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順婷

（閩南師范大學(xué) 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三明學(xué)院 文化傳播學(xué)院，福建 三明365004）

明清時代，中國社會出現(xiàn)一種“才女”現(xiàn)象，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女性價值的爭論。一批具有先進思想的文人如袁宏道、湯顯祖、歸有光，不同程度地反對封建傳統(tǒng)禮教思想，他們旗幟鮮明地抨擊如“女子無才便是德”“餓死事小，失德事大”等傳統(tǒng)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明代趙世杰在詩文選集《古今女史》中提出“女子無才便是德”是一種“矯枉之言”,“有德不妨才”才是“真平等論”[1]（P227）。對女子的才學(xué)給予肯定和贊美。這樣的大語境，提供了孕育才女的土壤。明末清初易代之際，閩南大地才女中冉冉升起一顆璀璨之星，她便是蔡玉卿。

一、蔡玉卿的生平略述

蔡玉卿（1612～1694），名潤石，字玉卿，“生鶴峰征士家，性嗜書，能居約，不茍言笑，十歲能屬文”[2]（P378）。鶴峰，今漳州龍溪蔡坂村。蔡玉卿出生于世代書香之家，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十歲便能撰文。熹宗六年三月（1626年），嫁42歲的黃道周為繼室，五月黃道周母陳氏逝世，服喪三年?；楹?，與黃道周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得到世人的稱道，被譽為管道升與趙孟頫再世。黃道周其后宦海沉浮，蔡玉卿始終支持和鼓勵著他。

明崇禎初，黃道周得知邊境告急，有檄征師，便到海邊征募三十六名壯士。蔡玉卿得知兵餉短缺，“脫簪珥以佐軍”，以示對丈夫的支持[2]（P379）。崇禎三年(1630年)，黃道周因袁崇煥案被貶官三級，蔡玉卿鼓勵丈夫：“所當言者，盡于此乎?”次日，復(fù)上一疏，規(guī)勸崇禎皇帝“大君有命，小人勿用”。崇禎皇帝大怒，“遂削籍歸”。遭此橫禍，蔡玉卿卻慰勉丈夫：“上怒方殷，禍幾不測，今削籍歸，幸矣。信夫子言天下將分裂，是吾異日之憂也！”[2]（P378）隆武元年（1645年），黃道周請兵北上抗清，十二月在江西婺源被俘，蔡玉卿寫信勸丈夫盡忠，其中有“自古忠貞，豈煩內(nèi)顧，身后之事，玉卿圖之”[3]（卷十六）諸語。隆武二年(1646年)農(nóng)歷三月五日，黃道周于南京英勇就義。蔡玉卿接到黃道周殉節(jié)噩耗后，立即遣長子偕門人到南京尋到遺骸，運回漳浦，安葬在祖墳附近。為了躲避戰(zhàn)亂，她攜帶遺孤住在漳州城內(nèi)。

清順治九年（1652年），鄭成功圍城半年，蔡玉卿長子黃麑、次子黃麚同日死于兵難，不久三子黃麖亦死，惟有四子黃麙與黃麑之子玉麟二孤幸存。城破之后，鄭軍得知蔡玉卿是黃道周夫人，奉送白銀二百兩。她拒收，隱居龍?zhí)渡钌蕉?，?nèi)外諸孫繁衍至近20人?？滴跞?1694年)，蔡玉卿去世，終年83歲，葬于漳浦黃道周墓側(cè)。黃道周就義后隆武朝謚“文明伯”，蔡玉卿為“文明夫人”，載入《漳州府志·列女傳》。今黃道周紀念館藏有清人繪的《黃道周蔡玉卿遺像》。

二、蔡玉卿的才女本色

“明清時代，有一個十分有意思的文化現(xiàn)象，那就是文人學(xué)士的‘女性化’、才女的‘文人化’”，所謂“文人化”，“就是一種生活藝術(shù)化的表現(xiàn)及對俗世的超越”“女性接受主流文化的傳承，涉獵群書，通經(jīng)懂史，博學(xué)有見識。”[4]蔡玉卿便是一位典型的“文人化”才女。

