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荻菲爾

(南京信息職業(yè)技術學院 素質(zhì)教育部，江蘇 南京 210023)

新中國成立后的中國文學史研究界有一個重要現(xiàn)象，一批經(jīng)歷民國的研究大家，如夏承燾、程千帆、唐圭璋、王瑤等，不僅自身的研究老樹開新花，而且各自培養(yǎng)出一批出眾的弟子，形成引人矚目的學派。目前學界對諸大家學術成就的研究已相當豐富，但對他們教育成就的探討并不多見。諸大家中，夏承燾留下的個人資料相對豐富，尤其是夏先生全部三大冊日記的選輯《天風閣學詞日記》，詳細記載了其教學生涯，這為研究者研究其教育思想、教育理念提供了大量一手材料。

夏承燾(1900--1986)，字瞿禪，浙江永嘉(今溫州市)人。1918年5月畢業(yè)于浙江省立溫州師范學校，同年秋任永嘉縣立任橋第四高等小學教員[1]16。1921年任永嘉梧埏高等小學校長。同年赴西安，任中華圣公會中學教員，后兼任西北大學講師。1925年回溫州，先后在甌海中學、溫州中學、寧波第四中學和嚴州中學任教。1930年任之江大學國文系講師，未幾升任教授。1942年任浙江大學龍泉分校教授。抗戰(zhàn)勝利后返杭州，任國立浙江大學教授。解放后，歷任浙江大學、杭州大學中文系教授。夏先生一生著作等身，在開拓現(xiàn)代詞學研究新局面的同時，以極大精力投入教學中，以育人為樂，門下人才輩出。

夏先生畢生以教書為樂。還在17歲時，先生便立志從教，打算用30年時間研習教育學，用10年時間遍覽各國國情，“采其教育方法及風俗民情，然后畢生躬行教育事業(yè)”，并誓言：“以百折不回之堅忍心，務達我教育事業(yè)之目的?！盵2]239對教學帶來的快樂，夏先生深有體會：“教書趣味甚好，每日巴不到上課，課后心頭甜蜜，愉快哉教書，南面不易矣?！盵3]644夏先生多次說，“近年教書，意味醰醰，樂此不疲，可以終身”。夏先生對教學的喜愛甚至到不可一日無課的地步，只要第二天有課，當天晚上便“陶陶動興”[3]666。和很多寧做研究而不愿教學的學者不同，夏先生對教學的由衷喜愛，使其工作和興趣完全合一，達到一般學者難以企及的人生境界。夏先生的教育活動澤被深遠。其弟子蔡義江回憶：“使我得益最多、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恩師夏承燾(字瞿禪)教授?！毕南壬鷱慕塘嗄辏吧朴讵勔慈瞬?，扶植后進。他‘但開風氣不為師’，從不以師道自居”。他的學生深受其賜而又不為所限，在學術上得以獨立發(fā)展。門墻桃李，濟濟多士，遍布于海內(nèi)外[4]116。著名學者任銘善、蔣禮鴻，著名翻譯家朱生豪，臺灣著名作家琦君(潘希真)，著名詞學家吳熊和、周篤文、彭靖、施議對等，均曾在夏先生門下問學，之后均在各自的領域卓然成為大家。夏先生在研究、教學兩方面均開創(chuàng)大格局，尤其是出自其門下者非限于詞學研究一科，這一獨特現(xiàn)象背后的教育理念，實有細致研究的必要。

一、“南面教之，北面師之”

夏承燾一生樂于培育人才，又沒有傳統(tǒng)師道尊嚴的架子。在其數(shù)十年的教學生涯中，不僅發(fā)現(xiàn)、培育出一批才華橫溢的學生，也放下身段，從學生中汲取新鮮知識，即其自謂的“南面教之，北面師之”。

著名翻譯家朱生豪1929年至1933年在之江大學(之江文理學院)國文系就讀。當時國文系規(guī)模相當小，師生日常接觸機會并不少，但朱生豪生性沉默寡言，與夏先生私下交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不過，夏先生還是通過批改朱生豪的試卷，發(fā)現(xiàn)其非同一般的能力。在1930年11月5日的日記中，夏先生說：“夕閱考卷，朱生豪不易才也。”[5]16312月8日又記：“閱卷，嘉興朱生豪讀晉詩隨筆，極可佩?！盵5]176次年1月13日再記：“夜閱文科學生試卷，朱生豪止十八歲，真可欽佩?！盵5]1826月8日，在看了朱生豪討論唐代詩人的幾則短札后說：“多前人未發(fā)之論，爽利無比。聰明才力，在余師友之間，不當以學生視之。其人今年才二十歲，淵默如處子，輕易不肯發(fā)一言。聞英文甚深，之江辦學數(shù)十年，恐無此未易才也。”[5]2086月16日，夏先生再次贊嘆其才華：“朱生豪讀詞雜記百則，仍極精到，為批十字曰：審言集判，欲羞死味道矣?！盵5]210朱生豪也確實不負眾望，其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作品迄今仍是難以逾越的經(jīng)典，確可當?shù)谩安灰撞拧比齻€字。

