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紅 敏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一地有一地之山水,一地有一地之土風。各地文化與風土的差異,是地域、民族、文化以及宗教信仰等諸多因素作用的結(jié)果。這種文化與風俗的差異造成了中華文化和文學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人生于其間,性格受山水與土風影響,詩文呈現(xiàn)出地域特色,“言出而為詩,一原于人情之真;聲發(fā)而為歌,皆本于土風之素。方其未有詩與歌也,豈無言若聲哉?尚而擊壤康衢之謠,降而越棹謳楚舂相,情有感發(fā),流自性真。又若遼交涼薊,生而殊言;青越函胡,聲亦各異。于是有唐儉、魏狹、衛(wèi)靡、鄭淫。蓋有得于天地之自然,莫之為而為之者矣”(1)王沂:《伊濱集》卷16《隱軒詩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受天地自然差異之影響,文風也因之而不同,這已成為古代文論家的共識,所謂“西北之音慷慨,東南之音柔婉。蓋昔人所謂系水土之風氣而先王律之以中聲者,惟其慷慨而不入于猛,柔婉而不鄰于悲,斯其為中聲焉已矣。若其音之出于風土之固然,則未有能相易者也。故其陳之則足以觀其風,其歌之則足以貢其俗。后之言詩者不知其出于風土之固然,而惟恐其妝綴之不工。故東南之音,有厭其弱而力為慷慨;西北之音,有病其急而強為柔婉。如優(yōu)伶之相閧,老少子女,雜然迭進,要非本來面目,君子譏焉”(2)唐順之:《荊川先生文集》卷10《東川子詩序》,《四部叢刊》影印明萬歷刊本。??犊腿嵬袷俏鞅焙蜄|南地域不同的本色,這種本色很難改變。西北地區(qū)慷慨尚氣節(jié),多赳赳武夫,粗獷尚勇,文人也豪邁尚氣;東南地區(qū)風氣柔婉,文士多雅儒。凡此,皆風俗風氣使然。
一
和前代相比,元代的地理疆域向北大為擴展,長城以北從白山黑水到呼倫貝爾草原的廣袤土地都被納入其版圖。與之相伴隨,政治、文化的中心也開始自中原(古代北方文化的核心區(qū))向北轉(zhuǎn)移,今北京(元大都)的中心地位逐步確立,多民族文人群體產(chǎn)生,宗教信仰多元。在北方草原文化、西域商業(yè)文化與中原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交匯與融合的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元代文學所表現(xiàn)出的社會審美意識、文學觀念及其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形式和風格等方面出現(xiàn)了一系列新的變化,文人活動和文學格局也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
從1234年元滅金統(tǒng)一北方,至1279年南宋徹底滅亡,蒙古族結(jié)束了宋、金政權(quán)的分裂,完成了統(tǒng)一,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版圖最大的全國性統(tǒng)一政權(quán)。蒙古滅金統(tǒng)一北方至滅南宋統(tǒng)一全國以前,由于宋金長期南北隔絕,聲教不通,加之士風之不同,地理之差異,“南北分裂,元氣間斷,太音不全”,南北文人學術(shù)背景與詩文取法對象各不相同,北方承金而來與南方承宋而發(fā)展,差別比以往更為顯著,形成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一南一北,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發(fā)展與流傳。雖然元朝完成了地域上的統(tǒng)一,但文化和文學上南北真正地開始交融,始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世祖命程鉅夫前往江南訪賢(3)程鉅夫江南求賢之事,《元史·世祖本紀》及程鉅夫本傳皆有記載,本傳所載為至元二十四年,與《世祖本紀》所載至元二十三年時間稍異,所載事情經(jīng)過也更詳細。,在國家政策的介入下,南士北來,南北文士才真正地交流和融合。在這期間,雖南北統(tǒng)一,舟車大同,但文化和文學的發(fā)展基本上還是各守畛域,南北處于游離狀態(tài)。對于元統(tǒng)一全國之后這十年時間的元代文學,如胡適所言:“文化上的分裂依舊存在。南方仍是中國古文化的避難地,種族上沒有起什么大變化,所以文化上也沒有大變化。北方就不同了……民族的遷徙和人種的混合又發(fā)生了無數(shù)的變化。若從中國舊文明的上面看起來,北方自然不如南方了:中國哲學的中心和舊文學的中心,從此以后,永不在長江流域以北了。”(4)胡適:《中國文學史》,中華書局,1998年,第124─125頁。南方學術(shù)繼承傳統(tǒng),沒有受到其他文化的沖擊,因而更純正。北方學術(shù)和文學在草原游牧文化和西域商業(yè)文化的合力沖擊之下,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形成了北方所特有的多樣化風格。近代吳梅曾這樣評價元初南北文學代表性的作家:“予惟有元之文,分南北二宗。北宗以元裕之為圭臬,輔之者為郝伯常、楊煥然,其接武而興者,則有劉夢吉、王仲謀、姚端甫、馬伯庸、盧處道、許可用。南宗又分兩派:在江右者倡于吳幼清,而其后虞伯生、揭曼碩、歐陽元功卓然為大家;浙東之在鄞者,戴帥初、任叔實、袁伯常(伯長),在婺者則有許益之、吳立夫、黃晉卿、柳道傳、吳正傳?!?5)吳梅,柳存仁,柯敦伯:《中國大文學史》,下,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609頁。地域上有南北之分,文學上也各有不同。
