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兵,郁玉英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位列廬陵“五忠一節(jié)”的楊萬里和周必大都是南宋政壇和文壇的重要人物。他們于紹興二十年(1150)一同參加廬陵解試并獲得解額,自此相識。作為南宋文化史上兩位重量級的歷史文化名人,他們同鄉(xiāng)同朝,一同參加解試,一起赴禮部試,晚年又一起退居故鄉(xiāng)廬陵。他們之間的交游時間長達五十余年。楊、周二人的交游頗受學界的關注,如徐愛華和胡建次 《周必大與楊萬里的交游及其影響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論》,李光生《周必大與楊萬里政治關系考辨》,鄒錦良《楊萬里與周必大交誼考論》,楊瑞《周必大與楊萬里交游考述》等文,探討了楊萬里與周必大交游的諸多問題,如楊、周政治不合論,交往中的真情厚義,二人交往對各自詩歌創(chuàng)作及詩壇地位的影響。同鄉(xiāng)同朝的楊、周二人在長達五十余年的時間中,在南宋政治生態(tài)復雜多變的情況下,從相識到相知,到結(jié)下深厚情誼,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廬陵文化的正氣基因?qū)λ麄冎g的交游有著重要的影響。在此筆者不揣淺陋,試對此作一探析。
在中國文化語境中,“氣”的內(nèi)涵既涉及客觀物質(zhì)性,又涉及主觀精神性。如《周易·系辭上》說“精氣為物”,《莊子·知北游》認為 “通天下一氣耳”。這里的“氣”顯然指的是生成世間萬物的精氣,是宇宙間的物質(zhì)本體,是一種物質(zhì)性的存在。物質(zhì)屬性的“氣”在先秦古籍多有記載,如《周易·說卦》云:“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這里的“氣”則指的是由于空氣流通而生成的物理現(xiàn)象。先秦諸子典籍中的諸如 “云氣”“血氣”“山氣”“氣息”“陰陽之氣”等“氣”指的都具客觀物質(zhì)性。同時,古人認為人本質(zhì)上也是由構成宇宙本體的 “氣”聚合而成,如《莊子·知北游》認為:“人之生,氣之聚也?!薄皻狻庇纱司哂辛讼蛉说闹饔^性轉(zhuǎn)化的可能。至于“凡望氣,有大將氣,有小將氣,有往氣,有來氣,有敗氣,能得明此者可知成敗、吉兇”,此雖迷信說法,但這里卻表現(xiàn)出“氣”由物質(zhì)性向精神性轉(zhuǎn)化,此“氣”實際上是人的內(nèi)在精神的外化。而如見于《莊子·人間世》“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之氣則明顯的由客觀轉(zhuǎn)變?yōu)橹饔^①。由此遂衍生出后世用來描述人的精神的 “氣”,如意氣、氣節(jié)、氣度等。
就氣的主觀精神特質(zhì)而言,有兩種不同特征。其一為老莊一派主張的至柔虛靜之氣,如《老子》言“專氣致柔”?!肚f子·人間世》則記孔子言“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這正如《莊子集釋》疏曰“氣柔弱虛空,其心寂泊忘懷,方能應物。 此解而聽之以氣也”[1](P147)。 后來道家和道教都主張以虛靜養(yǎng)氣,進而養(yǎng)生。另一主張則為源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乾卦》)的精神,尚剛健之氣。孟子的“浩然之氣”之說,便是代表。這種主張為后世儒者所繼承發(fā)揚,形成中國文化的優(yōu)秀精神傳統(tǒng)——正氣。這種浩然正氣流轉(zhuǎn)于歷史時空,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尤其在廬陵這片土地上閃耀古今。
