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峻旭
(山東外貿(mào)職業(yè)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漢樂府是繼《詩經(jīng)》《楚辭》之后,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又一燦爛篇章,“樂府之豐富了漢代詩歌,簡直是使荒漠變成了花園”[1],它也以其飽滿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為兩漢文學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
漢樂府具有很強的寫實性,《漢書·藝文志》提出漢樂府“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即是說漢樂府都是創(chuàng)作者感于現(xiàn)實中的悲與歡,于生活中的具體事件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在漢樂府中,有一類以苦難之家為描寫對象的詩歌,如《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和《十五從軍征》等,就充分體現(xiàn)了漢樂府的現(xiàn)實色彩?!稏|門行》寫的是一個男子為貧窮所迫,不聽其妻勸阻,憤而“拔劍”反抗的悲慨故事;《婦病行》寫的是一個窮苦家庭妻子病故,舍下丈夫幼兒的凄慘景象;《孤兒行》寫的是一個孤兒在父母亡故之后受兄嫂虐待的悲苦命運;《十五從軍征》寫的是一個老兵少小從軍、暮年歸家卻又無家可依的苦難歸宿。
對于這一類詩歌,目前的研究多集中在悲慘主題表現(xiàn)、人物形象塑造、藝術(shù)手法運用、聯(lián)系社會背景考察此類詩歌的成因等方面。本文試圖以上述四首詩為例,從人生困境和意識突破兩個角度對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進行深度分析,藉此進一步探討漢樂府對魏晉時代文學自覺的意義。
首先是異常窘迫的生活困境。這四首詩都非常關(guān)注主人公的衣和食?!稏|門行》中男主人公面對的是“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婦病行》中病婦囑托丈夫“莫我兒饑且寒”,而她的孩子卻是“抱時無衣,襦復(fù)無里”;《孤兒行》中的孤兒不但“足下無菲”,而且“冬無復(fù)襦,夏無單衣”;《十五從軍征》中的老兵從軍多年卻無餉銀積蓄,回家之后做飯用的是院子里生的野谷,煮湯用的是井臺邊長的野葵。衣食充足是人生存下去的基本保障,缺衣少食的饑寒生活大概是人最綿長的痛苦。四首詩的主人公們幾乎都處在缺衣少食甚至無衣無食的異常窘迫的困境狀態(tài),免于饑寒就成了他們的奢望,無怪乎有人要造反,有人內(nèi)心滿是絕望。對于這幾首詩所表現(xiàn)的生活貧困已有較多論述,本文不再多做分析。
其次是無處安放的生命困境?;旧钯Y料的極度匱乏影響的不僅僅是生活質(zhì)量,在這幾首詩歌的情境里,它已嚴重威脅到了個人的生命,這在前三首詩里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孤兒行》中,孤兒原本的家庭是比較富裕的,但其父母亡故之后,因為嫡長子繼承制的宗法制度,一家之主的地位和家庭財產(chǎn)全由其兄長繼承,再加上兄嫂的專橫和凌虐,孤兒失去了原有的庇護和幸福,成了一名有家的“孤兒”,過著如奴婢一般的生活。他不但要常年走南闖北為兄嫂做買賣,年底回到家還要做飯、喂馬,勞累不堪。寒冬臘月還要遠出汲水,他沒有鞋子,只好光著腳走在滿是蒺藜的霜地之上。在兄嫂眼里他毫無地位,有苦卻不敢言,時常淚如雨下,無法忍受的血淚生活把他推向了生不如死的境地。《東門行》中,男主人公因無米無衣的生活斷然拔劍出門之時,面對妻子的苦苦勸說,他告訴妻子:我的頭發(fā)都白了,而且常常掉落,活不久啦!于是決然而去!我們無法猜測男主人公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情,結(jié)局又是如何,但我們知道生存已將他逼迫得不惜以命相搏?!秼D病行》則讓我們直接看到了生命的死亡。詩中對病婦的刻畫極其生動。已被病痛折磨多年的她偃臥病榻之上,她自己知道將不久于人世,于是要給丈夫留下遺言,要說還未說,眼淚卻先“翩翩”落下,她交待丈夫不要讓孩子饑寒、不要打罵孩子,充滿了對孩子的愛憐和不舍,但無情的病魔還是奪走了她的生命。面對妻子的亡故,丈夫守在床前卻無能為力,這該是怎樣的一種撕心裂肺的苦痛!在這三首詩的描述中,勞累、凌虐、饑寒、疾病是貧苦之人無法擺脫的,都是逼迫他們走向死亡境地或已致人死亡的原因,主人公們深切感受到了生命無處安放的悲哀。然而更深一層的思考在于,個人不得保全,家庭又該如何存續(xù)?支離破碎乃至于完全消逝是苦難家庭的必然結(jié)局。
