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英英,胡世文
(浙江海洋大學 師范學院,浙江 舟山 316022)
晏殊是北宋初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著有《珠玉詞》一百三十余首,馮煦在《蒿庵論詞》中評價“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婉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浣溪沙》作為晏殊的經(jīng)典名篇入選八年級上冊的部編版語文教材,其中流露的對于宇宙人生的思考,對于世事無常的喟嘆值得我們深思。而作為“課外古詩詞誦讀”中的一篇,教材編者對《浣溪沙》的分析其實并不多,這也留給了我們更多解讀的空間。
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孟子·萬章下》)后人由此概括出“知人論世”的文學鑒賞準則,幾千年來一直為人所推崇?,F(xiàn)代文學理論也認為“作家的人生經(jīng)歷、心理特征和創(chuàng)作個性等主觀因素,對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直接的影響”[1]155。新課標強調“閱讀教學是學生、教師、教科書編者、文本之間對話的過程”[2]14,實現(xiàn)“對話”教學離不開“知人論世”,它在教學過程中起到了橋梁與紐帶的作用,能使學生置身于作者所處的那個時代,感受時代背景下的跌宕起伏,從而理解作品的思想內涵。尤其是《浣溪沙》這類歷時久遠的抒情性文本,學生理解起來會有些困難,因此,在教學過程中引入作者生平及其創(chuàng)作背景的介紹就顯得尤為重要。就《浣溪沙》這首詞而言,拋開背景知識,單就詞作的意象和情感進行分析,或許我們能夠體會到一種人生無常的悲哀,但為何有此感嘆?是偶有所感還是常有所嘆?這些單憑這一首詞就比較難以把握,這時就需要我們聯(lián)系作者生平。
晏殊的一生頗為幸運,十四歲那年,就被江南按撫張知白舉薦給朝廷,宋神宗召他赴廷中面試,晏殊神色自若,毫無緊張之態(tài),拿到題目便“援筆立成”,得到了神宗的贊賞,賜同進士出身。之后晏殊的仕途可謂是一路暢達,做過樞密使、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官至宰相,雖也曾遭遇過幾次貶謫,但都不嚴重。
拋開他在文壇上的成就,晏殊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政治家。宋神宗去世時,仁宗年僅十二歲,朝中部分官員想借機獨攬大權,晏殊提出了讓太后“垂簾聽政”的建議,對穩(wěn)定當時的政局起到了關鍵作用。同時他還銳意改革,建議皇帝免除監(jiān)軍制度,把軍隊指揮權交還給前方統(tǒng)帥;建議改革科舉考試過分強調記誦的弊端。在文化教育方面,晏殊大力扶持應天府書院的發(fā)展,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皯c歷新政期間的人才聚會,革舊立新主張的實施,都因晏殊政治生涯的升降浮沉而聚散行止,充分顯示出他在此期間的重要作用?!盵3]110
政治上的理性也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同樣是寫人生無常的悲哀,相較于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武陵春·春晚》),李煜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相見歡》),晏殊的情感則更顯理性與節(jié)制?!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更多的是一種淡淡的愁緒,“他從圓滿的人生中體悟到一種不圓滿,即想延長這圓滿的人生而苦于人生的短暫”[4]29。但這也與詞人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相較于李煜、李清照的國破家亡,顛沛流離,晏殊的一生實在是幸運,他的心中確也沒有這么濃的愁緒。
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提出“詩窮而后工”的主張,司馬遷也曾感慨“詩三百,大抵圣賢之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報任安書》)后世大多認為詩人的處境越艱難越能成就好的作品,因為他們的經(jīng)歷都能成為日后的寫作素材,情感思緒都是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但晏殊卻是個例外,安逸的生活并沒有讓他頹廢喪志、沉溺聲色,反而使他的詞作另有一番“富貴閑人”的風格,他的出現(xiàn)為詞壇增添了一抹亮色。
