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麗
(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校 外語與商務學院,江蘇 連云港 222006)
《我的安東妮亞》是薇拉·凱瑟的代表作,也是她本人最為滿意的一部作品。她曾經(jīng)試圖用發(fā)行精裝本以及不出賣電影和廣播版權、不同意簡寫和選編等方法,來確?!段业陌矕|妮亞》被更好的階層和收入更高的讀者購買和閱讀。[1]這部作品是凱瑟“草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踏上尋找內(nèi)布拉斯加童年經(jīng)歷的漫漫歸鄉(xiāng)路,凱瑟展示了一個與喧囂、擁擠、浮躁的工業(yè)化的現(xiàn)代美國截然不同的“大花園”。這里天高云低,曠野遼闊,拓荒者披荊斬棘,用辛勤的勞作換來殷實富庶的鄉(xiāng)村生活。這片土地看似貧瘠實則充滿生機,貌似閉塞實際從未與世隔絕?!段业陌矕|妮亞》中既有花園等文學傳統(tǒng)意象,又飽含現(xiàn)代性和工業(yè)化元素,鐵路、火車等一系列意象重復出現(xiàn),貫穿全篇,在行文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1829年,美國第一條鐵路開通。此后,美國鐵路業(yè)高歌猛進,全國鐵路線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1869年,橫貫美國大陸的太平洋鐵路貫通。1916年,美國鐵路業(yè)發(fā)展到頂峰。[2]也正是在1916年,凱瑟開始創(chuàng)作《我的安東妮亞》。鐵路業(yè)的發(fā)展極大地影響了美國人的生產(chǎn)和生活,改變了時間和空間。正如特納在《美國邊疆論》中所提到的:水牛踏成的小路成為印第安人來往的小路,后來變成商路;小路拓寬變?yōu)轳R路,馬路變?yōu)楣?,公路后來又變成鐵路。[3]無論是在繁華的大都市,還是荒僻的內(nèi)部拉斯加州大草原,鐵路線縱橫交錯,隨處可見,把所有的地域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
在這一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凱瑟在《我的安東妮亞》的引言中,安排“我”與吉姆·伯丹在火車上相遇。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凱瑟未將鐵路線限制在內(nèi)布拉斯加州,而是安排在橫過衣阿華州的鐵路線上。究其原因,吉姆的工作使他有可能需要在任何一條鐵路線上奔走,同時,強調鐵路線縮短了地理空間,使人物突破鄉(xiāng)土社會的土地限制,人物的快速空間移動成為可能,并且方便高效。鐵路線蜿蜒向前,一眼看不到盡頭,“我”與伯丹拋卻現(xiàn)在,回到過去,對安東妮亞、對大草原的回憶恰如縱深延伸的鐵路線一樣,似乎沒有終點。
鐵路縮短了城市和城市、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距離,把滿懷希望的移民從世界各地帶到內(nèi)布拉斯加,又把躊躇滿志的人們從內(nèi)布拉斯加帶到草原以外的地方。凱瑟在其《內(nèi)布拉斯加:第一周期結束》中指出,隨著聯(lián)合太平洋鐵路的建成,海外來的移民得以來到內(nèi)布拉斯加尋找自己的家園。[4]安東妮亞·雪默爾達一家在海上漂泊了好幾個禮拜,又轉鐵路,才從捷克來到內(nèi)布拉斯加。鐵路不僅帶來外來移民流動潮,同時也帶動了內(nèi)部移民流動潮。幼年的吉姆從弗吉尼亞來到內(nèi)布拉斯加,三年后離開草原來到黑鷹鎮(zhèn),幾年后又乘火車來到林肯上大學。 杰克和奧托從別處來到大草原,幾年后又登上西行的列車。莉娜和蒂妮則更是輾轉草原、黑鷹鎮(zhèn)、林肯、舊金山等地。對于移民們來說,鐵路連接著遠方,或者說,鐵路就是遠方。
鐵路提供了就業(yè)機會。隨著鐵路的發(fā)展,內(nèi)部拉斯加州以水牛和貨輪為主力的傳統(tǒng)的貨運方式遭到沉重打擊,貨運司機們紛紛失業(yè)。與此同時,鐵路又催生了一系列新興的崗位,使得人們的生活與鐵路緊密聯(lián)系,不可分割。帕維爾死后,彼得到一個鐵路建筑工棚里當廚師;安東妮亞在黑鷹鎮(zhèn)時,她的男友拉里·多諾萬是名客車列車員;成年后的吉姆的身份是西部一家大鐵路公司的法律顧問……鐵路線向前延展,人們的生活受到影響,富于多變性和多樣性,體現(xiàn)出工業(yè)化的強大力量。
