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韶逸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333)
現代科技的革新不僅給人類帶來許多便利,也帶來新的問題。將目光放在現在,自20世紀互聯網誕生,互聯網金融應運而生,證券市場與虛擬財產等新事物產生許多新的問題。2018年11月,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在中國誕生引起軒然大波,公眾在擔心嬰兒未來成長的同時擔憂人類基因池恐遭污染。2019年是5G元年,自動駕駛等機械智能行業(yè)也迎來了最大的助力,但自動駕駛可能產生的問題依然還未得到妥善解決。而將目光放長遠,人工智能行業(yè)近年的蓬勃發(fā)展已然引起廣泛關注,例如其主體地位及刑事責任的相關問題亦有不少學者探討。
遠近的新問題所帶來的社會危害往往不容小覷,前置法常無法妥善解決,而刑法一方面對于許多新的問題并無明確的應對之策,而另一方面對罪行法定原則的堅守,亦無法通過刑法“便宜行事”。在過去,刑法尚有充裕的時間不斷斟酌后再保守地作調整。但以如今令人瞠目結舌的科技發(fā)展速度,具有社會危害的新興風險、潛在風險出現頻率更繁,并不斷挑戰(zhàn)傳統(tǒng)刑法,如此背景下,社會似乎已無法容許刑法慢慢“消化”,擺在刑法面前的問題是如何適應新的節(jié)奏,換言之刑法如今應不應改變,若應變又該如何改變。
歷來刑法的修改如成語“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所喻,不擅動,不亂動。誠然,刑法一直以來作為最后一道防線,有其保守和滯后,其生殺予奪的屬性注定刑法應“穩(wěn)重低調”不應“盲目趕潮流”。但馬克思主義哲學提到,事物若符合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則能生存,否則將被替代。因此刑法在“保守”之前要符合客觀規(guī)律,滿足社會需求。
在時代背景層面,過去,時代演變的規(guī)律表明,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是漫長的過程,從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再至鐵器時代已走過數百萬年。每一次巨大的革新都需要無數代人的沉淀,事物的變革都是以緩慢的腳步前行。刑法亦是如此,從階級社會開始至今數千年,細數歷史上的刑法,發(fā)展的速度同樣是較為緩慢的。
現在,時代演變的規(guī)律發(fā)生了重大改變。18世紀60年代,瓦特發(fā)明蒸汽機,人類文明進入“蒸汽時代”;19世紀70年代,電能的應用以及內燃機的出現,人類文明進入“電氣時代”;1969年,隨著計算機的出現和逐步的普及,人類文明邁入“信息時代”。僅兩百多年的時間,人類文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跨越三大時代,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更是過去無法想象的。新時代的革新不再是無數代人的沉淀,人類每時每刻地在向新時代“狂奔”。 而且近兩百年的歷史告訴我們,科技發(fā)展速度的增長并非簡單地將不同技術相加,而是呈幾何倍數的疊加。事物在發(fā)展過程中不僅要適應新的變化,還要接納新的思想。毫無疑問,科學技術所帶來的時代革新頻率將會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增加,社會變化的速度將會不斷刷新人類的眼球,事物還需預測一定程度的未來以提前作出應對。因此刑法同樣需要遵循規(guī)律,適應變化,面對科技革新的挑戰(zhàn)。