蔡玉卿詩、書、畫造詣都很深。清代王士禎《居易錄》載：“能詩，書法學(xué)石齋，造次不能辨，尤精繪事?！盵5]（卷十九）蔡玉卿的詩格律和諧、雅致清新，頗得黃道周的贊許，但保存下來的作品比較少。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載：“正始集不選（商）媚生與蔡玉卿詩，以全其志，今從之?！盵6]（P3887）蔡玉卿在《窮居山中，蓮素妹枉道過訪并道流離苦況》詩中自道晚年閑暇時堅持學(xué)習(xí)詩賦：“長安姚母學(xué)針繡，余暇共習(xí)詩與賦?！盵7]（P35）她的詩才在當時頗有名氣。據(jù)惲珠《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補遺》載：“莊氏，江蘇武進人，舉人侯曦祖母，以節(jié)賜旌?！鼻f氏為前明進士侯鼎鉉母，侯進士出于黃忠端公道周之門?！绊樦纬?，奉母隱居，屢征不起，閱歲母卒，乃奉遺詩請忠端公夫人蔡氏玉卿為銘。蔡夫人因手書成卷題詩志感，并綴一序，其詩云云，至今石刻藏金陵侯氏，合并記之。”[8]（卷二）蔡玉卿的詩保存至今共28首，輯錄于《蔡夫人未刻稿》，附在《延平二王遺集》之后。

蔡玉卿不僅精于詩，還善于書、畫。丈夫黃道周是明代著名的書法家，與倪元璐齊名，被尊為“北倪南黃”。明代著名的地理學(xué)家徐霞客稱他為“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內(nèi)第一，其學(xué)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9]（P388）蔡玉卿閑居時，時常臨摩黃道周的字帖。她的書法具有黃道周峭厲方勁的特色，特別是真書參以隸法，拙樸遒勁，駿雄沉毅，與黃道周極為相似。此外，蔡玉卿還時常臨摩東晉女書法家衛(wèi)夫人的字帖。因此，她的書法筆力精遒，穩(wěn)健秀雅，于險峻峭拔中顯露出些許姿媚和靈秀渾逸的神韻。蔡玉卿的書法作品至今尚存的有：《山居漫詠》、《孝經(jīng)》。其中《山居漫詠卷》絹本，真書小楷，縱23.7厘米，橫210厘米，卷末有“蔡玉卿字潤石”“潤石”“玉卿印”等文白印，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書法不是單純的技藝表現(xiàn)，而是寄寓了作者的情性?！渡骄勇伨怼肥遣逃袂渫砟觊e居家時所作的七律詩篇。全卷共16章，字卷筆力精遒，一絲不茍，字的結(jié)體寬展舒和，用筆參以隸意，險峻峭拔，穩(wěn)健秀雅[10]（P392）?！缎⒔?jīng)》原名《蔡玉卿楷書心經(jīng)冊》，一冊，15幅，綾本楷書，縱26.5厘米，橫388厘米，蔡玉卿臨終前傳給四子子平，現(xiàn)藏于福建省圖書館。冊頁的首頁上鈐“玉卿”“清操力學(xué)”“文章千古事”“方皋之印”等六方印鑒，其后是蔡玉卿用小楷書寫《盤若波羅蜜心經(jīng)》一段。最后是行楷書七言詩六首及題款，還有胡翼謀的草書跋文[11]（P63）。

蔡玉卿的畫，主畫花卉，筆法高古，幽靜恬淡，逸筆草草，意境優(yōu)美。其國畫《梅花》現(xiàn)藏于福建省圖書館。清代厲鶚在中國女書法家傳記《玉臺書史》中言：“蔡夫人，黃石齋之配也。花卉一冊共十幅，今藏友人趙谷林小山堂，每幅俱有題句。其山茶云：‘蜑風蠻雨，浥注鮮明?！~桃云：‘不言成蹊，匪繇色媚?！炙幵疲骸刍ㄙ浶?，黯然銷魂?！T葛菜荷包牡丹云：‘蜀相軍容，小草見之。’鸚粟云：‘對此米囊，可以療饑?！婊舸毫_云：‘眷焉北堂，勿之洛陽?！F線蓮云：‘小草鐵骨，亭亭自立?！鸾z桃品字蘭云：‘湘江武陵，或滋他族?！锖Ｌ牡袢~云：‘君子于役，閨中腸斷?！录鹃L春云：‘兩族并芳，四時皆春?！朔项}云：‘石道人命石潤蔡氏寫雜花十種，時崇禎丙子?！∮《弧瘽櫋袂洹??！盵12]（P203）這些詩畫有的寄寓哲理，有的借物抒情，有的托物言志，顯示了她深厚的文學(xué)底蘊、細膩的文化觸覺和高潔的意趣情操。