夏先生不僅在指導學生時不遺余力，從不擺出權威、師長的架子，而且秉持“三人行必有吾師也”之道，常常俯身向?qū)W生請教學術問題。俄國文學評論家維薩里昂·格里戈里耶維奇·別林斯基有言：“學生如果把教師當作范本而不是敵手，他就永遠也不能青出于藍?！盵6]317夏先生引用此語鼓勵學生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超越老師，并踐行之。

1931年6月18日，夏先生記：“朱生豪謂‘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白石詞格似之。此語甚當?！盵5]126此時，夏先生正研究南宋大詞人姜夔(號白石道人)詞，從其日記行文語氣看，其學生朱生豪對姜夔詞格的分析給夏先生以一定啟示。

1941年6月，夏先生寫成《四聲繹說》初稿，1963年1月才定稿，次年發(fā)表于《中華文史論叢》，前后歷時20余年，是夏先生詞學理論的代表作之一。該文在論述四聲與五音的關系時，就不止一次引用“予友任銘善”[7]423之說。任銘善，語言學家，1935年畢業(yè)于之江文理學院，是夏先生早期的得意弟子。任銘善對詩詞鑒賞有獨到的功夫，在之江文理學院求學期間，就與夏先生時相論辯，成為同事后，夏先生與其在學術上的互動更為頻繁、深入。

《杜詩札記》是夏先生的另一名篇。夏先生在該文第三部分討論杜甫詩中方言的運用時指出，杜詩中的“殘”多應解釋為“余”，其中一個外圍的例證出自唐代變文《舜子變》中的一句“渾家不殘性命”，其意為“全家不留性命也”。夏先生特意在這條例證后用括弧標出，這個觀點出自其學生蔣禮鴻(后成為著名的語言學家)的《敦煌變文字義通釋》。蔣禮鴻1938年畢業(yè)于之江文理學院國文系，在之江讀書期間，深受夏先生的影響[8]8?！抖鼗妥兾淖至x通釋》初版于1959年，是蔣禮鴻的成名作。夏先生的這一做法充分體現(xiàn)了其治學之嚴謹，人品之謙遜。

在任銘善40歲生日時，夏先生曾贈對聯(lián)一副祝壽，上聯(lián)為“念爾嘉名，取人為善，與人為善”，下聯(lián)為“是余至樂，南面教之，北面師之”?！澳厦娼讨?，北面師之”，貫穿于他一生的教育實踐中。

明代文學研究大家徐步奎抗戰(zhàn)時期在浙江大學龍泉分校師范學院讀書，深受夏先生的影響。徐步奎畢業(yè)后入溫州師范學校任教，1954年，在夏先生的幫助下調(diào)入浙江師范學院中文系。從此徐步奎和夏先生朝夕相處。徐步奎繼續(xù)向夏先生求教，而夏先生也主動與徐步奎商討教學內(nèi)容和教學方法等問題。當夏先生發(fā)現(xiàn)徐步奎準備的講稿比自己的更完備時，就直接采用徐的講稿。除了與徐步奎商討講義外，夏先生還請徐步奎為自己的研究論著提出批評意見[9]289。此段學術交往，夏先生在1954年至1956年的日記中有詳細記載。

1960年畢業(yè)于杭州大學中文系的王尚文，對夏先生平等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體會極深。1975年，王尚文路過杭州，拜訪夏先生，順便拿出在火車上草成的幾首作品呈請指教。夏先生拿著作品說：“我們商量商量。”[10]學術水平如此之高、學術地位如此之尊的夏先生，以這樣的姿態(tài)與無名之輩交流，令初出茅廬的王尚文異常感動，這“商量”二字，王尚文一直記得。