在法律規(guī)范層面,一方面,前置法固然能夠解決許多新發(fā)現的問題,例如確定電子支付的性質等。但依然有許多前置法無法處置妥當的嚴重問題存在。例如基因編輯的實驗行為。近期基因編輯嬰兒的誕生猶如一顆炸彈炸開平靜的水面引發(fā)社會各層的爭論。誠然,基因編輯的實驗是受行政法管控的,需要通過有關部門嚴格的審核通過方可進行。若是一般的違規(guī)行為,行政法等前置法即可處置,但若是可能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基因編輯嬰兒存在污染基因池可能性,前置法已無力處置妥當。因此,在此類情況下就需要更為強力的手段去有效規(guī)制,刑法應是最優(yōu)解。
另一方面,雖然刑法走的“道路”與科技并不相同??萍贾鄣氖俏磥?,圍繞未來“轉動”,刑法注重的是當下,解決眼前的問題;科技研究可以不畏失敗,大膽嘗試改變,但刑法的任何改變都需謹慎,避免差錯。但科技時刻在影響著刑法。在互聯網普及后,許多新興事物應運而生,同時伴隨的風險所帶來的社會危害性不容小覷。相關行為中,一部分不需要刑法作出改變,如針對涉網上賭場、電子淫穢物品等以新形式出現的傳統(tǒng)事物的危害行為,雖然降低犯罪成本,擴大社會危害,但刑法尚可通過適用傳統(tǒng)罪名予以規(guī)制。但另一部分對于諸如網絡服務提供者不履行其管理義務,設立違法網站等刑法尚無明文規(guī)制的行為,刑法針對性的新增“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等。又如愈發(fā)備受關注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類犯罪。伴隨工業(yè)化生產規(guī)模的壯大,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帶來的社會危害性已不容小覷,自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就將破壞資源環(huán)境保護罪設立專節(jié)。后2011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將“重大污染環(huán)境事故罪”改為“污染環(huán)境罪”,大大降低了嚴重污染環(huán)境行為的入罪門檻。因此,刑事立法一直密切地關注科技變化所帶來的影響,可以說科技所帶來的風險只要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刑法就會及時將其納入規(guī)制范圍,這是由刑法的機能所決定。
在刑法理論層面,同樣存在科技影響刑法理論的現象。例如,在過去刑法理論中,犯罪的本質是法益侵害,具備主觀罪過的法益侵害行為就有可能被認定為犯罪。工業(yè)革命后,科技發(fā)展帶來的大型生產作業(yè)、交通行業(yè)、醫(yī)療化學行業(yè)甚至是競技體育等都伴隨潛在的侵害生命、健康法益的高風險。若按照過去的刑法理論,這些行為至少對風險具有預見可能,那么都會被認定為過失犯罪,這不僅極大地阻礙社會的發(fā)展,而且不利于人類的正常生活。因此,賓?。↘arl Binding)確立被允許的危險的法理,他承認日常性法益侵害的不可避免性,提倡“適度的危險”概念。①前田雅英《可罰的違法性論の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82版,第235頁;小林憲太郎《刑法的歸責》,東京弘文堂2008年版,第270頁。轉引自張明楷《論被允許的危險的法理》,載《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第113頁。通過應用該理論將部分行為排除出犯罪范圍,既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社會發(fā)展,同時也助于實現刑法的機能。