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存紅
【文學研究】
千年詞史最后的輝煌——晚清宣南詞社初探
朱存紅
(銅仁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
詞人社集唱和由來已久,至晚清宣南詞社達到高潮。宣南詞社在其中心人物王鵬運的領導下,團結了一批在京任職的官員和進京應試求官的讀書人。他們頻繁聚會進行社集唱和,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詞作,在當時的詞壇乃至政壇都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也給千年詞史帶來了最后的一抹輝煌。
王鵬運; 宣南詞社; 晚清
詞起源于隋唐之際,興盛于晚唐五代,至兩宋達到發(fā)展的頂峰,衰落于元明,至清代出現(xiàn)中興局面。詞人社集唱和興起于南宋,晚明清代時涌現(xiàn)出眾多詞社,大大推動了詞的創(chuàng)作,至民國而詞社不絕。詞社的發(fā)達應該是清代詞壇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晚清宣南詞社更是詞社中的佼佼者,對晚清詞壇帶來了不小的影響。王鵬運則是宣南詞社的發(fā)起者、領導者和中心人物。
對晚清詞社的研究一向比較零碎,至今未成為詞學界關注的熱點,與南宋后期和清代前期詞社普遍受到詞學研究者的重視和關注相比,顯得特別冷清。雖在詞史著作上會提及晚清詞人社集,也只是泛泛而談。而當今研究者在研究晚清詞人詞作時也會提到詞人社集,但都不是把詞人社集作為研究的重點和主要方面。這與晚清詞人社集特別是宣南詞社在清詞史上乃至整個詞史上的重要地位是極不相稱的。我們在整理出版《王鵬運詞集校箋》和全面收集相關資料的基礎上,撰成《王鵬運年譜長編》(貴州人民出版社,待出版),其中重點關注了宣南詞社詞人社集的情況,為進一步研究宣南詞社奠定了較好的基礎。
王鵬運(1849年—1904年),字幼霞,一作佑遐或幼遐,中年自號半塘老人,晚號半僧、鶩翁、半塘僧鶩等,人或省稱其為半塘、半唐,廣西臨桂(今桂林市)人,同治九年(1870年)舉人,屢舉進士不第,官內(nèi)閣中書,升侍讀,轉任監(jiān)察御史和給事中近十年,曾彈劾過李鴻章、翁同龢、榮祿等權臣,直聲震天下;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期間“三爭和議”,在戊戌變法前多次為康有為代遞奏折。王鵬運詞集有七稿九集,晚年刪定為《半塘定稿》二卷,后來朱祖謀認為刪落太甚,在王鵬運去世后又為補選《半塘剩稿》一卷,現(xiàn)存詞七百余首。王鵬運不僅是晚清杰出詞人,還開創(chuàng)詞籍??敝畬W,并精校精刻唐宋金元詞籍數(shù)十種成《四印齋所刻詞》等。他是“清季四大詞人”之首和晚清詞壇的關鍵人物。王鵬運在龍繼棟、端木埰等前輩詞人的影響和指導下,卓然成為晚清詞壇大家。后來他也樂于提攜后學,培養(yǎng)了一大批詞壇新人。
晚清的北京城是詞人薈萃之地,既有不少詞人在京為官,也有大量詞人進京述職、求官或應考。宣南詞社就是在當時詞壇領袖王鵬運的發(fā)起和組織下,聯(lián)合當時大批詞人而成立起來的。王鵬運久宦京城,后擔任從五品的監(jiān)察御史和正五品的給事中,作為臺諫可僅憑風聞而糾彈百官,雖然官位不太高,但位置比較重要。他天性和易,喜歡結交詞友、切磋詞藝,以自己的聲勢和地位號召眾多詞人聚集在自己周圍。作為詞壇領袖,王鵬運團結自己的朋友和同僚,經(jīng)常組織社集唱和,在其中起到關鍵的作用。通過考察宣南詞社詞人社集唱和的情況,可以大體還原晚清后期京城詞壇盛況,據(jù)此探明一段詞史,將相關詞人詞作置于此一環(huán)境中進行考察,必能得出更加逼近實際的結論。