夏先生博學多識，對西方文學也頗有興趣，這在其日記中屢有記載。當外文系的同學旁聽他的課時，夏先生抓住機會請他們推薦西洋名著，同時啟發(fā)學生以西方文學的分析技巧來欣賞中國古典文學[4]160。這種由夏先生主動發(fā)起的師生雙向互動，不僅激發(fā)了學生的學習興趣，也大大拓展了夏先生的知識面，正是其“北面師之”理念的體現(xiàn)。

二、從教書到育人

夏承燾不但通過“言傳”，在詩詞文章的教學中傳授做人的道理，而且通過“身教”，在日常生活中以自己的一言一行感染學生，在為人處事、砥礪精神等各方面給予學生幫助。

夏先生教導學生要寬容，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感染學生。琦君在《卅年點滴念師恩》中回憶，夏先生的同事也是其學生任銘善在教學中對學生要求嚴格，上課時不茍言笑，對夏先生的寬容頗有看法，認為這種寬容會貽誤懶惰的學生。對于學生兼同事的這一提醒，夏先生一方面以海納百川的態(tài)度認同道：“如卿言亦復佳?！绷硪环矫?，也不忘將任銘善與自身的做法作一區(qū)分，他認為自己堅持的是“做人的道理”，而任銘善教的是“為學的態(tài)度”[4]150。一語中的，點出其教書育人的宗旨。

夏先生教導學生虛心向?qū)W，尊重其他學者，不帶成見地了解各種不同的論見。他曾做了一首語重心長的詩贈予學生：“我愛青年似青竹，凌霄氣概肯虛心?！盵11]他諄諄教導學生，做學問時應“有若無，實若虛……有了學問要像沒有學問那樣，充實要像空虛那樣，不要怕別人不知道自己，不要有了一點學問就驕傲起來”[4]205。夏先生自己就從不端架子，吳熊和說：“夏承燾先生虛懷若谷，向他提意見從無捍格?！盵12]在與學生交流的過程中，夏先生善于虛心聆聽，隨時準備一個筆記本，遇到有意思的地方，隨手記下來[11]。對同仁，夏先生破除“文人相輕”的陋習，總是看到別人的長處，這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使學生受益匪淺。他的學生蔣禮鴻在《自傳》中寫道：“夏瞿禪先生謙虛樂學的讀書態(tài)度……對我有所熏陶、啟發(fā)?！盵8]9

夏先生教導學生隨性自然，睿智生活。引導學生從文學作品或古代人物的成敗中得到啟示。他用古代的文學家，諸如唐宋八大家，引導學生通過學習詩詞、文章來怡情養(yǎng)性，“念詩詞如唱歌曲，可以養(yǎng)性怡情”。他用歷史人物的成敗來砥礪學生，引導學生體悟生命的智慧，“讀圣賢書，便悟得安身立命的志節(jié)，也要有明哲保身的智慧”。他身體力行實踐著自己的人生哲學。夏先生的學生、著名《紅樓夢》研究專家蔡義江回憶，夏先生樂觀豁達，“從來沒有見過他有發(fā)怒或發(fā)愁的時候”，不管碰見什么事、什么人，從不疾言厲色。日常談吐“充滿詼諧幽默，特別喜歡講笑話”[11]。在蔡義江的印象中，“夏先生很贊賞蘇軾在仕途中備受打擊，多次被貶謫到偏遠地區(qū)，卻始終不改其樂觀的處世態(tài)度，他自己那種處變不驚的涵養(yǎng)，應該受到了蘇東坡的影響”[11]。

夏先生教導學生“爭角色而不爭名位”。據(jù)夏先生詞學研究的傳承者吳熊和回憶，夏先生喜歡看戲曲，常舉一例說明什么是“爭角色”：有一出戲，劇中人物一個是王者，雖冠冕高聳，端坐臺中，但因終場并無戲份，不免神色索然；另一人物雖為一介平民，但戲份十足，一出場便滿臺生輝，兼以演員的精彩演出，將全場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沒人再關注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物。夏先生希望學生從此戲曲中得到啟示，即在日常工作、生活中，應該力爭的是角色，而非名位，“名位是虛器，角色則貴在實干?！南壬f的爭角色，就是要為人民、為祖國做出更大的業(yè)績”[4]181。夏先生言出必行，他認準了自己的角色，在這個角色上燦然生輝，一生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繁榮發(fā)展鞠躬盡瘁。沈善洪、金鏘、江熊堅在《教育家、學者、詩人夏承燾教授的一生》中說：“在‘十年浩劫’中，夏先生遭受不白之冤，身心備受摧殘。但夏先生一面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鄙夷不屑，一面仍以樂觀開朗的態(tài)度，展望國家的前途?！盵4]9這種“爭角色”的人生觀令人肅然起敬。他的一生，在兩個角色上均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不但在詞學研究方面開宗立派，而且孜孜于教育事業(yè)。夏先生將他的積蓄用于推進詞學發(fā)展，倡議建立中國韻文學會，并捐款4萬元作為“夏承燾詞學獎金”，以獎掖后進。