元初北方文化是北方各民族融合的產(chǎn)物。在蒙古入主中原之前,北中國已然經(jīng)歷了契丹族建立的遼和女真族建立的金共三百多年的統(tǒng)治。在這三百年期間,契丹、女真、漢族等各族文化對立、沖突、交流、融合。蒙古、色目人大量進入中原,他們學習中原漢文化,提升了自身的漢文化水平,并保持著本民族的鮮明個性,漢族文人在與他們交往的同時,兼收并蓄,吸收和學習了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精髓,推動了南北文化的涵化融合。由此,元代文學在民族大沖突、大融合的過程中形成了盛世文風,出現(xiàn)了文學繁榮。可以說,元代的文化和文學,是多民族士人、南北文人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共同創(chuàng)造的,是多民族文化長期并存秩序的一個順應和調(diào)適的結(jié)果。正如李治安所說:“元代多元文化體系內(nèi)的交流影響,并不局限為文化的單向變動,而是蒙、漢、色目三種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涵化’,所謂‘涵化’就是涵容浸化、互動影響的意思,就是蒙、漢、色目三種不同文化相互影響。”(6)李治安:《元代漢人受蒙古文化影響考述》,《歷史研究》,2009年第1期。所以,元代的北方文化,無疑是一種與以往時期不同的北方文化,與南方文化的差異當然也就更為明顯。
元初北方文壇大多以原金源文士為主,詩文風格仍是沿襲金代之風,“金之亡,一時儒先猶秉舊聞于感慨窮困之際,不改其度,出語若一,故中統(tǒng)、至元間皆昔時之緒余”(7)袁桷:《清容居士集》卷21《樂侍郎詩集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如郝經(jīng)、劉秉忠、楊果、劉因、王磐、姚樞、許衡、姚燧、王構(gòu)、閻復、王惲等,他們多少都曾直接或間接的師法元好問,“北方之學,變于元初。自遺山以風雅開宗,蘇門以理學探本。一時才俊之士,肆意文章,如初陽始升,春卉方茁,宜其風尚之日趣于盛也”(8)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444頁。。其中“遺山以風雅開宗”即指在元好問的培養(yǎng)和影響下,一批文人成長起來,他們以“雄剛古邃”為風尚,粗獷豪邁之習較重。其中郝經(jīng)和劉因乃元初北方文壇之大宗,其后又有盧摯、張之翰、滕安上、宋褧等人,他們的詩文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中統(tǒng)、大德前后北方文壇的繁榮。
郝經(jīng)和元好問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元好問受業(yè)于郝經(jīng)的祖父郝天挺,郝經(jīng)又是元好問的學生,郝經(jīng)的學術(shù)與詩文風格及文學主張深受元好問影響,“理性得之江漢趙復,法度得之遺山元好問。而獨申己見,左右逢源”(9)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陶自悅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明正德二年李翰刻本。。郝經(jīng)詩文雄奇豪邁,陽剛勁健的風格,顯然也是元好問所追求的。不過,他的學術(shù)基礎雖然是尊奉傳統(tǒng)儒學的北方學術(shù),但又接受了南儒江漢先生趙復所傳南方的朱熹理學,因而文學理論有理學痕跡。郝經(jīng)詩文兼善,文章多以議論為主,也以議論見長?!对贰繁緜鞲爬ê陆?jīng)散文的特點為“豐蔚豪宕”,其《東師議》《班師議》等文,深受宋代策論文章的影響,雄辯滔滔,深入淺出,層層推進,不僅非常有見解,而且論述透辟犀利,氣勢奪人,正如四庫館臣所評:“其文雅健雄深,無宋末膚廓之習。其詩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與其師元好問可以雁行?!逼湮娘L雖與元氏相近,但因時代和處境以及學問根基和個性的不同,又區(qū)別于元氏長于記事的文章風格,而是“汪洋滂沛,如大河東注,一瀉千里;抑揚起伏,如太行諸峰,層見疊出”(10)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陳鳳梧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明正德二年李翰刻本。。郝經(jīng)這類論說文有蘇軾策論之風,氣勢充盈,辭彩豐潤;又有《戰(zhàn)國策》雄辯之氣,縱橫捭闔,跌宕起伏,層層逼近。其鋪張揚厲、議論設譬有類《莊子》,馳騁想象,聯(lián)想出奇,故歷來受人稱賞。不過,郝經(jīng)散文中的佳篇多在亭臺記和碑志傳狀兩類,如《萬卷樓記》《臨漪亭記》《橫翠樓記》《北風亭記》等亭臺記,《遺山先生墓銘》《許鄭總管趙侯述先碑銘》《先妣行狀》《喬千戶行狀》等碑志傳狀。其寫景則渾然一體、遠韻高清;記人則有聲有色、惟妙惟肖,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郝經(jīng)詩歌的主要成就是律詩和歌詩,以翰林侍讀學士使宋為界,詩文風格有明顯的不同。郝經(jīng)的歌詩代表作有《白溝行》《賢臺行》《聽角行》《懷素青簾斗將二帖歌》《入燕行》《北嶺行》《化城行》《青城行》《汝南行》《李豐亭》等,以古體詩為主,以懷古、議論之類內(nèi)容居多,風格豪壯奇崛,縱恣雄放。郝經(jīng)各體詩中成就最高的是多作于后期使宋羈留期間的律詩,含蓄蒼涼,清新工潤。