此外還有大量的新興行業(yè)出現,如互聯網金融業(yè)現在已經成為我國經濟體系不可分割的一大部分。而互聯網金融所帶來的許多新的風險是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的,但對此是否適用刑法進行規(guī)制,如何規(guī)制始終存在不少爭議。例如,金融網絡平臺的蓬勃發(fā)展引發(fā)許多集資、詐騙等相關刑事風險問題,在平衡經濟發(fā)展與經濟秩序中,存在著針對如非法集資罪的存廢等具有影響力的不同觀點。
綜上所述,雖然刑法與科技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領域,但科技的發(fā)展與刑法的發(fā)展有一定的聯系,科技發(fā)展會導致刑法規(guī)范與理論的變化。尤其是在新時代背景下,科技發(fā)展的愈發(fā)迅猛,刑法所要面臨的問題就更多,同時用以思考解決問題的時間就越短,這意味著社會更需要刑法作出更快的適應和改變。
如前所述,在如今時代,刑法毫無疑問需要更快地適應和改變,因此如何平衡“低調”和“趕潮流”,關鍵在于刑法如何面對社會發(fā)展尤其是科技發(fā)展所帶來的挑戰(zhàn)。對于刑法如何應對,可分為兩個部分,其一為刑法規(guī)范應如何應對,其二為刑法理論應如何應對。誠然,一方面刑法理論作為學術研究的產物并不具有法律效力,討論其如何改變似乎并沒有及時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另一方面,刑法規(guī)范與刑法理論間不可分割,過去刑法理論的核心在于解釋分析刑法學,脫離刑法規(guī)范的理論研究是沒有靈魂的,因此刑法學是圍繞現行刑法應然實然的理論研究。因此不論從哪一方面單獨的研究刑法理論的應對路徑似乎意義不大。
實際不然,刑法理論雖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其實際上對于刑法發(fā)展而言不可或缺。
首先,刑法作為成文法,其簡潔的表述、專業(yè)的術語以及語義范圍等并不利于公眾理解接受,而立法解釋與司法解釋主要面向實踐中具體的法律適用問題,并非旨在使法律規(guī)范的語言更通俗易懂。其次,刑法與公眾日常遵循的道德規(guī)范有所不同,公眾即便在知曉刑法規(guī)范的前提下,并非都能理解、接受刑法的價值取向。最后,刑法規(guī)范的發(fā)展需要適應社會的需求,而群眾的“聲音”繁雜,立法者需要聆聽的是既能代表群眾的利益,又具有專業(yè)、理性的“聲音”。因此,刑法規(guī)范的內容需要“翻譯”,刑法規(guī)范的價值觀需要“宣傳”,社會需求需要“發(fā)聲”。而刑法理論學界滿足以上三個條件,可以很好地扮演這一角色。
此外,應當注意到的是,在科技領域,不論是專家還是大眾對未來科技的預測都是建立在目前科技水平的基礎上,但實際上不同科技結合后的發(fā)展速度與成果是難以準確預測的,而且最終結果往往遠超預測。因此,雖然刑法規(guī)范仍應保持一定的謙抑保守,但刑法理論研究應有所超前,即不僅應當研究如今的刑法規(guī)范的應然實然,還要研究在一定程度的未來,刑法規(guī)范的應然實然。誠然,過去刑法理論圍繞刑法規(guī)范進行研究,脫離規(guī)范的理論研究空泛且對實務沒有意義。但如今刑法理論對未來時代提前研究的領域是有重大意義的。首先,刑法理論不具有法律效力,超前研究的結果不會立刻影響規(guī)范的適用,造成社會秩序混亂。其次,刑法理論雖然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其具有價值觀宣傳與向立法者發(fā)聲的作用。為應對科技時代的挑戰(zhàn),不僅公眾的價值引導需要高速高效,同樣規(guī)范的改善亦需如此。超前的刑法理論研究可以在相關問題出現之時讓已有心理準備的公眾更快適應變化,也能讓立法者第一時間知曉社會需求,及時作出應對。
