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大連大學 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 大連116622)
氣溫下降,特別是驟然寒流來襲,會導致一系列災害的發(fā)生。 從氣象學角度看,寒流侵襲常常伴隨大風和嚴寒,甚至驟降大雪。 而異常天氣又往往是自然環(huán)境發(fā)生巨變的前兆。 明清多災書寫作為一種預警,與大眾民間信仰相契合,比如神的懲罰以及巫術“相似律”觀念等。 其留意對災害間聯(lián)系的不察、誤判,也會影響到御災、賑災不當、不及時、不作為,由此拓展的御災視野,尚未引起注意。
一般認為,我國許多地區(qū)冰雹在一年四季中均可能出現(xiàn),其與氣流運行關系密切,且無地域限制;而冰雪往往出現(xiàn)在北方寒冷季節(jié)。 盡管冰雪世界里生命運動緩慢,突發(fā)冰雹與持久的冰雪,二者所造成的傷害卻怵目驚心,形成災害的關鍵性因素及其相互間關系也應較早受到關注。
其一,明代人思考雹災與其他災害的關系,多用原始巫術“相似律”推究某一怪異現(xiàn)象與雹災關系。 楊儀《高坡異纂》載嘉靖初,太行山西部的靈壽縣民家雄雞產軟殼蛋,驚動縣令來查,不久下雹,有二雹如雞卵數(shù)日不融,引眾人圍觀,擊破后也無異常。 這是因梁代就沿襲西漢時“雨雹”“隕霜”的天災對應人事傳統(tǒng)[1],這一警覺到了明清更加敏感。 據(jù)研究,北方雹災頻繁地區(qū)如鄂爾多斯東部,清代雹災82 次,西部占62 次。 從清初到清末:“鄂爾多斯高原東部和西部霜雪災害發(fā)生頻次呈明顯上升趨勢……東部和西部雹災發(fā)生頻次呈明顯上升的趨勢,東部發(fā)生雹災次數(shù)明顯高于西部,東部和西部都以中度雹災為主,重度雹災發(fā)生次數(shù)東部高于西部?!泵駠闆r類似[2]。 北方雹災言說甚至與冰雪災害帶來的負面影響融合,如傳聞郎中常某之仆“夢中行雹”:
嘗于夢中為人捉去,至一官署,儀衛(wèi)甚嚴。 主者呼之入,與一囊……又與一大羊為坐騎,復戒之曰:“手寒則于羊身頻拭之。”仆既出,騎羊背,耳中但聞風聲,凡所經(jīng)歷之處,取囊中物如主者散布焉。 頗覺入手甚寒,終不知為何物也。 既蘇,聞某屯、某堡皆下冰雹,方悟,而手已凍壞。 蓋仆性強忍,頻拭羊身之戒未之聽也。[3]
這里的“下雹之羊”,實為先前柳毅故事等布雨之羊——“雨工”的翻版。 李朝威寫柳毅路遇婦人(龍女)牧羊(雨工、雷霆),這些羊“皆矯顧怒步,飲龁甚異”[4]。 但清人增加了手觸羊背而凍壞的細節(jié),說明東北地域對寒冷——凍傷體驗的深切,雹災的體驗重溫而引起的恐懼聯(lián)想。 上文借助官仆之口轉述雹災成因:“主者(官署)呼之入,與一囊,命之曰:‘汝將此囊中物散布,某屯若干,某堡若干,勿得多寡任意?!痹庥霰氖敲凶⒍ㄊ拢鵀那檩p重也早就被安排。 在御寒上北人“性強忍”的性格特征也被作為御災能動力量。
其二,雹災與水災、蟲災的互動關系,也被與人事對應。 冰雹,多下在水災前或直接帶來洪災。據(jù)明代雹災數(shù)據(jù)庫,定性描述轉化為定量描述:“不管發(fā)生幾級雹災,都最易下雨,形成大雨雹災害……因此當雹災出現(xiàn)的時候,應同樣考慮到其他如暴雨、狂風、雷電等強對流天氣災害造成的危害,這些研究結論可為雹災與其他陣性天氣的預測、預防提供可靠的依據(jù)。”[5]清初小說寫水災、風雪與瘟疫的交相肆虐,暗示某種“天意”降臨:
從上元下雨起,直陰至五月初旬,田疇浸沒,廬舍沖塌,陸地竟可行舟,百谷不能播種。偶爾晴霽,反似亢陽為祟,濕熱交蒸,疫癘大行,兵民俱病,卻像個天公知道月君有伐燕之舉,故降此災殃以止遏他的。 ……秋末冬初,復又發(fā)資本種麥,接濟來春。 誰料天道奇寒,陰霾蔽日,烈風霰雪,動輒兼旬,林木鳥獸,莫不凍死。 過了殘冬……大下一場冰雹,無多的麥穗,盡被打得稀爛。 連忙插種秋稼,又遭亢旱,月君祈得甘霖,方幸收成有望。 不意禾根底下,生出一種蟲來,如蠹之蝕木,只在心內鉆嚙,雖有三千繡花神針,若要殺蟲,就是殺禾,竟施展不得……初時這些愚民只道女皇帝是位神仙,風、云、雷、雨,反掌就有,怕甚水旱災荒? 到這個地步,方知天數(shù)來時,就有八萬四千母陀羅臂,也是遮不住的。[6]
這里水、旱、疫厲、奇寒、霰雪、冰雹、蟲和“六畜疫”等災害,在兩年內輪番發(fā)作,且隨著季節(jié)變化節(jié)奏步步緊隨,敘事者顯然是站在“主流話語”立場上,將災害歸因于月君起事“逆天”——非正當性的行為導致的天災懲治,予以確認,極言這懲治范圍遞進式擴大化及循環(huán)性質:“人家所畜雞、豕、牛、羊之類,好端端跳起來就死,那犁田的牛與驢,竟死得絕了種。 縱有籽粒,也沒牛來犁土;縱有金錢,也沒處去買牛畜,這叫做‘六畜瘟’。 百姓都是枵腹的,眼放著這些畜類的血肉,怎肯拿來拋棄? 排家列舍起來,且用充饑。 那曉得竟是吃了瘟疫下去……”如此爆發(fā)的瘟疫殃及家畜,且死畜肉饑民食畢即紛紛送命,罕見的凄慘,具有毀滅人們信心的震撼力。 借助“天意”來圍堵能力有限的“月君”女神,被解釋上天鎮(zhèn)壓人世倒行逆施的“總體戰(zhàn)”,此接近道教信奉的“俗信”,體現(xiàn)出對瘟疫災難的恐懼被用于掀動平叛的社會輿情。
其三,有時冰雹與冰雪寒流并至,相關載錄只突出降雹砸傷了人畜、砸毀禾稼,而多忽視了大量冰雹所挾低溫,瞬間也能毀傷禾稼。 正統(tǒng)五年(1440)六月山西行都司及蔚州“連日雨雹,其深尺余”;八月庚辰保定大雨雹,深尺余,均言“傷稼”。 景泰五年(1454)六月易州大方等“雨雹甚大,傷稼百二十五里,人馬多擊死”;六年閏六月束鹿“雨雹如雞子,擊死鳥雀狐兔無算”,傷稼自然在不言之中。 災害書寫的字里行間,明寫的是力度,暗寫的包括對禾稼致命的冰凍:“成化元年(1465)四月庚寅,雨雹大如卵,損禾稼。 五月辛酉,又大雨雹。 五年閏二月癸未,瓊山雨雹大如斗……(崇禎)八年七月己酉,臨縣大冰雹三日,積二尺馀,大如鵝卵,傷稼。 十年四月乙亥,大雨雹。 閏四月癸丑,武鄉(xiāng)、沁源大雨雹,最大者如象,次如牛。 十一年六月甲寅,宣府乾石河山場雨雹,擊殺馬四十八匹。 九月,順天雨雹。 十二年(1639)八月,白水、同官、雒南、隴西諸邑,千里雨雹,半日乃止,損傷田禾。 十六年(1643)六月丁丑,乾州雨雹,大如牛,小如斗,毀傷墻屋,擊斃人畜?!保?]429-433足見,冰雹災害的描述,表述上多突出了垂直砸下來的威力,而隱含著的則是由此而來的驟然低溫,對禾稼的殺傷力很大。 因此,不能僅單純從“雹擊”角度,來理解雹災的傷害,其派生出“次生災”寒流也應被關注和預防。
