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家 湘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春秋戰(zhàn)國時代禮壞樂崩，天命在周的宗法秩序被打破了。為了重置天人關系，戰(zhàn)國至魏晉，人們熱情地討論天文，提出了幾種宇宙模式(1)房玄齡等撰《晉書·天文志上》云：“天體。古言天者有三家，一曰蓋天，二曰宣夜，三曰渾天。”主張?zhí)靾A地方的蓋天說見載于《周髀算經》，傳自周公，成書于戰(zhàn)國。宣夜之書亡，存漢秘書郎郗萌記先師之言，謂“日月眾星，自然浮生虛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須氣焉”。渾天說主張“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其說肇端于西漢落下閎，體系形成于東漢張衡。漢靈帝時，蔡邕上書言“惟渾天近得其情”。中華書局，1974年，第279頁。。盤古故事本來是對渾天說的解釋，幾經拓展，最后把盤古塑造成了宇宙精神和圣賢精神的代表，盤古成為天人合一的象征。

一、盤古生長與獨化自強精神

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引東吳太常卿徐整《三五歷記》云：

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數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故天去地九萬里。(2)歐陽詢：《藝文類聚》，中華書局，1982年，第2-3頁。

“雞子”之喻，來自渾天說?！堕_元占經》引張衡《渾儀注》云：“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內，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燹D如車轂之運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3)瞿曇悉達：《開元占經》，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3頁。宏大無邊的天體被想象成為一顆如同雞蛋的宇宙蛋，大地如同蛋黃，位居宇宙中央。雞蛋孵出小雞，宇宙蛋孵出盤古。對于這種奇妙想象的來源，饒宗頤以為，渾天說的雞子之喻與印度婆羅門安荼論典籍之神卵金胎說不無關系(4)饒宗頤：《安荼論與吳晉間之宇宙觀》，《梵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1頁。。劉長東從落下閎族屬入手，將渾天說之蛋形宇宙觀追源到狄、巴族的卵生神話(5)劉長東：《落下閎的族屬之源暨渾天說、渾天儀所起源之族屬》，《四川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相比起卵生神話經落下閎轉手，才與盤古神話發(fā)生聯系，安荼論的神卵金胎說與盤古神話的雞子之喻，此二者之間的聯系是直截了當的。

對盤古神話來源的探討，本土說的主流觀點認為盤古是“盤瓠”的音轉，“盤古神話大約是吸收了南方少數民族神話盤瓠神話而改造制作成的”(6)袁珂：《中國古代神話》，華夏出版社，2006年，第26頁。。王暉認為盤古是薄姑、蒲姑、蕃吾之音轉，皆由上古土地神“亳”音變而成。盤古從土地神這個源頭獲得了迅速生長擴大、孕育世間萬物的性質(7)王暉：《盤古考源》，《歷史研究》，2002年第2期。。音轉本身的論證效果就啟人疑竇，盤瓠、薄姑的內部爭論更減弱了音轉說的可信度。閆德亮另辟蹊徑，從記錄者徐整的姓氏族屬考察入手。據《左傳·定公四年》記載，徐氏為封于魯的殷民六族之一。其后徐人建國于今徐州一帶，公元前512年，吳人滅徐，遷徐人于江南。徐整，豫章人，“作為吳人的徐整當屬偃王一系，他們根在中原”。徐整所記錄的盤古神話屬于中原神話，至今仍流傳于中原地區(qū)，其“核心區(qū)在河南桐柏縣與泌陽縣的桐柏山一帶”(8)閆德亮：《古代神話與早期民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8-19頁。。但把盤古故事歸于徐整記錄或徐人傳說，也遇到了挑戰(zhàn)。劉屹找出更早的盤古記載，曹魏黃初三年《魏大饗記殘碑》中的“起尚盤古，羅天”，認為“在東漢末確有可能已經出現了盤古傳說”(9)劉屹：《盤古神話：史料新讀》，《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1期。。從“王大饗之”“一據東西南”(10)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第1361頁。等殘句看，這屬于《禮記·月令》季秋之月王者遍祭五帝的“大饗帝”祭祀，盤古列于其中，已經成為國家祭祀的對象。

外來說也找到新證據，孫偉杰認為，孫吳時印度僧人竺律炎及月氏國優(yōu)婆塞支謙合譯的《摩登伽經》是盤古開天神話的直接源頭之一(11)孫偉杰：《六朝渾天說思想與葛洪神學宇宙論的建構》，《宗教學研究》，2016年第1期。，其“明往緣品第二”中有“自在天者，造于世界。頭以為天，足成為地；目為日月，腹為虛空，發(fā)為草木；流淚成河，眾骨為山，大小便利，盡成于海”。自在天，梵名摩醯首羅，具有生發(fā)、維持和融化三個主要屬性，衍化為印度教中一體三分的梵天(Brahma，創(chuàng)造者)、毗濕奴(Vishnu，維護者)和濕婆(瑪亥希Mahesh，毀滅者)三相神。自在天的屬性與盤古確有相似之處。

