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靜靜
(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河南 信陽 464000)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是威廉·福克納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侗贿z棄的韋瑟羅爾奶奶》是凱瑟琳·安妮·波特的短篇小說作品。兩部作品風(fēng)格迥異,前者以時空跳躍的敘事模式、多元化的視角,講述了一個懸疑的哥特式故事;后者則以老奶奶彌留之際意識的流動鋪陳了她一生的經(jīng)歷。兩位女主人公性格大相徑庭,一生的遭遇截然不同,但作為后內(nèi)戰(zhàn)時代的美國南方女性,釀成其人生悲劇的深層次原因是相同的。本文旨在探究她們悲劇人生的成因及其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反抗過程。
愛米麗的一生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年輕時,她活在父親的陰影下,暴戾自私的父親趕走配不上自家高貴門第的求親者,蹉跎了她的青春,使她失去了可能獲得的幸福機會。父親死后,她單身獨處,貧苦無告。鎮(zhèn)民對著徒剩高貴頭銜的她濫施廉價同情,將她的驕傲踩在腳下。為了同北方佬、工頭荷默結(jié)婚,她不惜與全鎮(zhèn)對抗,卻遭到背叛拋棄。瘋狂執(zhí)拗的愛米麗毒殺了荷默,與他的尸體同床而眠。她雖然活著,但她“看上去像長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腫脹發(fā)白”[1]。愛米麗的一生,只曾作為溫順的女兒而活,作為全鎮(zhèn)關(guān)注的對象和談資而活,作為一個粗俗不堪男人的瘋狂追求者而活,她被剝奪了做“妻子”“母親”,甚至做“人”的權(quán)利。她在那一所破敗的宅邸里,“由于長期與世隔絕,漸漸變得又怪誕又可怕,變成了像生長在黑暗中的潮濕的墻上的霉菌一樣不成人樣的東西”[2]。
相對孤僻乖張、驕傲冷酷、離群索居的愛米麗而言,韋瑟羅爾奶奶的一生堪稱幸福。她家庭美滿,有心愛的丈夫和孩子,雖然丈夫早逝,但憑著精明能干,她將孩子帶大。她是好母親。孩子小時,她保護照顧他們;孩子成年,遇事還會征求她的意見;即使躺在病床上,她還在為孩子們謀劃使他們過得更舒心。她是樂善好施、虔誠的信徒。彌留之際,仍不忘“把圣經(jīng)的臺布做完,送六瓶酒去給包治婭修女治消化不良”[3]321,仍記得叮囑孩子“把今年生產(chǎn)的水果都收回來,做到一點浪費也沒有,總是有人能用上的”[3]314。她的一生,作為妻子、母親、信徒奔波忙碌,但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痛苦地意識到除了家庭、男人和孩子以外,人生應(yīng)該還有別的什么她沒有得到。她遭遇過兩次拋棄。被情人喬治拋棄,她用盡一生掙扎;被上帝拋棄,她認識到原來支撐她一生的信仰竟是虛無,這對她的精神是毀滅性的打擊。所以,老奶奶的一生也只是場悲劇。