作為元初北方理學家和著名詩人,劉因仰慕元好問,有詩云:“晚生恨不見遺山,每誦歌詩必慨然。”(11)劉因:《靜修集》卷11《跋遺山墨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詩歌風格和理論均受其影響,“劉因的論詩見解基本上繼承了元好問的論詩主張,實際上是提倡詩要有風骨,要高古,要富有沉郁悲壯和清剛勁健之氣”(12)鄧紹基:《元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407頁。。作為理學大家的劉因,詩歌風格并非僅僅敦厚和雅正,他生長北方,受地域文化的影響,又沿襲元氏詩風,“詩才超卓,多豪邁不羈之氣”(13)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129頁。。其河朔清剛之風,豪邁不羈之氣顯然是來自元好問的風格。劉因作為元初北方著名的儒學大家,其詩歌多感物興懷之作,寄托深慨,清雅峻潔;也有奇崛之作,大氣磅礴。作為一位不乏生活情趣的理學家,他的詩歌往往新鮮活潑,富有情趣與理趣,詩風真率自然而沖澹閑婉。劉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和影響在當時要高于郝經(jīng),為元初北方中州詩人之首。邾經(jīng)有詩這樣評價:“我朝詩派繼中州,氣節(jié)首推劉靜修。”明代李東陽也指出劉因在元代詩壇的地位:“極元之選,惟劉靜修、虞伯生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軒輊?!?14)李東陽:《李東陽集》,第三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503頁。劉因散文成就不如其詩,為文有意追求清剛之氣,如《清苑尹耶律公遺愛碑》《孝子田君墓表》《易州太守郭君墓志銘》等碑記傳志等文,敘述簡潔明了,很能顯示其敘事寫人功夫。
另外,“蘇門以理學探本”,是指忽必烈藩府中以理學家許衡、姚樞為代表的蘇門之學(因許衡講學蘇門山而得名),這是元初影響最大的學術(shù)流派。許衡之后,性理之學雖無嗣響,文章家卻歷歷有人,其弟子如姚燧、暢師文、泰不華、孛術(shù)魯翀等,皆為代表,其中姚燧被尊為“一代文宗”。姚燧和元明善在當時北方文壇影響較大,近人錢基博論當時北方之文學云:“文宗韓以矯蘇,詩反黃以為唐,蘄于積健為雄,反宋入唐,而姚燧、元明善為之宗盟?!?15)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中華書局,1993年整理本,第757頁。姚燧的伯父姚樞,乃蘇門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又是蘇門大儒許衡的學生,“燧之學有得于許衡,由窮理致知,反躬實踐,為世名儒”(16)脫脫:《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第4059頁。。雖然是理學大師許衡的弟子,但姚燧并不以理學名世,“燧雖受學于許衡,而文章則過衡遠甚”,其詩文在整個元代都堪稱大家。在元世祖忽必烈時期,他們的詩文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中統(tǒng)、大德前后北方文壇的繁榮,使北方文壇的創(chuàng)作進入繁盛期。
當然,元初北方文士郝經(jīng)、劉秉忠、楊果、劉因、王磐、姚樞、許衡、姚燧、王構(gòu)、閻復、王惲等文士,除劉因不愿出仕元朝外,其他文士均在忽必烈藩府時期或者元立國之后為朝廷所用,志在治國行道。1252年忽必烈在金蓮川設立藩府,招攬藩府舊臣及四方文學和經(jīng)濟之士,用心經(jīng)營漠南事業(yè)。在此背景下,忽必烈金蓮川藩府文人群體逐漸形成。藩府中人才濟濟,均是來自不同地域,在各自領(lǐng)域頗有影響的精英,包括精通儒學的漢族文士以及蒙古人、畏兀兒人、色目人、女真人等漢文化造詣很高的非漢族謀臣,從四面八方而來,于忽必烈幕府和諧地并存共生。隨著元朝的建立,藩府文人進入翰林國史院、集賢院等文化機構(gòu),他們各自獨具特色的文化習慣和通達開放的文化觀念對元代文人影響也頗為深遠。由于他們在元朝政治上的地位,強烈的入世精神,詩文均表現(xiàn)出對社會現(xiàn)實極強的關(guān)注。他們作為元初北方文壇的代表,詩文風格和審美風尚自然會對元代文壇格局產(chǎn)生持續(xù)而又深遠的影響。“中州隔絕,困于戎馬,風聲氣習,多有得于蘇氏之遺,其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國朝廣大,曠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渾之氣以為文者,則有姚文公其人。其為言不盡同于古人,而伉健雄偉何可及也。繼而作者豈不瞠然其后矣乎”(17)虞集:《雍虞先生道園類稿》卷18《劉桂隱存稿序》,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元人文集珍本叢刊本。!元之前期,北方詩文大家劉因、姚燧以及盧摯、王惲等一批人,地位很高,影響很大。姚燧、盧摯、張之翰都在朝為官,其后又南下做官,北方文風開始影響南方文壇,南北文風開始交匯、交流、交融。
二
