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旭麗
(廣州大學松田學院 法政系,廣東 廣州 511370)
我國第一輪司法改革(1997—2007年)將“改革與完善訴訟費用制度”列為了改革內容之一(1)參見2004年《中央司法體制改革領導小組關于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的初步意見》以及2005年《關于司法體制改革問題的初步意見》。,并最終以2007年出臺《訴訟費用交納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宣告完成。其中,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從原來的每件30~50元下調至每件10元,這一變化引起了實務界與學術界的廣泛關注。我國法院系統(tǒng)在對勞動爭議案件訴訟制度運行的調研中,一般將2007年以后的勞動訴訟案件數(shù)量激增、起訴率長期處于高位、濫用訴權行為頻發(fā)的原因歸結為低廉的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標準(2)參見王中偉,冉崇高. 我國訴訟費用制度改革的理論與實務問題研究[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謬蒂生,郭潔.改進我國法院訴訟費制度的調研報告[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7:289-290。。同時,這種關聯(lián)研究同樣廣泛存在于學術界,除了少數(shù)學者認為勞動爭議訴訟的案件受理費適度,對勞動爭議案件的影響不大之外(3)參見傅春燕,賴民勇. 勞動爭議案件程序費用下調之利弊分析[J].司法改革評論(第八輯),2008(00):289-290。,大部分學者表現(xiàn)出明顯的質疑和擔憂(4)參見廖永安. 《訴訟費用交納辦法》之檢討[J]. 法商研究,2008(2):148-155;陳朝陽,靳羽《訴訟費用交納辦法》得失之辯:憂慮與期待[J]. 福建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7(4):76-80;余東明,李建平. 杭州:訴訟費降低民商案激增,勞動爭議案增4.5倍[EB/OL],http://www.sina.com.cn;王明輝. 訴訟費制度調控功能的修復與強化,人民司法(應用)[J].2016(6):90-95.;孫陽. 訴訟費杠桿作用在審前程序的特殊價值研究[J].中國物價,2019(2):93-96。——這種現(xiàn)象自《辦法》出臺之后一直延續(xù)至今。
通過梳理文獻資料發(fā)現(xiàn),實務界往往通過調研及數(shù)據(jù)分析的方式對現(xiàn)行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規(guī)則作出否定性評價,但普遍存在歸因過程中的邏輯性不強、以偏概全的傾向。學術界則主要從整體訴訟費用制度這一上位概念進行研究,勞動爭議案件的訴訟費用規(guī)則充其量是局部問題,著墨不多,并且忽視了對勞動爭議案件特殊性的關照。由于聚焦于勞動爭議案件的所有問題幾乎都涉及到訴訟費用功能的實現(xiàn)程度,與訴訟費用功能的異?;蛘呷笔Т嬖诿芮新?lián)系。因此,本文擬以訴訟費用的功能為視角,對我國現(xiàn)行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標準進行檢視,以期促進勞動爭議解決機制的完善。
在一些民事訴訟法教材中,訴訟費用的功能被歸納為四個方面:制裁民事違法行為;減少納稅人的負擔和國家的財政開支;防止當事人濫用訴權,促進民事糾紛在各種解決機制上的合理分流;利于維護國家的司法主權和經濟利益[1]。一些學者或者實務工作者亦提出了一些認識,比如長期致力于訴訟費用研究領域的學者廖永安認為,訴訟費用制度具有影響訴訟觀念的形成與轉變、直接制約當事人訴權的實現(xiàn)程度、直接制約各類程序機制的功能發(fā)揮和協(xié)調運作、影響司法的公正與廉潔等作用[2]5-7;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改進訴訟費用制度的課題研究組”認為,訴訟費用具有調節(jié)、制裁、保障與補充的功能,且在功能順序配置上,調節(jié)功能居于各項功能建設之首[3]6-10;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改進訴訟費用制度的課題研究組”則認為,我國訴訟費用制度具有訴權保障功能、案件調節(jié)功能、程序引導功能、違法懲戒功能[4]30-34。此外,還有學者提出訴訟費用制度具有門檻功能、為民功能、激勵功能、懲戒功能和追責功能[5]。