最后是孤苦絕望的心靈困境。比肉體生命層次更高的當是人的心靈,在肉體時時面臨死亡之時,心靈所承受、體味的凄苦悲涼是最深和最重的。《婦病行》大概描摹出了最令人淚目的情節(jié):丈夫在妻子死后,“閉門塞牖”,要到集市上給留在家里的孩子買食物。而當他在路上碰到親交,便悲痛地“泣坐不能起”,他央求親交幫他買食物,自己則返家照看孩子。當他推開門,當孩子們看到父親回來,人世間最富哀情的場景出現(xiàn)了——年幼的孩子們尚不明白他們的母親已永遠地離開了他們,仍在向著父親“啼索其母抱”!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徘徊空舍中”!也許他會捶胸頓足,也許他會嚎啕大哭,也許他會不斷地喊著:“天哪!天哪!”面對需要獨自撫養(yǎng)的孩子,面對孩子即將如他們的母親一般死去,這位丈夫所感受到的是來自心靈的絕望,這種絕望是痛失妻子、獨立難支、不知如何生活的孤苦無依?!豆聝盒小吠瑯用鑼懥艘粋€血淚情節(jié):孤兒推著收來的一車瓜回家,可不曾想瓜車翻了,幫他撿瓜的人少,趁機吃瓜的人卻很多。孤兒只好祈求眾人吃完瓜將瓜蒂歸還,只因兄嫂太過嚴厲,怕是計較起來沒完沒了!而當兄嫂得知瓜車翻覆,果然對孤兒叫罵不止!當此之時,孤兒想到了黃泉之下的父母,他想給他們寫一封信,告訴他們“兄嫂難與久居”!孤兒內(nèi)心凄愴,“居生不樂”“命獨當苦”,也許他永遠不能理解一母同胞的兄長為何如此刻薄無情地對待他,當他覺得“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時,他的心靈同樣是絕望的,這種絕望是沒有父母、沒有庇佑、有親實如無親的孤苦無依。漫長的從軍生涯已讓《十五從軍征》里的老兵凄苦不堪,在無數(shù)次的死里逃生之后,他終于回到了家,然而,他的家里“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家人一個都沒有了,家也沒有了!遠征思親,當他終于能夠回家,最渴望的便是興奮地告訴家里人:“我回來了!”可這句話永遠也說不出口了!這種萬分悲痛的失落我們都能感同身受。他接受不了所有親人的亡去,接受不了無家可歸的事實,他想象著家還在、家人也還在,于是他忙碌起來:“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笨墒堑鹊斤埵炝?,湯好了,要送給誰呢?也許此刻,他才悲從中來,放聲痛哭——還不如戰(zhàn)死沙場,又何必回來!面對余生,老兵的心靈更是絕望的,這種絕望是永無親人、無家可賴、生無所戀的孤苦無依。這三首詩所表現(xiàn)的主人公心靈上的絕望都是驚心的,所有的人都是有家卻無家可歸,他們沒有了生活下去的信心,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他們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心靈也沒有了歸宿。
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所反映的人生困境大概是當時普通人最常遇到的現(xiàn)實困境,只是這樣的現(xiàn)實太過辛酸,太過悲苦,也太讓人感到絕望。詩歌中的困境層層疊加,從生活到生命再到心靈,但這樣的困境并不總讓人絕望,因為它們極富啟迪意義,正是這些絕望的困境預(yù)示了詩歌史上的一次新的精神覺醒。
文學自覺的前提是人的自覺,即個人生命意識的覺醒,它包含著自我對生命有限性的認知、對人生態(tài)度的建構(gòu)、對人生意義的思考等,只有這樣的獨立意識的覺醒才會使文學減弱 “服務(wù)于政治教化的要求”,“變成個人的行為,抒發(fā)個人的生活體驗和情感”[2]。本文所說的“意識突破”正在此處。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的思想內(nèi)涵中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現(xiàn)實的人生困境幾乎把每一個主人公都推向了生命的邊緣和心靈的絕境,在最無望的處境里,他們無不深刻地咀嚼著自己生命的況味和人生的意義。
