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比喻是《文心雕龍》重要的使用手法,吳承學先生將其中的比喻稱為“生命之喻”,并且主要論證了其中與人體相關的部分,“生命”不僅是人之生命,還有動植物之生命,《文心雕龍》中以動植物比喻文章也占很重要的地位,《風骨》篇,是“生命之喻”集中體現(xiàn)的核心篇章,“生命之喻”的使用使得文章成為具有剛健篤實之勢、生氣飛動之美的有機體。
何謂“風骨”?劉勰曰:“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1]513黃侃的解釋是:“風骨二者皆假借于物以為喻。文之有意,所以宣達思理,綱維全偏,譬之于物,則猶風也。文之有辭,所以攄寫中懷,顯明條貫,譬之于物,則猶骨也。必知風即文意,骨即文辭,然后不蹈空虛之弊。”[2]9“風”是對文意的要求,是借助文意表現(xiàn)出來但比文意更為內在的東西,是真摯的情感,它能使作品產(chǎn)生一種引人向上的感染力,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昂揚飛動的氣勢美?!肮恰笔且环N對文辭的要求,是借助文辭表現(xiàn)出來的但比文辭更為內在的東西,是事類的真實和義理的正直,它能使作品產(chǎn)生一種端莊穩(wěn)重的結構力,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厚實、精悍的凝重美。關于“風”,王運熙有言:“國風的教化感發(fā)作用與風骨的藝術感染力量雖同屬文學作品對讀者(或聽者)的積極影響,但內涵并不相同?!盵3]117-130劉勰所謂“風”與志氣相聯(lián),采飛文暢,才是氣揚志暢的符契。這些說明“風骨”與“風”不同,是真正的美學術語,屬于來自文章藝術性的力量,自然應該從藝術性上考察?!肮恰钡恼嬉饬x原指人物骨骼端直。《世說新語·賞譽》:“王右軍目陳玄伯:‘壘塊有正骨?!庇姓?,即指骨骼端直。張撝之譯注壘塊為土塊,比喻胸中郁結不平之氣;正骨為剛正的品格。[4]426借用到評價作品,則語言端直、氣韻剛正者叫骨。另有言曰“舊目韓康伯:將肘無風骨?!边@里的“風骨”指的是骨骼,說的是韓康伯肥胖碩大,連骨骼都沒有了。宗白華在《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討:骨力骨法風骨》中提出了自己關于“骨”的見解:“畫一只老虎,要使人感到它有‘骨’。‘骨’,是生命和行動的支持點(引伸到精神方面,就是有氣節(jié),有骨頭,站得住),是表現(xiàn)一種堅定的力量,表現(xiàn)形象內部的堅固的組織。因此‘骨’也就反映了藝術家主觀的感覺、感受,表現(xiàn)了藝術家主觀的情感態(tài)度。藝術家創(chuàng)造一個藝術形象,就有褒貶,有愛憎,有評價?!盵5]26-58這里的“骨”就不僅僅作為骨骼存在,它帶有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帶有“風”。關于“辭”與“骨”的關系問題,范文瀾說:“辭之端直者謂之辭,而肥辭繁雜亦謂之辭,惟前者始得文骨之稱,肥辭不與焉。”[1]516“骨”是否只是一個辭藻的問題?“骨”還應與概念內容相聯(lián)系,正如“結言端直”就是說一句話要明白正確,不是歪曲,不是詭辯,有正確的表達,才會產(chǎn)生文骨。但光有‘骨'還不夠,還必須從邏輯性走到藝術性,才能感動人,所以“骨”外還要有風,“風”可以動人,“風” 是從情感中來的,表現(xiàn)主體的意志。中國古典美學理論既重思想——表現(xiàn)為“骨”,又重視情感——表現(xiàn)為“風”,一篇有風有骨的文章就是好文章。
