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楚敏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研究生院) 文學系, 北京 102488)
在元和詩人中,白居易的影響尤其持久和廣泛。錢鐘書以王禹偁、蘇軾、張耒為宋代師法白居易的三位名詩人[1]?!墩勊囦洝焚澷p蘇軾《海棠》詩對白居易《惜牡丹》詩的化用“真所謂點鐵成金、脫胎換骨者也”[2]307。白居易是“元和詩變”的引領者,蘇軾則是塑造宋詩風格的關鍵人物。二人性情與詩風都有相通之處,且都自覺地對詩風的變革作出了巨大貢獻。北宋的白詩接受史,是宋詩萌芽過程中的一個側面記錄,其研究有助于理解宋詩如何從唐詩中脫胎更生。
古人作詩,往往轉益多師、遞相師祖。要考察蘇軾如何接受白詩,除了分析那些直接涉及白居易的文字,更應從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藝術手法入手,立足于詩歌文本,從化用的角度看蘇詩對白詩有怎樣的取舍和轉化(1)從詩歌接受的角度而言,蘇軾詩和白居易詩的關系尚有許多探究的空間。近年張海鷗《蘇軾對白居易的文化受容和詩學批評》(張海鷗《北宋詩學》,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96-422頁)大致梳理了蘇詩中涉及白居易的內容,并認為蘇軾對白詩的評價是欣賞多于批評;陳才智《蘇東坡對白香山的受容與超越——詠梅詩的視角》(冷成金主編《中國蘇軾研究(第五輯)》,學苑出版社2016年版,第1-14頁)指出蘇軾詠梅是在主動接受白詩的基礎上達到審美與品格的結合、升華,從而超越了白詩。。
學界一般認為蘇軾對白居易的敬慕始于烏臺詩案后謫居黃州期間。當時蘇軾自墾一塊荒地,命名為“東坡”,因自號“東坡居士”。雖然蘇軾沒有直接說明,但南宋人早已發(fā)現(xiàn)“東坡”與白居易的特殊聯(lián)系。周必大在《二老堂詩話》中就說蘇軾“謫居黃州,始號東坡,其原必起于樂天忠州之作也”[3]657。同時期的洪邁也認為“蘇公責居黃州,始自稱東坡居士。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而然”[4],所舉例證如“他時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5]1534“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5]1690等皆是蘇軾謫黃州以后的詩。不過稍后的葉寘則認為應提前至蘇軾首次至杭州時:“東坡之慕樂天似不盡始黃州,《吊海月辯師》云:‘樂天不是蓬萊客,憑仗西方作主人?!瘋y杭時作,已有慕白之意矣?!盵6]此論頗值得注意,但僅憑一首詩并不足以表明蘇軾慕白。細讀蘇詩,蘇軾對白詩的接受應是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漸進式的過程。
元豐二年(1079年)的烏臺詩案之前可視為蘇軾人生的前期。以倅杭經(jīng)歷為中心,倅杭前(1037—1071年),蘇軾對白詩長期保持疏淡的態(tài)度;倅杭時(1071—1074年),蘇軾開始重視白居易并大量化用白詩;離杭知密州、徐州、湖州時(1074—1079年),蘇軾依然延續(xù)對白詩的關注。隨著經(jīng)歷的不同,蘇軾對白詩的理解和擇取有所變化,化用方式和個人詩風也漸趨成熟。
在父親蘇洵的影響下,蘇軾至少在12歲時已對白居易有了一定了解。紹圣元年(1094年),59歲的蘇軾被貶惠州。他途經(jīng)虔州時在《天竺寺》詩中回憶:
予年十二,先君自虔州歸,為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云: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fā)后臺見,上界鐘清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筆勢奇逸,墨跡如新。”
香山居士留遺跡,天竺禪師有故家。空詠連珠吟迭璧,已亡飛鳥失驚蛇。林深野桂寒無子,雨浥山姜病有花。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5]2056
蘇洵在虔州天竺寺見到的是白居易的《寄韜光禪師》。錢鐘書《談藝錄》謂:“白香山律詩句法多創(chuàng),尤以《寄韜光禪師》詩,極七律當句對之妙,沾匄后人不淺,東坡《天竺寺》詩至嘆為連珠迭璧。”[2]307蘇軾一生中至少有四次作詩懷念這首白居易詩,前三次皆是因為杭州的天竺寺而有所聯(lián)想。可見,父親的這段話給少年蘇軾留下了深刻印象。
白居易、蘇軾均是青年時一舉登第的科場才子,但蘇軾登第后即喪母返鄉(xiāng)。嘉祐四年(1059年),蘇氏父子第二次出蜀至京師,沿著長江路過忠州到江陵,這一段路也是白居易曾經(jīng)走過的。唐元和十三年(818年),白居易自江州司馬量移忠州刺史,與元稹、白行簡同行,在詩中記載了沿江的地點。蘇軾也有一系列詩作:《白帝廟》《入峽》《巫山》《神女廟》《昭君村》《新灘》《黃牛廟》《出峽》《游三游洞》。這些地點與白詩所記幾乎重合,但蘇軾都沒有提及白居易。