三、蔡玉卿的“鐵漢精神”

蔡玉卿由才女而成為“閨閣中鐵漢”，與丈夫?qū)λ挠绊懞兔髑逡状募覈瘎∮嘘P(guān)。蔡玉卿與丈夫黃道周的志同道合，是她成為“閨閣中鐵漢”的情感和意志基礎(chǔ)。黃道周一生的政治境遇起伏，尋常男子都難以承受，更遑論作為家屬、最受牽寄的一介女流。而蔡玉卿從始至終，都在支持和鼓勵著黃道周，并以堅強的姿態(tài)，辛勤撫育忠臣之后，展現(xiàn)了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艱難的逆境磨煉了蔡玉卿一副錚錚鐵骨，清人鄭千仞譽之為“閨閣中鐵漢”（鄭千仞跋蔡玉卿《花卉冊》語）。她的鐵骨精神蘊涵著豐富的思想意識。

（一）儒家忠孝思想

蔡玉卿生活在封建官僚家庭里，發(fā)自內(nèi)心地虔誠與篤信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她認為女性的美麗來自于志行高潔和躬行孝道，亦不必歆慕榮華富貴。正如詩《東鄰周蕙芳美而志潔采蓮曲陽池》中言：“陳王老去少知音，洛浦神人在何許。女心只期養(yǎng)雙親，不羨當年金屋貯?！盵7]（P32）其實，漳州為紫陽過化之邦，歷來孝道彰顯。蔡玉卿從小深受封建儒家思想的教育，幼時曾與妹割臂療母[13]（P127）?！笆履戈?，以孝著?！薄皻w先公，事姑太夫人復(fù)以孝著?！盵2]（P379）婚后亦受丈夫黃道周儒家忠孝思想的潛移默化。

“忠”和“孝”的思想在黃道周生命中極為重要，他居家盡孝，立朝竭忠，最終以死殉明。其忠孝之節(jié)，即使在清朝也備受乾隆皇帝的認可和推崇。黃道周所撰《孝經(jīng)集傳》是其忠孝思想的結(jié)晶，旨在對《孝經(jīng)》進行闡發(fā)和推廣?！端膸焯嵋穼Υ藭M行高度評價：“發(fā)明經(jīng)義較他家實為深切，平生大節(jié)亦無愧于此書，尤非他家之托諸空談?wù)弑纫印盵14]（P156）。尤為感人的是，黃道周在獄中帶血書寫了120本《孝經(jīng)》。據(jù)《洪譜》載，獄卒向黃道周乞書，他即“書《孝經(jīng)》120本”“以當役錢”[15]（P20）。 洪思在《收文序》中引其父、亦同為黃道周弟子洪京榜的話：“吾見夫子之為《易》《孝經(jīng)》多在詔獄中，十指困于拷掠，指節(jié)尚搖搖未續(xù)時便寫之，至今血猶滲漉紙墨間，稍一流覽，便如有聞鋃鐺桁楊之聲，人皆謂其可以御鬼也?！盵16]（卷首）清順治三年（1646）農(nóng)歷三月五日，黃道周與內(nèi)弟蔡春溶等一齊殉難于南京，道周裂帛血書“綱常萬古，節(jié)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盵2]（P379）十六字交與老仆帶回漳浦。黃道周一生用實際行動踐行著儒家忠孝思想，更加堅定了蔡玉卿內(nèi)心對忠孝的信仰和執(zhí)著。在人生的彌留之際，蔡玉卿“乃出夙年所臨先公《孝經(jīng)》一冊授子平曰：‘吾諸孫必有能讀此者，尚其與之。 ’”[2]（P379）