夏仁虎《舊京瑣記》卷八云:“舊日,漢官非大臣有賜第或值樞廷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門外,土著富室則多在崇文門外,故有東富西貴之說。士流題詠率署‘宣南’,以此也?!盵1]可知宣南是指清代北京城外城宣武門外漢族士人聚居區(qū)域。近人劉毓盤著《詞史》第十章《論清人詞至嘉道而復盛》論王鵬運詞作時,談到宣南詞社說:
拳匪之亂,聯(lián)軍入都,王氏以不及扈蹕,乃與朱祖謀、劉福姚等約為詞。其庚子作者曰《庚子秋詞》,辛丑作者曰《春蟄吟》,此宣南詞社之終局也。又十年而清帝退位矣。[2]
可知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秋至二十七年(1901年)春的《庚子秋詞》和《春蟄吟》唱和完成結集為“宣南詞社之終局”,而王鵬運應該是宣南詞社的關鍵人物?!洞合U吟》結集,王鵬運離京南下后,宣南詞社便宣告結束了。王易《詞曲史?振衰第九》論清諸詞家談到宣南詞社時說:
清末詞人聚于都下者有宣南詞社之集,名流唱和,盛極一時,而國事日非,朝政日紊,往往形諸詠嘆,宛然《小雅》怨誹之音。其有集著于世者如盛昱、文廷式、王鵬運、鄭文焯、況周儀、朱祖謀,皆社中人也。[3]
由上可知,宣南詞社活動的范圍是清末的北京。開始的具體時間是何時呢?王鵬運約于光緒六年(1880年)起開始向同鄉(xiāng)龍繼棟及同官前輩端木埰學詞,先是在廣西同鄉(xiāng)龍繼棟的覓句堂與龍繼棟、韋業(yè)祥等唱和,稍后又與同官內(nèi)閣的端木埰、許玉瑑、彭鑾等唱和。光緒八年(1882年)王鵬運丁父憂離京,至光緒十年(1884年)服滿返京時覓句堂文會已散,王鵬運繼續(xù)參加內(nèi)閣詞人的唱和。至光緒十九年(1893年)七月王鵬運任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時,彭鑾已遠宦廣西南寧,端木埰、許玉瑑先后去世,包括端木埰、許玉瑑、王鵬運、況周頤四內(nèi)閣詞人詞作的《薇省同聲集》已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刊刻,內(nèi)閣詞人的唱和也宣告結束,而王鵬運已成為詞壇名家,稍后康有為即稱鵬運“填詞為光緒朝第一”。[4]
據(jù)上王易《詞曲史》所列舉的宣南詞社中人無端木埰、許玉瑑二人,那么宣南詞社應當開始于內(nèi)閣詞人唱和散后即光緒十六年(1890年)以后,而翻閱王鵬運《蟲秋集》[5]《味梨集》[4]諸詞集,可知其光緒十六年(1890年)至十九年(1893年)作詞甚少,除與況周頤有幾次唱和外,其他唱和甚少,不成其為詞社。光緒十九年(1893年)前因唱和參與人數(shù)不多,詞人社集的自覺意識尚不強,可視為宣南詞社的準備階段。一直到光緒二十年(1894年)王鵬運擔任監(jiān)察御史一段時間后,他主動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唱和,才為宣南詞社揭開了序幕。
我們可以認為,宣南詞社是約在光緒二十年(1894年)至二十七年(1901年)間,王鵬運在北京組織的詞社,并不是所有詞社成員都同時參加了社集唱和,不過在某一時間段內(nèi)詞社成員是相對固定的。宣南詞社應該可以包括王鵬運任職臺諫后在京城組織的所有詞社唱和,而所謂的咫村詞社、戊戌詞社、校夢龕詞社等都可以歸入到宣南詞社的范圍內(nèi)。下面根據(jù)王鵬運等人生平、諸家詞集及相關資料,分期按時間順序來考察一下宣南詞社社集唱和的具體情況。
光緒二十年(1894年)至二十三年(1897年)為宣南詞社的發(fā)展期。此期總的來說唱和次數(shù)不是很多,參加者還在經(jīng)常發(fā)生變化,逐漸過渡到了經(jīng)常性的唱和,由一對一相互唱和為主過渡到了多人聚集到一起的典型的社集唱和為主。
光緒二十年(1894年)唱和不多。重要的唱和有兩次。六月,王鵬運轉掌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是月,與況周頤、張祥齡于四印齋連句和《珠玉詞》138闋。王鵬運《和珠玉詞序》云:
龍集執(zhí)徐之歲,夔笙至自吳中,為言客吳時與文君叔問、張君子苾和詞連句之樂,且時時敦促繼作,懶慢未遑也。今年六月,暑雨方盛,子苾介夔笙訪余四印齋,出示近作,則與叔問連句《和小山詞》也。子苾往復循誦,音節(jié)瑯瑯,與雨聲相斷續(xù)。遂約盡和《珠玉詞》。顧子苾行且有日,乃畢力為之,閱五日而卒業(yè),得詞一百三十八首。當賡唱疊和,促迫匆遽,握管就短幾疾書,汗雨下不止,坐客旁睨且笑。而余三人者,不惟忘暑且若忘饑渴者然。是何也?子苾?yōu)l行,謀醵金付劂氏。詞之工拙不足道,一時文字之樂,則良有足紀者。重累梨棗,為有說矣??坛杉淖悠儏侵校瑑癁槭鍐栒b之,其亦回首京華,夜窗風雨否耶?益信夔笙向者之言不我欺也。光緒甲午荷花生日,半塘老人。[6]
由上序可知,先是況周頤向王鵬運談及在蘇州與鄭文焯、張祥齡連句和詞之樂,后介紹同在京城應試的張祥齡到四印齋,并出示三人連句《和小山詞》,于是王、況、張三人不顧暑熱饑渴,用五天時間連句盡和《珠玉詞》。又十一月初八日,因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一力主戰(zhàn),帝黨主戰(zhàn)派人物、禮部右侍郎志銳降授副都統(tǒng)、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王鵬運有《八聲甘州?送伯愚都護之任烏里雅蘇臺》詞送行,同時作者有盛昱、文廷式、沈曾植等,丁立鈞繪《蕭寺話別圖》紀其事。[4]況周頤《蕙風詞話》續(xù)編卷一評盛昱上詞云:“此等詞略同杜陵詩史,關系當時朝局,非尋常投贈之作可同日語?!盵7]可見此次唱和實為主戰(zhàn)派的同聲之唱,帶有很強的政治意義。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春,王鵬運與鐘德祥、況周頤等有多次唱和。至四月,文廷式賦《祝英臺近》詞感春,寫甲午之戰(zhàn)失敗后之感慨,王鵬運次其韻。因文廷式主戰(zhàn)拒約,得罪權貴,被迫暫時請假南歸,鵬運賦《木蘭花慢?送道希學士乞假南還》詞送之。文廷式南歸途中賦《三姝媚》(鶯啼春思苦)詞寄王鵬運,鵬運用原韻賦詞答之,乃至七用其韻賦詞。[4]王以敏、況周頤、張祥齡、李樹屏、沈曾植、丁立鈞、劉福姚等均有和作,后鄧鴻荃、鄭文焯亦有追和之作。五月以后,王鵬運、文廷式、況周頤、劉溎焴、孫楫、張祥齡、王以敏等又有多次唱和。如九月底王鵬運等有多次社集聯(lián)句唱和:九月二十日,王鵬運、文廷式、張祥齡、成昌、王以敏集四印齋,用張炎《齊天樂》過鑒曲漁舍會飲詞韻聯(lián)句;后王鵬運、文廷式、成昌、王以敏集四印齋,餞別張祥齡,用辛棄疾《沁園春》(有美人兮)詞韻聯(lián)句;王鵬運、王以敏、文廷式、張祥齡、成昌用辛棄疾《沁園春》(甲子相高)詞韻聯(lián)句;王鵬運、王以敏、文廷式、成昌用司馬昂父《最高樓》詞韻聯(lián)句等。[4]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唱和較少。三月十三日,王鵬運上疏諫帝后駐蹕頤和園,險遭不測之禍,遂萌生思鄉(xiāng)歸隱之意,又況周頤、王以敏、文廷式、張祥齡等詞友相繼離京,唱和就一時略顯寂寞。本年王鵬運與沈曾植唱和較多。如六月二十八日,葦灣觀荷,與沈曾植分賦《紅情》《綠意》;后李樹屏和之,鵬運又答以《小重山令》詞。七月初四日,王鵬運賦《高陽臺》詞寄文廷式,沈曾植次韻和之;九月初九日文廷式收到二人詞作后,亦次其韻。七月初七日,王鵬運、沈曾植、楊銳、徐世昌等十人集于天寧寺餞別丁立鈞,照像留念,眾人題以詞。又十二月,王鵬運季弟維熙自汴梁來京,滯留度歲,兄弟二人多有唱和。[8]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唱和次數(shù)不多,參加詞社的人員也有所變化。王鵬運與同官監(jiān)察御史的張仲炘等開始社集唱和,朱祖謀、夏孫桐等也先后參加進來。