白居易一行人游覽了黃牛峽石洞并賦詩題字,其《三游洞序》云:“以吾三人始游,故目為三游洞。洞在峽州上二十里北峰下兩崖相廞間?!盵7]274蘇氏父子也是三人同行至此,皆有題詠,而只有蘇轍《題三游洞石壁》詩提到了白居易事跡:“昔年有遷客,攜手過嵌巖。去我歲三百,游人忽復三?!盵8]1416僅僅是到荊州時,蘇軾的《荊州十首》其一有“野火燒枯草,東風動綠芒”[5]67兩句似是不經(jīng)意地包含了白居易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9]1042的句意。
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入仕,授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鳳翔在長安西邊,兩地中間便是盩厔。而白居易登第后的第一任官職即盩厔縣尉。蘇軾在鳳翔的詩漸有化用或暗合白居易詩文的跡象,但還不明顯,如寄蘇轍詩有:“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fā)??嗪顮栆卖帽?,獨騎瘦馬踏殘月?!盵5]95宋人趙次公和徐師川已注出這首蘇詩很可能是化用白詩“所以劉阮輩,終年醉兀?!盵9]799和“如何為不念,馬瘦衣裳單”[9]738。蘇軾另外兩句詩“念為兒童歲,屈指已成昔”[5]120,也頗似白居易的詩句“請君屈十指,為我數(shù)交親”[9]2337。以“屈指可數(shù)”歌詠親情、友情、歲月并非白詩獨有的寫法,蘇詩也未必有意化用白詩,但白詩善于敘述、數(shù)量多、描寫范圍廣、影響大,這些因素恐不容忽視。
嘉祐六年(1061年)至治平元年(1065年)在鳳翔期間,蘇詩涉及白詩主要是出于應酬的需要。首先是與劉敞唱和。劉敞喜好白體平易寫實的風格,有詩云:“偶尋樂天詩,往在江州日?!盵10]96劉詩《新作石林亭》與白詩《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蘇州所寄太湖石,奇狀絕倫因題二十韻見示,兼呈夢得》寫法頗為相似,均是以鋪排為主,先細致描寫了石的來源和樣貌,繼而從愛石引申為向往歸隱之意。劉詩末云“茲焉可娛老,詎厭終歲閑”[10]113,極具白體閑適風味。劉敞與蘇軾相交甚歡,蘇軾投其所好、借題發(fā)揮。白居易《太湖石記》云:“今丞相奇章公嗜石……噫!是石也,千百載后散在天壤之內,轉徙隱見,誰復知之?”[7]2059故蘇軾《次韻劉京兆石林亭之作,石本唐苑中物,散流民間,劉購得之》先借牛僧孺故事發(fā)論,末與白居易詩意暗合:“唐人惟奇章,好石古莫攀。盡令屬牛氏,刻鑿紛斑斑。嗟此本何常,聚散實循環(huán)。人失亦人得,要不出區(qū)寰。君看劉李末,不能保河關。況此百株石,鴻毛于泰山。但當對石飲,萬事付等閑?!盵5]98然而,此詩以議論為主,慕白、效白之跡并不明顯。
其次,岐山令王紳請?zhí)K軾為其“中隱堂”賦詩?!爸须[”的概念為白居易所創(chuàng),出自其《中隱》詩。蘇軾所作《中隱堂詩》用語質直,有“好古嗟生晚,偷閑厭久勞。王孫早歸隱,塵土污君袍”[5]165四句略近白詩風味。另外,盩厔縣有游仙潭、游仙寺,正是白居易創(chuàng)作《長恨歌》的地方,但蘇軾兩次寫紀游詩都沒有提及白居易。當一件事缺乏足夠的意義,即便遺跡就在眼前,也沒有記錄乃至歌詠的必要,說明白居易對于蘇軾個人的特殊性至此還沒有顯現(xiàn)。
蘇軾在鳳翔任滿三年,回京不久即居喪至熙寧元年(1068年),那時宋神宗已與王安石達成變法意向,朝野議論紛然,指斥新法者皆被責罰、黜落。蘇軾不滿新法,亦與王安石不合,升進受阻,還接連被新黨污蔑彈劾。于是他主動乞補外任,除杭州通判。在京師的兩年,蘇軾詩作不多,風格也尚未成熟,但詩中可見不少直接沿襲白詩的地方,如將白詩“未報皇恩歸未得,慚君為寄北山文”[9]1087寫成“大隱本來無境界,北山猿鶴漫移文”[5]266;將白詩“白發(fā)更添今日鬢,青衫猶是去年身”[9]1357“歸騎紛紛滿九衢,放朝三日為泥涂”[9]1080化用在“良辰樂事古難并,白發(fā)青衫我亦歌……放朝三日君恩重,睡美不知身在何”[5]238;將白詩“不用更教詩過好,折君官職是聲名”[9]1198簡化為“讀書不用多,作詩不須工”[5]242。蘇軾對白居易此類詩語、詩意的沿襲也傳達出他在朝為官時失望、冷淡的消極心態(tài)。
白居易在朝時曾直言敢諫,論執(zhí)強鯁,不免為人所忌。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被政敵構陷,貶為江州司馬,于是效仿元稹作《放言》五首,直抒世事紛雜、真?zhèn)坞y辨、人生虛幻之意,殊為痛徹。其三最具代表性: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后,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9]1234