雖政治上北方為強勢,但從學術(shù)與文學來看,則南方為強勢,江、浙、贛文學發(fā)達。在南方文壇,其一是江西文派,以吳澄為代表,主要有虞集、揭傒斯、歐陽玄等文士。江西詩派這一時期主要人物有降元的南宋官員方回等人。方回入元為建德路總管,罷官后居留杭州十多年時間,他性格豪縱,喜獎掖后進,交游廣泛,在元初江浙遺老中,是一個極為活躍的中心人物,因而在其周圍形成了一個以“江西”詩風為主的詩人群體。其中,有的直接受教于方回,屬于方回弟子;有的僅是旨趣契合,與其詩風相近。在江西廬陵,宋末著名文學批評家劉辰翁和他的兒子劉將孫以及弟子趙文,還有龍仁夫、劉岳申、劉詵等依然活躍,以劉將孫詩文創(chuàng)作成就最為突出。他們張揚主體意識,理論上強調(diào)師心獨創(chuàng),以“奇崛”為風尚,創(chuàng)作上求奇求新。其二是浙江文派,在南宋古都杭州,詩學一直極為興盛。宋亡元興,此處仍活躍著為數(shù)眾多的詩人、詩論家,其中以來自浙江湖州的趙孟頫為代表,“東南倡自趙松雪,而袁清容、鄧善之、貢云林輩從而和之。時際承平,盡洗宋、金余習,而詩學為之一變”(18)顧嗣立:《寒廳詩話》,《清詩話》,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頁。。趙孟頫以其超群出眾之才為元初東南詩壇之宗主。還有隱逸詩人仇遠、白珽、黃庚等人,流風遺韻,影響深遠。浙江文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宗唐,仇遠曾云:“近體吾主于唐,古體吾主于《選》?!?19)方鳳:《方鳳集·仇仁父詩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4頁。這句話被后人認為是對這一時期具有共性的詩學主張的較好概括。告別宋調(diào),回歸唐音,這一詩風潮流,在元前期是南北呼應、異地同調(diào)的。還有處于仕隱之間的浙東文化中心——四明(慶元),以宋亡之后隱居于家鄉(xiāng)四明鄞縣的王應麟為首,其關(guān)注點不在文學而在學術(shù),主要成就在經(jīng)學和史學上,以保存故國文獻為己任,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并沒有刻意為之。王應麟的弟子,著名者有舒岳祥、戴表元、胡三省等人,他們?nèi)朐笕〉昧撕芨叩膭?chuàng)作成就。舒岳祥為元初儒學大師,戴表元是元初南方詩文大家,戴表元的弟子袁桷北上,入仕元朝,發(fā)揚光大了其師戴表元和自己的文學主張。其三是一大批成為“遺儒”的文人們,較著名的有鄭思肖、謝翱、謝枋得、汪元量、唐鈺、林景熙、鄭樸翁、蕭立之、文及翁等。如謝翱,乃是抗元名士,曾為文天祥咨議參軍,宋亡后避地浙東,寫了著名的《登西臺拗哭記》,悼念文天祥。鄭思肖,宋朝時“其上進仕于吳,宋亡,遂客吳下”。元朝建立后,改名為“思肖”,字所南,名、字皆寓忠于趙宋故國的深意?!疤m花無土”、“鐵函心史”都和他有關(guān),鄭思肖擅長畫蘭,但畫蘭不畫土,根露于外,原因是“地為番人奪去”,而且曾自題其詩為《心史》,并封以鐵函,藏于蘇州承天寺井中,以表其心。汪元量“侍三宮于燕邸,從幼主于龍荒”。家鉉翁于三宮北遷之時,“率故臣迎謁,伏地流涕”。番僧楊璉真伽發(fā)掘南宋六陵,唐鈺、林景熙與鄭樸翁等一批遺民冒著生命危險自發(fā)地掩埋宋帝骸骨。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沉痛的故國之思、民族之憂、興亡之感以及濃重的滄桑感。其他如龔開、吳渭、方鳳、吳思齊、周密、張炎、蔣捷、王沂孫、王易簡、馮應瑞、唐藝孫、呂同老、李彭老、陳恕可、趙汝鈉、李居仁、仇遠等遺民故老則以群體唱和吟詠、隱逸高蹈的行為方式進行消極反抗,其中以月泉吟社活動較有代表性(20)參見任紅敏:《文化遮蔽下的宋元遺民及其遺民文學》,《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2年第2期。。
至元二十三年(1286)四月,元世祖為穩(wěn)定江南政局,緩和南方文士對朝廷的態(tài)度,清除南方士人的民族偏見,于是以對待藩府文士的態(tài)度命集賢學士、行臺侍御史行御史臺事程鉅夫前往江南訪賢,目的是延攬“南方耆德清望之人”(21)危素:《大元勅賜故翰林學士承旨贈光祿大夫大司徒柱國追封楚國公謚文憲程公巨夫神道碑銘》,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7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南方名儒、名士多在延攬之列,其中多辭章之士。程鉅夫此次所薦江南文士有趙孟頫、葉李、余恁、萬一鶚、張伯淳、胡夢魁、曾晞顏、孔洙、曾沖子、凌時中、包鑄、何夢桂、楊應奎、范烯文、方逢振、楊伯大等20余人。于是,南方俊杰之士隨程鉅夫舉薦紛紛北上,出仕元廷,多任職于翰林國史院和奎章閣,歐陽玄《雍虞公文序》談當時館閣中情況說:“皇元混一之初,金宋舊儒,布列館閣。然其文氣高者崛強,下者委靡,時見舊習。承平日久,四方俊彥,萃于京師,笙鏞相宣,風雅迭倡?!?22)朱存理:《珊瑚木難》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由此,南北文壇隔絕的局面被打破,南北文風開始融合,并改變了當時文風。其中趙宋宗室的趙孟頫是主要人物,還有理學家、文章家和文論家吳澄,以及鄧文原、任士林、張伯淳、尹廷高、黃玠等。他們仕元北上,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以江南詩風為底色,進而適應元初南北文風融合的趨勢,引導了元中期臺閣詩風。他們推動了元代文壇的南北互動,在南北文風的整合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趙孟頫作為推動南北文化融合過程中的關(guān)鍵人物,不僅詩文書畫無一不精,而且藝文造詣無人能及,是元代文化的標志性人物。尤其是他以宋皇族后裔的身份入仕蒙元,聳動朝野。趙孟頫以他在文學和藝術(shù)上風流儒雅的魅力影響了南北文人,推動了南北文化的交融,成為元代南北文風交融的先導。