火車是工業(yè)化的產(chǎn)物,是現(xiàn)代化的加速器。這一時期的火車,以“鐵馬”形象示人,體現(xiàn)出強大的機械性和強烈的現(xiàn)代性。對于當時的普羅大眾來說,火車既能讓他們的長短途出行快速高效,也意味著他們可以無懼風雨,隨心漫游。凱瑟對于火車有一種偏愛,她曾經(jīng)在私人信件中多次提及喜歡乘火車旅行,并享受在車廂中的美好時光——閱讀小說、思考、欣賞風景。凱瑟因而也喜好將其作品中的主人公置于火車場景中,他們在欣賞風景的同時,常常陷入沉思,回憶緩緩展開,敘事由此開始?;疖?,重新定義了凱瑟心中的中西部和西部。根據(jù)凱瑟的觀點,美國人的新的第二天性與其說是關于土地的使用和所有權,不如說是關于跨越景觀的運動。[5]而所謂跨越景觀的運動,則依賴于火車的流動性。
凱瑟將“我”和吉姆的重逢地點安排在火車車廂,無疑給講故事這一古老的敘事形式一個現(xiàn)代環(huán)境。凱瑟在其給朱厄特的信中曾經(jīng)說過,她的日常生活中也有一些有趣的人和事,但是恰如乘火車環(huán)游世界,你永遠不能下得火車以便看得更清楚。[6]從火車車窗看出去,遠處的風景清晰優(yōu)美,但若想觀看近處的風景,則觀者莫不感到頭暈目眩。同樣,觀者下車后看到的實際場景,更是與遠觀的風景大相徑庭。故鄉(xiāng)之于凱瑟和吉姆也是如此:它總是優(yōu)美地矗立在遠方,令游子們魂牽夢縈;但當他們重返家鄉(xiāng),卻往往發(fā)現(xiàn)無法與之近距離相守。
車廂外是自然景觀,而車廂內(nèi)則是人文景觀。相對于車廂外的世界,車廂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幼年的吉姆第一次來到阿拉斯加,乘坐的是硬席客車,“一站一站走過去,越來越感到一身骯臟,極不舒服?!盵7]168安東妮亞一家在移民車廂,顧名思義,專為移民設立的車廂。吉姆拒絕了列車員去移民車廂的建議,因為“從外國人那里可能會傳染到疾病”。[7]169這里凸顯出車廂的等級性,乘客的身份、地位,以及種族、文化融合等方面的問題?;疖囀谷后w性移動成為可能,凡是能支付火車票費用的人均可以乘坐火車。從1859年開始,喬治·普爾曼將豪華火車車廂等級引入了鐵路旅行,標志著此前以開放、相對平等為標志的美國鐵路旅行一去不復返??梢韵胂螅┠瑺栠_一家所在的移民車廂會更為擁擠混亂,嘈雜不堪。這最初空間上的分離,即硬座客車和移民車廂的分離,是一條持久的分界線,以經(jīng)濟和族裔為兩個軸心,預示著他們各自的未來。[8]事實上,成年后的吉姆和安東妮亞在生活軌跡上從未有過重合,在教育、交友、謀生以及婚姻等方面大相徑庭。最終,前者成為終日奔波的城里人,后者則以偏安一隅的“大地母親”形象示人。
在小說第五卷“庫扎克的兒子們”中,與安東妮亞闊別二十年后,吉姆踏上了歸鄉(xiāng)路。他下了火車之后,又乘馬車,然后步行來到庫扎克的農(nóng)場。火車所帶來的流動性對人們逃離舊生活、開創(chuàng)新未來的夢想予以承諾,而吉姆此舉卻是反其道而行之。這是吉姆的返鄉(xiāng)之旅,也是他重返“過去”的路?,F(xiàn)代性消隱在遼闊的大草原上,吉姆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一切都純真、美好、親切而又熟稔。然而,安東妮亞告訴吉姆,她的大女兒瑪莎有了一輛福特汽車。由此可見,現(xiàn)代文明無孔不入,即使在偏遠的世外桃源般的庫扎克農(nóng)場,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車輪仍然滾滾向前,不可阻擋。
凱瑟于1884年隨父母由弗吉尼亞遷往內(nèi)布拉斯加的紅云鎮(zhèn),而吉姆到西部的時候也是十歲左右的年紀。由《我的安東妮亞》行文中提及的鐵路、電池、鋼琴、蒸汽打麥機、溜旱冰、福特汽車等信息,可以推斷出吉姆及安東妮亞一家到達西部的時間,正是1884年。[9]從第二章巴思、布雷特的演出,黑人女低音歌唱家安德森的演唱會,以及第四章克朗達克川發(fā)現(xiàn)金礦等時間來看,筆者認為吉姆及安東妮亞一家到達西部的時間,也在19世紀八九十年代。
