漲水,聲響溫柔。他們還沒有老。

關(guān)于老鮑,“資深美女”們打趣過她。姐妹群在手機里叫“資深美女”。能做牌搭子的,手里的錢總不至于相差太遠(yuǎn)。拿得出這么多錢,至少年輕時都是美女。她們也不避諱,帶了小男朋友來,讓人乖乖坐一旁端茶聽牌,偶爾上場玩兩把活躍氣氛。自然,有錢做底子才托得住這些。美女們逗她,劉姐你什么時候才有男朋友啊?有了可要帶出來讓我們看看啊。

城市小,同學(xué)圈子再一層層緊縮,誰都知道在同學(xué)會上,她跟老鮑喝了交杯酒。

老鮑大概恨過她。她那時候只知道聽父親的話。結(jié)了婚,弟弟又不爭氣,她偷偷給弟弟還了不知多少債。弟弟最后連她都騙,在丈夫公司搞了一堆爛賬就拍屁股走人。她在丈夫面前是抬不起頭的。如果當(dāng)初就不管不顧地跟了老鮑呢?一樣的兩三套房子加上郊區(qū)別墅。而且,她的心抽搐了一下,老鮑的女兒漂亮又聰明,尤其一雙眼睛,跟老鮑一樣黑白分明。嫁給老鮑她不會懷上個……病孩子。

可過了段時間,老鮑給她發(fā)信息,她總推說走不開、孩子情況不好。老鮑問具體怎么不好,她就捏幾個常見癥狀搪塞過去。幾次后,有天晚上老鮑突然發(fā)來一條信息:我都等了你一輩子了,再等兒子幾年又有什么?他應(yīng)該是喝多了,又亂喊“兒子”了。劉麗麗盯著這句話看了又看直至夜深,沒有給老鮑回。

兒子小時候,她背著他回娘家。在家屬院里遇見老鮑,老鮑也不避諱,伸手捏住兒子的小手,“喊爸爸?!眲Ⅺ慃悆此?,你瘋了啊?老鮑故意嬉皮笑臉,認(rèn)個干兒子總可以吧?她不言語。老鮑又掏出錢包,說要封個紅包,“你結(jié)婚也不請我,滿月酒我總得湊個份子吧?”劉麗麗打開他的手,“讓人看見像什么話?!崩硝U停住了,說他生了個女兒,叫琳琳,姐姐可以帶弟弟玩。劉麗麗跺著腳走了,回頭罵他,神經(jīng)病。老鮑卻在喊,?;貋戆 ?/p>

在冶煉廠時,老鮑常給她寫信。老鮑那時接了他父親的崗做鉗工,卻因頭腦靈活被調(diào)到銷售科,常年在外地跑。信件貼著天南海北的郵票飛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去的山坳。老鮑信上講武漢的長江大橋火車和汽車樓上樓下地跑,廣州火車站前就是人山人海的服裝批發(fā)市場。

老鮑說,他真想出去闖一闖。麗麗,你想嗎?我們一起出去,肯定能闖出一番天地來,雞窩狗窩也是我們自己的金窩銀窩,你信不信?到時我們的孩子也能在大城市出生,生下來就能吃麥當(dāng)勞。我們永遠(yuǎn)離開這個鬼地方!

信展開、疊起次數(shù)太多次,折痕幾乎要割裂薄薄的信紙。她在信封背后畫圖,每封信都鋪展開一個幻想的新世界:黃鶴樓上“白云千載空悠悠”;橘子洲頭有“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深圳和廣州她實在難以想象,只能按廣播里說的畫一片“熱土”。圖都是用鉛筆畫的。細(xì)密的線條涂滿信封背面。她用月亮做記號,給圖畫標(biāo)注時間。月初收到信,上弦月。月中畫個滿月,月底則是下弦月。老鮑在天南海北,他們倆都被同一個月亮照拂著。而他們正年輕,有足夠多的未來和美好前程。