盤古自我獨化，一日九變，日長一丈，生長了一萬八千歲不死，長高到九萬里不停，生長無極限。盤古的成長就是宇宙的成長，盤古的高度就是宇宙的高度，盤古自強不息的精神就是宇宙精神。在盤古的世界里，我即天地，天地即我，“首極東西，足極東西，左手極南，右手極北，開目成晝，合目成夜，呼為暑，吸為寒，吹氣成風云，叱聲為雷霆”(唐釋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四二引《三五歷》)。人與物融洽無間，威力巨大無比。這種存在方式就是《莊子·天地》所說“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的渾沌氏之術，也是郭象稱為自存、自足、自生、自為的獨化術(12)《莊子·大宗師》：“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郭象注：“卓者，獨化之謂也。夫相因之功，莫若獨化之至也。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獨化也。人皆以天為父，故晝夜之變，寒暑之節(jié)，猶不敢惡，隨天安之。況乎卓爾獨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既任之，則死生變化，惟命之從也?！薄肚f子·知北游》被衣行歌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郭象注：“獨化者也?！?。道家關于天地性質的論述與盤古一致?！兜赖陆洝返谄哒拢骸疤扉L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薄安蛔陨笔翘斓氐男再|，“后其身”“外其身”“無私”是圣人效法天地的行為。盤古之生就是天地之生，二者是一體的。因為盤古的生長是無意識的，屬于自然行為，故也可以說是后身、外身和無私的?！读凶印ぬ烊稹氛撟匀恢朗恰吧镎卟簧?，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盤古即自然之別名，他不停地生長，完全是內在生命力的廓張，無心于生成外物，其成長也沒有借助任何外在的力量，體現出“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的特點。

二、盤古開辟與純化自新精神

盤古本為宇宙的神格化身，但世人更喜歡富有人性的盤古。南朝梁任昉《述異記》云：

吳楚間說：盤古氏夫妻，陰陽之始也。今南海有盤古氏墓，亙三百余里，俗云后人追葬盤古之魂也。桂林有盤古祠，今人祝祀。南海有盤古國，今人皆以盤古為姓。

吳楚一帶的傳說，盤古與凡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妻子。盤古夫婦婚配的故事，袁珂發(fā)現與三個故事有關聯：一是《山海經》中的弄明生白犬、白犬牝牡自配生犬戎的故事；二是《搜神記》中盤瓠殺房王、得公主為妻的故事；三是唐李冗《獨異志》所記女媧兄妹婚配的故事(13)袁珂：《古神話選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3-14頁。。在河南桐柏山一帶流傳的盤古故事中，盤古的妻子或為女媧，或為玉帝的三女兒。盤古的兒子有八個，長大后分治八方(14)閆德亮：《古代神話與早期民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8-19頁。?！妒霎愑洝匪d南海一帶的人民，以盤古為姓，自認為是盤古的后代，建有盤古墓，保持對盤古的祭祀。給神仙安一個家，這是中國民間故事的套路和特色。有了家，盤古就從一個自然神轉變成一個受人間道德約束的男人。一個男人要承擔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必須要有自己的事業(yè)。盤古的事業(yè)是開天辟地。明末周游《開辟衍繹》第一回“盤古氏開天辟地”云：

盤古將身一伸，天即漸高，地便墜下。而天地更有相連者，左手執(zhí)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鑿開。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氣升降，清者上為天，濁者下為地，自是混沌開矣。

這個盤古故事的新鮮處就是工具的使用。盤古干的雖是開天辟地的偉大事業(yè)，但使用的工具與世間男子日常使用的工具沒有差別，就是斧子、鑿子。這樣的故事當然會讓聽眾很有代入感。至于斧鑿哪里來，民間故事也有答案。耿寶山整理的河南西華盤古故事說：“金氣之精變巨斧，木氣之精斧柯變。水氣之精結鴻蒙，火氣之精成烈焰?！?15)耿寶山：《盤古與女媧·經歌篇》，人民日報出版社，2016年，第2頁。五行之氣完滿解釋了斧子與斧把的來歷。