其四,雹災作為上天懲戒人世的力量,還可能同俗世的邪惡方(瘟疫),構成“以毒攻毒”的鎮(zhèn)壓。 因此,后世有時與下雹類似“雨粟”“雨豆”等現(xiàn)象,被解釋成上天對瘟疫的遏制,對饑民的恩賜。 《壺天錄》還稱:“黃陂縣夜雨粟,形如小米,其色黑,平積二寸馀厚。 按黃陂是歲春后缺乏雨澤,早晚禾皆無收,天其欲助窮民之饑而后雨之耶? 是歲溫州城亦于十月中雨紅豆,色則紅紫不一形,亦不甚勻圓,大小與綠豆相仿。 有識者謂:‘是豆可治時癥,病人吞服輒效。’溫郡時適瘟疫,先則昏眩吐瀉,繼則腿腳吊縮,不過一晝夜便死,能延緩二日者可療,天其以此豆救災耶?”[8]盡管載錄者也認同“別處粟豆吸入云中,隨后落下”的猜測,但在多災多難的民俗心理中,病急寧可亂投醫(yī),災害頻發(fā)又無奈,寧愿相信是“上天意志”救度災民,借此就可能順利度過災害困境。
就氣象學視角看,干旱常常是持續(xù)高溫、蒸發(fā)量大導致,伴隨的大風、沙塵等異常天氣。 當然,與其有機互動的還有冰雹,因大風氣溫冷熱交替,雹災突發(fā)進而誘發(fā)水災,多災輪流發(fā)作,災情更為嚴重,相關記載蘊含的民間觀念更值得深味。
一是怵目驚心的大風與沙塵暴,被認為是上天怨戾之氣的淤積、釋放,上天對某些尸位素餐者道德失范的警告與懲戒。 說某官不遵兄囑,侄哀號離去后夢兄嫂怒責。 次日他巡視河堤:“暴風驟起,揚沙簸塵,聲如山崩海立,對面不可見人……風起愈暴,人不得立,目不得張,出屋廬不得以跬步?!币粫円勾箫L中他被沙埋住,“僅露首面”[9]。 事實上,能吹“一日夜”的沙塵暴,已不僅是對某人的道德懲戒,而且是整個生態(tài)體系遭受重創(chuàng)的顯現(xiàn)。 大風興起并能持續(xù),本身就與植被遭破壞互為因果,也影響到局部環(huán)境雨量稀少,于是故事亦為生態(tài)敘事。
二是雹災發(fā)生往往與大風相關,突發(fā)雹災常引發(fā)洪水,有時也伴隨泥石流。 作為一種綜合性災害,已有研究者指出:“冰雹幾乎都伴有大風和暴雨,并且降水時間短(十幾分鐘至幾個小時)、強度大,往往是雹后發(fā)洪水,沖毀土地、莊稼,造成人畜傷亡等重大損失?!保?0]雹災的突發(fā)性,及其次生災的洪水或者泥石流和山體滑坡,使應災措施難以有效發(fā)揮作用。
三是雹災異象,還可能是旱災前兆,或與火災有聯(lián)系。 超常態(tài)的雹災往往會誘發(fā)民間想象,這不僅僅是簡單的好奇心,而且是經(jīng)驗式民族記憶。如計六奇(1622-1656)載:“丁丑閏四月初十戊申,山西汾州府武鄉(xiāng)、沁源二縣,大雨雹,大者如象,次如牛,是年大旱。”[11]卷十三:233科學地講,“如象”“如牛”的大冰雹其實在空中難以形成。 記載或許有些夸張,但異象突發(fā)卻是生存環(huán)境將發(fā)生大變故的自然昭示。 對此,如能結合生活經(jīng)驗應對,可更有效地御災。 氣候干燥易生火災,計六奇還寫該年八月后每天晚霞昭示大旱:“映照半天如火,對照人面盡赤,約三月馀。 時省臣引《京房傳》,謂之日空,應兵起。 齊魯吳越占候家謂之‘血霞’,則大旱、大兵之明征也。 是歲,浦口西北山中有人頭鳥萬馀,皆在伏龍山一帶,身足如鶴,頭縮而不伸,胸前有元文一道如人面。”[11]卷十三:233這與火災發(fā)生時群鳥紛至的征兆類似,體現(xiàn)出旱災、火災均具干燥特征,及其同雹災在同具驟發(fā)性方面的聯(lián)系[12]。