（二）宋明理學(xué)思想

宋明理學(xué)是儒道釋在宋元明時期的新綜合，以儒學(xué)為宣道基礎(chǔ)，又夾著著佛、道思想，是儒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新階段。“二程、朱熹等大師把孔子《春秋經(jīng)》和《春秋公羊傳》所首倡的微言大義尤其是‘大一統(tǒng)’‘尊王攘夷’‘誅亂臣,討賊子’‘內(nèi)中國,外夷狄’‘貴王賤伯’等命題范疇，與孟子的義利觀、仁政觀，董仲舒的‘奉天法古’‘君權(quán)神授’‘王道三綱’等思想糅合在一起，并納入他們的‘誠、正、修、齊、治、平’的修業(yè)立德基本路線和天理論、道德論、人格論、人欲觀、歷史觀等思想，形成一門熔天道、人道、治道于一爐的思想理論體系及處理家庭與國家關(guān)系的行為準則，具有廣泛的適應(yīng)性和極大感染力?！盵17]

據(jù)《龍溪護吉蔡氏世譜》載，蔡玉卿為明嘉靖年間漳州著名理學(xué)家蔡烈之后裔。蔡烈曾師從明代著名的朱子學(xué)者晉江蔡清，又受學(xué)于莆田陳茂烈，隱居于云洞巖研習(xí)易經(jīng)及程朱理學(xué)，吸引諸多學(xué)者前來論道文學(xué)，人稱“鶴峰居士”?！睹魇贰分杏涊d，主簿詹道嘗請論心，烈曰：“宜論事?？组T求仁，未嘗出事外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盵18]（P4836）《漳州府志》稱其學(xué)“一宗程朱，以窮理力行、為實主敬為要”。[19]（卷三十）明代是漳州理學(xué)的繁榮時期，“自安卿師紫陽，倡道海濱，至明而大儒繼起，或淵源相接，或羽翼互持，清漳之學(xué)于斯為盛矣?！盵19]（卷三十）黃道周也是理學(xué)大家，曾多次返閩在漳浦北山和漳州紫陽書院講學(xué)，積極回應(yīng)程朱理學(xué)和當時的心學(xué)思潮?；蛟S是家學(xué)淵源，耳濡目染，宋明理學(xué)思想深深烙在蔡玉卿身上。對理學(xué)的信仰，鑄就了她堅忍不拔的精神和重氣節(jié)守道德的高潔情操。

（三）朦朧的女性獨立意識

誠如當代閩南詩人舒婷的名作《致橡樹》所描繪的，蔡玉卿不屑于做攀援而上的凌霄花，她更像一株高大的木棉樹，與丈夫黃道周肩并肩共御風雨。作為一對富有強族氣節(jié)、堪稱志同道合的伉儷而深得后人的贊許。黃道周不僅是一位抗清英雄，還是一位著述宏富的文學(xué)家，僅《福建通志·藝文志》就收錄了他的著作目錄30多種。他的詩文作品相當豐富，著有《黃忠端公全集》50卷。此外，他還是一位很有聲望的書畫家。蔡玉卿既敬重丈夫的品德，又努力向博學(xué)多才的丈夫?qū)W習(xí)，要使自己也成為能詩工書善畫的女才人。在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禮教禁錮中，婦女在政治上無地位，經(jīng)濟上不獨立，婚姻中不自主，女性是男性社會的屈從者。但是蔡玉卿不這么認為，在《班婕妤》詩中，她將班婕妤的形象，從傳統(tǒng)取向中依附君王的賢妃、棄妃，上升成高度自尊自愛的女性形象?！盎厮嘉羧辙o同輦，詎料今朝守別宮?！盵7]（P33）班婕妤得寵時，成帝要和她同輦游宮，她卻大膽推辭；失寵后主動要求去長信宮侍奉太后?！奥谰醵鲪劢^，妾顏依舊笑春風。”[7]（P33）怨而不怒，書寫出朦朧的女性獨立意識。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也以文學(xué)之友，而非僅黃氏之妻的身份，積極參與到黃道周的交際圈中，可謂獨立一格。如，黃道周與徐霞客為生死之交，兩人曾多次互訪會面。黃道周在《與霞客游焦山適患恙宿寺中》、《讀游記知名山幽勝無奇不有不覺手舞足蹈欣賞無已》等詩中都傳達出兩人的深厚情誼。蔡玉卿在讀了徐霞客《游記》手稿后，也奉寄詩作二首，其一有云：“江北江南十萬峰，奇花瑤草白云封。徵君探遍幽玄跡，更侶山靈護絕蹤。高風直繼張三豐，一杖飄然訪赤松。快把奇書游紀讀，頓如甘露豁心胸?！盵7]（P34）她稱贊《徐霞客游記》為奇書，將徐與聞名于有明之際的道教傳奇人物張三豐相提并論，贊其超然飄逸之情致，也表達了對徐霞客的由衷敬意。