綜合上述觀點,訴訟費用制度功能可歸納為訴權保障功能、調節(jié)功能、制裁功能以及補充功能。主要是基于以下方面的考慮:一是采納觀點交集的部分,即基本形成共識的內容 ;二是前述四項功能對訴訟費用制度具體規(guī)則的設計與表達有直接影響;三是采用簡潔的表述??傮w來說,四項功能劃分能較好地滿足歸納的周延性要求,符合規(guī)則預設效果的界定。
1.訴權保障功能
訴權是現(xiàn)代法治國家的一項制度性人權,是當事人的基本程序性權利,是當事人實現(xiàn)民事權益、制衡審判權的必要性權利,受到各國憲法及國際公約的確認[2]5-7。因此,保障訴權是訴訟制度必須追求與體現(xiàn)的一項核心價值。從程序正義性的角度來說,訴訟費用制度作為國際上普遍存在的一種制度現(xiàn)象,在規(guī)則設計中應當將訴權保障作為其中的重要考量,否則將產生訴權受損的后果,背離程序的正義性要求。從當事人訴權保護的角度來說,應當以利于當事人接近司法、利用司法實現(xiàn)自己權益為標準設定訴訟費標準,其中最主要的是程序啟動的收費。一般來說,訴訟費用高昂將遏制當事人對司法服務的需求,造成當事人回避訴訟;而訴訟費用越少,將刺激當事人對司法服務的需求,利于訴權的行使。
2.調節(jié)功能
訴權保障的考量并不意味要動員與鼓勵爭議當事人優(yōu)先通過訴訟程序解決糾紛,相反,我國按照“司法最終解決原則”構建了多元化的解紛機制,引導當事人優(yōu)先選擇其他預設的解紛機制或者將其他程序作為進入訴訟的強制性前置程序。比如,勞動爭議的“一裁兩審,仲裁前置”、調解優(yōu)先、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綜合運用,反映出我國勞動爭議解決政策上的基本導向:積極引導勞動爭議在進入訴訟前實現(xiàn)案結事了。因此,在訴訟費用規(guī)則設計時應妥善處理好訴權保障與程序引導的作用,配合其他機制合理分流案件。一般來說,調節(jié)功能發(fā)揮的環(huán)節(jié)主要在收費標準設定方面,通過設定一定的門檻可以合理影響當事人的訴訟動機與目的,實現(xiàn)調節(jié)法院受理案件的數(shù)量,控制司法成本,防止當事人濫用訴權,分流糾紛的功能。
3.制裁功能
訴訟費制度的制裁功能源于權利既存的觀念和抑制濫訴的政策目的論。前者強調權利受侵害一方因訴訟而付出的費用應獲得侵害一方的補償,并得到法院判令與強制力保護;后者認為權利侵害人承擔訴訟費或賠償對方在訴訟中的損失,可以抑制不當起訴或者應訴[3]9。該功能在訴訟費用制度上的規(guī)則表達主要體現(xiàn)在訴訟費用承擔,即訴訟中產生的全部或者部分費用由哪方當事人承擔。我國采取的是“敗訴方負擔”原則,理論上,對訴訟中不誠信一方附加經濟責任會產生警示與懲戒效果,從而達到促進訴訟資源有效利用的正向目標。
4.補充功能
訴訟費用的補充功能與“國家規(guī)費說”的理論闡釋同源同質,都來源于“受益者分擔”原理,即當事人除了作為納稅人承擔支撐審判制度的一般責任外,還因為具體利用審判制度獲得國家提供的糾紛解決這一司法服務而必須進一步負擔支撐審判的部分費用,達到補足財政的效果——這對于財力有限與緊張的國家而言尤為必須[2]10。
在訴訟費用制度中,訴訟費用交納范圍與標準規(guī)則是集合、協(xié)調了訴權保障、調節(jié)與補充功能的一種復合性規(guī)則;訴訟費用負擔則為典型的以制裁為導向的一類規(guī)則;而訴訟費用的交納與退還、司法救助、訴訟費用的管理與監(jiān)督等方面的規(guī)則是前述規(guī)則運用衍生的問題,同樣也蘊含了相應的功能含義。
我國勞動爭議訴訟費規(guī)則并不復雜,根據(jù)《辦法》的規(guī)定,勞動爭議案件的訴訟費用包括兩大部分,一是案件受理費即程序啟動費,標準為每件10元,其中追索勞動報酬的案件可以不預交案件受理費;二是訴訟過程中可能產生的其他費用,主要是因鑒定、公告、勘驗、翻譯等發(fā)生的費用以及證人、鑒定人、翻譯人員等相關人員因出庭發(fā)生的交通費、住宿費、生活費和務工補貼。同時,《辦法》中的其他一般規(guī)則也同樣適用于勞動爭議案件,比如訴訟費用“敗訴方負擔”、以調解方式結案、適用簡易程序審理的案件減半交納案件受理費等。在以上規(guī)則中,案件受理費標準是規(guī)則體系的核心。