??思{曾說,“人是自己的,或他的伙伴的,或是他的本性的或環(huán)境的犧牲品”[4]。愛米麗和老奶奶來自不同階層,前者是貴族小姐,后者屬普通平民,但作為后內(nèi)戰(zhàn)時代的南方女性,她們所處社會環(huán)境,所受道德觀念的影響一樣。南方社會是以蓄奴制經(jīng)濟為基礎(chǔ),強調(diào)種族、階級和性別的父權(quán)社會,“清教主義的婦道觀要求女性‘克己、禁欲、誠實、虔誠、勤勉’,只有這樣,女性才能完成榮耀上帝的使命,獲得上帝的救贖或蒙召。婦女在當(dāng)時的社會條件下沒有本體,沒有獨立的身份,沒有自己的聲音。女人被視為貞節(jié)、虔誠、自我犧牲等一切美德的化身和家庭榮譽及社會聲望的代表”[5]。“南方人一心要把他們的婦女‘塑造’成他們理想中的人,但不是女人,而只是南方女人,因為他們不喜歡女人們身上一些與生俱來的品質(zhì)……每一個南方女性一生的成長過程,也是一個女性人格失落,南方人格不斷形成的過程?!薄半S著成年的開始,在社會的刻意塑造下,她們身上的女性人格不斷受到擠壓而南方人格不斷加強”[6]。
南方人不遺余力地將女性壓制成一種模式,將她們塑造成“淑女”“貴婦人”,給她們灌輸“女人的功用就是相夫教子,傳宗接代”的思想,告誡她們要恪守婦道,時刻牢記在儀表、品性、宗教、政治上保持端莊。
粗暴地將家族女性套進“淑女”模式、要求她們時刻保持“貴人舉止”、不做辱沒門楣之事是高貴有勢的格里爾生家族的傳統(tǒng)。鎮(zhèn)民認為格里爾生家族有著瘋癲的血液,愛米麗的姑奶奶韋亞特變成十足的瘋子時,他們相信愛米麗也會步其后塵。然而,這所謂“瘋癲的血液”不過是嚴苛僵化的家族教育造成的惡果,她在獨守空閨、絕望壓抑、反抗無能中心理日益扭曲最終失了心智。作為沒落貴族家的末代人物,愛米麗承載著父親茍延殘喘的極端敏感、驕傲和尊嚴,她的處境比姑奶奶更加艱難,專制的父親對她的管束更加苛刻。在這種僵化、扭曲、畸形的南方婦道觀的束縛下,愛米麗作為女性的自我不斷受到擠壓,但她本身的反叛、執(zhí)拗、驚人的意志力與拒不接受與她本人意志相左的意志——正是這些性格使她制服咄咄逼人的官方代表團,使她以毒殺的方式留住背叛的情人——又令她不甘淪為此種婦道觀的犧牲品,所以她在壓抑自我和追尋自我的矛盾中被撕裂,活成鎮(zhèn)民眼中傳統(tǒng)的化身、紀念碑,也活成他們口中的“瘋子”。
韋瑟羅爾奶奶是南方傳統(tǒng)教育的成功范本。這種教育要求她按照業(yè)已規(guī)定好的婦德標準去做人,并以此為天職,這種標準是明擺著,不能回避的,是需要克己、虔誠、勤勉、任勞任怨做出犧牲,付出巨大忍耐力的。因此,喬治在婚禮上拋棄她,她選擇忍耐,另嫁他人,相夫教子。丈夫早逝,她選擇恪守婦道,辛勤勞作,養(yǎng)育子女。她的人生嚴格遵循所受教育行事,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她相信以她的美好品質(zhì)、一生所為,她會獲得上帝的救贖和蒙召,但最終她的理想幻滅。她本是婦德范本,臨終才發(fā)現(xiàn),她接受的傳統(tǒng)教育只是父權(quán)制壓迫女性,將女性打磨得適合父權(quán)社會需要的工具,而她本人,則積極努力地踐行此種教育,壓抑自我,犧牲自我。
愛米麗和老奶奶對待傳統(tǒng)教育態(tài)度有別,但不可否認,南方的婦道觀就是一個“加爾文主義和種族主義的怪胎”[7],它不斷蠶食女性的自我意識,不斷發(fā)展壯大,直至吞噬女性自我,使她們在痛苦矛盾中過完撕裂的一生,或讓她們心甘情愿淪為父權(quán)社會的附庸并可悲地以此為榮。
西蒙·波伏娃認為女人并非天生,而是后天造成的,是傳統(tǒng)的習(xí)俗和父權(quán)社會的需要造就了女人。女人被降低為男人的附屬品,被迫放棄作為人的獨立自主性。父權(quán)制正是通過如此壓抑女性并藏匿這種壓抑而得以維系,女性則在被壓抑和反壓抑中努力追尋自我意識和主體存在。愛米麗和老奶奶對待壓制她們的父權(quán)社會態(tài)度有別,抗爭形式與力度有異,前者在壓抑中反叛,乃至瘋狂、桀驁地反抗父權(quán)制;后者則在壓抑中認同,將壓抑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自我需求,完全屈從于父權(quán)制,只在彌留之際頓悟、覺醒、掙扎。