《東門行》中,男主人公一入家門便惆悵悲苦,饑寒中的掙扎終于讓他憤而拔劍。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妻子勸阻他的言語:“他家但愿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這四個理由每一個都分量千鈞,但哪怕妻子不慕富貴、甘苦不棄,哪怕孩子尚在幼年,哪怕青天朗朗當頭,都沒能化解丈夫?qū)嚯y人生和悲劇命運的懊惱,反倒激起了他對生與死的另一番解讀:“你不要管!走啦!我已去得太晚了!我的白頭發(fā)已常常落下,我不知道還能活幾天!”面對活不下去的現(xiàn)實,與其等死,不如舍命一搏!與其說這表現(xiàn)了主人公強烈的求生欲望,倒不如說這是面對即將來臨的生命終結(jié),他的內(nèi)心被緊迫的生命感強烈地攪動。正是這種深度的對于自我生命的感知才使得故事的結(jié)局震撼了我們的心靈。在這一點上,《孤兒行》與《東門行》非常相似。孤兒面對被兄嫂虐待、有家實如無家的生活,多次想到了死,想到曾經(jīng)父母溫暖的懷抱。他的絕境在心靈,或許他在不停追問:我的生命難道就是這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婦病行》和《十五從軍征》則共同表達了對人生不確定性的憂思和迷茫?!秼D病行》中的男主人公面對妻子的亡故,面對在不久的將來也會隨母親而去的孩子,他心力交瘁,只好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不停地徘徊,他突然迷茫了起來,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和人生還有沒有希望,更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該如何度過。就連演唱此曲的樂工唱到最后都悲痛不已,不愿再繼續(xù)唱下去,也許連他都不愿意再去編織這樣的看不到光明的未來?!妒鍙能娬鳌分?,當老兵端著做好的飯和湯卻不知道送給誰的時候,他的眼里除了眼淚剩下的也只是迷茫,這迷茫源自于他渴望團聚但親人無存的巨大遺憾,源自于他充滿欣喜卻只能空留余恨的巨大落差,他內(nèi)心的希望躍出之時也正是他的人生信念崩塌之時,他迷茫地站在已是一片墳?zāi)沟摹凹摇崩?,他的風燭殘年又該如何捱過,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難題。
當這些詩的作者在深入細致又無比動情地描摹故事主人公的命運和人生的時候,他們自己也正在思考和回味著屬于自己的生命和人生,這樣對人的獨立意識的表現(xiàn)更像是“自覺”的文學的表現(xiàn),所以感染力極強?!霸谥袊姼枋飞?,以文學的形式反映這樣的生活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它所產(chǎn)生的藝術(shù)震撼力卻是巨大的?!盵3]
此前的詩歌中有沒有這樣強烈的獨立意識呢?當然有,但是與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所反映的獨立意識是不一樣的。
先看《詩經(jīng)》?!对娊?jīng)》的時代,個人的“存在價值就是整個宗法集團的存在價值,人的意義是作為宗族的意義、國家的意義來被感知的”[4],所以《詩經(jīng)》中的大部分詩篇表現(xiàn)的是人的集體意識,而能夠表現(xiàn)人的獨立意識的大都是民歌中以愛情和婚姻為主題的篇目,如《邶風·柏舟》和《王風·大車》里女子追求男子的強烈意識,《鄭風·溱洧》中男女之間的互訴心曲,《鄭風·女曰雞鳴》中夫妻二人真摯的愛情對白,《衛(wèi)風·氓》和《邶風·谷風》中棄婦的哀怨等。以《王風·大車》為例,這首詩中的女子大膽地向一位男子表白,或許是男子的態(tài)度曖昧不明,女子就真心鼓勵男子私奔,而且向天發(fā)誓:“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這樣的直率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個性愿望的表達也極富張力。