《周易·系辭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盵6]402八卦的制作是對天地自然萬物進行模擬模仿的產(chǎn)物,是集天地萬物之美于一身的結果。首先,我們先看遠取諸物一類。易象通過觀物取物產(chǎn)生,象模擬自然,因而文章也應該模擬自然。在論說經(jīng)書的作用時,《宗經(jīng)》云:“泰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盵1]22經(jīng)書的作用好比泰山的云氣使雨水灑遍天下,黃河的河水灌溉天下沃野。論及文章寫作要領時:“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于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1]255此言創(chuàng)作時心胸要像深淵之水一樣平靜、山岳一樣高大,文采像麒麟鳳凰的花紋那樣美麗。在寫詔策時,不同類型的詔策要有不同的特點,“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yōu)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危;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盵1]360選拔賢能授予官職的詔策,辭義要像日月的光輝那樣明亮,褒獎策封的詔書文氣要像和風細雨般潤澤,號召軍隊的詔令,聲勢要有雷霆震懾般威力等等。用自然界的種種現(xiàn)象做比喻,生動形象地說明了文章用作不同的作用時應該具有怎樣的特點?!讹L骨》云:“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盵1]513構思謀篇,一定作者志氣充盈,內容剛健篤實,文辭才會煥發(fā)新異的色彩,風骨對于文章,就像雙翅對于飛鳥一樣重要。在談到理想作品時,劉彥和這樣形容:“夫翚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沉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盵1]513這是要求風骨和文采并舉,缺一不可。有風骨的作品總體來說都具有爽朗剛健的特點,而要使文章具有此特點,就必須有飛動之勢,色彩鮮美,聲調響亮,還需要有生氣灌注其間,動植物一類是自然界中無待修飾自然之美的典型,本就有盎然生機,因此用動植物來比喻文章更易達到風清骨峻之美。
再看近取諸身一類。風骨這個概念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原來是用于人物品評的,《德行》云:“李元禮風格秀整,高自標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4]4王澄稱其兒“風氣日上,足散人懷”[4]397。范豫章謂王荊州“風流俊望”[4]446,不僅儀容俊美,氣度不凡而且名聲赫赫。張?zhí)戾a見王彌“風神清令”[4]447,風度神采清雅美好。又有稱王羲之“風骨清舉”。王羲之稱贊祖約“風領毛骨”[4]416,《品藻》時人道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4]472。后來,“風骨”才慢慢用于文章作品的評論,文章與人體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正如美國符號論美學家蘇珊·朗格所言: “你愈深入地研究藝術品的結構呢, 你就會愈加清楚地發(fā)現(xiàn)藝術結構與生命結構的相似之處……正是由于這兩種結構之間的相似性,才使得一幅畫、一支歌或一首詩與一件普通的事物區(qū)別開來——使它們看上去像是一種生命的形式?!盵7]55所以文體應該和人體有共通的結構,比如由內而外完整的結構,各種內在機能,以及精神氣的灌注。[8]42-47