父親去世前,愛米麗沉默壓抑,父親趕走所有青年男子,她也無可奈何,只能依從教導(dǎo)做溫順乖巧、端莊自持、克己無欲的貴門“淑女”。父親去世后,她不想重蹈姑奶奶的覆轍,在壓抑中變成孤獨的老瘋子,她要為自己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割掉“淑女”外殼,對工頭荷默展開熱烈追求,同他出雙入對。雖然他是可恥的北方佬,身份低微,但他自由不羈,豪爽開朗,幽默灑脫,完全與她相反,是她向往成為的模樣,給她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了生機。在父親眼中,荷默絕非良配,她的舉動也有辱門楣,但她不在乎。她的選擇是對父親權(quán)威的反抗,對南方婦道觀的顛覆,對南方社會秩序、等級制度、思想觀念的挑戰(zhàn)。美國學(xué)者迪安·羅伯茨評論道,“愛米麗小姐體內(nèi)暗藏的情欲動搖的不僅是老處女的完整性,而且是南方歷史和階級的整個根基”[8]。有鑒于此,愛米麗的選擇不再是其個人之事,而是關(guān)涉能否維護南方秩序、等級制度,維持婦道觀對女性統(tǒng)治之事。在鎮(zhèn)民眼中,她不是一個女人,甚至不是一個“人”,她是時代的標志,傳統(tǒng)的化身,是南方社會的偶像,婦道觀的祭品,他們不允許她走下祭壇,追尋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應(yīng)該享有的權(quán)利。他們想法設(shè)法阻止她的愛情,甚至希望她自殺,以身捍衛(wèi)南方傳統(tǒng),完成自己作為婦德典范祭品的職責(zé)。可悲的是婦女頗為積極地助紂為虐,她們說,“這是全鎮(zhèn)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壞榜樣”[1]110。她們迫使浸禮會牧師去拜訪她,但愛米麗迫得他鎩羽而歸,再也不愿出面干涉。于是,“牧師夫人就寫信告知愛米麗住在亞拉巴馬的親屬”[1]110。原本與她家鬧翻再無來往的親屬馬上派兩名堂姐妹前來阻止。由此可見,婦道觀在南方婦女的心里堅不可摧,她們不能容忍自己或她人違背戒條行事。面對男人和女人的雙重壓迫,愛米麗并未屈服,她在別人的指責(zé)聲中堅持自我,追尋幸福,竭力掙脫父權(quán)社會加諸其身的枷鎖。
面對拋棄,愛米麗并未遵守淑女教條要求,克制自己,忍耐男人隨心所欲的擺布。她選擇瘋狂報復(fù),毒殺情人,余生與其尸體同床共枕。對男性而言,這種舉動是威脅和挑戰(zhàn),是男性厭惡和恐懼的,他們認為她是瘋子,然而這種瘋子行為恰恰是其女性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對男性壓抑的反抗形式。
“偶像”與“瘋子”之說,都是對愛米麗的歪曲和壓抑,這反映出父權(quán)制下男性中心主義對女性根深蒂固的歧視和貶抑。無論是選擇世俗眼中與她毫無匹配之處的男人,還是在遭遇拋棄時選擇毒殺背叛的情人,都是愛米麗為了撕碎南方社會強加于自身的種種標簽、擺脫僵化的婦道觀對自身殘害的抗爭。
南方社會將韋瑟羅爾奶奶塑造成順從、堅強、能干、貞節(jié)、虔誠、無私、任勞任怨的“家庭天使”,她滿足了父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和幻想,淪為男性的附屬品、犧牲品。