正氣的內(nèi)涵究竟如何呢?文天祥在《正氣歌》中寫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天地正氣賦予自然,便有日月星辰的運行,便有山川河岳等一切物質(zhì)性實體的存在。天地正氣賦予人,體現(xiàn)的便是充盈于歷史時空的浩然之氣。由此可見,文天祥《正氣歌》所歌頌的正氣,實源出孟子,卻又吸收了先秦諸子關于“氣”的種種理解,在孟子的基礎上進一步將其本體化,將其視為天地萬物之所以存在的本源,上升到宇宙之“道”的高度。同時,他吸收孟子的觀點,認為正氣內(nèi)化于人個體,天道與人道合一,那便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那么,浩然之氣是怎么樣的呢?與孟子同時代的公孫丑就問過這樣的話:“敢問何謂浩然之氣?”孟子的回答是:“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 ”[2](P21)首先,這浩然之氣是人的內(nèi)心所執(zhí)著的,且難以言語形容的,如朱熹所言“難言者,蓋其心所獨得,而無形聲之驗”[2](P21)。 其次,它具有至大、至剛之性。再次,配義與道。
可見,在儒家“天人合一”觀的影響下,正氣由形而上的層面落實為指導個體行為的準則時,便是以合“天道”的、以合于道與義的原則立身處世,恪守理想人格追求,不論富貴還是貧賤,不論是威逼還是利誘,都不移不屈。人們相信,在宇宙間自有一股正義的道的力量(正氣)存在。人,自當與這種高尚的精神相配,因此,為道義而舍身、取義成仁、剛正不阿、不懼權勢、廉潔奉公等高尚品質(zhì)與偉大精神便成了此浩然正氣在人身上的典型表現(xiàn)。
正氣,在實踐中,最后可以歸結(jié)為一種這樣的行為,那便是或?qū)φ胬淼膱?zhí)著,或?qū)硐肴烁竦你∈?,或?qū)σ?guī)范原則的堅持,雖泰山壓頂而不屈,雖九死而不悔。這正是正氣的要義所在。綜觀歷史,廬陵的先賢們用他們的言與行,實踐著他們心中的道與義,矢志不移,譜寫了一曲曲從古唱到今的正氣之歌。正氣,這一偉大的力量,流轉(zhuǎn)于廬陵歷史,影響深遠。在南宋前中期的歷史時空中,也對楊萬里和周必大這兩位廬陵先賢交游產(chǎn)生重要的作用。
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吉州(今江西省吉安市吉水縣黃橋鎮(zhèn)湴塘村)人。南宋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進士,仕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歷任國子博士、廣東提點刑獄、吏部員外郎等職。開禧二年(1206)卒,謚“文節(jié)”。與陸游、范成大、尤袤并稱“南宋四家”、“中興四大詩人”。周必大(1126-1204),字子充,一字洪道,號省齋,自號平園老叟。吉州(今江西省吉安市吉安縣永和鎮(zhèn))人。南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進士,先得高宗常識,后以文受知于孝宗,屢參機要,累官至左丞相,封益國公,宋光宗嘉泰四年(1204)卒,謚“文忠”。