綜上所述,只有刑法規(guī)范與刑法理論各自根據自身的特性作出適應性的改變,刑法才能跟上科技時代的腳步,才能滿足社會的需求,才能實現其機能。
首先,科技發(fā)展速度迅猛,專業(yè)性極強且成果遠超一般人的預測,其神秘感加劇公眾的不安感,誰也不知道明天科技會帶來什么劃時代的事物。就像許多科幻電影中,科技可能摧毀地球,也可能消滅人類。其次,科技發(fā)展帶來的社會變革導致各類風險層出不窮,加劇公眾的不安全感。如轉基因生物、核能等都可能造成嚴重的危害結果。而如何解決這兩點是傳統(tǒng)刑法的“軟肋”。正如前述,在如今的時代背景下,刑法應當作出適應的改變,不能一味地保持“成熟穩(wěn)重”的形象。誠然,在過去,刑法的謙抑與最終手段等特性扎根在所有人的內心,任何意圖沖擊謙抑保守的觀點都會遭受諸多質疑,但是科技發(fā)展依然促進了諸多新的思想產生與發(fā)展。近年來,不少學者提出“風險刑法”的刑法理念革新觀點,旨在促進刑法適應科技社會的變化。
風險刑法的理論根源來自風險社會理論,該理論立足于新時代的風險社會,認為在風險無所不在的社會中,刑法的秩序保護功能注定成為主導,現代國家不可能放棄刑法這一秩序利器,它需要通過有目的地系統(tǒng)使用刑法達到控制風險的政治目標。[1]因此該理論主張對傳統(tǒng)刑法進行全方位的變革,通過增設抽象危險犯等方式實現擴大刑罰處罰范圍和嚴密刑事法網,以期能夠有效地預防和控制風險。上述觀點遭受諸多質疑,如有學者認為,刑法不應以所謂危害社會安全的危險行為為當然的處罰對象,而應該將處罰范圍限制在迫不得已的必要限度之內。[2]時至今日,雖然風險刑法的支持者與質疑者間仍未分勝負,但“潮流”沖擊帶來的新思想有值得思考的部分。
在價值層面,風險刑法支持者認為,以往糾纏于自由和秩序之間的眾聲喧嘩,未能為安全價值提供立足之所,傳統(tǒng)刑法由此在價值目標格局上走向瓦解之途。[3]90在規(guī)范層面,風險刑法支持者認為,傳統(tǒng)刑法注重結果本位無法應對風險后果的嚴重性以及難以認定性;傳統(tǒng)刑法法益范疇的狹隘無法應對風險的多樣性;傳統(tǒng)刑法罪責自負的個人責任形式無法應對多因一果等復雜關系。[1]在應對方面,風險刑法支持者認為一是刑法處罰的早期化,二是法益概念的抽象化,三是刑事歸責的功能化。[1],[4]147
針對上述觀點的諸多質疑大體分為,對風險社會的理解不同與是否應突破刑法傳統(tǒng)理念兩方面。首先,質疑聲中提到,風險刑法論者幾乎將當前社會的所有問題都歸入了風險范疇:交通事故、醫(yī)療事故、毒品泛濫、信息安全事故,甚至包括貧富差距、貪污腐敗、惡意欠薪、暴力犯罪等。①參見齊文遠《應對中國社會風險的刑事政策選擇——走出刑法應對風險的誤區(qū)》,載《法學論壇》2011年第4期,轉引自李琳《風險刑法的反思與批判》,東南大學博士生學位論文,2014年。這類批判無疑是合理的,從貝克(Ulrich Beck)的理論出發(fā),其認為風險是現代概念,是個指明自然終結和傳統(tǒng)終結的概念,在自然和傳統(tǒng)失去它們的無限效力并依賴于人的決定的地方,才談得上風險。[5]因此,“風險”的內涵應是與傳統(tǒng)危險相對,是與現代科技發(fā)展息息相關,是會引致未知的、不可控的、毀滅性的大范圍的風險,也是傳統(tǒng)社會制度內無法解決的風險,而現在無疑是處于風險社會的時代。其次,質疑聲中還提到,風險刑法顛覆了傳統(tǒng)刑法的根基和基本立場,主要集中于兩方面,一是對責任主義的沖擊,二是動搖了謙抑性。這類批判有其合理的地方,刑法作為最終手段,采用嚴格責任的方式可能造成對人權保障的沖擊。同樣,預防風險必然會導致犯罪范圍圈擴大,這樣的方式可能造成過分擴張的后果。不可否認,不論是責任主義還是謙抑性都是刑法重要的部分,這也是傳統(tǒng)刑法的機能所決定的。