四是大風、塵霾與雹災前后疊加,有時還被看作是社會動蕩的征兆,成為歷時性間接經(jīng)驗式的讖緯解釋。 而雹災可能引發(fā)風災與環(huán)境污染。 崇禎五年(1632)五月:“大同宣垣等縣雨雹,大如臥牛,如石,且徑丈,小如拳,斃人畜甚眾。 六月初八日庚戌,臨隸縣雷風,忽風霾傾樓拔木,磚瓦磁器翔空,落地無恙,鐵者皆碎……天蓋明示以玉碎瓦全之意乎? 是時賤者得志、貴者淪亡,兆于此矣。予每于卷末以志異附之者,知天變人亂,亦會當劫運耳?!保?1]卷七,101 敘事者的點評,契合災害發(fā)生歸結為社會亂象征兆的傳統(tǒng)思維模式。 那么,明末為何大風災爆發(fā)頻繁,疊加的次生災花樣翻新?這是因為當時對災害的關注度提升了,且由災害本身還擴大到其間關聯(lián)性。 如大風與蟲災、火災聯(lián)系:“遼東廣寧等衛(wèi),狂風大作,晝暝。 有黑殼蟲墮地,大如蒼蠅,久之,俱入土。 又數(shù)日,鉆土而出,飛去,薨薨如蝗。 沈陽、錦州城垛墻為大風所仆者百馀丈,野火燒唐帽山堡,人馬多死傷者。 成化二十三年(1487),浙江景寧縣屏風山有異物成群,其狀如馬,大如羊,其色白。 數(shù)以萬計,首尾相銜,從西南石牛山浮空而去,自午至申乃滅。 居民老幼男女,無弗見者。 耆老梁秉高言正統(tǒng)間亦有此異,地方不寧。 本縣頻年旱災,民力耗竭。 復見此物,莫不震懼。”[13]觀察者雖能在比較中發(fā)現(xiàn)其經(jīng)驗性規(guī)律,察覺其“黑殼蟲墮地,大如蒼蠅,久之,俱入土。 又數(shù)日,鉆土而出,飛去,薨薨如蝗”,卻無法預防,只能“莫不震懼”,把諸現(xiàn)象合敘。
五是高壓氣旋形成的龍卷風、臺風,對此明清人們的直觀感受,仍舊離不開龍崇拜的心理定勢認知。 如《明史》歸結“龍蛇之孽”: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五月十五日:“常熟俞野村迅雷震電,有白龍一、黑龍二乘云并下,口中吐火,目睛若炬,撤去民居三百馀家,吸二十馀舟于空中。 舟人墜地,多怖死者。 是夜紅雨如注,五日乃息。 十四年四月,鄱陽湖蛟龍斗。 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癸酉,青浦佘山九蛟并起,涌水成河。 萬歷十四年(1586)七月戊申,舒城大雷雨,起蛟百五十八,跡如斧劈,山崩田陷,民溺死無算。 是歲,建昌民樵于山,逢巨蛇,一角,六足如雞距,不噬不驚,或言此肥也。 十八年(1590)七月,猗氏大水,二龍斗于村,得遺卵,尋失。 十九年六月己未,公安大水,有巨蛇如牛,首赤身黑,修二丈馀,所至堤潰。三十一年(1603)五月戊戌,歷城大雨,二龍斗水中,山石皆飛,平地水高十丈。 四十五年(1617)八月,安丘青河村青白二龍斗?!保?]439-44
幸運者因大風神力吹落遠方的傳聞,充滿了大眾向往的仙道飛升想象。 《蕉軒隨錄》摻雜了異域神秘感:“按:韓女被風吹九十里,徐吉一時許二百里,此中國與沙漠形勢不同。 古稱風災鬼難之域,信然。 又按:遼開泰七年(1018),節(jié)度使勃魯里至鼻灑河,遇雨,忽大風飄四十三人飛旋空中,良久墜數(shù)里外,勃魯里幸免?!保?4]又據(jù)說康熙間泰安知州某行泰山下,忽見云中墜一童子,為曲阜孔某,私禱泰山府君,愿殞身續(xù)母命:“母病尋愈,私來舍身巖欲踐夙約,不知何以至此?!保?5]孝子舍身踐約,遇大風并得救而不算違約了。 宣示天佑孝子,基于仙道——飛升崇拜之于風災書寫的倫理介入,否則奇跡就沒有認可的說服力。 乾隆丙午(1786)四月初八日未刻石家橋至沈瀆、官塘起風龍陣:“又有二人自運河塘上同行,皆飛上天。 一墮吳江,一墮常熟,各傷折一手一腳。 更有奇者,即于是月十四日晚,馬橋、板村、鴻山一路發(fā)水,頃刻二三丈,居人逃避倉皇。 