[8]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至二十五年(1899年)為宣南詞社唱和的高潮期。此期詞社可謂熱鬧異常,唱和的質(zhì)量也很高。長期參加社集的有十余人,大多數(shù)人有詞集傳世,可稱為專業(yè)詞人,包括王鵬運與其任監(jiān)察御史的同僚張仲炘、裴維侒、華輝、黃桂清、左紹佐及詞友王以敏、朱祖謀、夏孫桐、鄭文焯、易順豫等人,可考的社集唱和次數(shù)超過50次,且唱和形式多種多樣。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初即開始社集,比較穩(wěn)定的參與者人數(shù)眾多,社集頻繁,至五月即已超過30次,一直延續(xù)到年底。正月初三日,王以敏、裴維侒、華輝、黃桂清集張仲炘宅同賦詞,如王以敏有社作《好事近?探梅用宋韓仲止韻。正月初三日集張次珊給諫前輩宅,偕裴韻珊給諫、華再云、黃白香侍御三前輩同賦,未至者王幼遐侍御也。戊戌》《燭影搖紅?同賦用周待制韻》二首,王鵬運因故未至,后數(shù)日追和社集詞作二首。此為戊戌詞社第一次集會。二月以后,各人輪流值社,或同用前人詞韻賦詞,或分調(diào)詠物,一時唱和頗盛。先是王鵬運聞鄭文焯詞名,早已有詞郵寄相唱和,至本年閏三月,鄭文焯、易順豫到京參加會試,也應邀入社,更是盛況空前,除輪流值社在各家社集外,社集的地點有時也移至萬氏咫村別墅,故有咫村詞社之稱。如四月初一日前后,王鵬運招張仲炘、裴維侒、成昌、鄭文焯、朱祖謀、王以敏等集咫村,分題限韻用《木蘭花慢》詞調(diào)詠京城諸寺。鵬運有詠長椿寺、凈業(yè)寺、憫忠寺、圣安寺、花之寺、龍樹寺等詞,眾人皆有作。后王以敏、易順豫、鄭文焯等先后離京,又有一番送別的唱和。如四月中旬,王鵬運送別王以敏后,與朱祖謀、易順豫用周邦彥《繞佛閣》詞韻聯(lián)句,并將詞飛騎傳示王以敏;當晚王以敏即依韻和之。此年唱和甚多,社集到下半年才稍微衰歇。[9]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社集亦甚盛,且多一同詠物之作。正月初七日,社集四印齋,以“人日題詩寄草堂”為題,王鵬運、張仲炘、裴維侒、左紹佐、朱祖謀、王以敏、章華等同作《東風第一枝》詞。此年春,可以考見的社集就有十余次。下半年比較大的唱和活動有八九月間的大規(guī)模擬作宋金元詞人辛棄疾、張炎、朱敦儒、方岳、蔡松年、賀鑄、史達祖、許棐、朱淑真、邵亨貞等人詞作,王鵬運、朱祖謀、張仲炘、裴維侒等同擬之。王鵬運擬作詞可考的就有《臨江仙?擬稼軒》《朝中措?擬玉田》《減字木蘭花?擬樵歌》《點絳唇?擬秋巖》《卜算子?擬蕭閑》《一斛珠?擬東山》《戀繡衾?擬梅溪》《浣溪沙?擬梅屋》《醉花陰?擬幽棲》《阮郎歸?擬清溪》,俱見《校夢龕集》[10];張仲炘有《樂府十擬?弁陽老人仿時賢口吻,制效顰十解,神韻逼肖。鶩翁約更效顰為樂府十擬。眼前情事,信手拈來,明知遠不逮古人,亦自適所適而己》十首,見《瞻園詞》卷一[11],均可為證。九月以后,主要是王鵬運、宋育仁、章華、朱祖謀、夏孫桐、左紹佐等進行唱和。直至年底仍唱和不絕。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至二十七年(1901年)上半年為詞社的終結期,唱和最為頻繁,詞作也最多,共得詞474首。此期內(nèi)發(fā)生了庚子國變,也即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兩宮西狩,故唱和詞作多關系時事?!陡忧镌~》唱和主要在王鵬運、朱祖謀和劉福姚三人之間開展,其他參與者不多;而《春蟄吟》唱和參與者較前增加了不少,但稍加分析的話,即發(fā)現(xiàn)參加唱和的成員中,除王鵬運、朱祖謀外,鄭文焯、張仲炘是在外地以郵寄的方式相唱和,其他多數(shù)不以詞知名,賈璜、吳鴻藻、恩溥、楊福璋等人甚至無詞集存世,只是偶一為詞而已。故此期社集唱和在政治上的影響甚至超過了其在文壇上的影響。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正月,擔任臺諫的高燮曾、張仲炘同日被罷斥。二月十二日離京時,王鵬運諸人于龍樹寺餞別二人。據(jù)當時張仲炘所寫的《浪淘沙慢》詞序知,此次送別有裴維侒繪圖,王鵬運、朱祖謀、左紹佐填詞。此為本年在《庚子秋詞》以外的唱和。關于《庚子秋詞》唱和,可參閱王鵬宇所撰《庚子秋詞》自序:
光緒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大駕西幸,獨身陷危城中。于時歸安朱古微學士、同邑劉伯崇殿撰先后移榻就余四印齋。古今之變既極,生死之路皆窮。偶于架上得叢殘詩牌百許葉,猶是亡弟辛峰自淮南制贈者。葉顛倒書平側聲字各一,系以韻目,約五百許言。秋夜?jié)u長,哀蛩四泣,深巷犬聲如豹,獰惡駴人。商音怒號,砭心刺骨,淚涔涔下矣。乃約夕拈一二調(diào),以為程課。選調(diào)以六十字為限,選字選韻以牌所有字為限。雖不逮詩牌舊例之嚴,庶以束縛其心思,不致縱筆所之,靡有紀極。久之,亦不能無所假借,十月后作尤泛濫不可收拾。蓋興之所至,亦勢有必然也。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某月某日止,凡閱若干日,得詞若干首。富順宋蕓子檢討和作若干首,并依調(diào)類列,用遁渚唱和例也。蕓子以九月下旬附會船南去,故所作不多。每夕詞成,伯崇以烏絲闌精書之,古微題其端曰《庚子秋詞》,蓋紀實云。半塘僧鶩記。[12]
由上可知,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八國聯(lián)軍占領北京,慈禧挾光緒帝西逃,朱祖謀、劉福姚避難于四印齋。八月二十六日起,王鵬運與朱祖謀、劉福姚等在四印齋一起選調(diào)賦詞。相約每晚選一兩個詞調(diào),選調(diào)限于六十字以內(nèi),選字選韻限于鵬運弟維熙留下的殘缺詩牌所有字。宋育仁九月下旬離京前亦有和作,活動一直持續(xù)到十一月底,唱和成《庚子秋詞》二卷,計詞315首。[12]處在當時的情況下,三人的心情極度壓抑,正如王鵬運在九月寫給鄭文焯的信中說,寫詞成了他們發(fā)泄自己內(nèi)心壓抑和郁悶的唯一方式。[13]王鵬運詞中多感懷時事和思鄉(xiāng)懷歸之作。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六以為王鵬運《庚子秋詞》諸作皆有所指,關系當時時事,并舉了若干詞作為證。此說雖然過于絕對,但也反映了基本事實。[14]試讀《庚子秋詞》所收諸詞,自能發(fā)現(xiàn)不少蛛絲馬跡。又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提到《庚子秋詞》中王鵬運《漁歌子》(禁花摧)詞及王、朱二人作《遐方怨》詠落葉詞實際上都詠那拉氏殺珍妃事,應該都是可靠的。[15]
十二月初一日起,開始《春蟄吟》唱和,至翌年三月底結束。參加唱和者除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外,尚有鄭文焯、張仲炘、曾習經(jīng)、劉恩黻、于齊慶、賈璜、吳鴻藻、恩溥、楊福璋、成昌、左紹佐等人(鄭文焯、張仲炘二人不在京城,唱和詞作以郵筒相往來)。社集唱和也異常頻繁,詞作多為長調(diào)慢詞,結集成《春蟄吟》一卷,得詞159首。比較大的唱和活動有三次。一是十二月上旬,王鵬運與朱祖謀、劉福姚及曾習經(jīng)、劉恩黻、于齊慶、賈璜等賦詞同詠鹿港香、唐花、冬筍、鴉、銀魚等物,王鵬運就有《天香?鹿港香》《水龍吟?唐花》《水龍吟?賦唐花不類。漚尹、忍庵以為得玉田生清空之致。恕而存之》《摸魚子?冬筍》(記云帆)(記湘南)、《齊天樂?鴉》《桂枝香?銀魚》等相關詞作七首,其他幾人也積極參與,共得詞作30首。此次唱和明顯模仿南宋遺民的《樂府補題》社集唱和,詞中幽憂怨憤之情自不待多說。