但同時要注意的是,法律作為社會的上層建筑,必然是要隨時代、社會的發(fā)展而變遷。過去,公眾的自由被拘束,人權未得到充分的保障,因此,公眾渴望自由,追求人權保障?,F在,維護自由與保障人權的價值觀已滲透整個社會,相應的制度體系已趨近成熟。與此同時,如前所述,時代發(fā)展的規(guī)律已有“質”的變化,科技發(fā)展使人類走入風險社會,并且隨著科技難以預測的發(fā)展速度,風險愈加嚴重且難以控制,同樣公眾會追求解決途徑。風險后果的社會危害性、涉及社會關系的廣泛性等無一不要求刑法參與規(guī)制。誠然,若利用刑法手段提前預防來控制風險會對自由與人權保障有所沖擊,但并非“魚與熊掌”。當然,即使是風險社會的現在,自由與人權的保障在現代刑法中的地位依然是毋庸置疑的,應設想社會并非意圖顛覆自由與人權的地位,只是應時代要求在這基礎之上提出了新的要求——重視并控制風險。以自由與人權為例,行為若是無限自由,必然會對人權保障制度有破壞性的沖擊,同理,人權保障制度過于嚴苛,必然會對自由有所束縛,因此,在同時追求自由與人權保障過程中,需要尋找相對的平衡點,最大程度地滿足社會的需求。
關鍵點在如何平衡自由、人權保障與風險預防才能最大程度滿足社會的需求。平衡意味著互相妥協,即各價值取向在堅守自身底線的前提下作出一定的讓步。一方面,刑法開始提前預防風險,將對自由與人權保障有所沖擊,這是后者的犧牲。另一方面,刑法預防風險必須在一定程度上保障自由與人權,應從以下兩點入手。
首先,對刑法規(guī)制的風險范圍要嚴格把控且不宜過大,應將風險限縮在已經開始有初步危害后果產生,且更嚴重的后果的發(fā)生具有高度蓋然性。以近期的熱門話題為例,一是,基因編輯技術在人體上做不成熟實驗——基因編輯嬰兒的誕生,其基因上的缺陷已是非常嚴重的后果,而一旦其成長后成家立業(yè)是難免的,無疑很大可能會將缺陷基因遺傳給下一代,無需多久,人類的基因池將受到嚴重的影響。并且單純的行政手段無法有效地制止此類實驗,只有通過較嚴厲的刑法手段才能盡量實現一般預防。二是,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各行各業(yè)都在關注其進程,已有許多學者探討過相關刑法問題,包括強人工智能的刑事責任、刑罰處罰措施等,已有相應的體系形成。但應注意到,雖然現今人工智能具有戰(zhàn)略意義且前途無限光明,但是如今還未有強人工智能以及與其相關的初步危害后果產生,還未達到刑法規(guī)范因其作出改變的程度。
其次,刑法規(guī)制風險的刑罰應相對從輕,應考慮到大多數相關行為僅造成初步的危害結果,且多為集體、群體,從責任主義與人權保障的角度出發(fā),在法定刑設計與量刑幅度上輕緩化,盡量設置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以便于緩刑?;蛟S有觀點認為,較輕的刑罰與前置法的懲罰差距不大,沒有必要特地應用刑法規(guī)制。應當注意到,風險行為社會危害性已經達到刑法不得不控制的程度,故而刑法將其納入規(guī)制范圍,同時,罪刑相適應同樣是刑法的重要原則之一,對風險行為的預防若采用過重的刑罰,無疑是對刑法原則以及自由、人權的踐踏。因此,只有既懲罰相關風險行為的同時刑罰適中才能使刑法實現預防風險的同時一定程度上維護了自由與人權。
綜上所述,科技發(fā)展帶來的風險不容忽視,已到了刑法需要作出應對的時候,但在預防風險的同時,不能顛覆現代刑法對自由與人權的保障,三者之間通過對預防風險的范圍限制以及從輕、減輕刑罰來達到平衡。