凡草屋土室,盡為漂沒。 至吾家西莊橋,水勢略緩,然亦至門檻而止。 此故老所未聞也?!保?6]大風大雨聯(lián)袂而至,很可能即臺風。 晚清言說風災更注意到受災者的感受。 紹進《紀異》稱光緒四年(1878)六月初十風災中,受災者非常無奈與脆弱:“滿村屋瓦亂飛,城垣崩頹聲、林木摧折聲、波濤沸涌聲、禽畜哀號聲、男婦喧擾聲,與風聲、雨聲、雷聲相應,共壞民廬舍數(shù)十家,佛寺一座?!保?7]以在場的音聲共鳴渲染,連佛寺都未能幸免,暗含抑佛之意。
六是冰雪加劇獸災,而瘟疫引發(fā)疫戾之氣。山林、草原中獸類難于覓食,進入人類聚居區(qū),多因雪災促發(fā)獸災。 佟世思《耳書》載:“甲寅正月十八夜,皖城大雪,雪中人跡遍民舍,而虎蹤倍之?!保?8]因此,人獸沖突的發(fā)生或加劇,來自氣候,草原狼南下為災也有這個因素。 切莫以為有了冰雪天氣當年就不會有瘟疫,很可能水災、瘟疫連續(xù)發(fā)生,疫戾之氣更盛。 黃暐《蓬窗類記》載景泰甲戌年(1454)吳地正月望日,一夕積雪七八尺,居民被壓,郡守以為祥瑞,命摶雪為獅。 春夏后淫雨連綿,海潮湖水泛溢:“膏腴千頃為巨浸,桂玉騰價,庶民艱食,疫癘大作,死者無算。”[19]試圖用吉祥物雪獅子壓制兇災,仿佛用食療、虐食進補,也是御災祈祥“陰陽相克”的巫術思維[20]。 再者,對災害間聯(lián)系失察、誤判,也影響到御災、賑災的不當、不及時、不作為。 農業(yè)大國,因氣候觀測生發(fā)許多農諺,像氣候變冷影響到某些災害如旱災發(fā)生嚴重,早就引起史家關注。 如隋文帝開皇十四年(594)旱災關中尤甚,甚至全國“人多饑乏”,文帝卻沒有開倉救災,因當時氣候變冷引起的農業(yè)災害,并沒水旱那么直觀:“政府很難甄別農業(yè)歉收的真正原因,很容易誤認為沒有精耕細作……氣候變冷期再疊加上洪水和干旱引起的破壞力就更大。 由于隋朝沒有應對氣候變冷引起的農業(yè)災害及其衍生災害的應對措施政府的不作為再加上征高麗時的繁重徭役,造成了農民對政府態(tài)度逐漸改變,從支持到逃避直至反抗?!保?1]何以明清卻出現(xiàn)了不察與誤判? 這既是科學認知能力局限性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也與久災疲憊心理松懈、依賴神秘方略抗災有關。 災害頻發(fā),自然異常衍變?yōu)樯畛B(tài),無力解決只得任其自然發(fā)展。
地震、社會騷亂與瘟疫呈互動生發(fā)關系,一損俱損。 如明嘉靖年間(1556 年)陜西關中的八級地震,據(jù)研究,不僅引起秦可大《地震記》所載的社會亂象:“時地方乘變起亂……民搶倉庫”,同時還導致瘟疫大作:“民疫、餓、震死者十之四?!保?2]地震發(fā)生時,理性而合理的救援,理論上似能緩解社會動亂及瘟疫等次生災,實際情況卻往往并非那么簡單,諸神信仰與多災糾結紛起。
一是地震常伴隨著水災,有怪異動物——蛟龍趁機興妖作怪。 人們往往認為地下水升沉與蛟龍活動有關,言外之意是蛟龍飛升導致地震。 康熙十一年(1672)地震致平川沉沒為巨湖,雍正四年(1726)春雷雨:“見煙霧中有蛟龍飛出之狀,水遂涸。 至今皆為良田?!保?3]蛟龍,是洪水——“發(fā)蛟”的標志性精怪意象,它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水災爆發(fā)。 傳播過程中進一步描述次生災,才更觸目驚心。 