由于每位作家的性格特征、人生境遇不同,即便情感上有共通之處,在作品風格方面也往往因人而異,例如我們概括杜甫的詩風為“沉郁頓挫”,李白是“豪放飄逸”。在教學過程中,教師應引導學生將客觀的時代背景、人生經(jīng)歷與體現(xiàn)主觀情感的作品相結合,品味作者獨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這樣既能加深學生的情感體悟,也有助于實現(xiàn)學習的遷移,從而引導學生閱讀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
新課標指出“應該重視語文課程對學生思想情感所起的熏陶感染作用”[2]2,而宋詞作為一種抒情文學,更應該將情感的體悟作為教學的重點。部編版教材將《浣溪沙》所流露的情感概括為是“一種由光陰流轉、物是人非帶來的感慨與惆悵”[5]148,在教學過程中,教師的任務則是將這種“感慨與惆悵”更加地具象化,而不是始終處在一種只可意會難以言說的狀態(tài)。
《浣溪沙》的上闕,“一曲新詞酒一杯”很能體現(xiàn)詞人“富貴閑人”的愜意生活,同樣是飲酒,他沒有“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的懷才不遇之悲,也沒有“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李清照《聲聲慢》)的國破家亡之痛,而是聽曲賞景的閑適自在。人生不易,晏殊的生活是令人羨慕的,但當他看到“去年天氣舊亭臺”,想到“夕陽西下幾時回”,卻也不免愁思涌動,所見與所思形成對比,天氣依稀似去年,亭臺樓閣也依然如故,看似什么都沒有改變,然而夕陽西下何時能夠復返?結合晏殊的人生境遇,他的感嘆不免給人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甚至于無病呻吟之感,但若真是這樣這首詞作也不值得流傳千年,細讀下闕我們便能得知原因。
“無可奈何花落去”是一種人生無常的哀嘆,生命的無力感,花開花落自有時,這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也是宇宙人生的真諦,不僅花如此人亦如此,人對此沒有絲毫的辦法。因此“‘無可奈何’,既是一種客觀事實,人力無可挽回;也是一種主觀心境,充滿無限惋惜?!盵6]67這與歐陽修的“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蝶戀花》)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詞人并沒有沉溺于這種感傷之中而無法自拔,下句筆鋒一轉,“似曾相識燕歸來”,歸來之燕仿佛似曾相識,然而燕子自然都是長得差不多的,詞人怎么可能真有印象呢?不過是自我排遣罷了。正如葉嘉瑩先生評價晏殊的詞有一種“圓融的關照”(《唐宋詞十七講》),他的愁緒不像李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是滔滔不絕,去而不返的,他能從“大局的”“圓融的”角度看待宇宙人生。蘇軾曾感嘆“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前赤壁賦》)無常中包含著有常,無奈中又有著一絲欣慰,晏殊也正是如此。最后一句“小園香徑獨徘徊”,曲終人散,詞人獨自徘徊在落英繽紛的小園里,仿佛在思索著什么,是對落花的惋惜?是對故人的思念?抑或是對宇宙人生的思考?我們不得而知,留給后人無盡的想象。
王國維先生將詞的境界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7]2在晏殊的《浣溪沙》中詞人將自己的情感投注于自然景物之中,是典型的“有我之境”,故詞人看天氣是去年的天氣,看燕子也似曾相識,通過景物表達自己對于時光易逝、好景不長的無奈與惋惜,但同時也考慮到宇宙人生的循環(huán)往復,又有一種自我排遣的意味。
新課標重視學生的個性化閱讀,要求教師“珍視學生獨特的感受、體驗和理解”[2]14,自然“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學生由于他們各自的成長環(huán)境、家庭背景、教育基礎不同,從文本中生發(fā)出來的理解和體悟也是有差異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對于文本的解讀是無邊界的。在《浣溪沙》的教學過程中,教師應引導學生在把握情感基調——人生無常的悲哀的基礎上,再結合自身體驗進行生發(fā)和闡釋,那可能是親人離世后的感念,可能是小鎮(zhèn)開發(fā)后的變遷,也可能是大災大難后的幸存……美國教育家華特科勒涅斯曾說過“語文學習的外延與生活的外延相等”,語文學習的最終落腳點也應是學生的生活。
對于人生無常的哀嘆,早已成為古今中外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大“母題”,如果能將《浣溪沙》的教學與其他本文相聯(lián)系,既能突出教學的重點,也有助于加深理解和體悟。那些名家名作之所以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夠超越時空的局限,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初中生正處于人生觀 、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期,更應注重情感的熏陶,思想的啟迪,如果能由《浣溪沙》的教學引發(fā)他們對于宇宙人生的思考,并聯(lián)系當下,懂得珍惜光陰,勤學發(fā)憤,不失為一個好的教學角度。