四庫館臣以為:“必大以文章受知孝宗,其制命溫雅,文體昌博,為南渡后臺閣之冠。考據(jù)亦極精審,巋然負一代重名。著作之富,自楊萬里、陸游以外,未有能及之者?!保?](P1369)周必大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中進士步入仕途,紹興二十七年(1157)中博學宏詞科,受到高宗賞識。仕宦生涯中,隆興、乾道年間因反權貴近幸兩次奉祠居鄉(xiāng),光宗登基后以遭忌受彈劾罷相,除此之外,周必大的仕途可謂節(jié)節(jié)攀升。其間淳熙七年(1180)五月任參知政事,至淳熙十六年(1189)五月罷相,任職宰輔近十年。
相比于周必大,楊萬里更多的是以文名傳后世,他在政壇上取得的成功遠遜于周必大。對此,歷史上曾謂“萬里為人剛而褊。孝宗始愛其才,以問周必大,必大無善語,由此不見用”[4](P12870)。 “周必大與楊萬里居同州,二人論不合。必大得政,萬里獨不得登從班”。[5](P789)此種記載,應當說多有不實之處①王瑞來《鶴林玉露·點校說明》(中華書局1983年版)、于北山《有關楊萬里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中華文史論叢》1984/4)、周啟成《楊萬里傳補訂》(《文獻》1988/4)、李光生《周必大與楊萬里政治關系考辨》(《上饒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楊瑞《周必大與楊萬里交游考述》(《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等文章均認為史載楊、周二人不合之事失實。。
楊萬里仕途不如周必大暢達很大程度上是其性格所致?!叭f里為人剛而褊”,正是由于性格的耿直敢言、鋒芒畢露,以致于高宗和孝宗都不太待見楊萬里。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宋高宗慶八十壽辰上尊號事件中,高宗和孝宗的態(tài)度即可見一斑。據(jù)宋人張端義《貴耳集》所載:
德壽丁亥降圣,遇丙午慶八十,壽皇講行慶禮上尊號,周益公當國,差官撰冊文。讀冊書冊,擬楊誠齋、尤延之,各撰一本,預先進呈。益公與誠齋鄉(xiāng)人,借此欲除誠齋一侍從為潤筆。冊文壽皇披閱至再,即宣諭益公:“楊之文太聱牙,在御前讀時生受,不若用尤之文溫潤?!币婀炙妓蕴幷\齋,奏為讀冊官。壽皇云:“楊江西人,聲音不清,不若移作奉冊?!眽刍蔬^內(nèi),奏冊寶儀節(jié),及行禮官讀至楊某,德壽作色曰:“楊某尚在這里,如何不去?”壽皇奏云:“不曉圣意?!钡聣墼唬骸皸钅车顑詢?nèi)比朕作晉元帝,甚道理? ”[6](P451)
周必大差楊萬里撰冊文慶宋高宗上尊號,可宋孝宗卻認為楊萬里撰文太過聱牙,周必大欲奏楊萬里為讀冊官,宋孝宗又說楊萬里聲音不清。而宋高宗因為楊萬里二十年前曾將他比作偏安一隅的晉元帝,惱火了二十年,甚至于楊萬里作一奉冊者都很不高興,作色云:“楊某尚在這里,如何不去?”
再從史傳所載淳熙十五年的配享之爭事件看,宋孝宗的態(tài)度更明確了楊萬里確因耿直急切而不得圣心。淳熙十五年(1188)三月,高宗葬永思陵,翰林學士洪邁上疏議高廟配享之事:
配享功臣,先期議定,臣兩蒙宣諭,欲用文武臣各兩人。文臣,故宰相贈太師秦國公謚忠穆呂頤浩、特進觀文殿大學士謚忠簡趙鼎,武臣,太師蘄王謚忠武韓世忠、太師魯王謚忠列張俊。此四人皆一時名將相,合于天下公論。[4](P2630)
南宋李心傳的《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二記載亦同②[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二之《高宗孝宗配饗功臣》:“永思陵復土,翰林學士洪邁言:‘圣神武憲孝皇帝祔廟有期,所有配食臣僚,先期議定,臣兩蒙宣諭,欲用文武臣各兩人。文臣:故宰相、贈太師、秦國公、謚忠穆呂頤浩,特進、觀文殿大學士、謚忠簡趙鼎。武臣:太師、蘄王、謚忠武韓世忠,太師、魯王、謚忠烈張俊。此四人皆一時名將相,合于天下公論,望付侍從詳議以聞?!保ㄖ腥A書局2000年版,第73頁)。洪邁應孝宗意薦呂頤浩、趙鼎、韓世忠及張俊配享高宗。此議一出,當時議論紛然。韓、趙二人入配享功臣之列,無異議,但呂頤浩和張俊則不太符眾之所望,尤其是張俊,因后與秦檜一起主和,構陷岳飛,被認為不當受配享之禮。楊萬里亦主張用一貫主張抗金的張浚,于是上書反對洪邁之議,上《駁配饗不當疏》:
今者議臣建配饗功臣之議則不然。曰欺,曰專,曰私而已。先之以本朝之故事,惟翰苑得以發(fā)其議。抑不思列圣之廟有九,而廟之有配饗者八。發(fā)配饗之議者非一,而出于翰苑者止于三。以一人之口,而杜千萬人之口,其弊必至于指鹿為馬之奸。臣之所憂,不特一配饗之議而己。[7](卷62)
在洪邁和楊萬里之間展開近場爭論中,周必大 《思陵錄》則記錄了宋孝宗在這一事件中的態(tài)度:
上曰:“楊萬里謂侍從數(shù)人附其議,其言太過。況言浚之功而不言其敗,亦豈得謂之公? ”[8](P724)
上因言:“昨日諭冷世光,洪邁雖是輕率,楊萬里不免浮躁。 ”[8](P726)
《思陵錄》是時任宰相的周必大于淳熙十四年(1187)八月至十五年(1188)二月的日記體文章,其間所記孝宗言論當不虛。宋孝宗謂楊萬里之言“豈得謂之公”,“不免浮躁”之語,見孝宗極不滿楊萬里在配享之爭中的言論。而《宋史》所載,更進一步地展露了孝宗的不快之意:
高宗未葬,翰林學士洪邁不俟集議,配饗獨以呂頤浩等姓名上。萬里上疏詆之,力言張浚當預,且謂邁無異指鹿為馬。孝宗覽疏不悅,曰:“萬里以朕為何如主!”[4](P12869)
楊萬里仰慕張浚①[宋]楊長孺《誠齋楊公墓志》:“丞零陵時,張忠獻公謫居寓焉,勉先君以誠意正心之學,先君佩服其言,遂以誠名其齋?!薄端问贰肪?33亦載:“(楊萬里)調(diào)永州零陵丞。時張浚謫永,杜門謝客,萬里三往不得見,以書力請,始見之??C阋哉恼\意之學,萬里服其教終身,乃名讀書之室曰誠齋?!?,折服其力主恢復而百折不回的節(jié)操,在配享之爭中力薦張浚,可見其剛正之節(jié),只是無意中將孝宗附秦二世之語,更進一步觸怒了孝宗,最終被外放?!端剂赇洝废掠涊d,是年四月十日,“降御禮處分,楊萬里除直龍圖閣,江東運副,填見闕。 坐上書及洪邁議配享事也。 ”[8](P724)
周必大謹重厚信,初為高宗所喜,后則見信于孝宗。在楊萬里因耿直剛褊而不受高宗父子待見的情況下,周必大在與楊萬里的交游中卻始恪守著一份士人的操守,既無文人相輕之意,又不懼強勢皇權,不論是官場上,還是文壇上,都能給予楊萬里以客觀公正的維護與評價。