當然，由于時代的束縛和局限，中國古代婦女在潛意識中還是趨向扮演夫唱婦隨的角色。蔡玉卿也不能免俗，如她的書法酷似黃道周,有時還代黃道周作行草，書體幾乎亂真，多少缺乏自身的藝術(shù)追求和創(chuàng)新，未能于男性書家之外別樹一幟。

四、蔡玉卿的文學(xué)個性

《漳州府志》載：“漳女子以節(jié)烈傳者最多，而閨秀絕少。舊志載：近世能詩者眾，然罕有傳，其最著者蔡玉卿，為黃道周繼室，博覽古籍，然全稿多不傳。”[19]（卷五十）蔡玉卿集節(jié)烈與閨秀于一身，是亂世中才女作家的縮影。她的才女本色和鐵骨精神交織在一起，深深地烙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體現(xiàn)了易代劇變下女性的痛苦和英勇反抗，具有獨特的文學(xué)個性。

（一）沉郁悲苦之音

“國難有烈女，離亂多悲歌”，蔡玉卿的詩文飽含沉郁悲苦之音。蔡玉卿一生坎坷。黃道周就義時，長子才十五六歲，幼子尚在襁褓中。隨后長子和次子不幸同時死于戰(zhàn)亂，兒媳和三子又早逝，家中只剩幼子和長孫二孤。面對國家淪喪，時勢已去，家破人零，她極為痛心疾首，常泣曰：“天實為之，謂之何哉！蓋非復(fù)文黃之天矣。達天不祥，吾今與二孤豈可復(fù)鹿鹿栩栩，與當世之人居？”[2]（P381）她以一種決然守節(jié)的姿態(tài)，決定“宜自孤危辛楚，終身如居喪，不復(fù)入州府，不復(fù)御酒肉，艱貞百折，死深山中，以此自傷，亦以此明示子孫，世世無忘先人哉！”[2]（P381）于是攜帶二孤，幽居于龍?zhí)渡钌剑郧蟆八勒邚?fù)生，生者不愧”[2]（P381），而蔡玉卿所作所為，足當斯語矣。對時局的迷惘憤懣和失去丈夫、愛子的憂郁悲愴一直影響她晚年的情感生活?！额}侯太孺人》詩云：“慚余負四教，得配君子庭。豈期遭板蕩、王室倏以崩。夫志炳日月，苦節(jié)終以貞。萬單歸孤櫬污，碧血灑錘陵。捐軀事則已，豈顧兒女情。撫茲四孤孽，羅列未成行。況無但石積，寧保立與成。深負泉下人，不得俱死生。感傷五內(nèi)裂，涕泣淚縱橫?！盵20]（卷四十五）國破家零，生民難安，痛不欲生，這正是她當時的處境和心情的真實寫照。

蔡玉卿在《窮居山中，蓮素妹枉道過訪并道流離苦況》組詩里向蓮素妹道盡了晚年的流離苦況和無限辛酸：“昔何歡娛今何苦，遭難流離更多故?！盵7]（P35）詩中通過今昔對比，以昔日的歡娛襯托出今日的痛苦?！昂雨栿A道二子失，懷孟山坳雪中仆。會逢舊仆得再生，十旬破廟悲流寓?！盵7]（P35）寫出了在戰(zhàn)亂中痛失二子、幾乎倒斃山間的無限悲愴?！帮L號時聞殺掠聲，血醒觸鼻更憂怖。千言萬語說不盡，相對嘿嘿淚霑露?！盵7]（P35）道出與蓮素妹久別之悲和流離之苦，種種情景歷歷在目，患難之余唯有淚下沾巾?！俺脸燎镆鼓丝喽?，月澹紗窗常若寤。倦時絮絮猶泣聲，魂夢頻驚兩不遇?！盵7]（P35）融情于景，營造出夜沉秋時短、月明人悲傷的凄清迷蒙之境，此情此景，非過來人不能體會?！奥?lián)床閑瀉時何促，哀哀復(fù)是別離苦。相交不克長同居，同居想為造物妒。發(fā)晞齒豁會何期，重重山水隔云霧。臨行兩泣不成聲，千端萬緒難分付?！盵7]（P35）面對生離死別之苦而泣不成聲?！妒S殉節(jié)，未及從死，慘酷縈懷益無聊賴，偶吟時事數(shù)律以舒憤痛》詩中“德祐沉淪日月昏，牛羊腥臊漫乾坤。干戈擾擾余殘夢，薇蕨離離久斷魂?！薄白灶欘^顱應(yīng)懊惱，卻看愛子慘如何。若將忠赤報今上，首相身榮大節(jié)峨?！盵7]（P38）極寫痛失丈夫和愛子的慘酷縈懷，抒發(fā)心中的悲愴與憤痛，也寫出了以丈夫兒子忠君報國、殉節(jié)酬志為榮耀的自豪感。