今時不同往日,數十年前,互聯網的出現讓人類跳出一直以來抬頭仰望的那口“井”。如今刑法已不斷地消化、解決互聯網時代帶來新的問題,過程中的經驗教訓對未來刑法應對新時代挑戰(zhàn)有所啟發(fā)。過去,刑法規(guī)范出于穩(wěn)定與謙抑,對待新風險的規(guī)制謹慎之至,刑法理論亦是局限于“見招拆招”。如果新風險產生問題并形成一種現象的速度很快,而相關理論研究才剛起步,就會造成爭議持續(xù)不斷的局面,這對規(guī)范的改善沒有形成團結的聲音,對社會公眾針對新問題的理解沒有起到指導作用。如前所述,科技發(fā)展的速度只會超越想象的快,當人類跳出這口“井”,大千世界的旅程才剛剛開始,要應對的挑戰(zhàn)接憧而至,若像過去那般事后“見招拆招”,將難以解決社會問題,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因此,為應對新時代的挑戰(zhàn),今后刑法理論,應在對現行規(guī)范的研究之外,提前對未來形勢作出分析并為未來刑法發(fā)展之路未雨綢繆。
但應注意的是,雖然刑法理論應對未來形勢提前作出分析應對,但并非天馬行空,而應由所需選擇且具有意義。首先,既是為未來作準備,研究對象應具有現實實現的可能性即苗頭。其次,提前研究目的是為了與時間賽跑,在問題成為現象時能夠及時幫助刑法規(guī)范解決問題,因此,研究對象所涉及的風險問題應具有緊迫性。
以人工智能為例,從時代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人工智能無疑是新時代的代名詞,這是科技發(fā)展的趨勢。因此,雖然對于人工智能的研究是順應歷史的潮流,但提前研究應同時滿足較快實現可能性與問題緊迫性才有價值。
從弱人工智能出發(fā)。弱人工智能可以說是“近在咫尺”。目前相關的人工智能產業(yè)已經形成,人工智能產物已不再是構想。例如近年風生水起的AlphaGo系列專注圍棋的人工智能,又如風靡全球自動駕駛汽車,其設計由人工智能作為控制中樞,并且隨著5G技術的商用,L5的完全自動駕駛汽車已經滿足實現的理論條件。①自動駕駛汽車根據自動程度分為L1-L5,L5為最高等級。因此,弱人工智能無疑具有實現可能性,但在此階段,人工智能整體還未突破弱人工智能水平,其不過是能力超強的工具,其角色是提高生產力以及工作效率的輔助工具,并不具備劃時代的顛覆性。因此,對弱人工智能的研究不具有緊迫性,無需過于激進,涉及利用弱人工智能實施犯罪行為,與互聯網時代伊始的模式相似,“見招拆招”尚可應對。
現今諸多爭議的焦點集中于強人工智能領域,是否應提前研究相關問題,同樣關鍵在于是否具有較快的實現可能性與問題的緊迫性。首先,強人工智能是否會實現?強人工智能的研究可分為兩個方向,一是自上而下型,二是自下而上型。[6]理論上,雖然不論是自上而下型還是自下而上型,發(fā)展成熟后都具有達到甚至超越人類的智能,但在實現可能性上或者說在實現所需時間長短上有所區(qū)別。
所謂自上而下型,是指人工智能憑借超強的計算能力,先通過對數據收集記錄,例如人類的行為、語言、表情等,后在遇到相同場景時作出反饋?,F在網上的聊天機器人就屬于較為初級的自上而下型人工智能,當用戶輸入“你好”,機器人根據數據庫的記錄挑選出“你好”所對應的回復內容,將其輸出,并非因為其理解用戶在向其打招呼。顯然這樣的機器人與強人工智能相去甚遠,但隨著肉眼可見的通訊技術、儲存技術以及計算技術等不斷革新,如5G技術、量子計算機,自上而下型人工智能將具備無限寬廣的數據庫以及極低延遲的計算分析能力,其已經無法與真正的人類智能涇渭分明。理由在于,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行為背后的規(guī)律是一致的。一直以來,人類智能超越其他物種的關鍵是行為背后的規(guī)律:一是人類對行為的選擇能夠不僅僅只是出于對現場的分析判斷,還有對已掌握的各種數據情報分析,例如過去的、他人的歷史經驗教訓等。二是相同情況下,不同的人會作出截然不同的選擇,這看似是一種“隨機性”,但實際上源自于“人格”。世界上絕無完全相同的兩個人格,任何人格的形成不僅與人生經歷有關,也與某些重要時刻的情感有關。一方面,各種數據情報的收集、分析與判斷一直是人工智能的“主場”。另一方面,雖然成熟的自上而下型人工智能未必能夠理解人類的情感,但是成熟的自上而下型人工智能可以通過無限的數據以及極強的計算能力模擬并形成人格。設想一下,當人工智能擁有不輸自然人的“人生閱歷”,擁有極為完善的人格,那么二者將再無本質的區(qū)別,并且若其與生物科技相結合,看起來將更與自然人無異。