一方面,官場上,周必大不因人之得意失意而設定立場,而是以公正而明辨是非的態(tài)度維護支持楊萬里。
孝宗為加強皇權,對宰輔權力監(jiān)查極嚴。據(jù)載,為削弱相權,淳熙中,“命大臣進擬,皆于姓名下注本貫封入, 遂為故事”[9](P1244),“不許宰相進擬鄉(xiāng)人,王丞相(淮)在相位八年,林子中亦鄉(xiāng)人,八年不得除命。 ”[6](P454-455)與孝宗君臣相契的周必大深知圣心,上述配享之爭中,周必大為避鄉(xiāng)里之嫌,在孝宗面前沒有明顯地出語維護,不議楊萬里在配享事件中的是與非,而是委婉地在孝宗前維護楊萬里。當孝宗與周必大說及“楊萬里謂侍從數(shù)人附其議,其言太過其言太過。況言浚之功而不言其敗,亦豈得謂之公”時,周必大奏曰:“故事,祔廟后方議配享,今而遽及侑食者,亦已太遽矣。 ”[8](P724)周必大以典故說事。 他指出舊例是在“祔廟后方議配享”,而今洪邁在“神主尚未祔”的情況下議配享之事,不合舊典,實乃“太遽”。這其實是暗助楊萬里,暗批孝宗在此事件中袒護洪邁。當孝宗怒楊萬里“指鹿為馬”之語,認為“楊萬里不免浮躁”時,周必大《思陵錄》下記載了當日君臣對話情形:“二樞皆極口稱昨日令罷再議配享甚當,此四人中外皆稱之,其詞殊云云。上因此不然萬里‘楊萬里不免浮躁’及‘侍從數(shù)人附其議’之語。予曰:兩去之足矣。 ”[8](P726)事件結(jié)局以洪邁與楊萬里同放外任結(jié)束,“兩去之足矣”之語,既是平孝宗之氣,也是維護楊萬里之語??梢姡谂湎碇疇幹?,周必大基于對事件公正客觀評價,并沒有一味地迎合宋孝宗,在避鄉(xiāng)嫌的情況下,慎重維護一腔意氣與正氣的楊萬里。
事實上周必大賞識楊萬里的才華,仕宦生涯中對楊萬里多有照拂。譬如:
乾道八年(1172)周必大因張說、王奇之事情再次奉祠,乾道九年(1173)冬,身處逆境的周必大致函《與楊廷秀寶學札子》給楊萬里仍然勉勵道:“郊祀禮成,少監(jiān)虛位,兄當少進耶。 ”[10](P62)
淳熙二年(1175),周必大時任敷文閣待制、侍講,宋孝宗令舉薦德才兼?zhèn)湔呷牒擦?,周必大上《舉楊萬里自代狀》:“臣伏睹承議郎、新差權發(fā)遣常州軍州、主管學事、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楊萬里,居家孝謹,從事廉方。富于藝文,可備西清之訪;邃于經(jīng)術,無慚重席之榮。 臣實不如,舉以自代。 ”[8](P287)雖然這一次舉薦沒有成功,但也足見周必大根據(jù)楊萬里的德性、才華而薦的公正之心。
淳熙十四年(1187),周必大先是回函,賀楊萬里任江東轉(zhuǎn)運判官,爾后又在宋孝宗前稱 “楊萬里,其才也”(《思陵錄》上)[8](P686),楊萬里最終而獲秘書少監(jiān)的任命。
可見,在仕進的路上,作為同鄉(xiāng)的周必大是以不偏不倚的原則、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支持維護楊萬里,正氣昭然。
另一方面,周必大不忌己之不如人處,充分且客觀地肯定楊萬里的文學成就。
作為南宋四大詩人的楊萬里,他的文學成就如今可謂是有目共睹。周必大亦一代才子,著述頗豐。周必大對楊萬里多贊賞之語,無相輕之意,對于楊萬里詩壇地位的確立,作為名公巨卿的周必大起了巨大的作用。試看周必大對楊萬里學問文章給予了充分肯定。譬如(下引皆自《廬陵周益國文忠公集》):
紹熙元年 (1190)《跋王民瞻楊廷秀與安福彭雄飛詩》:瀘溪王公主廬陵文盟者六十年,繼之者今誠齋楊監(jiān)廷秀也。(卷18)