（二）豪俠悲壯之氣

蔡玉卿的詩歌更是充滿豪俠悲壯之氣?！秱麜r》詩：“秋風春雨度年年，閱盡滄桑大可憐。不道長安已往事，那知宮禁復(fù)依然?！盵7]（P32）身為一介女流，她敢大膽地揭露明末政治的黑暗，魏閹詠滅圣主，皇帝想要獨奮乾斷，殊非易事，可惜的是群臣不能仰體上意，掃凈魏忠賢余黨，頗有男兒豪壯氣概?！稘M夷跳梁有年，仍未伏天誅，群臣負國也》詩：“鐵馬西行滅燕支，樓船南邁撻吳師。聲靈赫濯前無比，今日胡為嘆伏雌?！盵7]（P32）先揚后抑，前后對比，寫出朝廷當初武功赫赫，后來卻甘于雌伏、偏安一隅、不思進取，可謂是大膽地抨擊時弊，聲情悲壯。

蔡玉卿雖身為女子，卻心憂江山社稷，詩作之中隨處可見洋溢的愛國之情、忠君之志，絲毫不讓于須眉，堪稱女中豪杰?！堵∥浼o元石齋授鋮專征作五律二首贈行》詩：“為國征戎狄，行行速出關(guān)。內(nèi)廷斧鉞授，玉殿寵恩頒。甲悵吟風遠，凱歌指日還。南疆磐石固，差可慰天顏?！盵7]（P33）刻畫了一位頗得君王信任，一心為國征戰(zhàn)的將軍形象，也表達了對丈夫早奏凱歌、南明江山永固的美好愿景。又“大廈已傾危，誠難一木支。同心濟國事，竭力固皇基。白水真人起，黃龍痛飲期。公今肩鉅任，勿負九重知?！盵7]（P33）表達了雖然時局艱危，但仍然希望丈夫能竭力為國，勿辜負皇恩的殷切期望?！犊谡技氖S》詩：“高山何磊磊，長江亦迢迢。人生彌局促，譬如露崇朝。仄仄郁懷抱，解憂飲醇醪。華年不假易，骎骎髀肉消。長安浩如海，濟濟多士朝。逢迎欣得色，金帶便橫腰。加賦困黎庶，仗鉞縱天驕。賢士發(fā)長嘆，浩氣干云霄。富貴若浮云，終期令聞?wù)?。”[7]（P34）這首五言古風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意象鮮明用韻精到，氣韻協(xié)和承轉(zhuǎn)自然。詩中以高山巍峨長江迢遠引出人生苦短之嘆，卻并未停留在浮生若夢解酒澆愁的凡情俗境，而是將目光投向艱難時局和天下蒼生，表達了對丈夫不求富貴，但求美名存世之志的認同，不愧為忠臣烈士黃道周的世上知音和靈魂伴侶。