盤古本來就是宇宙，他用斧子劈出什么？故事中所講似乎是劈開天地。實際上，盤古是辟出一個人來?！度鍤v紀》中提到盤古“一日九變”，而唐釋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四十二引三國吳韋昭《同記》(16)《同記》，劉屹校正為《洞紀》。劉屹：《盤古神話：史料新讀》，《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1期。云：“世俗相傳為：盤古一日七十化，覆為天，偃為地，八萬歲乃死?！碧?、地只是盤古所變二相，盤古一日九變、七十化，每天要變出很多相來，一直變了八萬年，最終變出的是什么呢？是人。中國古代講變化的故事，如女媧七十化，孫悟空七十二變，最終都是變成人，人形人性是宇宙演化的最終結果。盤古開辟，砍掉的是丑陋粗劣的東西，分開有生命的肉體與無生命的巖石，雕琢出人類最完美的形象。盤古開辟，開辟的是人類的文明之路，是把人類從自然中分離出來。這條道路非常艱險，失敗就意味著死亡?！肚f子·應帝王》有渾沌鑿竅的故事：“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下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砧徱桓[，七日而渾沌死?！睖嗐缂醋匀幻擅粒徃[即文明自覺?！读凶印ぬ烊稹贩Q渾沌狀態(tài)為“渾淪”：“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边@種事物的狀態(tài)全在內部壯大，隔絕對外界的感知，“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蹲髠鳌の墓四辍防砥涑鎏幮再|，以“渾敦”為四兇之一，“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丑類惡物，頑嚚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投諸四裔，可御螭魅?！渡胶＝洝の魃饺洝芬詼喍貫樯耢`：“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黃，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湯谷。有神焉(17)“焉”，《文選·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李善注及《初學記》引作“鳥”?！渡癞惤洝の骰慕洝芬詾闇嗐缒巳疇罨蛩屏`的獸類：“昆侖西有獸焉，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羆而無爪，有目而不見，行不開，有兩耳而不聞，有人知性，有腹無五藏，有腸直而不旋，食徑過。人有德行而往抵觸之，有兇德則往依憑之?！?，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面目，是識歌舞，實惟帝江也?！痹诟鞣N描述中，“渾沌無面目”是最典型的面貌特征。強占吞沒，不講禮讓，與壞蛋為伍，是最典型的性格特征。渾沌借外力鑿竅，導致死亡。莊子不反對鑿竅，但主張自我獨化，贊賞化繭成蝶的自覺，反對外力強行開辟。盤古是自我開辟，代表成功突破的文明。

從盤古朝自己動斧、鑿而成人的經過看，人類的文明道路，是一條不斷自我檢查、自我切割的道路。儒家以為行此道要克己復禮?！蹲髠鳌ふ压辍贰爸倌嵩唬汗乓灿兄荆骸思簭投Y，仁也?！派圃?！”克己復禮，掌握住自己，不受欲望的誘惑。真正的力量首先發(fā)自內心，心勝則興，心敗則衰。這是古人體會出來的文明之路，后世君子只有沿著這條道路走，才是走正道。故顏淵問仁，孔子的回答是：“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克制自我，雕琢自我，讓自我純化，拋棄非我的一切東西，有痛苦、有風險，但這是成人的必由之途。《荀子·性惡》云：“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后正，得禮義然后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自然性雜亂粗糲，必待禮法斧鑿，方得成就精致有序的人性。道家以為行此道要離形去知?！肚f子·大宗師》有女偊教卜梁倚學圣人之道：“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從外天下到外物、外生，切除多余的東西，最終清明洞徹，自我覺悟。心守靜虛，超脫主觀貪念，達到以物觀物，進入物之本真，覺知客觀存在的全體，才能以心合道，實現天人相通。我還是那個我，但經過了雕琢，掌握了自我，達到了 “既雕既琢，復歸于素樸”(《莊子·山木》)的最高境界。

三、盤古垂死化身與無私奉獻精神

關于盤古垂死化身的多種記述，大同小異。其化身主要分為天象、地理、人物、禽獸、植物等?！独[史》卷一引三國吳徐整《五運歷年紀》云：

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膚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

唐釋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四二引《三五歷》，對于盤古所化時間、空間、萬物有不同于他人的說法：

盤古死，頭為甲，喉為乙，肩為丙，心為丁，膽為戊，脾為己，脅為庚，肺為辛，腎為壬，足為癸。目為日月，髭為星辰，眉為斗樞，九竅為九州島，乳為昆侖，膝為南岳，股為太山。尻為魚鱉，手為飛鳥，爪為龜龍，骨為金銀，發(fā)為草木，毫毛為鳧鴨，齒為玉石。汗為雨水，大腸為江海，小腸為淮泗，膀胱為百川，面輪為洞庭。

南朝梁任昉《述異記》以盤古氏為“天地萬物之祖”，其盤古條文引用了多種關于盤古的描述(18)劉屹懷疑《述異記》關于盤古垂死化身記載的真實性，以為當出自對中唐時期《灌畦暇語》的改造。劉屹：《盤古神話：史料新讀》，《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1期。，不但盤古的肉體能變化為宇宙山川動物植物，而且盤古的動作、情緒、氣息等都能化生萬物：