岑醫(yī)生問過她,二十四歲就結(jié)了婚,為什么三十一歲才要孩子?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這并不常見。她告訴岑醫(yī)生,一結(jié)婚她就有了去北京進(jìn)修的機會,兩年進(jìn)修結(jié)束,她有調(diào)動的可能。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人的流動開始松活,不少同學(xué)朋友都找機會去了深圳。父親執(zhí)意讓她回來,告訴她,自己對女婿很滿意,而她也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丈夫。父親的話刺痛了她。父親說,你跟鮑時進(jìn)的事誰不知道?能結(jié)這門親,你還想什么?原來跟其他人一樣,父親也覺得她不過是二手貨。

她聽說過老鮑的事。這二十多年,他外面沒有人。他要的話,怎么會沒有?后來莫名其妙就有了。自然是小姑娘。她心中黯然,老鮑終究過得不好。沒多久又聽說,這姑娘長得像年輕時的劉麗麗。傳話人等著她的反應(yīng),她僵著臉笑了笑。出飯店下臺階時踩空,崴了腳。一瘸一拐在夜里走,直走回家去,劉麗麗自覺悲哀。但另一個聲音又喊她,跟她說,這下跟老鮑扯平了。

有些話她只能跟弟弟講。比如她說,她欠老鮑的,老天要她還她就還。弟弟說,姐,最近流行注氧療法,你腦殼昏不昏,我?guī)闳t灑一回?她不懂。弟弟說,那你就不要發(fā)昏。是劉志平那個老顛東耽擱了你,又辜負(fù)了鮑哥,關(guān)你什么事?你是超人啊,動不動就要拯救地球?弟弟一兇起來,臉上的肉都打橫走,像螃蟹腳。她又氣又想笑,我看你才是個顛東。弟弟說,姐,你說是不是,你、我,是不是都是他耍威風(fēng)的炮灰?大哥一死,橫豎看我們兩個不順眼,說我是寄生蟲,嫌我給他丟面子,他也不想想我咋會變成寄生蟲的呢?我啃老我光榮。他就曉得為革命事業(yè)做貢獻(xiàn),也要為我們做點貢獻(xiàn)啊。她不說話。弟弟又說,幾十歲的人了,你聽我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像弟弟那樣自私地活著,一切或許簡單。弟弟求她去說項,跟丈夫討個項目,開發(fā)區(qū)的肥肉只要吃上這一口,以后再也不愁了。說是最后一次,又說要給姐姐爭氣,“你娘家又不是沒人?!彼麖男∪绱?,家里慣壞了他,又沒有足夠多的錢讓他過余生。最恨弟弟時,她會想起宋霖打電話跟她攤牌,弟弟說要找?guī)讉€流氓去“教訓(xùn)”她。跟丈夫鬧起來后,弟弟去砸了丈夫辦公室。至于老鮑,弟弟聽著也毫無愧色,“姐,只要你愿意……”這樣一個弟弟……而且,無論真話假話,弟弟總能讓她開心起來。她切了盤西瓜,姐弟倆坐在小圓桌前吃西瓜,說著二人同盟里相識幾十年的舊人舊事。黑色的瓜子被姐弟倆吐在盤子上,迅速風(fēng)干,幾分鐘后就要被倒進(jìn)垃圾桶,像他們無聲無息轉(zhuǎn)過頭去不看的很多事情一樣。弟弟臨走前,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跟她說,凡事不要太認(rèn)真了,你就是樣樣都太認(rèn)真。她裝作不耐煩,揮手?jǐn)f弟弟走。當(dāng)晚她給老鮑發(fā)了條信息:“不要借錢給我弟弟。”

她拿不準(zhǔn)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時不時,就把一件襯衫過水,晾到正對小區(qū)的窗外去。一件丈夫早已淘汰作廢的藍(lán)襯衫。襯衫過了水,不甩干,任水滴滴答答打在鄰居的雨棚上。她住得低,只四樓。小區(qū)里人來來往往,都能聽見看見這藍(lán)襯衫。

