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海
甲骨卜辭中對“河神”進行祭祀的記錄有很多,據(jù)統(tǒng)計,有關“河神”的卜辭有700余條(1)數(shù)據(jù)是筆者檢索《殷墟甲骨文原文與釋文對照數(shù)據(jù)庫》所得,檢索時間為2019年1月。。在這700余條“河神”卜辭中,多次出現(xiàn)“河母”“河女”等詞。關于這些語匯的解釋,目前學界主要有兩種觀點。
一種認為“河母”即河神的配偶。楊升南[1]持此說,其謂“甲骨文關于先公和先王的配偶,自示壬、示癸才開始以天干為廟號”,故河的配偶可以不以干支名而直接以“妾”或“母”來表示。饒宗頤[2]亦同此說,認為“卜辭河女、河妾、河母觀之,河之有配,由來久矣”。常玉芝[3]也認為“河妻”“河母”當為“河之配偶”。然而,也有一些學者認為“河母”是人祭之禮的體現(xiàn)。羅琨[4]認為“于河妾”“于河妻”應解作以女性祭河。朱彥民[5]也認為“河妻”應解為“女子為犧牲對河神進行祭祀”。兩派的學者因?qū)Α昂幽浮币辉~理解不同,因而在釋讀上有所分歧。筆者分析后認為羅琨、朱彥民的說法更為合理,故對此詳加論證。
卜辭河祭關于“河女”“河母”“河妾”的記錄主要見以下幾例:
(1)丁酉卜,貞于河母。
叀四牛?!瓓]……(H683(2)本文所用甲骨文編號,H為《甲骨文合集》,B為《甲骨文合集補編》。)
(2)癸卯卜,史,貞來辛……于河母,王十月。
貞……侑……
貞勿乎歸,五月。
(3)辛丑卜,于河妾。(H658)
(4)御方于河妻。(H686)
這里的“河”都是指祭祀對象,即所祭之“河神”。按早期萬物有靈說的觀點來看,原始社會人以為萬物山川必有神靈主宰,由此產(chǎn)生了自然崇拜,各種崇拜儀式也隨之而來,這里的“河”就是殷人當時所崇拜的一位神。
饒宗頤先生在論證過程中對《甲骨文合集》19977號拓片釋讀有誤(3)查閱原拓片釋文應作“……侑母……”“……河百……”,饒先生誤釋作“侑母于河”。,其結(jié)論也就難以成立。楊升南認為,商祖先公的配偶,示壬、示癸才開始以天干為廟號,言外之意是其余諸先公配偶可直接稱為“某母”,由此推知,“河母”當為“河神配偶”。但是此前諸多先公的配偶均未見卜辭,即使是一些貌似先公配偶的記錄,也不得徑直釋作先公配偶先妣[6]。這樣的話,楊先生的推論邏輯上就不能成立了。常玉芝先生在論證觀點的過程中引了以下幾條卜辭:
(5)侑于咸、大丁、大甲、大庚、大戊、中丁、祖乙……
來辛亥尞于王亥三十牛。
酒五十牛于河。
侑于河女。
貞:翌乙卯酒子汰。(H672+H1403=B100)
(6)我侑于河女(B100正)
常玉芝先生認為,例(5)中第三辭是關于祭祀河的卜問,第一辭侑祭的祖先神們未見牲品;例(6)是在卜問侑祭“河的配偶”。但常玉芝先生沒有注意到的是,例(5)中的第一辭乃是殘辭,無法判斷出祖先神后面是否有祭品,后來根據(jù)《甲骨文合集補編》100號拓片可知,實際上記錄了祭品。例(6)的釋文似乎也有誤,應作“侑于河我女”。此外,常玉芝先生認為“王亥女”為“王亥配偶”,由此推知“河女”當為“河神的配偶”。但“王亥女”為“王亥配偶”的觀點爭議太大,此說由于省吾[7]先生提出,后胡厚宣[8]、羅琨[9]駁之,可見此說還頗有爭議,未成定論。
由此看來,以上種種例證都不能證明“河母”當是“河神配偶”義,故“河母”一詞應作他釋。下面將詳細討論“河母”為何當釋“以女祭于河神”。
殷人有用人祭山川之法,卜辭習見,如以下幾例:
(7)己巳卜,彭,貞御于河羗三十人,才十月,又二卜。(H26907正)
(8)丁巳卜,其尞于河牢沈。(H32161)