此時蘇軾已略有同感,他的《送蔡冠卿知饒州》詩也直接取用白詩:“莫嗟天驥逐羸牛,欲試良玉須猛火。世事徐觀真夢寐,人生不信長轗軻?!盵5]252盡管外任杭州是暫時避禍全身的最佳選擇,卻與士人的政治理想背道而馳。蘇軾懷著失落的心情寫了不少像白居易那樣自我排遣、放逐的詩,最典型的是《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黃茅岡。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5]282
這首詩化用了白居易的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索索”[9]961和“黃茅岡頭秋日晚,苦竹嶺上寒月低”[9]920。這兩聯(lián)分別出自《琵琶行》和《山鷓鴣》,均作于江州司馬任上,所描繪的遷謫心境甚是凄涼。蘇軾雖尚未如此哀傷,但當他離開京師,舟行江上,相似的景色與對政治局勢的思考,或許令他逐漸感受到了白居易當時的心情。
元和十五年(819年),白居易自忠州回朝,面對的是牛僧孺、李德裕兩黨相爭的局面。他既與兩黨中人均有私交,又堅持不偏不倚的政治立場,但不久就離京外任。白居易在杭州修建了一系列水利工程,而蘇軾倅杭時也致力于此,并曾撰《錢塘六井記》云:“唐宰相李公長源始作六井,引西湖水,以足民用。其后刺史白公樂天治湖浚井,刻石湖上,至于今賴之?!盵11]379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稱:“杭州巨美,得白、蘇而益章,考其治績怡情,往往酷似?!盵12]相比白居易,此時蘇軾在政壇上經(jīng)歷尚淺。新法方興未艾,兩黨逐漸成形。雖然蘇軾不可避免地歸入舊黨陣營,但從一生的政治立場來看,他就像白居易那樣盡可能地在兩黨中間保持獨立。
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抵達杭州,先寫《初到杭州寄子由二首》向弟弟蘇轍表達了內心的慚愧,其“眼看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5]314近似白居易詩“未報皇恩歸未得,慚君為寄北山文”[9]1087。在杭三年,秀美的山水、各具妙質的友人紛至沓來,蘇軾同時也得以步履白居易的行跡,進一步體驗白詩的內容。以杭州為媒介,蘇、白二人的思想感情、人生經(jīng)歷的相似之處逐漸展露?,F(xiàn)存蘇軾詩集中,首次倅杭期間有三百多首詩,大部分是酬贈之作,與白詩相似的句子不勝枚舉。
白居易好佛,自言:“余早棲心釋梵,浪跡老莊?!盵9]2627其《冷泉亭記》也曾提及:“東南山水,余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盵7]286杭州寺廟眾多,蘇軾多次前往游覽,必然接觸到了白居易的遺跡和傳說,尤其是在天竺山和靈隱寺。
前文已提及蘇軾與白詩《寄韜光禪師》的淵源。上、中、下三座天竺寺就在天竺山和靈隱寺之間,蘇軾少年時的白詩印象至此被喚醒。他先是登望海樓寫了“天臺桂子為誰香,倦聽空階點夜涼”[5]377,又在《贈上天竺辯才師》中化用作:“南北一山門,上下兩天竺?!盵5]46
蘇軾與靈隱寺兩位禪師交好,《釋氏稽古略》卷四:“明智大師祖韶……有二弟子,曰慧辯,即海月禪師也;曰元凈,即辯才法師也?!盵13]二十一年后,蘇軾作《海月辯公真贊》自敘初到杭州時“年壯氣盛,不安厥官。每往見師,清坐相對,時聞一言,則百憂冰解,形神俱泰”[11]638。當時慧辯圓寂,蘇軾《吊天竺海月辯師三首》其二云:
生死猶如臂屈伸,情鐘我輩一酸辛。樂天不是蓬萊客,憑仗西方作主人。[5]479
唐會昌二年(842年),傳聞有人誤入蓬萊仙境,見有專為白居易所設院落,以其終歸道家,故白居易作《答客說》云:“吾學空門非學仙,恐君此說是虛傳。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即應歸兜率天?!盵9]2784又白居易也有憑吊佛門友人的詩《興果上人歿時題此訣別兼簡二林僧社》:“本結菩提香火社,為嫌煩惱電泡身。不須惆悵從師去,先請西方作主人?!盵9]1366蘇軾上述詩作的第三、四句即融會了這兩首白詩。他在天竺靈隱寺與海月禪師、辯才禪師的交往,正如三百年前白居易與興果上人、韜光禪師的友誼。
另外,在杭州孤山上有一座竹閣,內懸白居易畫像。宋初《景德傳燈錄》載竹閣是白居易在杭州時為迎鳥窠禪師所建,有《宿竹閣》詩傳世。蘇軾由竹聯(lián)想到白居易曾以《畫竹歌》稱贊朋友蕭悅“蕭郎下筆獨逼真,丹青以來唯一人……野塘水邊碕岸側,森森兩叢十五莖”[9]926,還想到白居易平生常懷念在渭村閑居的生活,于是一并入詩,為《孤山二詠·竹閣》:
海山兜率兩茫然,古寺無人竹滿軒。白鶴不留歸后語,蒼龍猶是種時孫。兩叢恰似蕭郎筆,十畝空懷渭上村。欲把新詩問遺像,病維摩詰更無言。[5]480