趙孟頫書法、繪畫冠絕一時,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應召與葉李、吳澄、袁桷等北上仕元。出仕元廷之后,官至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封魏國公,謚文敏。趙孟頫作為故宋宗室子孫仕元,心頭自然有太多不可為人道的難言之隱,但他早有出仕之意,這一點,從他的一些詩詞中能體會到。早在至元十三、十四年,元世祖已兩次派人江南搜訪遺賢,但趙孟頫均推辭不就;至元十九年,已經(jīng)仕于江浙的好友夾谷之奇援引他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他依然辭而未就。但他又在寫給夾谷之奇的詩“青青蕙蘭花,含英在中林。春風不披拂,胡能見幽心”(23)趙孟頫:《松雪齋集》卷2《贈別夾谷公》,西泠印社,2010年,第21頁。中用“香草美人”手法自況,表明自己不忍老于山林之中。趙孟頫到大都之后,與李孟、徐琰、周馳、田衍、閻復等北方地域的士大夫交往密切,常詩文往來。趙孟頫才學人品風流,與他們詩詞唱和酬答,自然互相切磋詩文,南方詩文風格開始向北方文壇滲透。趙孟頫認為:“由古及今,各自名家,或以清澹稱,或以雄深著,或尚古怪,或貴麗密,或舂容乎大篇,或收斂于短韻,不可悉舉。而人之好惡不同,欲以一人之為求合于眾,豈不誠難工哉!”(24)趙孟頫:《松雪齋集》卷6《南山樵吟序》,西泠印社,2010年,第162頁。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能打破門戶之見,吸取各家之長,兼采眾體,上追風騷,熔鑄漢魏晉唐又有創(chuàng)新變化,形成了與眾不同的風格——平淡自然、含蓄婉約、清和雅麗。當時,南北詩壇均有著共同的“宗唐復古”傾向,恢復詩歌風雅,倡導陶、謝清新自然之風。不過因地域文化差異,北方多尊李、杜、韓的悲壯深沉高古之氣,以剛健豪宕風格為主;南方多學王、孟、韋、柳的清幽沖淡以及晚唐意韻,主要風格是清麗婉約和含蓄蘊藉。趙孟頫以他的才學魅力,獎接引掖后學的親和力,“不立崖岸、明白坦夷、始終如一”(25)楊載:《趙公行狀》,趙孟頫《趙孟頫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25頁。的人格力量,吸引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士,傳播了他的詩歌理論。他為元中葉的元詩四大家“虞、楊、范、揭”等導夫先路,使得元中期典雅平和、婉約雍容的詩風以及宗唐復古的詩學主張成為詩壇的主流。
吳澄是有元一代之理學宗師,所創(chuàng)學派稱草廬學派。他既是學者,又是文人,在元代有“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許衡,南有吳澄,所以恢宏至道,潤色鴻業(yè),有以知斯文未喪,景運方興也”(26)揭傒斯:《神道碑》,《吳文正集》附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之說。他的詩文成就也頗高,清代四庫館臣評其詩文“詞華典雅,往往斐然可觀”(27)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166《吳文正集》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吳澄的思想頗富心學色彩,其論學、論文、論詩的深刻和新鮮,在當時對北方文人帶來的沖擊更大。當時的人們似乎一時還不能理解和接受吳澄,但在震撼過后,其影響是可想而知的。
繼趙孟頫、吳澄等人之后,鄧文原(善之)、袁桷(伯長)等也自南而來,入仕元廷,為北方詩壇注入新質(zhì),影響了詩風文風的轉(zhuǎn)變。他們共同為虞集等人代表的元代清雅詩文風格的形成導夫先路。清人顧嗣立云:“至中統(tǒng)、至元而大盛;趙子昂以宋王孫入仕,風流儒雅,冠絕一時,鄧善之、袁伯長輩從而和之,而詩學又為之一變。于是虞、楊、范、揭,一時并起。至治、天歷之盛,實開于大德、延祐之間?!?28)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593頁。吳澄等帶有明顯心學傾向的南方學術(shù)北上,與北方學壇影響最大的以許衡、姚樞等為代表的蘇門理學發(fā)生了沖突。在文學方面,則表現(xiàn)為南方儒雅、寧靜和美、高蹈的文風與北方清剛豪放、清和爽朗、質(zhì)樸粗獷的詩文風氣的碰撞。到元中期延祐年間,南方之學逐漸取代了北方之學,南方文風取代北宗之文,“東南倡自趙松雪,而袁清容、鄧善之、貢云林輩從而和之,時際承平,盡洗宋金馀習,而詩學為之一變”(29)顧嗣立:《寒廳詩話》,《清詩話》,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頁。。