例(7)中的“羗”為羗人,用為人牲,殷人有將戰(zhàn)俘獻祭于神的習俗,此條可證。例(8)中的“沈”乃沉祭之法,《周禮·大宗伯》載“以貍沈祭山川林澤”,故可知兩辭中羗、顯然是人牲,是以人為犧牲向山川之神行祭禮。其實,用人祭于神靈不僅見于殷墟卜辭,后代文獻也有記錄?!缎∶隙Α份d:“折獸于□?!惫鬧10]先生謂:“斬酋于某地也。古人以俘馘獻于宗廟,本銘即其一例?!庇忠姟洞呵铩酚浽弧岸幸辉?,丁酉,楚師滅蔡,執(zhí)蔡世子有以歸,用之”,《左傳·昭公十一年》注載“冬十一月,楚子滅蔡,用隱大子于岡山。申無宇曰:‘不祥。五牲不相為用,況用諸侯乎?王必悔之?!薄蹲髠鳌ふ压辍份d“秋七月,平子伐莒,取郠,獻俘,始用人于亳社。臧武仲在齊,聞之,曰:‘周公其不饗魯祭乎!周公饗義,魯無義?!对姟吩唬旱乱艨渍眩暶癫毁?。佻之謂甚矣,而壹用之,將誰福哉?’”?!妒酚洝せ袀鳌分杏浻小拔鏖T豹治鄴”的故事,記述了祝巫“為河伯取婦”的暴行??梢姡思郎酱ㄖㄔ谏瞎派鐣v代沿襲,尤以殷商為盛。以女俘祭于山川神靈在殷商乃是常態(tài),這就為“河母”釋作“以女祭河”提供了可能性。
《甲骨文合集補編》100正有兩辭云“酒河五十?!薄熬坪尤J衔遗薄!熬啤奔礊椤熬萍馈保笆稀睘椤爸隆绷x,“女”即“女奴”。大意是在問“用五十頭牛酒祭河神呢?用三十頭牛酒祭河神呢,還是用我地的女奴呢?”[11]此外,同版還有兩辭云“侑于王亥四十牛”“侑于王亥女”,也是在詢問祭品是用四十頭牛呢,還是用女俘呢。從“四十?!迸c“女”在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來判斷,“女”當是與“?!币粯?,為祭品無疑。同樣是這一版,出現(xiàn)了“于河我女”的卜辭,這樣就更加清楚地揭示出了“女”不應當與“河”連讀,因為“我”在卜辭中多為殷人自稱,“我女”就是“殷人本地的女奴”,有時候表示范疇含義的“我”略去就成了“河女”,但意義不會有太大差異。另外,這一版還出現(xiàn)了“貞酒于河報”的卜辭,“報”即為俘虜,“河報”就是準備將“報”獻給河神,因為是同版卜辭,我們可以推測“女”與“報”關系密切,又可證“河女”一詞中“女”為“女奴”義。
筆者認為,“于河女”這樣的句式和“于河五十?!?H672)在結(jié)構上是一樣的,是可以從“五牛于河”(H00811反)變換而來。如果是“祭牲+于+神名”的組合方式,就成了“……(以)女于河”的句式,反之,“于+神名+祭牲”的組合方式就成了“……于河(以)女”的句式。筆者認為,這樣的變動本質(zhì)上并不會造成意義上的不同,只會讓句子的焦點發(fā)生遷移?!敖裹c”是語用學的術語,筆者借用這個名稱,把卜辭命辭中表示占卜重點的詞語叫作焦點,通過同版選貞卜辭的對比來確定焦點,以以下兩辭為例:
(9a)酒五十牛于河。
(9b)勿五十牛[酒]于河。
(10a)侑于王亥女。
(10b)侑于河我女。 (B100)
這是《甲骨文合集補編》100版上的四句卜辭。(9a)與(9b)的焦點顯然是在“五十牛”,但是當介詞結(jié)構“于+神名”前移之后,(10a)與(10b)的焦點就成了“王亥”和“河”這樣的神。沈培[12]先生曾做過這方面的統(tǒng)計,認為變動介詞結(jié)構的語序是突出句子的一種方法。有時候,語序變化過程中作為介詞性質(zhì)的“以”是可以略去的,所以“御方于河妻”很能是從“(以)妻于河”或“于河(以)妻”變化而來,意義上都是表達要以女子為犧牲向河神祭祀。
需要注意的是,甲骨文“女”作,本就像屈膝交手之人形,乃“奴”的本字,三體石經(jīng)中“怒”字之“奴”就作“女”即是一證。甲骨文中“女”“母”??赏ㄓ茫饬x上有時沒有差別,而“妾”也可讀如“母”,用作人牲。另外,上古有劫掠婦女為妻之俗,“妻”字即為此反映[13],而劫掠的對象也一般就是俘虜或奴隸,可知“妻”與女奴有密切聯(lián)系。故“河妻”“河女”“河母”等詞是存在意義上相同或相關可能性的,均可釋作“以女子或女奴獻于河神”。而有人根據(jù)卜辭中的這些詞判斷說,殷代所祭河神是有完整體系、龐大隊伍的,祭祀對象包括河神的配偶、母親、子女,以此推知河神在殷人鬼神世界中地位之崇高,現(xiàn)在看來,這些說法都是有待商榷的。
綜上所述,卜辭中凡是“河母”“河妻”一類的詞都應釋作“以女祭河”,不得徑直釋作河神配偶。如今看來,《史記》所記“西門豹治鄴”故事中的人祭川河的習俗乃是殷商遺風,而后代所記“為河伯娶妻”等傳說顯是殷商人祭之濫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