而“蛟龍”有時又簡稱為“龍”,王士禛載清初康熙七年(1668)六月十七日戌刻,山東、江南、浙江、河南諸省,同時地震:“郯之馬頭鎮(zhèn),死傷數(shù)千人,地裂山潰,沙水涌出,水中多有魚蟹之屬。又天鼓鳴,鐘鼓自鳴。 淮北沭陽人白日見一龍騰起,金鱗燦然,時方晴明無云氣云?!保?4]董含明確提到蛟龍獨現(xiàn)或群飛的預兆:“山東自六月十七日戌時起,連地震數(shù)次,自北而南,其聲若雷……莒州馬山崩,沿河地中作聲,或井中涌出黃沙。 又蛟龍群飛,爪破山石,往來路絕,怪異不可名狀?!保?5]在人畜難以抗拒的地震中,能特立獨行的動物,自然應當是災害的始作俑者,至少應當是災害發(fā)生的推手,這也合乎“順勢巫術”思維的邏輯推斷。 作為先前的民俗記憶十分頑強,如“地陷”傳說就是顯例,《梁書》等多有載。 崔鴻《十六國春秋》曰:“前趙劉聰末年,武庫地陷,深一丈五尺。 時中常侍王沉、中宮仆射郭猗皆寵幸用事。聰游宴后宮,或百日不出。 沉等奢僭貪殘,賊害良善。 御史大夫陳玄達諫,聰不從,玄達自殺。 又曰:后秦姚泓永和玄年,秦州地陷裂,巖嶺崩墜,人舍壞。 是年為宋高祖所擒,斬于建康市。 又曰:前秦符堅末年,洛陽地陷。 堅后伐晉敗焉……”[26]地震“陷湖”也屬與洪水聯(lián)系的多災故事:“特指由地震引起的地陷水涌、山崩海嘯、大地塌方等突然降臨的災異現(xiàn)象。”[27]其中包括“神諭——預災”與行善得避難的意旨,鄭仲夔撰《耳新》卷七稱天啟七年,大同宣府某縣地震,城崩涌出許多黑鬼:“人扣之,身堅如鐵。 四散作祟,縣官延僧誦經(jīng)禳之得解,祟散不知其處?!?/p>
二是數(shù)災并發(fā)生時辟災救民之神隨之涌現(xiàn),體現(xiàn)出民間神祇的實用性功能,緩解災情壓力。水災往往在震后發(fā)生,此前張瀚就注意到嘉靖三十四年(1555)山西猗氏、蒲州、潞村、芮城等地震四五日:“有一日四五動者。 平地倏忽高下,中開一裂,延袤數(shù)丈,惟聞波濤奔激聲,近裂處人畜墜下無算。 房屋振動,皆為倒塌,壓死宗室、職官、居民以數(shù)萬計。 余聞先期居民夢天庭放榜……又云:黑夜居民見關云長騎赤兔馬大呼:‘急隨我行!’有隨之向東行者,得免?!保?8]明清盛行的關公崇拜,在此成為救民神祇,率眾辟災,而且成功了。故事中的“天庭”(玉帝)、關公信仰等,都或多或少地緩解了被災者的精神壓力。
三是次生災害載錄往往補充了告災記錄,提醒人們對災害認知不足。 乾隆二十年(1755)汪繹辰《銀川小志》載寧地冬夜家設火盆,地震致屋倒火燃:“地多裂,涌出黑水,高丈馀。 是夜地動不止,城牒、官廨、屋宇無不盡倒。 震后繼以水火,民死傷十之八九,積尸遍野。 暴風作,數(shù)十里盡成冰海?!逼搅_縣破壞尤甚,新設寶豐、新渠兩縣縣城覆沒:“是日,地忽震裂,河水上泛,灌注兩邑,而地月中涌泉直立丈馀者,不計其數(shù),四散溢水深七八尺以至丈馀不等……糧食俱在水沙之內,令人刨挖,米糧熱如湯泡,味若酸酒,已不堪使用……自新渠而起二三十里以外,越寶豐而至石嘴子,東連黃河,西達賀蘭山,周回一二百里,竟成一片冰海。”[29]次生災害所造成的危害之大,富饒的一方已“非復向時饒洽之象”。這次死亡五萬多人的地震,損失多半是由水災、火災造成的,還有一個存糧被毀的問題,缺乏食物直接導致死亡。 忽略次生災與迷戀神佑而不改進生活習慣有關。 震后水火災害多災疊加,擴大了震災傷害程度。