二是十二月中下旬,因春日將至,王鵬運憶及往年曾到花事最盛之處,賦詠扇子湖荷花、法源寺牡丹、豐臺芍藥、寄園朱藤、野鳧潭蘆花、花之寺海棠等花事六詞,朱祖謀、劉福姚及張仲炘、劉恩黻等和之。王鵬運有《金明池?東華塵土,惟四時芳事,差可與娛。三百年來,名流觴詠屢矣。今年夏秋以還,高臺曲池,禾黍彌望,遑問一花一葉哉。春風當來,舊游如夢,閉門蟄處,益復無聊。偶憶屐齒常經(jīng)芳事最盛之處,各賦小詞,以寄遐想。蓋步兵之涂既窮,曲江之吟滋戚已。嗟乎!慈仁之松,廉墅之柳,足以堅歲寒而資美蔭者,既邈不可得,即秋碧春紅,媚茲幽獨,亦復漂搖如此。風月有情,當亦替人于邑也。賦扇子湖荷花第一》《大圣樂?法源寺牡丹第二》《帝臺春?豐臺芍藥第三》《八犯玉交枝?寄園朱藤第四》《夢橫塘?野鳧潭蘆花第五》《夜飛鵲?花之寺海棠第六》等詞作6首,諸人詞作共亦超過30首。三是正月初至二月上旬,王鵬運與朱祖謀、劉福姚及成昌同用賀鑄、姜夔、周邦彥、周密、蔣捷、張炎、史達祖、吳文英、張翥諸人詞韻賦詞。王鵬運有《石州慢?用東山韻》《凄涼犯?用白石韻》《花犯?用清真韻》《望梅?元夕用碧山韻》《玉京秋?用草窗韻》《賀新郎?落梅分用竹山韻》《月下笛?用玉田韻》《喜遷鶯?用梅溪韻》《尾犯?用夢窗韻》《陌上花?用蛻巖韻》等詞作10首,諸人詞作總計亦達30首。[16]
五月,王鵬運知國事不可為,投劾出都南游,宣南詞社便宣告結束了。
宣南詞社由詞壇領袖王鵬運適時發(fā)起和組織,經(jīng)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在當時乃至后來詞壇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與其他詞社比較,具有如下特點:
在宣南詞社期間,王鵬運擔任監(jiān)察御史和給事中,必定要關注時事,經(jīng)歷不少政治風波,這些多少會反映在其詞作中。另據(jù)王鵬運自言,他曾與幾個朋友相約讀史,并紀以《鷓鴣天》詞,實則這些詞作均為借古諷今,為時事而發(fā)。如其作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的《鷓鴣天》(笑里重簪金步搖)詞[8],作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的《鷓鴣天?讀史偶得,率成二闋》(卅載龍門世共傾)(群彥英英祖國門)、《鷓鴣天?續(xù)讀史吟,補錄端午次日作》詞三首[9],作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的《鷓鴣天》(注籍常通神虎門)詞[10],均為借詠史以風議時事之作。對于后一首,李夢符《春冰室野乘》九〇“都門詞事匯錄”(三)“《鷓鴣天》詠史”條說:“此首為朱古微學士、張次珊參議劾某官事發(fā)。折角、埋輪,指兩人姓也?!盵17]認為該詞為朱祖謀、張仲炘二人彈劾某要員而作,是有根據(jù)的。
到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宣南詞社唱和達到高潮時,官居臺諫的王鵬運、張仲炘、裴維侒、華輝、黃桂清、左紹佐等成為詞社的中堅力量,詞社的政治性又得到了加強。據(jù)張爾田《與榆生言彊村遺事書》云:
古丈學詞,王半塘實啟之。古丈少長大梁,與半塘本舊識,方從黎嘳園諸老致力于詩,不知詞也。半塘官給諫時,言官有一聚會,在嵩云庵,專為刺探風聞而設。半塘亦拉古丈入會,會友多談詞者,古丈見獵心喜,亦試填小令數(shù)闋,半塘見之,以為可學。[18]
可知言官們?yōu)榇烫较⒁灾赋獬e行聚會,這些言官們在聚會時又喜歡談詞作詞,則政治的聚會可能同時成為了詞人社集唱和,詞甚至成了政治的附庸了。
八國聯(lián)軍入京后,王鵬運與朱祖謀、劉福姚等在圍城中唱和,詞作飽含憂生念亂之嘆、憂國憂民之情,其詞作自然有不少關系時事,詞人在寫作時也是不得不發(fā)的。其時結集的《庚子秋詞》更被視為愛國主義詩歌,為當代著名作家劉白羽所稱賞。