（三）深沉柔婉之情

作為一代才女之典范，蔡玉卿的詩文極具古代女詩人的深沉柔婉之情。出身書香世家，從小接受過良好教育，并處于相對寬松的孕育“才女”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她的詩歌也多有古代女詩人的低徊柔婉之調(diào)。如《閨怨》詩：“春風解凍怯輕寒，春思愁人徹肺肝。消息不曾來入夢，誰教明月照闌干?！盵7]（P32）頗得唐人七絕之妙，首句著一“怯”字，盡顯春風之柔之溫，為次句愁思入懷蓄勢。第三句語言淺切用詞平易，結(jié)句“誰教”二字無理而惱卻盡顯小兒女態(tài)，更以景結(jié)情，留下了深沉的相思之愁?！镀呦Α方M詩其一：“聞道今宵鵲亦忙，佳期織女會牛郎。卻愁碧落橋填晚，幾刻深情萬丈長?！逼淦撸骸叭A容艷艷粲云霄，月滿羅裳態(tài)益嬌。望斷銀河魂欲絕，漫教涼夜鵲慎橋?！盵7]（P37）織女難見牛郎，佳期難得不免心中急切，期望鵲橋早成。詩人借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神話傳說，抒發(fā)了自己與丈夫的聚少離多之苦，此處一改蔡玉卿生平的豪烈慷慨，頗具哀婉柔情。

《擬古》詩：“孟冬氣閉塞，雨雪何飄飄。朔風增悵望，寒山正嶕峣。瑟瑟嶺上松，歲寒日夜凋?？蛷倪h方來，遺我相思調(diào)。調(diào)中竟何如，好音殊寂寥。愿增桑榆美，慰妾若芳朝?！盵7]（P33）這首五言古體詩憂深思遠，格調(diào)高古，直繼古詩十九首?！肚锬焊袘选吩姡骸俺耗禾沓詈蓿n蒼自古今。鬢影愈稀遲對鏡，窗前明月漫相侵?！盵7]（P36）詩人大膽地使用疊詞，突出了惆悵遺憾之多，悲傷幽思之長，對鏡獨照卻見年華老去，尾句之“漫”字極為傳神地寫出了詩人的心緒不寧和百無聊賴?！洞耗悍剂謭@賞花》詩：“庭院深深春日遲，沉香亭畔悄凝思。風吹飛絮鶯聲送，婢掃閑花蝶舞隨。翠柳凝煙迷遠樹，碧桃籠霧護新枝。游蜂繚繞忙何似，正是芳菲最好時?！盵7]（P38）這首七言律詩首聯(lián)描繪了一位閨中女子悄然立于春意闌珊的林園中，似深沉有所思；頷聯(lián)對仗工整，流露出濃濃的生活氣息，更兼視聽結(jié)合，畫面靈動，生趣盎然；頸聯(lián)的“迷”“護”二字用詞精當，抒寫了纏綿的春意；尾聯(lián)筆力似有不逮，落入俗套，但整首詩還是呈現(xiàn)出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展現(xiàn)了深沉細膩的柔婉之情。

在明末清初易代的亂世里，戰(zhàn)亂、社會動亂與個人的愛恨情仇往往交織在一起。才女蔡玉卿詩、書、畫造詣都很深，她的書法楷模丈夫，與黃道周極為相似；她的畫，追溯古人筆法，不落俗套，生動雅致。她的詩體現(xiàn)了易代劇變下女性的痛苦，面對國破家零，生民難安，她痛心疾首；面對丈夫的犧牲和愛子的早逝，她痛不欲生。源于根深蒂固的儒家忠孝思想和對宋明理學(xué)的信仰，蔡玉卿的詩歌充滿豪俠悲壯之氣，體現(xiàn)了易代劇變下女性的英勇反抗。當然，身為出身書香世家，從小接受過良好教育，并處于寬松“才女”社會環(huán)境中的女子，蔡玉卿的詩歌帶有低徊柔婉之調(diào)，體現(xiàn)了易代劇變下女性柔情溫婉的一面。

清代沈善寶《名媛詩話》中言：“竊思閨秀之學(xué)與文士不同，而閨秀之傳又較文士不易。蓋文士幼即肄習(xí)經(jīng)史，旁及詩賦，有父兄教誨，詩友討論；閨秀則無文士之師承，又不能專習(xí)詩文，故非聰慧絕倫者，萬不能詩。生于名門巨族，遇父兄、詩友知詩者傳揚尚易；倘生于蓬蓽，嫁于村俗，則湮沒無聞?wù)卟恢矌住！盵21]（P548）由此可見閨秀詩的流傳及其不易。在亂世之中，一代才女蔡玉卿的詩作流傳下來，實屬幸事。其人其詩，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