四是民間多神觀念,威懾、約束著人們在天神監(jiān)督下行事[30],這有利于災民教化、有利于救災度過災害風險期。 如小說《新世鴻勛》寫雪神滕六奉玉帝旨下雪,積四五尺厚:“內庭、外院、市鎮(zhèn)、街巷及荒郊僻壤之所,那積雪上,皆有巨人足跡,及牛馬腳跡,約有尺來深,遍處驚傳……”在種種猜測中有些議論:“大凡變異之事,雖則一時露形現(xiàn)跡,終是使人將信將疑,今亦不必深求細論。 只是一個在人自己謹身修德,庶可化災為福,轉禍成祥。 如或放逸為非,便是和風甘雨,景星慶云,也變做了厲氣妖氛,慧孛災沴。 不想世上的人,囂薄日生,比前更甚?!钡鐣麟A層仍在作惡——做買賣的懷許多奸詐,耕田種地的拖欠錢糧,縣吏趙甲,大尹委他堅收庫藏要乾沒一二萬金,水旱時黠民猾吏夤緣作弊,將荒熟顛倒報來:“說不盡世人奸惡,所以年來水旱頻仍,飛蝗損蝕,瘟癀傳染,疫癘流行,兵戈日熾于荊襄,饑饉洊臻于齊魯……”[31]這里借神靈進行倫理化的災害歸因,強化了災后規(guī)范教化的必要性。
五是與地震直截了當?shù)谋浪茐牟煌?,嚴寒、冰雪遮蔽山區(qū)道路等危險和恐懼,也帶來對雪神滕六等信仰的強化。 徐霞客1616 年早春游歷安徽白岳山感到:“寒威殊甚。 方促伯化共飯。 飯已,大雪復至,飛積盈尺”,接下來雪甚霧濃:“閣在崖側,冰柱垂垂,大者竟丈?!保?2]5-6安徽休寧為亞熱帶氣候,冬季很少降雪,如氣溫不達攝氏零下20 度,是難于形成如此大冰柱的。 此年,徐霞客陰歷二月初三至十一(約陽歷三月中旬)到黃山,湯池的大雪沒腳趾,慈光寺(珠砂庵)比丘言山頂為雪封者兩月:“今早遣人送糧,山半雪沒腰而返?!痹購淖笊闲?,雪愈深,陰處凍雪成冰,堅滑不容著趾。 遇群僧稱,山中阻雪已長達三月[32]7-8。如此大雪漫山冰滑難行,如無攀登經(jīng)驗和足夠食物儲備,外出旅行與深山寺廟道觀,艱辛而危險[33]。 此外地震火山等與嚴寒冰雪亦有關聯(lián)。此不贅。
據(jù)氣象學家研究,1645—1715 年間,正是Maunder Minimum (蒙德極小期,即太陽活動非常衰微期)時期,國內氣候奇冷:“八級以上大地震頻頻發(fā)生,颶風、海嘯次數(shù)增多,火山活動加強。 ……大量隕石墜落。 所以這段時間有人稱之為‘小冰河期’或‘明清宇宙期’?!保?4]地球的表現(xiàn)則是多災頻現(xiàn),明清人們普遍感到對災異的發(fā)生無能為力,亦無良策主動消解。 因此,大地震、颶風與冰雪寒冷疊加,對受災主體重建家園能力與信心的打擊,不可低估。 至于火災,在追因方面與水災具有共同點,即都有相對應的神靈崇拜,可以預期,且都具有倫理歸因的命定性,懲惡存善;但水災往往能給受災者留有一定的準備時間,而火災則帶有突發(fā)性與徹底毀滅性。
綜上,明清時期災害的發(fā)生—救災—另一種或幾種災害(次生災)出現(xiàn)的書寫,也同災害本身一樣往復多發(fā)。 對于開放式、循環(huán)疊加的災害存在模式,經(jīng)驗式的觀察記錄與分析、描述,大多僅限于探尋當下困難的慰藉方式,多種宗教信仰的雜糅互滲、交織介入于神秘想象。 而充分認識到災害的并發(fā)狀態(tài)、多發(fā)性,將非常態(tài)的災害視為自然生態(tài)運行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說,與災害始終相伴同行,當能提高應災、御災的心理適應能力,并細化對于災異表現(xiàn)的感受力及其理解深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