夏先生教導學生精忠報國。夏先生在講授詩詞時，深入挖掘其中的“志”，用愛國主義精神教育和熏陶學生。他也將孔子的教育方式用得恰到好處，常常通過“無拘無束的隨意漫談”[4]181，教給學生研究方法、人生哲理。在這一點上，夏先生與程千帆、王瑤等先生頗為相似。程千帆先生帶博士生的一個辦法是讓學生陪其散步，王瑤先生的辦法是與學生一起喝酒聊天。在這種非班級授課式、看似很不正式的教學過程中，老師漫談學界掌故、研究心得，臧否古今學人論著，學生無拘無束地聽，隨心所欲地問，于潛移默化中對古今學人的道德文章了然于胸。

三、課堂之外的教導和關心

夏承燾之所以成為一代宗師，不僅源于他對校園之內(nèi)、課堂之上的教學、育人極其認真，還在于他對學生的持續(xù)關懷。學生雖畢業(yè)離校，夏先生仍然諄諄教導，關注他們在學術方面的發(fā)展。琦君回憶道：“卒業(yè)后，同學們各分東西。我僻處山城中，書信逾月始達?！倍南壬圆粫r來函，“引先賢西哲之言，或記錄讀書心得相告，并指點我如何讀書、作詞，誨勉諄諄”。正因為老師的督促，琦君感念師恩之下，從事學術之心“實不敢稍有懈怠”[4]151。

夏先生對學生的學業(yè)、事業(yè)寄予厚望，但有時候因種種原因，學生難免未達老師的期望。王尚文回憶道：“我真切感到先生是希望我學有所成的，但我卻辜負了先生?！盵10]琦君卒業(yè)后，夏先生囑其寫《滬上朋游之樂》，并時時關注該文的進展情況?？上б驊?zhàn)亂流離，琦君未能動筆。當夏先生詢問完稿與否時，琦君深感慚愧。夏先生經(jīng)常與琦君書信往來，得知琦君安心讀書，甚感欣慰，建議琦君讀《老子》《論語》《孟子》，并指導琦君進行詞創(chuàng)作。夏先生對琦君評價很高，稱其“前途無量”，鼓勵琦君在工作之余，讀書習字“最好勿一日中斷”，認為以琦君的性情身世，“體貼人情，觀察物態(tài)”，如有“佛家憐憫心腸”，“期以十年，必能有所成”[4]166，并提出具體的要求，建議琦君“發(fā)揮女性溫柔敦厚之美德”，先從做札記入手，解決一個個小問題[4]167。

徐步奎抗戰(zhàn)期間在浙江大學龍泉分校師范學院中文系上學時，就常向夏先生問學。1947年畢業(yè)后，經(jīng)常將自己的論文寄給夏先生，夏先生均給予認真的指導：“為了能對徐步奎的論文提出真正有指導價值的意見，夏先生從閱讀徐步奎的論文開始，接著閱讀徐文論述的原著，還核對了徐文中引文的原文。在此基礎上提出的評閱意見，自然不乏真知灼見，也自然會使徐步奎獲益匪淺?！盵9]289

對于學生的請教，夏先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管學生請教的問題是淺顯的，還是高深的，都給予答復。有時因某種原因，夏先生沒能及時回復學生，多年以后，他仍然銘記在心，將修改意見郵寄給學生。王尚文便有此經(jīng)歷。1984年初，王尚文收到夏先生寄來的一包物品，打開一看，竟是自己在六十年代初寫的一篇關于蘇軾的文章。事過20年，他自己也忘了這篇文章的存在，沒想到夏先生一直惦記在心。王尚文回憶說，四五萬字的稿子，寫在灰暗粗劣的稿紙上，“我正后悔當時年少無知，竟然會拿這樣的東西去消耗老師寶貴的時間、精力，看著上面他親筆寫的許多批語和改的錯字，我的眼睛濕潤了”[10]。