白居易以佛教兜率天為歸宿,拒絕道教蓬萊仙山。但蘇軾的思考更加透徹,在他看來,蓬萊與兜率天都是茫然不可捉摸的虛幻之境。無論人的精神最終歸宿何方,他的存在都會成為歷史,眼前的竹閣也成了懸掛畫像的紀念堂。不過,即使物是人非,白居易依然在人間、在后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北宋朱彧《萍州可談》載:“杭州繁華……東坡倅杭,不勝杯酌,諸公欽其才望,朝夕聚首,疲于應接,乃號倅杭為‘酒食地獄’。”[14]蘇軾性情開朗,亦善調侃,在杭交游應酬極多,與白居易的世俗煙火氣正可相接。世傳白居易有樊素、小蠻二妾,被視為風流之事。白晚年因病放妓鬻馬,作《不能忘情吟》,序曰:“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綽綽有歌舞態(tài),善唱《楊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聞洛下。”[9]2850白詩還有“莫唱楊柳枝,無腸與君斷”[9]2269之句。唐代范攄《云溪友議》載:“(李林宗)嘗謂樂天為囁嚅翁?!盵15]100“囁嚅”即說話吞吞吐吐。其實白居易曾戲稱竇鞏是“囁嚅翁”。不料他晚年也被李林宗說是“囁嚅翁”。范攄所記雖有可能是訛傳,但至少宋人接受了這個說法。蘇軾此時便喜好以白居易故事入詩,以調侃張先年屆八十猶蓄聲妓之事,如“小蠻知在否,試問囁嚅翁”[5]421“柱下相君猶有齒,江南刺史已無腸”[5]523。雖然蘇軾也堪稱一代“風流守”,但自嘲不如當年的白居易。蘇詩《蘇州閭丘、江君二家,雨中飲酒,二首(其二)》云:“曾把四弦娛白傅,敢將百草斗吳王。從今卻笑風流守,畫戟空凝宴寢香?!盵5]561
白居易詩中的琵琶歌女形象在宋初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即使天才奇縱如蘇軾也難以脫出這個審美定式。不論是酬酢還是應演奏者所請,蘇軾都一再化用《琵琶行》等白詩,最典型的是《古纏頭曲》:
青衫不逢湓浦客,紅袖漫插曹綱手。爾來一見哀駘佗,便著臂鞴躬井臼。我慚貧病百不足,強對黃花飲白酒。轉關、濩索動有神,雷輥空堂戰(zhàn)窗牖。四弦一抹擁袂立,再拜十分為我壽。世人只解錦纏頭,與汝作詩傳不朽。[5]535
這首詩融匯了大量白居易寫琵琶的素材:“撥撥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語兩玲瓏。誰能截得曹剛手,插向重蓮衣袖中”[9]2058“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9]920“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9]1944等皆被蘇軾取用糅合,加以鍛煉重塑。顯然蘇軾也進一步感受到自己與白居易有相似之處,在詩中頻借江州司馬的形象自況,縈繞著天涯流落的譴謫意。
另外,白居易晚年在洛陽與友人聚會,戲稱“七老會”,有詩云:“七人五百七十歲,拖紫紆朱垂白須?!盵9]2805這種高齡退休官僚的“尚齒會”以“尚齒不尚官”為儒雅之舉,在宋代頗受追捧[16]。蘇軾《贈張、刁二老》化用作:“兩邦山水未凄涼,二老風流總健強。共成一百七十歲,各飲三萬六千觴?!盵5]568在詩中陳列數(shù)字以記錄年齡、歲月和俸祿是白詩寫實、淺俗的特色之一,是個人趣味,也可以說是“惡趣”。蘇軾意在諧謔,為盛贊張先、刁約二老之壽,用了白居易的數(shù)字加法為詩。清代紀昀就曾批評此詩“疵累太重,三四乃香山野調?!盵17]將塵俗佐歡之事以直白詼諧的語言入詩,勢必降低詩作的藝術水準。但在此灑脫放曠之際,白居易和蘇軾都保留了詩歌沖口而出的那種情真意切、自然天成。
歡愉之外也不免有落寞的時候,此時蘇軾約38歲,歲月流逝、才志難伸的愁困與日俱增。他也像過去的詩人一樣,設想或許最好的生活是早早罷官,和好友相約隱居。在酬酢時,蘇軾常借白詩表達一個閑官的安分自守和出塵之想,不少造語明顯取自白詩。例如,白詩有“歷想為官日,無如刺史時。歡娛接賓客,飽暖及妻兒”[9]2797,蘇軾則化為“君恩飽暖及爾孥,才者不閑拙者娛”[5]319;白詩有“因詠松雪句,永懷鸞鶴姿”[9]880,蘇軾則寫“羨君超然鸞鶴姿,江湖欲下還飛去”[5]334;白詩有“厭聽秋猿催下淚,喜聞春鳥勸提壺”[9]1278,蘇詩寫作“如今勝事無人共,花下壺盧鳥勸提”[5]335;又如白詩寫“明月好同三徑夜,綠楊宜作兩家春”[9]1172,蘇詩寫“卜鄰尚可容三徑,投社終當作兩翁”[5]401。以上蘇詩已非對詩意的直接沿襲重寫,而是取用白詩的“陳言”添加新意寫出,比原作更出色,正體現(xiàn)了宋詩“以故為新”的追求。
白居易頗多嘆老之辭,蘇軾尤其欣賞白詩中“白發(fā)感秋”“黃雞白日”的寫法。白詩《曲江感秋二首》其一寫道:“晚遇何足言,白發(fā)映朱紱。銷沉昔意氣,改換舊容質。獨有曲江秋,風煙如往日。”[9]744《醉歌》則更加生動:“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腰間紅綬系未穩(wěn),鏡里朱顏看已失。玲瓏玲瓏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盵9]974蘇軾將自己和友人放入上述白詩的語境中,又試圖以豪放的態(tài)度解除對白發(fā)的警懼,其詩《與臨安令宗人同年劇飲》云:
我雖不解飲,把盞歡意足。試呼白發(fā)感秋人,令唱黃雞催曉曲。與君登科如隔晨,敝袍霜葉空殘綠。黃雞催曉不須愁,老盡世人非我獨。[5]450
對于蘇軾而言,即使有世人陪伴著他一起老去,面對青山,心中仍然不免遺憾。白居易曾在《自題寫真》自嘆:“宜當早罷去,收取云泉身?!盵9]519蘇軾化用為“詩句對君難出手,云泉勸我早抽身。年來白發(fā)驚秋速,長恐青山與世新”[5]527。白詩為蘇詩提供了不少現(xiàn)成的表達方式,兩個時代、兩種人生的疊加,更增添了詩意的厚度,蘇軾對白詩的熟悉程度也可見一斑。另外,蘇軾的《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一)》中有“病眼不眠非守歲”[5]533一句,直接用了白居易《除夜》的句子“病眼少眠非守歲”[9]2220,只改動一個字。這可能是蘇軾覺得白詩確實應景,有意而為;也可能是蘇軾向來喜好此句,不自覺取而用之。正如黃庭堅《謫居黔南十首》實為白居易詩句,可能是誤記,也可能是摘句。但至少可以證明部分白詩得到了蘇、黃的肯定,并在他們的詩歌記憶中占據(jù)了一定的地位。
在懷才不遇的人生困境里,除了惆悵與傷感,白居易還提出“中隱”的生存模式,其《中隱》詩云:“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樊丘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9]1765“中隱”的思路很受歡迎,而且白居易也實踐并記錄了自己官居“偷閑”的生活方式,其《和裴相公傍水絕句》:“行尋春水坐看山,早出中書晚未還。為報野僧巖客道,偷閑氣味勝長閑?!盵9]2877如此舒適,豈不誘人?深研莊子思想的蘇軾也常歌詠隨遇而安、曠然自放的生活態(tài)度,但他此時依然保有一股不甘心的銳氣,《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五曰: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5]339
蘇軾并不認同白居易那接近尸位素餐的“中隱”模式。晉王康琚《反招隱》定義了“小隱隱林藪,大隱隱市朝”[18]。蘇軾認為要隱居就應該徹底拋棄官職、長久地融入這美好湖山,而不是在案牘公事之間“偷閑”,更不應以此沾沾自喜。作為寄身天地之間的一個無家客,蘇軾發(fā)現(xiàn)杭州正是宜居之地。然而這只是一時的痛快語。蘇軾既不滿于白居易的“中隱”模式,自己卻又不上不下,無法掙脫,故他一方面在地方上勤于任事、頗有政績;另一方面又借白居易自比為閑官,用以自嘲。
西湖依舊那么美,杭州的風土人情仿佛延續(xù)著三百年前白居易所見到的模樣。蘇軾在生活中體驗了白居易的詩景、詩境、詩情,心領神會或有所觸動時,熟悉的白式詩語在他的筆下得到了升華,他關于白居易的思考也圍繞著對“中隱”生活的反思??梢哉f,第一次到杭州時,蘇軾才真正開始注意白詩并大量化用,但他對白居易的認識一直伴隨著理性的思考,未達到敬慕的程度。
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離開杭州后接連到密州、徐州、湖州為官。在尚未抵達密州時,他就先與朋友戲說“云雨休排神女車,忠州老病畏人夸”[5]596。唐代范攄《云溪友議》載:“秭歸縣繁知一,聞白樂天將過巫山,先于神女祠粉壁,大署之曰:‘蘇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詩。為報高唐神女道,速排云雨候清詞。’”[15]83十五年前,蘇軾過巫山時寫了不少詩,未曾提及白居易,如今卻主動調侃自己為“忠州老病”。在接下來的數(shù)年間,蘇軾一直保持著這種隨時將自己與白居易聯(lián)系起來的習慣。
蘇軾在熙寧七年(1074年)十月抵達密州,至熙寧九年(1076年)離開。在此期間,蘇軾困于謫臣、閑官的身份,在詩中多借用白居易年老、蕭索的形象,在懷念杭州、感嘆歲月這兩個主題中接續(xù)了白居易曾經(jīng)的人生蹉跎之感。而這段時間所作《醉白堂記》與《祭柳子玉文》則直接展示了他對白居易的理性思考。
白居易曾在一次宴會中寫下“笙歌鼎沸,勿作冷淡生活”[3]153之句。密州偏僻,不比杭州秀美繁華。蘇軾已經(jīng)遠離了“笙歌鼎沸”,只好以詩自遣:“莫笑吟詩淡生活,當令阿買為君書?!盵5]619張先來詩,令蘇軾懷念起孤山的竹閣,蘇詩《和張子野見憶三絕句·竹閣見憶》云:“柏堂南畔竹如云,此閣何人是主人。但遣先生披鶴氅,不須更畫樂天真?!盵5]652白居易、蘇軾都是杭州的過客,不知如今西湖美景又是誰在觀賞、誰在吟詠?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曾感嘆“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9]1236,蘇詩《和晁同年九日見寄》化用作:“古來重九皆如此,別后西湖付與誰。遣子窮愁天有意,吳中山水要清詩?!盵5]696