現(xiàn)行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標準是在一場致力于以“解決人民群眾訴訟難,保障民眾打得起官司”為目標的人民法院司法體制改革中所確定下來的?!敖鉀Q人民群眾訴訟難”是一種具有社會主義話語體系特點的表達,就其本質,與“訴權保障”功能的內涵基本一致。顯然,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標準占當事人訴訟成本的比重持續(xù)減少,將更有利于當事人行使訴權。在國家經濟水平不斷提高與居民收入持續(xù)增加的背景下,標準的下調更具有象征性,目的在于彰顯司法“為民”理念。如此看來,我國勞動爭議訴訟費用的保障功能尤為突出。
根據(jù)法經濟學理論,勞動關系當事人向法院提出訴訟的原因包括爭議的存在、訴訟費、時間等在內的成本以及進行訴訟的“成本-價值”評估。訴訟費作為其中的成本要素以及預期價值評估中的必要組成,合理支出將發(fā)揮引導當事人理性行使訴權、調節(jié)訴訟案件數(shù)量的重要作用。一直以來,我國學界與實務界的主流觀點是:低廉的勞動爭議訴訟費用弱化了調節(jié)功能,導致訴訟案件總量激增,還誘發(fā)當事人選擇“技術性訴訟行為”、濫訴乃至于惡意訴訟等不道德、不誠信行為。相關研究與調研報告通過引用全國與許多地方法院的勞動爭議案件一審受理數(shù)以及一些典型案例,對以上結論予以了印證。
1.與案件總量的關系分析
低廉的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標準與訴訟井噴現(xiàn)象具有一定的關聯(lián),但切忌將兩者簡單掛鉤。因為,2007年之后訴訟案件的迅猛增長是多種因素疊加的結果。2007年出臺并于2008年實施的《勞動合同法》《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及其之后陸續(xù)頒布實施的相關司法解釋相互協(xié)調,形成了促進勞動爭議訴訟解決的規(guī)范效應,加之我國勞動力市場不斷擴大、勞動者維權意識不斷提高、用工規(guī)范不足問題的長期存在、新型勞動爭議的不斷涌現(xiàn)、市場競爭加劇背景下對勞動關系穩(wěn)定性的影響等諸多因素的綜合作用,導致我國勞動爭議案件總量不斷增加。因此,低廉的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充其量是刺激勞動爭議進入訴訟的其中一個因素,而且較《勞動合同法》《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以及其他原因而言,該因素也居于次要的影響地位。我國勞動爭議一審收案的歷年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對該結論予以一定的印證。通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考察發(fā)現(xiàn),我國勞動爭議案件一審收案數(shù)的分水嶺出現(xiàn)在《勞動合同法》《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開始實施的2008年,2008年之前的收案數(shù)每年約為15萬件以下,而2008年突然躍升至30萬件左右,增長率達到了95.8%,并在之后呈現(xiàn)持續(xù)增長的趨勢,收案數(shù)量長期處于高位水平。相比之下,《辦法》出臺后的2007年,收案數(shù)的增長率相對溫和,為19.8%,當然,較2003—2006年的歷年增長率(分別為15.8%、11.4%、12%、3%)而言,該增長率也較為明顯(5)國家統(tǒng)計局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2002年至2008年勞動案件一審收案數(shù)分別為84 693件、98 112件、109 338件、122 480件、126 047件、150 992件、295 531件,2009年至2016年,收案數(shù)一直處于增長態(tài)勢,高峰期達到48萬余件。增長率按照“(下一年收案數(shù)-上一年收案數(shù))÷上一年收案數(shù)”的公式計算得出。。由此可見,低廉的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對當事人行使訴權的動機與行為選擇具有一定的刺激作用,但并非是直接導致案件激增的主因,不應夸大其影響。
2.與濫訴現(xiàn)象的關系分析