從唱和的地點來看,發(fā)展期和終結期唱和地點主要在王鵬運家四印齋;春秋佳日,偶爾結伴外出同游風景名勝進行唱和。高潮期多采用輪流值社的方式,也就是詞社成員輪流擔任詞社主人到其家社集;中間也經(jīng)常在咫村別墅社集,由各人輪流召集。
宣南詞社采用的唱和形式可以分為同調(diào)唱和、分調(diào)唱和、分韻賦詞、同題賦詞、追和前人詞作、擬作、聯(lián)句等,可以說凡是前人詩詞唱和采用過的形式,在宣南詞社中都曾使用。如高潮期主要采用同調(diào)同題用前人詞韻、同調(diào)不限題用前人詞韻、分調(diào)分韻同題詠物、分調(diào)同題不限韻詠物、同調(diào)同題不限韻詠物、同調(diào)同題分韻詠物、用前人韻聯(lián)句、同調(diào)不限韻詠物組詞、擬前人詞組詞等形式,[9][10]而終結期主要采用同調(diào)賦詞、擬前人詞集組詞、同調(diào)不限韻詠物組詞、用前人詞韻組詞等形式。[12][16]
此外,宣南詞社還不限于以詞相唱和,探討詞律、??~集也是詞社的重要活動。
清季四大詞人王鵬運、鄭文焯、況周頤、朱祖謀以及與之齊名的文廷式都是宣南詞社中人。由于詞社的發(fā)起者王鵬運平易近人,又喜歡結交各方面的詞友,使宣南詞社具有較大的包容性,不少詞人如朱祖謀、鄭文焯、夏孫桐等進京后被“強邀入社”,[19][20][21]新入社者又介紹其原來的詞友加入進來,故宣南詞社詞人隊伍得到了不斷壯大和更新。如光緒十三年(1887年)春,鄭文焯與易順鼎、易順豫、張祥齡、蔣文鴻等于蘇州立吳社聯(lián)句唱酬[22];光緒十七、十八年(1891年、1892年)間,況周頤在蘇州,與張祥齡、鄭文焯等唱酬[23];才有了光緒二十年(1894年)六月況周頤介紹張祥齡到王鵬運家四印齋一起連句和《珠玉詞》,才有了后來鄭文焯、易順豫的加入詞社。
“詞壇盟主”王鵬運喜結交詞人,與眾人切磋詞藝,循循善誘,使諸多詞社中人卓然成家,其中況周頤、朱祖謀更自認王鵬運為“詞師”,文廷式寫詞也曾得到過王鵬運不少幫助[24],可見王氏在詞社中的關鍵作用,也可見該詞社對詞人成長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宣南詞社不少成員身份特殊,又身處特殊的時代和京城特殊的地理位置,導致詞社具有較強的政治相關性;宣南詞社對許多種社集唱和的形式作了有益的嘗試和探索;宣南詞社匯聚了當時詞壇上大部分的有名詞人。作為詞社,宣南詞社參與人數(shù)之多,持續(xù)時間之長,創(chuàng)作成就之高,均為詞史所僅見,使千年詞史在終結之時出現(xiàn)了最后一抹輝煌,足稱詞社之殿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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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鵬運.鶩翁集[M].北京:光緒間家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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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王鵬運.校夢龕集[M].上海圖書館藏稿本.
[11] 張仲炘.瞻園詞[M].光緒三十一年(1905)刻本.
[12] 王鵬運,等.庚子秋詞[M].北京:光緒二十六年(1900)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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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M].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92.