紹熙四年(1194)《題楊文卿芾詩卷》:楊廷秀,今之歐陽公也。(卷19)
慶元丁巳(1191)《題楊廷秀浩齋記》:友人楊廷秀學問文章獨步斯世。(卷19)
慶元丁巳(1197)《與楊廷秀寶學札子》:某衰病不能往叩函丈,既從才臣知近作,何翅望梅止渴?今蒙録示《陶舟賦》,紆徐敷腴,如挹北窗之風;烈激宏壯,如臨采石之狀。文筆高妙,一至此乎!(卷 192)
慶元戊午(1198)七月初二日《跋楊廷秀贈族人復字道卿詩》:江西詩社,山谷實主夏盟,四方人材如林。今以數(shù)計未為多也。誠齋家吉水之湴塘,執(zhí)詩壇之牛耳。始自家族,延及郡邑。孰非闖李杜之門,希歐蘇之蹤者?(卷48)
慶元己未(1199)十月辛未《題楊廷秀新淦胡氏義方堂記后》:誠齋作《義方堂記》,理勝而文雄。(卷 48)
慶元庚申(1200)十一月辛巳《跋楊廷秀石人峰長篇》:誠齋大篇短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掃千軍、倒三峽、穿天心、透月窟之語,至于狀物姿態(tài)、寫人情意則鋪敘纖悉,曲盡其妙,遂謂天生辯才,得大自在。是固然矣,抑未知公由志學至從心,上規(guī)賡載之歌,刻意《風》《雅》《頌》之什,下逮《左氏》《莊》《騷》、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以及本朝,凡名人杰作,無不推求其詞源,擇用其句法,五十年之間歲鍛月煉、朝思夕維,然后大悟大徹,筆端有口,句中有眼,夫豈一日之功哉!(卷49)
可見,周必大不僅在上給皇帝的奏疏中,肯定楊萬里“富于藝文”“邃于經(jīng)術”,而且不論是在與楊萬里的書信往來,還是各種品題中,均大力稱贊楊萬里的詩藝?!蔼毑剿故馈薄皥?zhí)詩壇之牛耳”的語語,確實合于南宋文壇實際,非常中肯。周必大不忌楊萬里的文學才華高出自己,與楊萬里之間不是文人相輕,彰顯的是士人的正氣操守。
在楊、周二人的交往中,引人注目的是剛褊正直的楊萬里在周必大政治失意時,總是給予深切關懷。君子交有義。這不僅見證了二人相交五十余年的深厚情誼,亦可見楊萬里于友人身處失意之境時不移不易的剛正之懷與浩然正氣。
孝宗登基之初,欲用近習貴戚遏制文士結(jié)朋黨,周必大從政失意處在于反近習貴戚的斗爭中,仕途受挫。
先是孝宗隆興元年(1163),周必大反對孝宗在潛邸時的舊臣龍大淵除知閤門事,曾覿權知閤門事,上《繳駁龍大淵曾覿差遣狀》,并給丞相史浩致函,表明反近習的決心,未果,再三自請奉祠歸鄉(xiāng)。乾道二年(1164)三月,時在家鄉(xiāng)服父喪的楊萬里往吉州永和,拜會周必大,并作《見周子充舍人敘懷》,以慰友懷。詩云:
三年再謁一番逢,兩舍相望幾訊通。便有好懷安得盡,不知造物底相窮。公今貧賤庸非福,我更清愁惡似公。誤辱相期千載事,云泥政自未應同。
詩中以“公今貧賤庸非福,我更清愁惡似公”的同情共鳴之語相慰,可謂是傾訴衷腸。在對方處于罷官歸鄉(xiāng)的困頓之境時,送去最真誠的勸慰。楊萬里這首送給周必大的詩,體現(xiàn)了鄉(xiāng)誼,友情,更彰顯了士大夫不為權勢所屈的剛正之操。