訴訟費用低廉助長訴訟不誠信行為的發(fā)生則比較接近事實。如用人單位利用訴訟費用門檻極低的制度特點,濫用訴權以拖延履行法律責任;勞動者利用受理費不與財產利益掛鉤的特點,進行天價索賠等。這些屢禁不止的濫訴、纏訴現(xiàn)象無不與低廉的案件受理費相關,可以認為,現(xiàn)行勞動爭議訴訟費規(guī)則之于濫訴現(xiàn)象而言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因此,調節(jié)功能的弱化主要表現(xiàn)在對濫訴抑制方面的弱化上。
3.與多元化糾紛調解機制運用的關系分析
除此之外,在多元化糾紛調解機制構建與推行的背景下,賦予了訴訟費用調節(jié)功能新的內涵與任務,即引導當事人選擇除裁審之外的多元調解機制,促進調解的運用與解紛功能發(fā)揮。目前,我國已經建立了集人民調解、企業(yè)調解、區(qū)域性調解、行業(yè)、專業(yè)性調解、行政調解等在內的社會調解體系,并基本確立了費用無償化的運行機制,如《人民調解法》規(guī)定調解不收取任何費用。從邏輯上來看,第三方調解組織在提供公共服務中免除當事人消耗資源的成本負擔,可以吸引當事人選擇運用多元化調解機制解決糾紛。然而,與“一裁兩審”的傳統(tǒng)解紛機制相比,這種成本優(yōu)勢是否能夠成為當事人糾紛解決機制選擇時的考量因素是存疑的。由于勞動仲裁不收費、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極低,調解免費的制度優(yōu)勢與吸引力將被抵消。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改進訴訟費用制度的課題研究組”面向江蘇、上海、寧夏法院立案法官的調查問卷中,有62.9%的立案法官認為部分案件訴訟費交納標準過低,影響了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作用的發(fā)揮[3]45-46。因此,從程序資源的個人負擔上來看,與多元化調解機制費用規(guī)則適用的成本相比,勞動爭議案件訴訟費用規(guī)則不具有成本上的比較優(yōu)勢,難以發(fā)揮分流案件和促進勞動爭議多元化調解機制運用的作用。當然,我國已有占比不少的勞動爭議通過案外調解等其他方式得到了解決,其中的主要原因包括我國社會調解機制本身所具有的靈活、經濟、快捷、弱對抗性等制度優(yōu)勢產生的吸引力,以及為發(fā)展社會調解投入大量的資源與成本而產生的推動力。但拋開這些原因,仍然可以明確的是,低廉的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對促進多元化糾紛調解機制的運用并沒有發(fā)揮理論上的調節(jié)作用。
“敗訴方負擔”是訴訟費用負擔的基本原則,是對敗訴方的一種經濟制裁,可以產生抑制濫訴和彰顯正義的積極作用。然而,由于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極其低廉,對于勞動者以及用人單位而言,敗訴導致的訴訟費負擔不構成經濟損失風險(一些案件因證人出庭、鑒定等產生了其他訴訟費用,但畢竟是少數(shù),不會改變對勞動爭議案件訴訟費用低廉的整體認識,故本文不作例外分析),因此也就難以啟動訴訟費的懲戒(制裁)功能。
從法院角度來看,征收訴訟費,是對法院審判活動所耗費的司法成本的適度補充,以減輕國家財政負擔[6]。對于進入訴訟的勞動爭議案件,法院將依據(jù)民事訴訟法行使審判職能,其推進過程中將耗費與案件性質和復雜程度相匹配的司法資源——而這種資源耗費常常是顯著的。因此,訴訟費用是推動訴訟程序制度得以運轉的結構性條件,一個運行狀態(tài)良好的訴訟程序必定有一個與之相適應的費用支撐機制[7]。然而,我國低廉的勞動爭議訴訟費幾乎不能作為司法成本的有效補充,而且由于訴訟費管理制度的影響,一些基層法院甚至放棄了該部分訴訟費,以抑制因后續(xù)管理工作而產生新的不合理成本(6)浙江省德清縣法院、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區(qū)法院、遼寧省大連市中山區(qū)法院等推出勞動爭議案件一律免收訴訟費的便民舉措。 參見王明輝. 訴訟費制度調控功能的修復與強化[J].人民司法(應用),2016(6):90-95。。顯然,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已經完全背離了訴訟費具有補充功能的設計理念,訴權保障功能的高度彰顯已經擠壓了補償功能適用的空間。
根據(jù)前述分析,現(xiàn)行勞動爭議案件訴訟費用功能發(fā)揮明顯失衡,由于過于強調訴權保障功能而制約了調節(jié)功能、制裁功能與補償功能的發(fā)揮,導致訴訟效率降低,造成辦案經費緊張,影響公平價值的實現(xiàn),引發(fā)道德風險。因此,功能修復勢在必行。