[16] 王鵬運,等.春蟄吟[M].北京:光緒二十七年(1901)刻本.
[17] 李夢符.春冰室野乘[M].張繼紅,點校.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148.
[18] 張爾田.與榆生言彊村遺事書[J].詞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208.
[19] 朱祖謀.彊邨詞剩稿[M].影印民國刻《彊村遺書》本.
[20] 戴正誠.鄭叔問先生年譜[M].《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影印民國三十年(1941)鉛印本.
[21] 夏孫桐.悔龕詞[M].朱祖謀輯、龍榆生刻《滄海遺音集》本.
[22] 鄭文焯.瘦碧詞[M].民國六年(1917)重刻光緒十四年本.
[23] 況周頤.香東漫筆[M].上海:中國書店,民國十四年(1925).
[24] 葉恭綽.廣篋中詞[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影?。?/p>
The Final Glory of the One-thousand-year Ci-poetry History A Preliminary Research on the Xuannan Ci-poetry Club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ZHU Cunhong
( 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ren University, Tongren 554300, Guizhou, China )
It has been a longstanding that Ci-poets sing along in a poetry club, and it reached its climax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Wang Pengyun, the Xuannan Ci-poetry united a group of official people serving in Beijing and scholars who were seeking an official position to Beijing. They gathered frequently to sing along, and write a lot of Ci-poems, which 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Ci-poetry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also brought the final glory of the one-thousand-year ci-poetry history.
Wang Pengyun, the Xuannan Ci-poetry Club, the late Qing Dynasty
I207.23
A
1673-9639 (2020) 04-0086-08
2020-05-09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王鵬運與晚清宣南詞社研究”(16XZW016)。
朱存紅(1973-),男,湖南漣源人,文學博士,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學,詞學。
(責任編輯 郭玲珍)(責任校對 肖 峰)(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