再有乾道八年(1172),二月,宋孝宗欲提拔貴戚張說、王之奇為簽樞密院事,周必大上書曰:“臣竊見昨除張說簽樞,舉朝皆曰不可。陛下欣然聽納,旋即改命。曾未周歲,復有此除,群言紛紛,今猶昔也。蓋以貴戚預政,公私兩失,不若坐享高爵厚祿之為安”[8](P138),并堅決不草具答詔。 不同于隆興元年(1163)周必大再三自請奉祠而孝宗再三挽留,這一次則是徹底地觸怒孝宗,旋被罷免一要職務,責令當日離京,歸鄉(xiāng)奉祠反省。乾道九年(1173)楊萬里亦不懼觸動當時皇帝內(nèi)心最敏感的“朋黨”之忌諱,寄函表示慰問①楊萬里此文已佚,但據(jù)周必大《文忠集》卷192所載乾道九年《與楊廷秀寶學札子》“某辱十月旦書誨,喜承臺候萬?!敝Z,可知楊萬里此前曾致函問候。。
周必大仕途的另一失意處是淳熙十六年(1189),光宗即位,作為先朝重臣,周必大遭忌而罷相,出知潭州,太上皇孝宗無奈以賞賜金器等安慰。雖然之前周必大已有退隱之意,但這次遭受的嚴重彈劾還是令他非常失望,第二天即請以原官奉祠歸鄉(xiāng)。時楊萬里知筠州,得知消息后,即致《與周子充少保書》函安慰老友:
某伏以涉秋益熱,恭惟觀使少保丞相小泊云莊,天棐忠藎,鈞候動止萬福,相眷鈞慶。某自得邸報,知釋位去國,而莫知風帆所指。近得尤延之書,乃知度夏于陽羨。吾人仕宦有進便有退,有出便有處。丞相學力,豈不能筑河堤以障屋溜?所可憾者,君子得時行道而不得究其缊耳。然道之興廢,圣人歸之命,斯文之興衰,圣人歸之天,則丞相又奚憾焉?當庚午試南宮,丞相雪中騎一馬于前、某荷一傘于后之時,豈知丞相至此?布衣位極上宰,此外復奚須哉!抑湯朝美飲醇酒之論,丞相尚記憶否?已矣,姑置是事,獨世路風濤真可畏耳。近有讀邸報感事詩:“去國還家一歲陰,鳳山錦水更登臨。別來蠻觸幾百戰(zhàn),險盡山川多少心。何似閑人無籍在,不妨冷眼看升沈。荷花政鬧蓮蓬嫩,月下松醪且滿斟。”當左席進步時,高揖辭去,此舉甚善,惜再留耳。聲利之場,輕就者固不為世所恕,蔡定夫是也;而不輕就者亦復不恕,何哉?朱元晦是也。論至于此,則去就辭受皆不可耶!可畏可畏!某此間隨分支吾,盡可卒歲。但年來家私事殊惱懷抱,今年閏月中男房下一男孫未晬而夭,止有此一孫耳,苦哉苦哉!丞相何時西歸,別得修敬。心事無聊,草草奏記。黃檗茶二斤,聊復伴書。竦仄竦仄。愿言盡珍重理,以系善類之望。[7](卷66)
楊萬里在信中說:“吾人仕宦有進便有退,有出便有處?!薄暗乐d廢,圣人歸之命,斯文之興衰,圣人歸之天,則丞相又奚憾焉?”這既是聲援又是安慰。然后深情回憶起當年兩人同赴廬陵解試時的情形,感慨仕途風波,寫詩道:“別來蠻觸幾百戰(zhàn),險盡山川多少心。何似閑人無籍在,不妨冷眼看升沉。荷花正鬧蓮蓬嫩,月下松醪且滿斟。”以《莊子》寓言中的蠻觸之戰(zhàn)比喻宦海的名利權勢之爭,勸慰老友在政治斗爭中當“冷眼看升沉”,享受回歸自然田園的那份自由與愜意。此時的楊萬里,不是去阿諛新皇,攀附新貴,而是盡可能地安慰老友,這里彰顯著的不僅僅是一份深厚的友情,更彰顯著楊萬里對士大夫理想人格的堅守,字間流淌著的是一份不為功利權勢所移易的浩然正氣。
此外,寧宗慶元黨禁,韓侂胄打擊政敵,周必大被列為偽黨,處境尷尬。此時楊、周二人均已退居廬陵。楊萬里不時的拜望與詩歌唱和,除了二人惺惺相惜的鄉(xiāng)誼之情外,亦是楊萬里浩然正氣使然。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寧宗慶元年間,楊萬里與周必大交往計29次。