劉麗麗關(guān)掉電視站了起來。宋霖有沒有懷過孩子?她不得而知。如果有呢?她心上咯噔一下,薄而脆的一聲。

三年前,她辭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布置兒子的房間。床搬走,換成可以高低升降的醫(yī)用床。衣柜、書柜搬去客房,只留一個五斗櫥給兒子放內(nèi)衣、睡衣、襪子。房間一下空了,但很快又被儀器填滿。只剩一個角落留下兒子的電腦。

這房間一天她要進(jìn)來無數(shù)次,但今晚月亮又大又白,月光灑滿陽臺,照徹整個房間。兒子沒開燈,電腦屏幕熒熒散射藍(lán)光。劉麗麗坐在床上等。直到屏幕上閃出“戰(zhàn)敗”兩個大字,兒子才摘下耳機轉(zhuǎn)過身來。

“媽媽!”兒子驚了一下,拎著尿袋起身。

劉麗麗拍拍床沿,“來?!?/p>

母子倆肩并肩坐在床上。應(yīng)該是錯覺,她竟覺得兒子的呼吸里也有尿味。

“媽媽,你有話就說嘛?!眱鹤拥恼Z氣很輕,卻像是等待很久了。

劉麗麗絞著手,翻來覆去搓了半天,才對兒子說:“聽說宋霖要嫁人了。”

“聽誰說?”

“就有人說?!?/p>

“你就是愛聽人家亂說?!?/p>

“她也老了。”

兒子突然轉(zhuǎn)過臉說:“媽媽,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了?”

“我怎么了?”

“我不想說這些,但是你天天晚上對著電視看她干什么?就不覺得恐怖嗎?我曉得,你恨她,但是能不能放過自己……”

“我恐怖……為什么我不能看她?那么多人都看電視?!?/p>

“他不會對我滿意的。”兒子說。

“誰?”

“李國強。就算我不生病,他也永遠(yuǎn)不會對我滿意的?!?/p>

“你不要這樣想?!?/p>

“我就是病人?!?/p>

“不準(zhǔn)你這樣說?!?/p>

“如果我是好的,你們早就離婚了,是不是?”

“不是!”

“我要是好的話,李國強不可能不跟宋霖結(jié)婚,不會拖到現(xiàn)在?!?/p>

她停了一會兒,“我不想說你爸爸。”

“你討厭他?!?/p>

“不是。宋霖是宋霖,你不能沒有父親。他一輩子都是你爸爸?!?/p>

“媽媽,你是我媽媽,對不對?”

劉麗麗輕微地點了點頭。

“李國強是你老公,對不?那這件事就是你和李國強之間的事,要解決也是你們兩個,最多加上我。宋霖只是個外人。懂不懂?”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氣還是害怕,也許更是震慟。

“以前我也覺得,事情變成這樣是因為宋霖。但真的是她嗎?庫房里面,我有多少玩具是她買的?她去日本,專門給我買迪士尼玩具,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五年級不喜歡這些了。下一回,她就買了變形金剛給我。你和李國強只要一吵架,就都不回家。結(jié)果呢?她來接我放學(xué),陪我做作業(yè),煮飯給我吃。連有一次我發(fā)高燒,也是她在醫(yī)院守著我輸液。你要我恨她,我當(dāng)然恨她。但我不能像恨李國強那樣恨她??赡苣愣疾挥浀昧?,你恨起宋霖后,就不再恨李國強了。本來我覺得,也就這么下去吧??赡苣奶煳宜懒?,你們就可以過想過的生活了。所以我恨李國強,他也恨我。沒有我的話,我不生病的話,他早就自由了?!?/p>

“他離不開這個家。”她喉嚨哽住般斷續(xù)著說,“你跟你爸爸一樣,覺得她好?!?/p>

“她好,她不好,她都是別的女人,你是我媽媽。我不想說謊,我說謊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呢?我知道這么說你會不舒服,但我不是背叛你,不是的,媽媽。好多事你不知道。”