她的一生,在為丈夫孩子的奉獻中壓制了女性自我的發(fā)展,彌留之際,她的女性自我才悄然萌芽,她意識到家庭、男人和孩子并非女人生命中的一切,女人應(yīng)該還需得到一些別的什么東西。這種微弱的女性自我意識試圖突破全身心武裝她的婦德教育,從她體內(nèi)萌出時,卻帶給她生孩子一般的痛苦。被父權(quán)社會壓制太久,習(xí)慣了按照男性為自己安排的角色生活,做無私奉獻的天使?jié)M足男性的審美理想和愿望需求,這種女性自我意識的萌動都會被她視為大逆不道,使她痛苦不已。
隨著意識的流動,她想到女兒科妮莉亞總是辦事得體,心地厚道,克盡本分,使她恨不得打她一頓屁股??颇堇騺喓芟袼彩菗碛懈笝?quán)社會需要的各種美德的淑女、家庭天使。她像母親打造她一樣將女兒塑造成家庭天使,傳統(tǒng)教育便如此在南方家庭中一代代傳承、內(nèi)化,影響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她們認為女性本該為家庭無私奉獻,對上帝虔誠信奉,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她們從未意識到女性還應(yīng)為自己活,女性的人生還應(yīng)有更多可能性。彌留之際,老奶奶朦朧地意識到她這一生的苦難與她的美德頗有干系,她很擔(dān)憂擁有這些品德的女兒會像自己一樣自我壓抑,為了盡“女兒、妻子、母親、信徒”的本份而遺棄自己,一生勞苦,所以她想狠狠地打醒女兒,使她認識到她的生活不該只有這些。打女兒也是打自己,她意識到婦德教育對女性的限制和剝削,她想以自我傷害的方式掙脫其耳濡目染身體力行的傳統(tǒng)觀念的桎梏。
老奶奶喜歡把一切安排得有條有理、妥妥帖帖。但突如其來的疾病打得她措手不及。她祈禱上帝等一等再讓她死,因為她還有未盡之事,還不能死。但“第二回沒有奇跡”[3]322。正如喬治逃婚的那次,她也曾祈求上帝,但上帝并未出現(xiàn)。上帝的兩次遺棄讓她意識到“女性只有完成榮耀上帝的使命,才能獲得上帝的救贖或蒙召”只不過是父權(quán)社會奴役驅(qū)使女性的遮羞布,是他們編造的壓榨殘害女性的謊言,她這一生的付出和努力突然都失去了意義。她拼勁最后一口氣抗爭,自己做主吹熄了象征生命的燈。
一生甘于奉獻的家庭天使老奶奶臨終之際開始思考女性的人生意義及價值所在,反思傳統(tǒng)婦道觀的本質(zhì)及其對女性自我的戕害。老奶奶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抗爭過程在父權(quán)社會看來也是她作為天使的“墮落”過程。
相對愛米麗,老奶奶覺醒得較晚,抗爭方式并不激烈,但這種女性自我意識的蘇醒對父權(quán)社會而言是災(zāi)難,它意味著女性不會再任由男人擺布、愚弄,轉(zhuǎn)而走上尋找自我、追尋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道路,這也足以捍動、瓦解父權(quán)社會統(tǒng)治的道德、思想基礎(chǔ)。
愛米麗和韋瑟羅爾奶奶階級地位、家庭背景、人生經(jīng)歷、性格品質(zhì)各異,但作為后內(nèi)戰(zhàn)時代的南方女性,她們都是時代和父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令她們認清父權(quán)社會婦道觀對女性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壓制,男性中心主義對女性的歧視和貶抑,對女性意志自由發(fā)展的恐懼和壓抑。她們用自己的方式追尋自我,反抗男權(quán)社會的剝削和壓迫。她們的反抗精神會得以傳承,父權(quán)社會統(tǒng)治女性的基礎(chǔ)也終將被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