夏先生不僅關心學生學業(yè)，而且在生活上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即便學生畢業(yè)離校之后，夏先生仍然一如既往地關心學生的成長、發(fā)展，甚至健康。在他的學生生病時或情感上出現(xiàn)糾葛時，他都予以關懷，這種關懷有時表現(xiàn)為噓寒問暖，有時表現(xiàn)為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琦君有段時間久咳不愈，懷疑自己得了肺病，一度精神萎靡。夏先生去探望時，笑而不語，這種鎮(zhèn)定的神態(tài)勝似千言萬語，以輕松的方式化解了琦君的擔憂。第二天，夏先生又特意為琦君寄去用明代書法家黃道周的字體寫的《維摩詰經(jīng)問疾》，讓其慢慢體會。琦君剛開始讀的時候，一知半解，經(jīng)過夏先生點撥：“我空則病空，不以病為苦?！谕纯嘀畜w會人生，不起厭離念，怨恨惱怒念，以一身所授，推憫大眾。”[4]151琦君“略略懂得化煩惱為菩提的妙理”，后琦君遵夏先生囑，每天用工楷抄寫經(jīng)書，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轉(zhuǎn)。

王權是夏先生1925年在溫州中學教書時的學生。王權離校后，夏先生不僅仍然“不厭其煩地以甘苦之言相勖勉”[4]169，鼓勵其堅持向?qū)W，還在王權赴杭州就醫(yī)時，數(shù)次冒雨到醫(yī)院看望，并為其安排住處。夏先生在杭大中文系任教時的學生王尚文因病休學，夏先生特意帶其到精通中醫(yī)的杭州大學陸維釗教授家中，請其為王尚文把脈開方。夏先生囑咐王尚文要特別注意營養(yǎng)，但當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王尚文信口發(fā)了一句牢騷：“山區(qū)連油也缺呢?！毕南壬攬鲋皇切πΓ裁匆矝]說，等王尚文離校返家時，卻拿出當時很難得的一捆香腸送給他，并幽默地說：“這東西里面有點油的?！盵10]夏先生抗戰(zhàn)時期在浙江大學龍泉分校教過的學生黃禮芳，在遇到婚姻方面的挫折時，求教于夏先生。夏先生開導黃禮芳勿以此事影響治學、教書育人。黃禮芳聽后深受啟發(fā)，“從此就克制自己的情緒，白天里專心致志于教學，入晚即挑燈夜讀，并決心以教育淮南中學生為己任”[4]191。

夏先生少時即能背誦《十三經(jīng)》，及長，又得江浙滬老派學者如朱彊村等人的悉心指點，加之夏先生自身注意吸收新知，主動與新派學人溝通聯(lián)系，終于成為民國大學中少數(shù)以詞學研究見長的教授之一。其研究不僅繼承傳統(tǒng)，而且自覺運用現(xiàn)代學術方法，中西合璧，開創(chuàng)出一條現(xiàn)代詞學研究的新路。不過，必須指出的是，1949年前的夏先生雖已隱隱然有開宗立派之勢，但其聲名、地位尚不能與陳寅恪、陳垣等大師相比，即便在同輩文史學者中，也并非出類拔萃。

然而，論到對培育人才的熱愛、因材施教的技巧，夏先生則當仁不讓。夏先生自己也說，一流教師教出來的學生往往是二流，反倒是第二流的教師有可能教出一流的學生[6]316。在教育理念方面，夏先生既注重傳統(tǒng)的小學，又注意吸收西學的有益養(yǎng)分；既對學生傾囊相授，又能不恥下問；既關注學生的學業(yè)，也關注其心理、生活，傳道、授業(yè)、解惑兼而有之。在教學方式方面，夏先生將傳統(tǒng)的書院式教學方式與現(xiàn)代學校教學方式結合起來，不僅使自己的一身功夫傳承下來，使杭州成為詞學研究重鎮(zhèn)，也造就了一批詞學研究的中堅力量。夏先生教書育人的成就不是個例，與其經(jīng)歷接近的一批學者如程千帆、唐圭璋、王瑤，留存的資料相對較少，特別是沒有日記這種一手材料，但從其與弟子們的書信往還、弟子們的回憶中，大致還可看出，諸人的教育理念和夏先生頗為相近，也均在各自的領域開宗立派，終成一代宗師。在學術研究熱衷于追慕全球化潮流的今天，梳理夏承燾、程千帆、唐圭璋、王瑤等人守正創(chuàng)新式的教育理念，對中國文史研究的再出發(fā)和中華文化的傳承，無疑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