“好多事你不知道?!彼袷侵貜?fù),又像是挑釁。

她是宋霖的老觀眾了。十年前,宋霖剛坐上晚間新聞主播臺,本地報紙采訪稱呼她“小侯佩岑”。劉麗麗問兒子,侯佩岑是誰啊?兒子那時才七歲,知道的事卻已經(jīng)比她多,“侯佩岑?周董的朋友?!薄爸芏质钦l?”兒子放下PS2手柄,“周董?!媽媽你連周董都不曉得?周杰倫?。 焙髞韯Ⅺ慃愡€是知道了侯佩岑是誰,宋霖笑起來也確實醉人,同為女人她都移不開眼。他們一家三口去過中國臺灣旅游,那里的水果改良得厲害,紅心芭樂、牛奶釋迦、臺南杧果口口甜得入心,所以出產(chǎn)那么多甜姐兒好像也理所當(dāng)然。后來,劉麗麗跟宋霖照過面。她陪丈夫去參加晚宴,當(dāng)晚主持人就是宋霖。在臺上顧盼生姿的一個人,下來了跟他們夫婦倆分別握手寒暄,周到得很,客氣得很。她沒有想過,宋霖會進(jìn)入自己的家。

電腦顯示器上,男孩騎單車越過月球,ET坐在單車筐子里,像過大的嬰兒。

她突然理解了丈夫。拖延不過是在推遲結(jié)局,沒有結(jié)局就沒有成敗對錯。

兩人都不知該再說什么才能打破這沉默。月球旋轉(zhuǎn),地球旋轉(zhuǎn),兩個星球之間的夾角隨時間而變幻。月光更深地鋪進(jìn)了房間,地板鍍上半截銀。兒子提著尿袋起身,走到陽臺上,整個人陷入白光中,被無聲涌動的光之顆粒輕輕擦洗。什么時候兒子已經(jīng)這么高了呢?而他的眼神,分明跟在產(chǎn)房里第一次睜開眼跟她對視時一樣。

她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時,兒子拉住了她圍裙的后擺。她突然想打開兒子的手,恐懼于兒子已經(jīng)識穿了她??蛇@是件從袖子到正身連成一片的大圍裙服,裙擺被攥住了,整個身體就被牽引住了。

她猶豫要不要說話,頭皮陣陣發(fā)麻。兒子松開了手,好像一切又恢復(fù)正常了。她回轉(zhuǎn)身,兒子把手縮了回去,眼神平靜,并不像要責(zé)怪她。

這個家里,有什么事是真正的秘密嗎?兒子在QQ空間里寫:你看到月亮,我也看到月亮,但我覺得,我們在地球、不在月球,算不得真正的家。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兒子自顧自地說,還在上初中時,一次去動物園。動物園的秘境在虎山。路過黑熊、豹子、羚羊、斑馬,凸起的山脊上,虎弓背踱步。碩大的身子踩起步子來卻一點聲息沒有,尾巴如鋼水澆注,在空氣中掃出一道道銀色切面。濃稠的綠蔭中,虎臉上的肌肉隨著呼吸跳動起伏。踱步,跳躍,吼叫,虎困死在山頭。宋霖突然哭起來??蘼暫茌p,像繩索一樣細(xì)的溪流,在空氣中拉出一道破綻。