此時,40歲的蘇軾對歲月如流的焦灼感屢形于詩。他修葺了一個廢臺,由蘇轍命名“超然臺”,理由在《超然臺賦敘》中:“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場,浮沉于榮辱之海,囂然盡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達者哀之,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耶?”[8]331如此,超然臺應該可以為蘇軾暫紓苦悶。但在《和潞公超然臺次韻》詩中,蘇軾“嗟我本何人,麋鹿強冠襟。身微空志大,交淺屢言深”[5]681的自嘲才是“超然”背后的真實心情。自問,既不能有用于世,何不全身避禍,及時行樂?白居易詩中的這些人生之思,尚且歷歷在目,其中不少經(jīng)典詩句被蘇軾點化重現(xiàn),舉例對比如下。
白居易: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9]970
蘇軾:也知不作堅牢玉,無奈能開頃刻花。[5]605
白居易: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9]2090
蘇軾:光陰等敲石,過眼不容玩。[5]614
蘇軾:春來六十日,笑口幾回開。[5]618
白居易:宦途自此心長別,世事從今口不言。[9]1314
蘇軾:民病何時休,吏職不可越。慎毋及世事,向空書咄咄。[5]685
白居易:朱顏今日雖欺我,白發(fā)他時不放君。[9]1385
蘇軾:念當急行樂,白發(fā)不汝放。[5]690
以上蘇詩全仿白詩的句意,只是鍛煉得更加雅致圓熟。白居易對人生的思索是理智而通透的,他的詩語也極為擅長描寫,即張戒《歲寒堂詩話》所謂“道得人心中事”[19]。以上幾句白詩寫出了人世間顛撲不破的道理,尤其那句“石火光中寄此身”的一個“寄”字,是蘇軾盡其一生反復感受的主題。
熙寧八年(1075年),宰相韓琦逝世。韓琦曾以“醉白”為堂名,其《醉白堂》詩曰:“人生所適貴自適,斯適豈異白樂天?”[20]蘇軾應其后人囑托寫了《醉白堂記》,文中論述韓琦與白居易的異同,就“醉白堂”的意義贊頌韓琦的品格。“忠言嘉謨,效于當時,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窮達,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與樂天之所同也。”[11]334這是宋代士大夫對白居易普遍的認同。然而,文末蘇軾又寫:“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無自少,將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者游,非獨自比于樂天而已。古之君子,其虛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實浮于名,而世誦其美不厭。”[11]334這幾句話點破時人推稱白居易的目的是“自托”,蘇軾還對白居易的“醉”表達了不滿。白居易雖從《孟子》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中獲得閑適的合理性,但其《池上篇》《醉吟先生傳》所提倡的生活過分依賴于物質條件。比起莊子哲學,白氏思想的放達雖是不徹底的,卻十分貼近世俗幸福。蘇軾客氣地表示,韓琦應該比白居易的境界更高,只是謙虛地自托于白。這番批判仿佛預見了未來那位經(jīng)歷暴風驟雨之后自稱“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5]1762的“蘇東坡”。
兩年后,蘇軾甫離密州,而柳瑾卒。蘇軾作《祭柳子玉文》盛贊其文學成就,并以四位唐代詩人作對比襯托,其中有:“獨以詩鳴,天錫雄咮。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嘹然一吟,眾作卑陋?!盵11]1938于是,后人往往誤以“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為否定四家之論,乃至于討論蘇軾對白居易評價的前后矛盾。稍晚于蘇軾的許顗解釋了這個現(xiàn)象,其《彥周詩話》云:“東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島瘦,元輕白俗。’此語具眼。客見詰曰:‘子盛稱白樂天、孟東野詩,又愛元微之詩,而取此語,何也?’仆曰:‘論道當嚴,取人當恕。此八字,東坡論道之語也。’”[3]384許顗的解釋未必合理,卻說明當時宋人對白詩的評價已存在明顯的矛盾,大詩人蘇軾對白詩的態(tài)度更受到關注并影響了時人對白居易的看法。蘇軾對文學有敏銳的嗅覺,他指出四家詩風的缺陷并不是對其成就一概抹殺?!鞍姿住敝f表明:蘇軾對白居易的人格和詩風早已有明確的判斷和選擇性接受。況且,淺切世俗本就是白詩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色之一。蘇軾稱柳瑾為“雄咮”,則是認為“雄”可以敵“輕”“俗”“寒”“瘦”四種導致詩風疲弱的弊病。