鄧文原詩文、書法亦佳,時與趙孟頫齊名,《四庫全書總目》稱其“學有本原,所作皆溫醇典雅。當大德、延祐之世,獨以詞林耆舊主持風氣,袁桷、貢奎左右之,操觚之士,響附景從。元之文章,于是時為極盛,文原實有獨導之功”。鄧文原北上大都入翰林時,朝廷多北方之士。他的學問和為人,贏得了北方士大夫的敬重,“中州士大夫多慕而與之交。徐文獻公琰、高文簡公克恭知公尤深。王參政巨濟素刻深,與公語亦嚴憚之,巨濟后以事系獄,自悔不用公言”?!俺兄奸愇目倒珡陀诹庞焉偎俳?,公獨見推重,凡大撰著必屬焉”?!俺勺诒?,預纂修實錄,姚文公燧、王文肅公構(gòu)并為承旨,持見不同。閱公所具稿,互有指擿,公不與辨,第令櫝藏以俟。后數(shù)日,二公取視之,皆莫能易一字”。后來“東南遺老,凋落既盡,文章之柄悉歸焉”(30)黃溍:《文獻集》卷10《鄧公神道碑》,《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他一度成為南方文人在朝中的代表。鄧文原詩文雅正雍容,和緩平靜,時人吳澄稱其“詩文淳雅,瑩潔如玉”,“詞苑代言,史館修書,悉合體制,在儒臣中聲實相副者也”(31)吳澄:《吳文正集》卷64《鄧公神道碑》,《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其辭章炳炳瑯瑯,追典誥制之作得頌雅風騷之遺。見推于同輩,傳誦于人人,知與不知,莫不膾炙其文,金石其行”(32)吳澄:《吳文正集》卷25《送鄧善之提舉江浙儒學詩序并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黃溍撰《鄧公神道碑》說他“為文精深典雅”,“詩尤簡古而麗逸”。鄧文原是元代重要的館閣文章作手,他自稱“自少好為文章,謹守繩尺”(33)鄧文原:《巴西集》卷上《翰林侍讀學士貫公文集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就現(xiàn)存文章而論,其散文成就雖不甚高,但有些篇章也還寫得溫醇典雅,如《戴祖禹墓志銘》即是代表。鄧文原與趙孟頫相交最善,二人文格皆舂容紆徐,崇尚雅正。
在趙孟頫、張伯淳、袁桷等一部分南方文士入仕元朝的帶動下,南方名士揭傒斯、柳貫、黃溍、歐陽玄、楊載、范梈等大批著名文士亦北上,有些在翰林國史院和奎章閣供職,同樣將南方的詩文理論和詩文風氣傳布到北方。元世祖中統(tǒng)二年(1261)設翰林院,至元元年(1264)又設翰林國史院。翰林國史院是元代主管國家文化事業(yè)的部門,雖屬清要機構(gòu),但在這里集中了很多元代詩文大家和學術(shù)精英,如趙孟頫、程鉅夫、留夢炎、鄭滁孫、鄭陶孫、閻復、姚燧、張養(yǎng)浩、王惲、盧摯、元明善、虞集、歐陽玄、黃溍、揭傒斯、吳澄、袁桷、鄧文原、范梈、柳貫、陳旅、貢師泰、張起巖、李好文、王沂、宋褧、張翥、馬祖常、余闕、高克恭、危素等,稱得上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這些匯聚在翰林國史院的文士,不僅來自南北各地,而且來自漢、蒙古、色目等不同民族。據(jù)日本學者山本隆義統(tǒng)計,翰林國史院中漢人、南人約占52%,蒙古、色目人約占31%,族屬不明者約占16%(34)山本隆義:《元代に於ける翰林學士院について》,《東方學》,第11輯,1955年10月,第19—28頁。。不同民族的同僚之間、南北文人之間互相影響、互相涵化,如蒙古人伯顏求學于宋進士黃坦,西域人玉元鼎學經(jīng)于南方大儒吳澄,畏兀兒學士貫云石從姚燧習古文。蒙古、色目等翰苑文臣和漢族文臣并無二致,皆風流儒雅,在公余之暇常常談古論今,切磋學問與詩藝,填詞唱曲,以至唱酬題詠與品題賞鑒風氣較為流行。如翰林院色目文臣劉沙剌班敦厚儒雅,虞集稱其“蓋公之所賦,所以激清風于古道,發(fā)大雅于儒林”(35)虞集:《道園遺稿》卷2《次韻劉伯溫送王止善員外四首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其與館閣文臣宋褧、陳旅、張雨、王沂、陳基、鄭元祐、唐兀氏余闕等多有詩文往來。又如元初標志著南北詩文風氣交匯的雪堂雅集聚會,參與者多為翰林國史院文臣,這些活動也使得蒙古、色目文人日趨風雅。
元文宗傾慕漢文化,是漢化較深的君主,于天歷二年(1329),在元大都設奎章閣學士院??麻w是國家昌明文治之所,為帝王萬機之暇讀書游藝而設,文宗“幾無一日而不御于斯”。奎章閣內(nèi)不僅收藏了各種古器物和圖籍書畫,而且匯聚了元中葉以來的文人精英,“非嘗任省、臺、翰林及名進士不得居是官”(36)揭傒斯:《送張都事序》,《全元文》,第28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380頁。。虞集、歐陽玄、揭傒斯、黃溍、馬祖常等文壇大家匯聚于此,“元之文宗可稱右文,然其時奎章閣諸臣如虞伯生、歐陽原功、揭曼碩、黃晉卿輩,乃一時能文之士,以檢校圖籍等事為上所寵禮”(37)歐陽玄:《歐陽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02頁。。“奎章閣學士院下轄群玉司、藝文監(jiān)、博士司、授經(jīng)郎、藝林庫、廣成局等部門和機構(gòu),這些職能部門和機構(gòu)籠絡了大量優(yōu)秀的文人供職其中……他們共事一處,常詩文往來,共襄文壇盛業(yè)”(38)邱江寧:《奎章閣文人與元代文壇》,《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雖然奎章閣從成立到廢罷再到更名宣文閣僅有十二年時間,但有力地推動了元代的學術(shù)繁榮、文化傳播和文學發(fā)展。深受儒家正統(tǒng)思想影響的奎章閣文人們“對詩文創(chuàng)作的熱衷和對后進才學者的薦拔獎掖很容易刺激民間對于詩文創(chuàng)作的熱情”(39)邱江寧:《奎章閣文人與元代文壇》,《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閣內(nèi)翰苑名臣中不僅南北文士薈萃,而且有不少非漢族文士,如北魏拓跋氏后裔元明善、女真人孛術(shù)魯翀、蒙古人泰不華以及色目人馬祖常、贍思、貫云石、盛熙明、趙世延、康里巎巎、劉沙剌班、雅琥、斡玉倫徒、甘立等。多民族同僚間的活動、交游,對元代中后期多民族士人文化互動有很大的推動作用??麻w的建立,使得多民族、多地域的人才薈萃于元大都,他們利用公務之暇,廣泛交流,論畫談文,評詩吟賦,砥礪才藝,文學活動頻繁,消弭了原先地域的隔閡,在大一統(tǒng)時期,促成了元代盛世詩文風貌??麻w和宣文閣文人日常主要工作是撰寫宗廟朝廷各種制誥、典冊、碑銘以及編修正史等,作為皇帝的文學侍臣,文風和詩風自然以涵淳茹和、平和意深、雅正醇厚為尚。由于他們的社會地位高,文壇影響大,這種文風又進而又為天下士人所尚。