這些作品雖然表現(xiàn)了強烈的自我意識,但都是愛戀的表達,棄婦詩雖有對生活乃至人生的思考,但遠沒有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反映個人獨立意識的深度和力度。漢樂府繼承了《詩經(jīng)》的婚戀主題,如《上邪》寫女子的愛情誓詞,《飲馬長城窟行》寫夫婦情愛,《白頭吟》指責男有二心,《塘上行》寫棄婦的怨苦等。其中,《上邪》寫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詩中女子的誓言比《王風·大車》還要決絕,個人意識更加強烈,表達上也更加生動。
再看屈原的詩歌。屈原是一個有著強烈個人意識的天才詩人,他以《離騷》為代表的詩歌也表現(xiàn)了他強烈的個性色彩。但屈原的詩歌具有雙重性,在表現(xiàn)其個人意識的同時,還表現(xiàn)了屈原本人難以沖破的宗法情感,楚懷王和楚國就是屈原生命的全部,當懷王客死,楚國敗落,屈原的人生也就失去了他的依附和價值。屈原無法擺脫時代的烙印,他身上具有獨立與依附的雙重人格,他的詩歌在相當程度上也具有“服務(wù)于政治教化”的意味。
基于以上兩點,我們認為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所表現(xiàn)的個人的獨立意識即個人生命意識的覺醒是一種意識突破。這樣的意識突破當然不止表現(xiàn)在苦難家庭詩歌中,其他篇章同樣有精彩的表達:“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露》),“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蒿里》),“百川東到海,何時復(fù)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長歌行》),“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西門行》)等等。這些表述能讓我們清晰地感覺到當時的人們對于生命和人生的強烈關(guān)注和感慨,這種感喟當然是屬于自我的。
漢樂府尚未完全實現(xiàn)個人生命意識的覺醒,這一覺醒要到魏晉時代才更加清晰,但漢樂府至少是文學精神覺醒的一個導向。
一般來講,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的漢末文人五言詩對魏晉時代的文學自覺具有更加直接的影響,但《古詩十九首》是當時的文人“學習漢樂府民歌的結(jié)晶”[5],如《生年不滿百》篇便是直接從漢樂府《西門行》演化而來的?!啊豆旁娛攀住返囊粋€突出特點便是茫無邊際的個人迷失情緒”,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這種迷失情緒與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中的迷茫情緒一致。
作為魏晉文學開端的建安文學對漢樂府同樣有著很好的繼承。建安文學對于生命和人生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憂患和緊迫感,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操《短歌行》),“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曹植《箜篌引》),“??謺r歲盡,魂魄忽高飛。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阮瑀《無題》),這樣的感受也能從漢樂府苦難家庭詩歌中找到影子。
不難看出,漢樂府不僅與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的漢末文人五言詩的精神意蘊有直接關(guān)系,也對建安文學的思想內(nèi)涵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從這個角度上講,漢樂府是魏晉時代文學自覺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