熙寧十年(1077年),蘇軾罷密州任,尚未進入京師就接到改知徐州的詔令。在徐州的兩年間,歲月蹉跎之感進一步加深,蘇軾漸以“樂天知命”的精神自振。他先是為司馬光賦《司馬君實獨樂園》詩,有明顯的白詩風味,尤其是“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5]732數(shù)句。明代胡應麟《詩藪》認為這四句是蘇軾對白居易的模擬:“此樂天聲口耳,而坡學之不已?!盵21]因為白居易著名的《池上篇》就有“十畝之宅,五畝之園”[9]2845。這既有蘇軾本人熟悉白詩的緣故,也與司馬光喜好白居易以及社會崇白風尚有關。宋代龔頤正《芥隱筆記》稱:“醉翁、迂叟、東坡之名,皆出于白樂天詩云。”[22]蘇軾雖然偶爾唱反調,卻也不得不承認白居易一生處世的成功之處。在徐州,蘇軾常直接借白詩表達自己的樂觀放達,對比如下。
白居易:笑勸迂辛酒,閑吟短李詩[9]977
白居易:若問樂天憂病否,樂天知命了無憂。[9]2629
蘇軾:城南短李好交游,箕踞狂歌不自由。尊主庇民君有道,樂天知命我無憂。[5]739
白居易:明朝又擬親杯酒,今夕先聞理管弦。方丈若能來問疾,不妨兼有散花天。[9]2523
蘇軾:醉吟不耐攲紗帽,起舞從教落酒船。結習漸消留不住,卻須還與散花天。[5]805
白居易:雞鳴一覺睡,不博早朝人。[9]2523
蘇軾:功名正自妨行樂,迎送才堪博早朝。[5]818
“樂天知命”而無憂、“醉吟”而不拘禮節(jié)、嫌棄功名妨礙行樂、夜飲聽歌時感受時光飛逝的“使君”本人,正是公事之余的蘇軾“自畫像”。蘇軾的化用不是單純取用白居易的造語,而是兼用詩意和白居易本人的形象,層層疊加。在這類詩境中,他暫時避開對白居易的不滿,而是像白居易一樣用安適樂觀的心態(tài)抵抗郁郁不得志的現(xiàn)實。
徐州的朱陳村曾令白居易十分歆羨,其詩《朱陳村》描述村民“既安生與死,不苦形與神。所以多壽考,往往見玄孫”[9]777,宛如世外桃源。蘇軾在徐州任上亦曾入村勸農,雖然當時沒有留下文字記錄,但兩年后在黃州見到陳慥收藏的《朱陳村嫁娶圖》時,蘇軾十分感慨,化用白詩作《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敘述他在徐州時的經(jīng)歷:
何年顧、陸丹青手,畫作《朱陳嫁娶圖》。聞道一村惟兩姓,不將門戶買崔、盧。
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租夜打門。[5]1029
白詩所述朱陳村、蘇軾親歷的朱陳村,以及在黃州所見圖畫中的朱陳村三者得以跨時空聯(lián)系起來。待到元祐二年(1087年),蘇軾返京師后還寫詩重提此事:“奉引拾遺叨侍從,思歸少傅羨朱陳”[5]1448。
元豐元年(1078年),蘇軾已對仕途不抱希望,他寫信給范百嘉說:“承鹽局乃爾繁重,君何故去逸而就勞,有可以脫去之道乎?外郡雖粗俗,然每日惟早衙一時辰許紛紛,余蕭然皆我有也?!盵11]2492蘇軾數(shù)次乞郡,第二年終于等來改知湖州的詔令。湖州近蘇、杭,蘇軾可謂如愿,時有《泗州過倉中劉景文老兄戲贈一絕》:“既聚伏波米,還數(shù)魏舒籌。應笑蘇夫子,僥幸得湖州?!盵5]2530白居易有《初到江州》詩云:“遙見朱輪來出郭,相迎勞動使君公?!盵9]1241蘇軾這個時候寫的“洗盞拜馬前,請壽使君公”[5]935似乎已將自己當作那位“白使君”了。不同的是,白居易以譴謫遠方為苦厄,而蘇軾則全反其意。他用佛教語對僧人朋友表示,他將如達摩那樣以心相隨,使百姓安適,如此就算走遍天涯,他也覺得尚未盡興。
白居易:春生何處闇周游,海角天涯遍始休。[9]1355
蘇軾:行遍天涯意未闌,將心到處遣人安。[5]944
在赴湖州的路上,蘇軾應邀作《靈壁張氏園亭記》并借此表達了對“仕”的看法:“不必仕,不必不仕……養(yǎng)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盵11]369帶著這種不汲汲于功名富貴的想法,蘇軾決定在湖州買田問舍,過上像白居易晚年那樣的“中隱”生活。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湖州謝上表》有言:“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yǎng)小民。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自得于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職,息訟平刑?!盵11]654謙恭灑脫的言語背后是一位孤介忠臣的失望與頹唐。在湖州,蘇軾表面上如愿得一閑官,實際是主動走向了違背初心的人生低谷。在空虛、寂寞與饑貧的描寫中,蘇軾對白詩中的落寞與痛苦更多了一些感同身受。他注意的不再是白居易的閑適、風流、歡愉或世俗,而是悲吟。這意味著蘇軾對白居易及其詩的體悟更進一步。