南方士子與在朝北方文人共事,其文風互相影響。經(jīng)過元初幾十年的發(fā)展變化,揭傒斯、柳貫、黃溍、歐陽玄、蘇天爵、馬祖常、薩都剌、余闕等入主文壇,南北文風融合,一改南北對峙時期南方卑弱與北方粗獷的文風。正如范梈所言:“余嘗觀于風騷以降,漢魏下至六朝,弊矣。唐初陳子昂輩,乘一時元氣之會,卓然起而振之。開元大歷之音,由是丕變。至晚宋又極矣,今天下同文而治平,盛大之音,稱者絕少。于斯際也,方有望于仲弘也。天又不年假之,豈非命耶?蓋仲弘之天察曠達,氣象宏朗。開口論議,直視千古。每大眾廣席,占紙命辭,敖脫橫放,盡意所止?!?40)楊載:《楊仲弘集》,卷首,范梈序,四部叢刊影印明嘉靖本。元代盛世文風的形成是南北文人、多民族文人互相交流和融合之后在太平之盛世創(chuàng)造的符合天地氣運、與國勢相稱的雄偉正大的氣象,在“海宇混一”、“華夷一統(tǒng)”的鼓舞下,詩文表現(xiàn)出一統(tǒng)盛世所需要的“盛大之音”,形成了元代平易正大、沖淡悠遠、紆徐雍容、涵淳茹和的盛世文風。
三
南方文士北來,北方文人南下,共同促成了南北文風的交流和融合。一批北方文士如姚燧、盧摯、馬祖常、孛術(shù)魯翀、康里巎巎、高克恭、貫云石、辛文房、薩都剌、余闕、丁鶴年、薛昂夫、伯篤魯丁、玉元鼎、迺賢、贍思、王士熙、王結(jié)、元明善等南下,與南方文人相互交游、唱和往來,吸收和學習南方文化,受到南方文化氣質(zhì)的影響。
許衡弟子姚燧乃元初北方文章大家,官至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修國史,有《牧庵集》。吳善序其文集稱:“我朝國初,最號多賢而文章眾稱一代之宗工者,惟牧庵姚公一人耳?!?41)姚燧:《姚燧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655頁。張養(yǎng)浩序云:“皇元宅天下百許年,倡明古文,才姚公牧庵一人而已?!?42)姚燧:《姚燧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654頁。虞集說:“國朝廣大,曠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渾之氣以為文者,則有姚文公其人。其為言不盡同于古人,而伉健雄偉,何可及也!”(43)虞集:《道園學古錄》卷33《廬陵劉桂隱存稿序》,四部叢刊初編本?!对贰ひ輦鳌吩u其“為文閎肆該洽,豪而不宕,剛而不厲,舂容盛大,有西漢風。宋末弊習,為之一變。蓋自延祐以前,文章大匠,莫能先之”(44)脫脫:《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第4059頁。??梢娖湓谠膲匚恢撸绊懼?。姚燧文章以才氣見稱,不蹈襲前人,信筆揮灑,縱橫捭闔,浩氣、豪氣、奇氣之風均有,在當時北方文壇無人能及,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文章史上的大家。姚燧雖為許衡弟子,在文學思想上卻一反其師之道,響亮地提出“文章以道輕重,道以文章輕重”(45)姚燧:《姚燧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69頁。,主張文道并重。
盧摯弱冠由諸生充忽必烈侍從,曾任職于燕南河北道提刑按察司,歷任江東道提刑按察副使、陜西道提刑按察使、河南路總管、集賢學士、湖南道肅政廉訪使、翰林學士等,晚年移居宣城(今安徽宣州)。盧摯是元代著名詩人、文章家、散曲家和詞人,文與姚燧齊名,詩與劉因齊名,曲稱大家,詞為名家。他歷仕并寓居江南,在江南詩壇極具影響。虞集說:“國初,中州襲趙禮部、元裕之之遺風,宗尚眉山之體。至涿郡盧公,稍變其法,始以詩名東南。宋季衰陋之氣,亦已銷盡。”(46)虞集:《虞集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91頁。盧摯在北方詩文風氣轉(zhuǎn)變中起著關(guān)鍵作用,為元北方詩壇吹來一股清雅之風,改變著當時北方詩壇粗豪的“風沙”之氣,可見其在南方文壇的特殊地位和影響。元代詩壇尚陶、韋,當時詩論家認為這與盧摯的影響有關(guān),揭傒斯就說:“海內(nèi)之學韋者,吾識二人焉:涿郡盧處道,臨川吳仲谷。處道有爵位于朝,有聲名在天下,其氣完,故獨得其深厚,而時發(fā)以簡齋?!?47)揭傒斯:《揭傒斯全集》卷3《蕭孚有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82頁。元之前期,文壇流行宗唐師古之風,人們多倡導學唐、學漢魏晉。盧摯也是詩文復古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其論文云:“清廟茅屋謂之古,朱門大廈謂之華屋可,謂之古不可。太羮玄酒謂之古,八珍謂之美味可,謂之古不可。知此者,可與言古文之妙矣。夫古文以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為高?!?48)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9《文章宗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9頁。所追求的是清雅古淡的風格,近魏晉風味。江南詩人說到盧摯,往往充滿敬意,也可說明他在當時的影響,如張雨有詩題《盧疏齋集》,詩前小序云:“《盧疏齋集》宣城校官本,讀之一過,生氣凜然,有懷哲人,援筆而賦?!?49)張雨:《句曲外史貞居先生詩集》卷5,《四部叢刊》影鈔元刻本。蘇天爵則認為,盧摯在元代詩壇,有扭轉(zhuǎn)風氣之功,“我國家平定中國,士踵金宋馀習,文辭率粗豪衰苶,涿郡盧公始以清新飄逸為之倡”(50)蘇天爵:《滋溪文稿》卷29《書吳子高詩稿后》,中華書局,1997年,第495頁。。由于文集散佚,我們已經(jīng)無法看到盧摯的詩論文字,但從以上材料中,足可見他對南方詩壇的影響和在南北詩學交匯中的巨大作用。