宋霖說,隔壁辦公室的小玲懷孕了。電視這行,女人當(dāng)男人使,不到臨盆不離崗。前幾天,小玲的肚子癟了,胎音不知怎么就沒了。宋霖說,小玲是個好姑娘。

虎仍在山頭踱步。宋霖窸窸窣窣抹去眼淚鼻涕,紙巾搓成紙團(tuán)扔進(jìn)垃圾箱。

那時我還是小朋友。現(xiàn)在我明白了,大人嘴里那些朋友的故事,不就是不想承認(rèn)的自己的嗎?兒子對著空氣說。

近窗的地方,光線是白色。被落地?zé)粽樟恋氖覂?nèi),是鵝黃。兩種顏色的邊界處,混雜出青煙一樣的淡藍(lán)。

不自覺地,她雙手交叉,雙臂緊抱。她抬頭看見了窗戶上映出的這個身體,驀地放下手。她只能把手疊在兒子手背上。兒子輕輕掙脫了,反手扣住她的手,輕輕握著。

“媽媽,你去望遠(yuǎn)鏡前看一眼,就看一眼。”

她走過去彎下身子。

“看見月球了嗎?”

“這是月球嗎?”

“圓圓、白白的?”

“圓圓、白白的?!?/p>

“那就是了。”

她看了一會兒月球。不再是月亮,而是月球。像兒子說的,很多智能生命住在那里。

兒子起身,把手機接到望遠(yuǎn)鏡上。這么一來,望遠(yuǎn)鏡里的月球就顯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了。月球白得像石膏模型,只是疊加了時間的重量,白得很舊。手機把月球帶進(jìn)了房間。而月光,則從想象的距離外奔跑而來。跟日光一樣,月光也有重量,跟他人的目光一樣,輕輕落在人臉上。

慢慢地,她攤開手,讓月光落在手上。鄰居的窗臺也被照白了。她突然想到,城里的每條道路、每棟房屋,都被月亮光照著。匆匆的路人和車輛頭頂,都戴上了雪一般的帽子。她從電視里看過的一張張臉,每一處農(nóng)田,也都在這同一個夜里。遠(yuǎn)一點,再遠(yuǎn)一點的地方,河流漲水,瀑布壯大,也都擁有這月光。

兒子下個月就要十八歲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八個三百六十五日,他們一起有過月亮,有過太陽。就算看不見,太陽和月亮也自在旋轉(zhuǎn)著。這些事洶涌地在她腦子里浮動,但又如潮汐退去,她想起的時刻就被忘記了。月球偏移,她被埋進(jìn)了光里。月光鍍?nèi)耍巳缧妈T成的銀幣。

兒子起身坐到電腦前,解鎖屏幕,鼠標(biāo)點開圖冊指著一張圖說,這是我。

“這是只猩猩?!彼⒅聊弧?/p>

“他叫溫斯頓?!?/p>

“這個呢?”

“這是哈蒙德?!?/p>

“他是……只老鼠?”

“倉鼠。他是我的朋友?!?/p>

兒子是只猩猩,他的朋友哈蒙德是只倉鼠。那些帶著筆記、課件、參考書來看兒子的少男少女又是誰呢?她搖搖頭。

“他跟著我,從月球去地球?!?/p>

“月球?”

“月球,我的家?!?/p>

“那地球呢?”

“我父親的家。”

“你父親?”

“哈羅德·溫斯頓,科學(xué)家。人類月球基地的總工程師。”

“他是人?!?/p>

“他是人。但被叛亂的猩猩殺死了。”

“你也是只猩猩?!?/p>

“對。為了給父親報仇,我背叛了自己的同類。”

“這聽起來像哈姆雷特的故事?!?/p>

“只不過我是只猩猩,猩猩里的異類?!?/p>

“這是個故事?”

“是那個世界?!?/p>

“你來了地球。”

“我來地球。我的朋友哈蒙德悄悄跟著我來地球。但他的飛行器落在了澳大利亞?!?/p>

“哈蒙德是只倉鼠?!?/p>

“是會制作機甲的倉鼠?!?/p>

“他是科學(xué)家?!?/p>

“我是科學(xué)家,哈蒙德是造機甲的?!?/p>

兒子播放一段短片,這只叫溫斯頓的猩猩的故事。他的父親給一群猩猩培訓(xùn),受訓(xùn)后的猩猩可以成為人類的助手。一天,父親發(fā)現(xiàn)有一只小猩猩特別聰明,就把人類的科學(xué)知識和創(chuàng)造力都教給了他。小猩猩也就成為父親和科學(xué)家們的助手。他常常看著窗外那顆叫地球的藍(lán)色星球想象,那是他父親來的地方、父親的家。這就是溫斯頓。