首先,李廌在評價趙德茂之文時表達了自己對文章的看法,文之不可無者有四: 體、志、氣、韻, 他以人體為喻:“文章之無體,譬之無耳目口鼻, 不能成人……有體、有志、有氣、有韻,夫是謂成全?!盵9]178文章應該具有這四個要素從而形成完整的統(tǒng)一體。其次,基本框架有了之后就需要有各種器官填充。明人胡應麟將器官具體化為“筋骨”“肌肉”“色澤神韻”:“詩之筋骨,猶木之根也 ;肌肉,猶枝葉也;色澤神韻,猶花蕊也。筋骨立于中,肌肉榮于外,色澤神韻充溢其間,而后詩之美善備,猶木之根干蒼然、枝葉蔚然、花蕊燦然,而后木之生意完。”[10]206-228詩與文章與人體都是類似的具有從內而外的一體性,內有神韻氣志充斥其間,外有骨肉相連。吳沆則具體化為四樣“詩有肌膚、有血脈、有骨格、有精神……四者備,然后成詩。”[11]130作品框架定了之后,就要有類似于人類的肌膚、血脈、骨骼、肌肉等的要素填充在內,這樣創(chuàng)作的文章不再是缺乏生氣的枯體,而是有血有肉的完整整體,它不再是枯燥無味、毫無根據(jù)的陳述,而是有豐富內容的作品。最后再充盈以生氣情志。在人體內,氣遍布全身,無處不在,“氣者,身之充也”就是此證。當然,這個氣本是客觀的存在,當這個氣被人的思想感情、精神志氣包裹時便成了志氣、意氣。曹丕《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盵12]60人的內在氣韻總是通過外在形貌表現(xiàn)出來,氣是先天形成,并有清濁之分,那么氣和“骨”有什么關系呢?黃叔琳給出自己的看法:“氣是風骨之本?!盵2]123這是從作者方面言氣,主體有什么樣的內在之氣,他就會有怎樣的“骨”。《風骨》云:“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盵1]513只有駿發(fā)爽朗、清明顯豁之氣,配合剛健明朗的遣詞造句才能有文骨。人的外在表現(xiàn)是由其內在氣韻決定的,文章也一樣,文章的優(yōu)劣總是由其內在氣韻決定的,當氣表現(xiàn)為文章的風貌時叫“風”或“氣”,所以風骨又叫氣骨。
文學作品之所以要有風骨,要用各種生命打比喻,可以追溯到德國古典哲學中康德、黑格爾等人的思想??档略谄洹杜袛嗔ε小分姓f:“某些藝術品,雖然從鑒賞力的角度來看,是無可指責的,然而卻沒有靈魂……所謂靈魂是指心靈中起灌注生氣作用的那種原則?!盵13]563黑格爾也多次提到了“生氣灌注”這一原則,如:“遇到一件藝術作品,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它直接呈現(xiàn)給我們的東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蘊或內容。前一個因素——即外在的因素——對于我們之所以有價值,并非由于它所直接呈現(xiàn)的:我們假定它里面還有一種內在的東西,即一種意蘊,一種灌注生氣于外在形狀的意蘊。那外在形狀的用處就在指引到這意蘊?!盵14]24-26黑格爾把作品分成兩層,一層是文字、線條、顏色等直接呈現(xiàn)給我們的東西,通過這層指向內在的意蘊,內在意蘊即劉勰所說的“風”決定了外在形式即“骨”。西漢劉安《淮南子》也有關于生氣的描寫:“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說;規(guī)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這里的“君形亡”許慎注:“規(guī)畫人形,無有生氣”[15]400就是一種灌注在形象中的生氣。藝術作品應該和自然界動物植物以及人類一樣,不僅有外在肌膚,更應該有骨髓,有風骨,有精神,有情感,有生氣,使作品成為由內而外的統(tǒng)一整體。
宗白華先生說過:“《易經(jīng)》有六個字:剛健、篤實、輝光,就代表了我們民族一種很健全的美學思想。”[5]37劉勰對美的作品的定義是在繼承《易經(jīng)》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又添加了其對自然的推崇?!讹L骨》篇對“剛健既實,輝光乃新”的強調直接是對中國傳統(tǒng)美的追求,因為對自然有了崇拜,便用自然界的事物來比喻文章。《風骨》篇有:“豐藻克贍,風骨不飛”之說,僅僅擁有絢爛的辭藻就如鳥類空有彩羽而失風姿,徒具歌喉而無力氣,形象化的描述則是促進文章“風骨高飛”的利器。又云:“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1]513風骨高飛從內在來講,需要主體“務盈守氣”,具體體現(xiàn)到文章中即是意氣情志,積極勁健的情志是風骨高飛的內在動力。