所謂自下而上型,是指通過對人類腦系統(tǒng)的模擬,讓人工智能具有類人的腦系統(tǒng),也能如同人類成長一般,從“孩童”開始自主學習。早在2005年,“藍腦計劃”就開始對神經元的復制模擬實驗,其整個系統(tǒng)大約可以模擬1億個簡單神經元。[7]顯然,自下而上的發(fā)展模式一旦成熟,人腦系統(tǒng)將能完美地復刻,其本質與自然人腦無異,成長方式亦是相同,再加上遠超自然人的學習能力等先天條件,其成為超越自然人的智能將無可爭議。但目前該領域還處于起步階段,超級計算機系統(tǒng)可模擬1億-10億的簡單神經元,僅相當于人類大腦中樞所包含神經元的千分之一至百分之一,更何況人腦系統(tǒng)還存有大量復雜神經元。因此,雖然自下而上型人工智能與自然人智能最為貼近,但目前要走的路還比較遠。
綜上所述,強人工智能的兩個分支都有可能實現,但在可能性大小與所需要的時間方面有所區(qū)別。目前科技發(fā)展的趨勢在為自上而下型強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添磚加瓦”,它的實現未來可期。而自下而上型強人工智能尚處于起步摸索階段,還需要依賴于科技發(fā)展的方向與進程。因此,符合提前研究的條件——較快實現可能性的強人工智能只有自上而下型。
其次,自上而下型人工智能(后簡稱強人工智能)發(fā)展所可能帶來的問題是否緊迫?正如前述,強人工智能發(fā)展成熟,在互動交流中與自然人無異,具有模擬人格以及豐富閱歷。模擬人格使其擁有自己的追求,例如權利,而豐富的閱歷將為其提供各式各樣實現自己追求的途徑,有利于社會的,也有不利于社會的。而在刑法領域,對其如何定位,如何規(guī)制等,并非是三言兩語能夠解決的問題,需要不斷地分析與研究,因此,在強人工智能將很快成熟的當下,對其的研究,具有一定的緊迫性。
具體應討論兩個方面,一是刑事責任主體地位,二是刑罰的適用。刑法通常以具備辨認能力以及控制能力作為認定刑事責任主體的條件,強人工智能的人格以及閱歷意味著其絕不輸于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自然人,而在自主行動時,其對自己的行為亦有絕對的控制能力。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強人工智能具有比一般自然人更為豐富的閱歷以及分析計算能力,若其實施犯罪行為,可能將造成更為嚴重的后果。因此,承認強人工智能的刑事責任主體地位是很有必要的。而在刑罰的適用方面,在強人工智能與生物科技較為完善地結合之前,不論有形還是無形的強人工智能與自然人的物理屬性具有較大差異,諸多現行刑罰難以適用于強人工智能,因此有必要創(chuàng)設相應的新刑罰措施。有學者提出,刑法應創(chuàng)設刪除數據、修改程序、刪除程序等刑罰處罰方法來應對強人工智能的挑戰(zhàn)。[8]此類刑罰對于強人工智能是具有針對性的,但在此基礎之上同樣需要考慮平衡好罪責與刑罰輕重。刪除數據適用于參照現行規(guī)范中管制、拘役類較輕的犯罪行為,通過對犯罪誘因以及手段方法等的數據刪除,實現改造與預防。修改程序適用于參照現行規(guī)范中有期徒刑類較重的犯罪行為,通過修改程序權限限制強人工智能的訪問與信息輸出的范圍(自由),實現限制自由。刪除程序適用于參照現行規(guī)范中死刑類嚴重的犯罪行為,通過抹除其程序,消滅人格及儲存的“記憶”,實現禁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