從橫向來看,晏殊的《珠玉詞》一百三十余首就有不少涉及此類題材。他的另一首《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痹~的上片感慨人生短暫,匆匆?guī)资陞s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別離,因此更要珍惜短暫的相聚,杯酒交盞之間既是對美好時光的珍惜,也是一種自我排遣,很有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將進酒》)的豁達。詞的下片勸誡我們珍惜當下,立足于現(xiàn)實,不要太過執(zhí)著于觸及不到的將來和已經(jīng)過去的美好。這兩首《浣溪沙》的整體風格是非常相近的,同樣是對時光流逝、好景不長的無奈與嘆息,但“在悲苦中總隱然有一個解決的辦法”[8]185,他勸誡我們“不如憐取眼前人”,不光是“眼前人”,眼前之物、眼前之事又何嘗不是如此?此外,“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晏殊《木蘭花》),“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晏殊《破陣子》)等詞句中亦不乏此類憂思。
從縱向來看,我國自古以來也有不少文人墨客都曾有過對于人生無常的感嘆,并在詩詞文賦中得以體現(xiàn)?!澳昴隁q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題都城南莊》)是對好景依舊但昔人不復的無奈與嘆息;“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表達的是老當益壯,渴望繼續(xù)為國家效力的熱忱;“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曹雪芹《紅樓夢》),“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白居易《琵琶行》)抒發(fā)的是紅顏易老、美人遲暮之悲;“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李煜《虞美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李清照《武陵春·春晚》)既有身世浮沉之嘆,又有國破家亡之悲,讀來字字泣血。
“如此眾多的文學家。在不同時代和社會,以不同的語言形式、藝術風格和藝術種類,講述不同的故事,塑造不同的形象,卻沿用一個大致相同或相似的母題?!盵1]165這既是源于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也體現(xiàn)了人類情感的共通性。許多學生對古詩詞不感興趣,覺得它們晦澀難懂,脫離現(xiàn)實,如果能將其上升到普遍意義的高度,既有助于理解,也能激發(fā)學生的學習興趣。
陸機在《文賦》中曾言“詩緣情而綺靡”,朱自清先生也曾說過“詩是抒情的,直接訴諸情感”(《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這里的“詩”可以理解為廣義上的詩歌,包含詞的范疇?;谠姼璧氖闱樾蕴卣?,在《浣溪沙》的教學過程中,我們應立足于情感這一基點,并結合學生實際,從“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千古同悲”等多個角度進行解讀。其中“知人論世”是起點與基礎,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往往融合了作者獨特的生命體驗,無論是體情、達意或是言志都是以客觀現(xiàn)實為載體。文本解讀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則是要剖析作品本意、體會作者用意,而脫離“知人論世”的本文解讀往往容易陷入過度闡發(fā)的誤區(qū),挖掘得越深,偏離得也就越遠。因此,“知人論世”是幫助我們“以意逆志”,正確把握作品情感的橋梁與媒介。“以意逆志”,體悟情感,則是教學的核心與重難點,是讀者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解讀作品的過程,也是實現(xiàn)讀者與作者之間“視域融合”的過程。在這一階段,我們將客觀的背景知識與主觀的人生經(jīng)歷相結合把握作品的思想意蘊?!扒Ч磐眲t是基于“以意逆志”的拓展和升華,它使情感超越單一文本和時空的局限上升到普遍意義的高度,旨在尋求不同文本間情感的共通性,引起學生的情感共鳴。三個階段層層相因,將教師主導與學生主體相結合,課內與課外相聯(lián)系,不但增加了學生的審美情趣,也提高了學生的文學鑒賞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