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標準是訴訟制度的核心部分,是集多種功能為一體的關鍵部分,一直以來也是爭論的焦點。因此,本部分以受理費為研究重點,提出完善的路徑。
1.一個前提:建立功能協(xié)調觀
合理的案件受理費規(guī)則應當同時體現(xiàn)各項功能內涵所蘊含的理念,但是在討論這個問題時需要面對與處理功能之間的緊張甚至是沖突關系。我國立法者設立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標準的出發(fā)點是以保護勞動者利益為基點與核心的,以期達到平衡勞動關系,保護勞動者人權的效果[8]。而在該價值的引領過程中,立法者在考慮保護相對弱勢的勞動者的基本程序性權利時,卻忽視了對其他有益價值的考量與協(xié)調,導致法院利益受到損害。因此,對各項功能進行協(xié)調與順序配置,建立功能協(xié)調觀實為必要。放在具體規(guī)則的語境下,關鍵在于如何確立訴訟費用制度對勞動者傾斜保護的“度”。
2.一個關鍵:確立“協(xié)調”的基本原則
(1)訴權保障原則
訴權保障是訴訟費用制度功能建設的核心與首要內容,這是由人權理論以及我國的司法本質所決定的?!霸V權”是基本人權的內容,表示任何人在其權利受到侵害或與他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有請求獨立的合格的司法機關予以救濟審判的權利[8]。我國現(xiàn)行憲法第三十三條明確“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訴權具備了憲法地位。同時,這種人權觀與我國社會主義司法的“為民”理念完全契合。在我國歷次的司法體制改革中,“讓普通民眾打得起官司”的樸素話語反復出現(xiàn),折射出司法“為民”政策的穩(wěn)定性、延續(xù)性??梢哉f,這是中國語境下對訴權保障的一種切實回應。因此,將訴權保障理念貫穿于訴訟制度的各方面,堅持并加強訴訟費用制度訴權保障的功能建設,是我國人權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表現(xiàn),契合我國的制度本質以及社會治理需要。
(2)兼容原則
優(yōu)先并強化訴權保障功能,表示其他功能與其形成關系緊張的態(tài)勢時,應通過弱化相應功能的表現(xiàn)程度而達到某種平衡。但是在我國勞動爭議訴訟費用制度的官方話語體系中,卻幾乎放棄了對補充功能、懲戒功能、調節(jié)功能的考量。從法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種制度設計有利于改善一部分社會成員通過最少的成本獲得公共司法服務的福利,但是從長期效益分析,這種改善不一定是帕累托改善(7)帕累托最優(yōu),也稱為帕累托效率、帕累托改善,是以提出這個概念的意大利經濟學家維弗雷多·帕雷托的名字命名的。作為博弈論中的重要概念,帕累托最優(yōu)指資源分配達到一種理想狀態(tài)。即在從一種分配狀態(tài)到另一種狀態(tài)的變化中,在沒有使任何人境況變壞的前提下,至少使一個人變得更好,從而達到交換最優(yōu)、生產最優(yōu)、產品混合最優(yōu)。,因為它損害了審判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的既得利益,特別是那些經濟不發(fā)達、政府財政供給不足的基層法院及其干警的基本利益,最終損害的將是整個審判體系的運作。同時,它也使訴訟費阻卻不誠信行為的社會功能弱化。一種常見的情況是有限的訴訟資源被部分“投機者”不當占用,基于對弱勢群體關照的訴訟費用制度有陷入被投機者利用的危險,如此一來,訴權保障的價值也將面臨減損[9]。因此,在對現(xiàn)行勞動爭議案件訴訟費用規(guī)則進行完善時,應兼顧并適度體現(xiàn)補充功能、懲戒功能與調節(jié)功能的內容,貫徹保障訴權與抑制濫訴、調節(jié)行為、補充成本相結合的兼容原則。
通過檢視不難發(fā)現(xiàn),低廉的案件受理費是功能失衡的癥結所在,因此,功能修復的重點在于適當提高案件受理費標準。具體建議如下:
1.采用財產與非財產相結合的費用規(guī)則