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fā)為草木。秦漢間俗說：盤古氏頭為東岳，腹為中岳，左臂為南岳，右臂為北岳，足為西岳。先儒說：盤古氏泣為江河，氣為風，聲為雷，目瞳為電。古說：盤古氏喜為晴，怒為陰。

《云笈七簽》卷五十六引唐·無名氏《元氣論》強調了人類的化生：

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以其首黑，謂之黔首，亦曰黔黎。其下品者，名為蒼頭。今人自名稱黑頭蟲也，或為裸蟲，蓋盤古之后，三皇之前，皆裸形焉。

像渾沌、盤古這樣的巨無霸卻因為“日鑿一竅”而死，有些不可思議。盤古開天辟地，將個我與世界分離，是自成，也是自毀。從自毀角度看，盤古的肉體與靈魂都完全解散了；從自成角度看，盤古之死，代表人化自然的實現。從消極角度理解，盤古不能掌握自我，回到與道合一的狀態(tài)，就不能駕馭巨大的力量。《列子·仲尼》提到西周宣王時代的公儀伯“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卻以力聞于諸侯，引起人們的疑慮。公儀伯解釋說：“今臣之名聞于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于負其力者乎？”這個“負其力”與“用其力”的區(qū)別，也可以用來解釋巨人盤古倒下的原因，“用其力”才能掌握住自己，不受欲望的誘惑。真正的力量首先發(fā)自內心，心勝則興，心敗則衰。人有多重身份，自由自然身份是先天第一身份，功利身份是后天角色身份。君子不器，生而自由，只有突破后天角色限定，超越自我，才能優(yōu)游于大自然的生命節(jié)奏中。盤古“負其力”，最后被自己的力氣壓垮了。

從積極角度理解，沒有死亡就沒有樂土，只有神靈死去，人才會真正誕生。心中只有自己的人，其死亡就表示一切都煙消云散。而把自我生命融入到族群生命中去的人，其個體的死亡只是意味著他所有的人生價值都已經轉化到族群生命中了。這是一種無私奉獻的精神境界，是盤古垂死化身的生命境界，歷史上的圣賢都行走在通向這種境界的路途中。在《山海經》中，許多圣地樂土都是埋葬有圣人的地方，在這里，鸞鳥自歌，鳳鳥自舞。如《海外西經》大樂之野是夏啟乘龍登天的地方：

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儛《九代》，乘兩龍，云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huán)，佩玉璜。在大運山北。一曰大遺之野。

《海內經》都廣之野葬有后稷：

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靈壽實華，草木所聚。爰有百獸，相群爰處。此草也，冬夏不死。

圣人雖死，其生命意志貫徹于樂土的山川樹木、花鳥蟲魚中，將蠻荒提升為人類文明的中心。盤古雖死，其血肉精魂仍充滿宇宙。其生命解散，不僅提升了整個宇宙的生命境界，而且在獨化膨脹之外，尋得了一條陰陽互補的進化道路。因為明白了死亡不可避免，人的生命價值越來越受到重視。生命是有極限的。盤古不能一直長高，肥胖巨大的身體會導致臟器衰竭；也不能永恒存在，復雜系統(tǒng)無法避免紊亂，膨大細胞會自己脹破死亡。這些生命枷鎖不能以技術手段打開以前，人類應慎重對待死亡，不輕易觸碰極限。自然有不足，天地會毀壞，著眼于客體世界的變化過程，就會看到萬物相斥亦相生，只要因勢利導，人力可代天工，世界會朝著人類希望的方向前進。儒家為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禮記·三年問》)，“因殺以制節(jié)”(《禮記·喪服四制》)；墨家以為厚葬久喪，“不可以富貧眾寡，定危治亂”，故主張節(jié)葬節(jié)喪(《墨子·節(jié)葬下》)。《莊子·齊物論》云：“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泵髅靼装椎鼗钪粌H意識到生命極限，還要想辦法超越生命極限。不能麻木等死，而要努力把握自己的命運。生與死雖截然相反，卻又是一體之兩面?！肮噬莆嵘?，乃所以善吾死也”(《莊子·大宗師》)。逝者雖往，精神猶存。尊重死者，固不必厚葬久喪，卻也不能視同垃圾。文明的發(fā)生從思考死亡開始，文明的傳承在祭奠死者中延續(xù)。

總之，盤古故事，其宇宙創(chuàng)生有來自印度的成分，其自我雕琢有來自傳統(tǒng)的成分，其婚姻道德有來自民間的成分，當這些成分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盤古形象的時候，盤古就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形象代表。其中獨化自強的宇宙精神與純化自新的人類精神，二者構成盤古形象兩個方向的張力，最終由無私奉獻精神調和，使宇宙生命與個我生命緊密聯結，宇宙是個我之歸宿，個我的雕琢是宇宙健康發(fā)展的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