“我喜歡哈蒙德。聽聲音別人都以為他是個中年男人,但那只是他做出來的機甲,沒人知道機甲里坐著只倉鼠。哈蒙德很會講笑話。你跟他講笑話,他會說,哈!哈!哈!很好笑!天氣太熱,他會說,哎呀!嚙齒類動物感到不適!他嘲笑自己。溫斯頓有父親,要復(fù)仇,有故事。哈蒙德沒有故事,至少,他不愿意說出自己的故事。他來地球,沒人知道他是誰,所以他自由自在,在人類的廢墟上旅行。我羨慕他,因為我只是溫斯頓。”

“可是有了溫斯頓,哈蒙德才更有意思了。”

“媽媽,你知道嗎?哈蒙德只是哈蒙德。做機甲,旅行,講笑話。哈!哈!哈!很好笑!”

“所以呢?”

“哈蒙德這么輕松,是因為他可以用機甲當(dāng)身體。他有兩個身體。一個是他自己的,一個是他造的。”

“他可能對自己倉鼠的身體不太滿意?!?/p>

“不是不滿意,只是只倉鼠的話,會限制他的行動力和想象力?!?/p>

“想象力?”

“沒錯?!?/p>

“明天我們出去玩吧?!?/p>

“去哪兒呢?”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p>

兒子伸手指指月亮。

“你去過的?!?/p>

“真的啊?”

“你看了《魔豆》的故事,就畫了一條豆藤梯子,梯子掛在月亮彎彎上。”

“我呢?”

“你說,媽媽,我要爬上去了!”

“然后我就爬上去了!”

“你爬上去,肚子餓了才想起來往下看,我媽媽在哪里?我要吃飯!”

“我媽媽送飯上來給我吃。”

笑聲破開了什么,又雕塑著什么。兒子讓她坐到電腦前,“玩一局?!彼沂志o抓鼠標(biāo),口中默念兒子的指令:左鍵是火炮,右鍵是抓鉤。

月球基地里,冷光帶著淡藍(lán)色,劉麗麗開始奔跑。她從沒這么跑過,球形機甲滾動著往前碾軋,槍火在眼前閃光。雙腿在融化,身體也飄浮于半空,她卻能拼命奔跑。太空艙外,月球沉默如巨大的謎語。她點擊鼠標(biāo),每點一下,都在積蓄和爆發(fā)能量。雖不能擊中敵人,至少是在躲避死亡。她的身體很輕,從沒這么輕過。她不再有關(guān)節(jié)炎、不再有偏頭痛。胎兒從她身體脫離,飄浮于星河之中。月球轉(zhuǎn)動,宇宙浩瀚,劉麗麗的身體像劇烈晃動的天平,在炮火中顫顫巍巍,但突然,天平靜止了,她說不出理由,似乎被銀河強大冷徹的力鎮(zhèn)定了。她吁出一口氣。

她變成一只倉鼠,在球形機甲里滾動向前。她不再是劉麗麗,而可以成為哈蒙德。用哈蒙德的頭腦和意志操縱一具機甲,而機甲無所不能。

“怎么不動了?”她晃動鼠標(biāo)。

“你死了?!?/p>

“我死了?”

“敵人把你堵住了,你被群毆了。”

“那怎么辦?”

“還有命,繼續(xù)打?!?/p>

兒子俯身在她左邊,手指摁著鍵盤。劉麗麗突然飛向空中,機甲變成暴烈的破壞球,加速俯沖,敵人被撞飛。火光在眼前炸開,白得耀眼。

“可以啊,媽媽?!?/p>

“打死了?”