張之翰歷官知事、行臺監(jiān)察卿史、戶部郎中等,后以翰林侍講學士出知松江府兼勸農(nóng)事。張氏早師李治,仰慕趙秉文,與同輩北方文士胡祗遹、王惲、魏初、閻復等為好友,是元初北宗文派的重要作家。在任職東南期間,廣交東南文士,與方回、白珽等著名詩人贈答唱酬,相與論詩,在南北詩風融合中起著重要作用。他與方回論詩,頗有共識,“憶初桐江共說詩,詩中之玄能得之”,“邇來武林論文法,同歸正派夫奚疑”(51)張之翰:《西巖集》卷3《方虛谷以詩餞余至松江因和韻奉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他對融匯南北詩文風氣有著高度自覺,“余嘗謂北詩氣有余而料不足,南詩氣不足而料有余”(52)張之翰:《西巖集》卷18《跋俞娛心小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認為理想的詩風,則是南北“兼之”,取兩者之長而補其所短。元朝大一統(tǒng)局面建立后,終結(jié)了南北分割的局勢,南北儒生文士、各族世子墨客互相交游,四海游歷,南北自由來往,東西溝通便利,為南北文風的融合提供了條件,人們可以取彼之長補己之短。張之翰有一段針對南北作家通過游歷可以開闊視野、提振文風的言論:“中原萬里,今為一家。君能為我渡淮泗,瞻海岱,游河洛,上嵩華,歷汾晉之郊,過梁宋之墟,吸燕趙之氣,涵鄒魯之風。然后歸而下筆,一掃腐熟,吾不知楊、陸諸公,當避君幾舍地?!?53)張之翰:《西巖集》卷18《跋草窗詩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南方文人北游與北方文人南下,可以改變南北不同的文風。
元朝政治統(tǒng)一,疆域廣闊,邊境安定,軍事強大,國力強盛,交通發(fā)達,經(jīng)濟繁榮,貿(mào)易興盛,這些都使得元代文人對他們生活的時代充滿強烈自信,產(chǎn)生了一種傲視前代的氣魄和跨越往古的氣象,出現(xiàn)了元代文化、文學的輝煌盛世。
四
元代盛世文風的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繁榮有諸多因素,諸如大一統(tǒng)局面下多民族共居融合,農(nóng)耕、草原、商業(yè)等多元生產(chǎn)生活方式并存,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多種宗教文化共生,因與外界交流廣泛而受到外域文化生活的影響,文人有較充分的思想自由,等等。另外還要指出的是,元大都作為國家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也是“士大夫之天池”,文人墨客匯聚之地。很多讀書人在京師可以通過詩文結(jié)交館閣重臣,有機會通過朝臣的引薦進入仕途,以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如翰林國史院與奎章閣均是當時文士名宦齊聚之地。元代文壇經(jīng)過元初幾十年的發(fā)展變化,南北文士交融,多民族文人文化與文風互相影響融合。至元中后期,隨著南北文化、多元文化交融的加深,不同文人群體之間的交流愈加頻繁,游宴之事比比皆是。元代士子文人通過共同出游與宴集,建構(gòu)了一個社會文化網(wǎng)絡,不同民族的士大夫文人、下層普通文士、儒僧、高道之間,切磋學問,詩酒唱和,觀書問學,共論政事,雅集、游宴等各種活動屢見記載(54)韓進,朱春峰:《鐵網(wǎng)珊瑚校證》,中,廣陵書社,2012年,第341頁。。這是元代獨有的文化現(xiàn)象。隨著南北文人、各民族文人之間的自如往來,南北文風逐漸統(tǒng)一。到了元成宗之后,國力強盛,社會生活穩(wěn)定,“其蕃息盛大,皆莫若國朝,沙漠廣漠,地經(jīng)兩海,盡為游牧之所。又兼金源四十萬,并西域三十國,古之所謂千里者,海飲川量”(55)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虎文龍馬賦》,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本。,“我國家奄有六合,自古稱混一者,未有如今日之無所不一,則天地氣運之盛,無有盛于今日者矣”(56)陳旅:《元文類序》,蘇天爵《元文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頁。。國力的強大往往與文學的發(fā)展相對應,順應社會與時代的發(fā)展,元代文壇形成了與這種文化盛世氣象相適應的新的文學風氣。元朝的統(tǒng)一是中國歷史上國家和民族最大范圍的一次統(tǒng)一,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理想,于是元代許多文人有一種盛世時代的自信和自豪,他們筆之于書,形成了盛世詩文。
總之,元代是我國歷史上民族遷徙、文化交流空前活躍的時期。民族文化特色、地域文化特色相生相成,開啟了南北文人和多民族文人的交流與互動,為中國文學注入了新的因子和活力,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元代文壇格局,促進了中國文學的蛻變。有元一代,中國文學經(jīng)歷了一個整合嬗變的過程,文學格局發(fā)生了重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