其中,慶元元年(1195)6次,包括正月入吉州城見周必大,三月用周必大韻賦牡丹詩,七月賀周必大致仕歸鄉(xiāng),十一月賀周必大冬等,詩文交往主要有《賀周丞相致仕啟》《大丞相益國公周公訪予于碧落洞天劉敏叔寫以為圖求予書其后》《丞相周公招王才臣中秋賞梅花寄以長句》等;慶元二年(1196)5次,包括正月賀周必大年,三月入吉州城訪周必大于平園,十一月賀周必大冬、為周必大天香堂撰文、送周必大牛尾貍,詩文交往主要有《賀周丞相年》、賦《玉蕊》、《題益公丞相天香堂》等;慶元三年(1197)2次,包括正月賀周必大年,并答謝周必大年禮,詩文交往主要有《謝周丞相年節(jié)送一麞十兔》等;慶元四年(1198)4次,包括正月賀周必大年,二月回復周必大賀函,六月以盡牘寄周必大,十一月至吉州城賀周必大冬,詩文交往主要有《回周丞相賀進爵開國子轉(zhuǎn)太中大夫》《答周丞相》《賀周丞相戊午年冬》;慶元五年(1199)9次,包括正月賀周必大年,四月賦周必大平園牡丹、和周必大詩、再和周必大詩、以尺牘與周必大,十一月以尺牘與周必大賀冬、入吉州城賀周必大新樓落成,二十月以尺牘答周必大、入吉州城見周必大,詩文交往主要有《己未賀周益公年啟》《賦周益公平園牡丹白花青緣》《和益公見謝紅都勝芍藥之句》《益公和白花青緣牡丹王字韻詩再和以往》《答周丞相》《與周丞相賀冬》《答周丞相謝看樓》《益公新作三層百尺新樓署曰圍山觀賀以唐律二章》等;慶元六年(1200)3次,包括以尺牘答周必大,十月得周必大“彼此免冬年交賀之禮”寄言,十二月謝周必大年禮,詩文交往主要有《答周丞相》《回周丞相送一麞四兔》。
在寧宗慶元年間,周必大與楊萬里交往計44次。 其中,慶元元年(1195)13 次,慶元二年(1196)15次,慶元三年(1197)7次,慶元四年(1198)2次,慶元五年(1199)6 次,慶元六年(1200)1 次。 周必大與楊萬里的交往多以唱和詩、書信及題跋為主。唱和詩包括《廷秀用進退韻格賦奉祠,喜罷感思詩次韻》《中秋招王才臣賞梅花,廷秀待制有詩次韻》《乙卯冬楊廷秀訪平園即事》《次韻廷秀待制,寄題李紀風月無邊樓》《次韻楊廷秀待制,寄題朱氏渙然書院》等,書信包括《與楊廷秀寶學》《與楊廷秀寶學札子》《回乙卯賀冬啟》《回乙卯賀年啟》等,題跋包括 《跋楊廷秀所作胡氏霜節(jié)堂記》《跋楊廷秀贈族人復字道卿詩》《題楊廷秀新淦胡氏義方堂記后》《跋楊廷秀石人峰長篇》等。
從上述統(tǒng)計可知,慶元年間,楊萬里和周必大的交游非常密切。這幾年間,從《文忠集》信函來看,楊萬里每年冬至及新年都向周必大致賀,直到得周必大寄言“彼此免冬年交賀之禮”。這幾年間,他們一起作文題詩,相互唱和,共賞奇文。他們互相拜訪,共論鄉(xiāng)誼,共析疑義。他們一起酌酒品茗,互贈山味,共享田園之樂。此間可見,在朝廷上的權勢之爭波及周必大晚景處境的時候,楊萬里不離不棄,對周必大的態(tài)度不移不易,實踐著一份士人的操守,彰顯著剛正凜然之風。
正如周必大所言,“友人楊公廷秀平居溫厚慈仁,真可解慍,臨事則勁節(jié)凜然,凌大寒而不改?!保?1](P504)“立朝諤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當求之古人。真所謂浩然之氣至剛至大,以直養(yǎng)而無害,塞于天地之間者?!保?1](P265)其實,這種至大至剛的浩然正氣豈止是楊萬里一人所獨具,它亦流轉(zhuǎn)于楊萬里和周必大二人交往五十余年的歷史時空之間。
綜上所述,廬陵文化,歷來以忠義之正氣聞名于世。廬陵先賢歐陽修、楊邦乂,同時而稍長于楊、周二人的胡銓等,都是歷史上有名的正氣凜然的節(jié)義之士。這些廬陵鄉(xiāng)賢的剛正氣節(jié)影響著楊萬里和周必大,他們以終身不改的浩然正氣交往始終,最終二人一起位列廬陵“五忠一節(jié)”,共同建構起廬陵正氣文化,澤被后世,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