從外部來看,則需要“剛健既實”的表達,劉勰反對膏腴害骨,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肌豐力沉而飛力乏弱等弊病,腴辭豐藻會使風骨不飛,語辭的肥瘠直接影響了風骨的表達。由此可知“骨”辭的飛動清健是風骨高飛的保障,“骨”辭又突出的以各種形象化的比喻為途徑表現(xiàn)出來,就如文中廣泛通過動植物來比喻文章,用自然界本就有動態(tài)美的生物來打比方,文章也會隨之具有飛動之勢,最后要達到一種真善美統(tǒng)一的境界。正如《宗經(jīng)》所言:“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盵1]23易中天將“六義”分三類,一二則是講風,三四則是講骨,五六則是講采,[16]120-140其中情和事要以真為第一要義,情要真且善才能對讀者產(chǎn)生一種向善的風化引領作用,文辭也要具有飛動勁拔之美才會刺激閱讀欲望,風骨與“藻耀”結合,文章才能如鳳凰飛天。
生命之喻與比興手法異曲同工,劉勰釋義比興為:“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1]690比附事理的就是用相類似的東西來說明事物;因物起興的就要依靠隱晦的事物來寄托情意。比興手法最典型的當屬《離騷》中隨處可見的香草美人之喻,其中有江蘺、辟芷、秋蘭等18種香草,王逸《楚辭章句》注曰:“言己修身清潔,乃取江蘺、辟芷,以為衣裳;紉索秋蘭,以為配飾;博采眾善,以自約束也。”香草不再是簡單的植物,它在此處是屈原高尚人格的象征,再看“美人”王逸曰:“美人,謂懷王也;人君服飾美好,故曰美人也?!盵17]5無論是香草還是美人,都只是被用來比附事理或者寄托自己幽微的情意。在繪畫領域,也有生命之喻的影子,繪畫評論中出現(xiàn)“骨”始于顧愷之《畫論》如:“《周本紀》重疊彌綸,有骨法”“《列士》 有骨,俱然藺生。”[18]45-53這里的“骨法”“骨”諸詞是說畫中人物形象的骨相可以傳達出人物的氣質生氣。再如謝赫著名的“骨法用筆”[18]17就是用動物的骨力來比喻繪畫筆法的功力。清代李漁以人體生命孕育來說明戲曲創(chuàng)作的方法:“結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而血氣為之中阻也。”[19]17戲曲創(chuàng)作應該有完整的結構規(guī)劃,不能枝枝節(jié)節(jié)蠻亂生長而使得生氣斷絕。
劉勰是用品鑒人物的概念來評論文章的第一人,魏晉之際以及之后的文人墨客也多用風骨來評論作品。鐘嶸繼承并發(fā)展了劉氏的“風骨”理論從而提出:“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20]91的主張,這里的“風力”即“風骨”,詩歌寫作應該具有建安風骨并且要以美好的語言來展示。后來顏之推在論文章體制時說:“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盵21]249寫文章要講究條理道義,配以氣韻格調,恰當?shù)剡\用典故,并搭配華麗辭藻。《舊唐書·楊炯傳》有言:“許景先之文,如豐肌膩理,雖秾華可愛,而微少風骨?!盵22]2075許景先的文章如人豐腴滑澤的肌膚,雖濃艷可愛,但缺少風骨。殷璠評高適:“然適詩多胸臆語,兼有風骨”[23]180,評薛據(jù):“據(jù)為人骨鯁有氣魄,其文亦爾”[23]233,等等?!吧鳌痹诤笫啦粌H沒有衰落,反而成為品評作品的一個重要詞匯,在后世彰顯了其強大生命力。
以風骨來評論文章實則是“生命之喻”的繼續(xù)發(fā)展,文章同生命一樣,是由內而外具有完整結構并且有生氣灌注的整體??v觀風骨論的發(fā)展演變,最一開始用于人物的品評,這里面必然包含著魏晉士族道德美學觀念,比如率直任誕、清俊通脫的魏晉風度的流行。到東晉以后,人們逐漸把這個品鑒人物的概念運用到繪畫、書法、文章領域,用風骨喻作品,以與人相關的概念來比擬藝術,使其從單一的框架式表達,成為有血有肉有生氣的鮮活生命式述說。[24]53-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