蘇軾賞花時曾見桃花、杏花早開,便戲稱“余波尚涓滴,乞與居易、稹。爾來誰復見,前輩風流盡”[5]962。白居易、元稹已作古,蘇軾最初樂觀地覺得自己和朋友也可以接續(xù)前輩風流。然而,遠離理想的生活更多充斥著貧窮和寂寞。蘇詩選取了白詩的詩材,但筆下的心情一改之前的達觀,顯得比白詩更加困苦。
白居易:客去有余趣,竟夕獨酣歌。[9]507
蘇軾:不知何所樂,竟夕獨酣歌。[5]966
白居易:靜將鶴為伴,閑與云相似。[9]2313
蘇軾:使君閑如云,欲出誰肯伴。[5]974
這兩首白詩保持著苦中作樂的習慣,而蘇軾則不加掩飾,直接取消那份自欺欺人的樂趣。陳寅恪稱白居易的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來”[23]。然而蘇軾與白居易不同,他的天性更加自由、奔放和純粹,目前的人生經(jīng)歷并不能讓他“知足”。相比白詩《和祝蒼華》中“痛飲困連宵,悲吟饑過午”[9]1730的狀態(tài),蘇軾親身體驗的困苦有過之而無不及。白詩所寫,尚有痛快暢飲與悲慨吟詠的能耐,反觀蘇詩《次韻李公擇梅花》,他所寫的是詩人在困餓至極時的理性思考與平靜忍受,而非怨天尤人:“詩人固長貧,日午饑未動。偶然得一飽,萬象困嘲弄。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天公非不憐,聽飽即喧哄。”[5]978這就是與唐詩大不相同的宋格。
自倅杭以來數(shù)年,蘇軾的日常生活常常能與白詩的內容對應。在密州、徐州、湖州期間,蘇軾的詩風漸趨成熟,對白詩的化用方式也頻出新意。他有時將自己比作白居易,有時又借詩與白居易對話。這里也顯示出蘇軾寫詩文喜好翻案的特點。蘇詩中最常見的化用方式是取白詩的“陳言”,反其意寫出,即黃庭堅所謂“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24]的“點鐵成金”之法。
不過,蘇軾在湖州的生活沒有持續(xù)下去。三個月后,中使皇甫遵到湖州勾攝蘇軾前往御史臺,“烏臺詩案”開啟了蘇軾的后半段人生。此后,蘇軾更加需要從白居易身上汲取“樂天知命”的精神力量,他的詩風即將進入轉折期,對白詩的接受也將有所不同。
嚴羽《滄浪詩話》描述北宋詩壇:“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梅圣俞學唐人平淡處。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盵3]688白詩的影響力隨著宋詩的成長逐漸受到審視、反思和削弱。盡管白居易“救濟人病,裨補時闕”[7]324的詩學主張與宋人的訴求一致,但隨著宋人對詩人的才、學、識和詩歌藝術的精煉含蓄提出更高的要求,白詩的淺直周詳就遭到了嫌棄。陳師道的批評很有代表性:“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3]304陶淵明、杜甫、韓愈的詩逐漸被宋人認可并標舉為最高典范,同時白居易詩的影響力下降。白居易詩在浩瀚詩國中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存在,這導致了他不適宜被擺上神壇,同時也注定了他能夠游走人間、感動世俗,在詩史上留下深刻印痕,成為宋詩的重要源流之一。
根據(jù)前文的分析,蘇軾對白詩的接受是在人生體驗中漸進式完成的,伴隨著他從效仿唐詩到開創(chuàng)宋調的過程。蘇軾少年時已得到父親傳達的白詩印象;青年時他對白居易的態(tài)度較為疏淡,即使親自游覽江岸、盩厔的白居易遺跡,也沒有在詩文中提及;入京后,蘇軾開始注意白詩,更因為親歷了政治風波而漸有共鳴;直到首次倅杭時,天竺寺令蘇軾重溫記憶中的白詩,杭州的風土人情和遺跡也讓他就地體驗了白詩的內容。至此,蘇軾才真正開始重視并大量化用白詩。其后在在密州、徐州、湖州,蘇軾對白詩的化用逐漸顯示出“以故為新”的宋詩特色。
歷史上的白居易是否真的能夠成為蘇軾的異代知音?答案應該是否定的。蘇軾并不贊成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只是終于無奈地接受了這種模式。他很清楚白詩既淺易又世俗,但依然能擇其善者化為己用。烏臺詩案前,蘇軾可勉強稱作“閑官”,那時他曾對白居易過分依賴物質生活表示不滿;烏臺詩案后,首先是在黃州期間,蘇軾成了被安置的罪臣,可當生活離閑適愈遙遠,蘇軾愈是能坦然地自比白居易。所以,與其說蘇軾因與白居易人生經(jīng)歷相似而產(chǎn)生敬慕之意,不如說是他通過詩歌接受的方式,主動選擇并進一步強化了白居易的“樂天”精神,同時削弱了“中隱”的意義。
元祐六年(1091年),蘇軾將再次告別杭州,他感慨道:“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盵5]1762人生前期所積累的對白詩的感受在此時才正式轉為深刻的認同,即使這份認同也包含了蘇軾的寓托和自嘲。紹圣四年(1097年)渡海到瓊州以后,蘇軾對白詩的熱情就淡化了,因為他最終確認自己的精神榜樣是白居易也敬仰的陶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