19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美國西部,地廣人稀,勞動力短缺。平坦廣袤的草原以及美國政府頒布的一系列利好政策,吸引大批移民前來耕作。吉姆及雪默爾達一家等眾多移民到達西部時,大草原還是一片荒野。經(jīng)過十年的辛勤勞作,拓荒者改變了大草原原有的面貌,重塑了土地和人類景觀。大草原從不毛之地變成豐產(chǎn)沃土,《我的安東妮亞》見證了荒野變?yōu)榛▓@的過程。對于這個變化,凱瑟是樂見其成的,并衷心贊美這種變化“美而和諧”,仿佛“一個偉大的人或偉大的思想在成長”。[7]362
對于吉姆和安東妮亞來說,大草原卻從來不是荒野,不論是奶奶的菜園,還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本身,都是他們的童年樂園。在外祖母的菜園里,吉姆看到了各種有趣的動植物。燦爛的陽光下,那種“什么也看不到”,“除了土地,什么也沒有”以及覺得被“一筆勾銷”了的感覺被取代,他感到“徹底的幸?!薄7]171菜園起到了調和的作用,它促使吉姆意識到,一切事物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10]大草原上接骨木花的香味讓安東妮亞想念老家,想起父親和朋友們一起坐在樹下談天——那是舊世界的美好生活。移民們遠離家鄉(xiāng),但大草原卻以其海納百川的包容性和開放性,讓移民們回到記憶中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
吉姆在闊別家鄉(xiāng)二十年后,來到庫扎克的農(nóng)場,進入安東妮亞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雞鴨爭食的專屬花園?;▓@是一個親密的、往往是理想化的專門的空間,花園意象往往與寧靜以及與自然的共生關系相聯(lián),正如丹妮爾·羅塞爾所說,花園是一個具有意義范圍的專門空間,遠遠超出了它的物理邊界。[11]這里是安東妮亞的領地,她在這里勞作、小憩,與大自然親密擁抱、和諧共處。這個她不用“悶在心里發(fā)愁”的地方是她的力量源泉,賦予她旺盛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令她堅強自立,勇于擺脫生活的困境,不斷向上。安東妮亞的花園雖有三重圍墻,但卻不是一個排外的場所,學校的老師們每年都在這里舉行野餐。安東妮亞的孩子把死掉的小狗埋在果樹下,也說明這里不是他們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避難所,而是他們直面生活實際和本真、甚至能正視死亡的地方。
一直以來,薇拉·凱瑟被譽為美國社會轉型時期的一位女旗手,在文學史上享有盛譽,亦因其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所謂懷舊情緒和逃避主義為人所詬病。但是正如《還有人看薇拉·凱瑟的作品嗎?》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凱瑟小姐的小說是富于現(xiàn)代文明的。如果我們對這個詞的解釋過于狹隘,那是因為我們沒有足夠仔細地閱讀她。[12]
凱瑟把拓荒者,尤其拓荒婦女的時代視為過去,對于她來說,安東妮亞的花園代表著拓荒鼎盛時期,但通向花園的“路”,卻必然從牛耕馬拉蛻變成金戈鐵馬——火車、鐵路,再發(fā)展成汽車,不難預見,必定會發(fā)展成飛機乃至更先進的其他交通工具。凱瑟對于西部拓荒先驅的逝去感到遺憾和難過,對于拓荒傳統(tǒng)的消隱無能為力,但提醒人們,征服荒原、打破原始草原的那一代人永遠值得人們尊重與敬佩,拓荒精神不應該隨著拓荒時代的結束而消失。對于承載著拓荒英雄們生命搖籃的西部大草原,她清醒地認識到,鄉(xiāng)村不是脫離時代的世外桃源,更不是被拋棄的絕域殊方,而是緊跟工業(yè)化、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步伐。也因此,凱瑟既不盲目堅持,也不輕易放棄原來的拓荒精神,而是重新定義它,在對往昔火熱的拓荒生活的深切懷念及對西部土地的深深眷戀中,找到并堅守了支撐自己精神世界的信念和價值觀。同時,凱瑟激勵現(xiàn)代人在傳承拓荒精神的同時,不斷開拓進取,開啟更加美好的順應歷史潮流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