“打死一個。”

話音剛落,劉麗麗被擊中,“戰(zhàn)敗”。

“好像也不是很可怕?!?/p>

“什么可怕?”

“戰(zhàn)敗。”

“戰(zhàn)敗有什么可怕的呢?!眱鹤有α耍懊刻鞈?zhàn)敗幾十、上百回呢?!?/p>

哈蒙德從機甲中探出身體,朝半空拋出一粒堅果,仰頭張嘴,穩(wěn)穩(wěn)接住。他咀嚼,微笑,享受他的身體和時光。

兒子七歲時,他們搬到這個小區(qū)。兒子在這條街盡頭的小學(xué)入學(xué)上一年級。初中也離家不遠(yuǎn),騎自行車十分鐘就到。兒子初二,李國強買下市區(qū)新開的樓盤,大平層,要坐公交車上學(xué)了。高一,兒子退學(xué),她辭職,他們搬回這套離醫(yī)院只一個路口的房子。這些都被月光淡入了銀河里。時間變成圓環(huán),進(jìn)化論停止。

終究,她什么也沒有說。像之前的夜晚一樣,她輕輕闔上門,離開兒子和他的房間。

從兒子的望遠(yuǎn)鏡看出去,月球在她眼前第二次誕生。還是個孩子時,她抬頭就能看見月亮。她相信月亮上有只兔子在搗藥。兔子跟月亮一樣白。兒子小時候她講故事,也是說月亮很遠(yuǎn),神仙吃了仙丹才能飛上去。后來她畫月亮,月亮是計時器,是光與影,是她的心事。今晚她踏上去了。像兒子無數(shù)次踏上去那樣,她也踏上去了。她那么年輕,有使不完的彈藥。她變成一只倉鼠,卻像個戰(zhàn)士一樣開槍,有最牢固的鎧甲。在那個可以看見地球的世界里,每一次降生都是祝福和使命。

她撿起一支筆,在電視購物雜志的空白處畫圖。太久沒畫圖了,紙和筆都別扭,線條也陡峭雜亂。可她畢竟在按自己的意思畫圖。

她畫月相。上弦月,望月,下弦月,朔月。四輪月亮周圍環(huán)繞著更多不規(guī)則形狀的小月亮,不是陰晴圓缺的說法可以想象和概括的。一切都來得及。

月的潮汐中,七歲的她在打乒乓球,球跳離桌面滾向圍觀的人群。人群突然哄笑了,男孩們都在等待劉麗麗手中的球失控的這一刻。她猶豫了,邁不開腿。鮑時進(jìn)撿起球,塞回她手里?,F(xiàn)在,她對自己喊停。月相高速變幻,時間被魔法凍結(jié)。她走過去,撿起球,揚起球拍發(fā)自己的球。橘色小球躍向半空。月光古老而嶄新。

兒子沒有睡去。他打開頁面,在僅自己可見的日記里寫:

“媽媽忘記了。

“她曾對我說,我還是想跟你鮑叔叔在一起,你能理解嗎?我說,媽媽我支持你。

“可是媽媽現(xiàn)在好像忘記了。大概她覺得我也不記得了。

“我記得媽媽消失過幾次。

“第一次我還在吃奶,她丟下我不知去了哪里。我把塞進(jìn)嘴里的奶嘴吐出來,開始記事。

“后來媽媽又離開過,每次都只有一兩天。

“我猜過她去了哪里,但沒有問過她。

“媽媽只有這一點秘密。

“如果媽媽不是我的媽媽,我會喜歡她嗎?我想會的。她是我喜歡的人。

“這次,媽媽會離開嗎?真的離開?

“我希望媽媽能去她想去的地方,比如光明美麗的月球?!?/p>

原刊責(zé)編 ? ?何同彬

【作者簡介】郭爽,一九八四年生,作家。出版《正午時踏進(jìn)光焰》《我愿意學(xué)習(xí)發(fā)抖》。曾獲山花雙年獎·新人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誠品閱讀職人大賞·年度最期待作家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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