《辦法》對涉及財產的案件采用“比例原則”,即根據(jù)訴訟標的額進行分段核算。這種方式是基于案件爭議標的額的大小與案件審理難度、司法成本投入經常形成正向關系的認識所確立的,目前適用于除勞動爭議之外的一般財產案件、離婚案件、知識產權民事案件、侵犯人格權的案件。因此,不考慮爭議標的額的大小,一律按件收取10元的案件受理費是對勞動爭議案件的一種例外安排。勞動爭議案件是否需要予以如此特殊對待是有待商榷的。有學者指出,勞動權是逐漸從私權領域獨立出來自成體系的一種社會權,不同于其他民事私權,勞動者作為勞動關系中的弱者,基于維護社會利益的需要,應從權利保護層面上予以傾斜(8)社會權的要義是在社會上對經濟弱者進行保護與幫助時要求國家作為的權利,是一種與福利國家或積極國家的國家觀相對應的基本人權,其作用在于消除伴隨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而產生的貧困和失業(yè)等社會弊病?!眳⒁姡捍箜氋R明.生存權論[M].林浩,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16。。那么,基于勞動權的社會權性質并予以一定程度上的制度傾斜是正當?shù)?,但在訴訟費用制度設計中不宜過度反應,否則將產生其他負產品,造成更多顯性或者隱形的成本而得不償失。而且,通過案例比較考察,除勞動權之外的其他社會權受到侵害的情況下,我國法院是按照一般民事案件的訴訟費用規(guī)則處理的,比如譚某因受教育權侵害起訴曹某和某中學并提出損害賠償?shù)恼埱蟆T摪副欢ㄐ詾橐话闳烁駲嗉m紛,一審法院按照人格權糾紛的受理費規(guī)則判定敗訴方承擔4 525元的案件受理費(9)最高人民法院. 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EB/OL].(2018-02-05)[2020-02-20].https://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107ANFZ0BXSK4/index.html?docId=ed7016f1ac264dfe8481a81d0130e987。。因此,基于勞動爭議涉及勞動權保護的視角而對訴訟費用予以制度上的特殊照顧,理由并不充分。
以財產與非財產作為區(qū)分標準是各國民事訴訟費用制度中的一種基本立法例,將是否具有財產利益及其大小作為區(qū)分因素來確定案件受理費,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濫訴、兼顧補充司法成本。雖然勞動權作為社會權具有獲得制度傾斜的正當性,但相權之下,這種傾斜不能以助長濫訴和轉嫁合理的私人成本為代價,從而對其他程序價值造成不當減損。因此,將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按照是否涉及財產利益作為規(guī)則設計的因素具有合理性。具體來說,對于非財產性質的請求,按件收取定額或浮動的受理費;對于財產性的請求,按比例收取受理費;如果是同時包含了非財產與財產利益的請求,那么按照“合并吸收的原則”,以爭議的財產利益數(shù)額為基數(shù)核算交納受理費。
2.非財產部分以“定額制”確定受理費標準
以我國各類民事訴訟案件為考察對象,按件交納標準的設定包括了定額制與浮動制兩種方式。定額制僅適用于勞動爭議案件;浮動制適用于其他各類民事訴訟案件,分為500~1 000元、100~500元、50~300元、50~100元四檔,分別適用于知識產權民事案件、人格權侵害案件、離婚案件、其他非財產案件。
現(xiàn)行立法在標準設定上的分類方式與我國對民事案件類型、性質的認識是比較匹配的,反映了案件歸因性的邏輯觀。具體來說,勞動爭議案件不同于其他典型的民事案件的關鍵在于勞動權的社會權屬性,采用“定額制”有利于操作的統(tǒng)一化,避免司法裁量權的行使造成立法目標的異化,并起到了對勞動爭議特殊性的宣傳效果——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亦可看作是立法層面對學術界有關勞動權性質研究成果的回應。當然,定額制的局限性也是突出的,即缺乏一定的彈性,無法像浮動制一樣根據(jù)案件難易程度進行區(qū)別處理。但是,就勞動爭議案件而言,定額制的缺陷是次要的,其與勞動權性質及其蘊含的價值體系的匹配優(yōu)勢更需要體現(xiàn)出來。因此,勞動爭議如不涉及財產內容,仍可延續(xù)“定額制”方式進行確定,但在數(shù)額標準上建議提高至50元,與其他民事案件的最低標準看齊。
適當提高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費是對一直以來廣受詬病的低廉勞動爭議案件訴訟費用規(guī)則的一種必要矯正,但為避免矯枉過正,比對其他民事案件受理費標準是一種比較合理的考察路徑。一是現(xiàn)行訴訟費用制度是在加強訴權保障的理念下構建形成的整體,各種類型的民事案件受理費規(guī)則均吸收與體現(xiàn)了這種理念,因此,不會陷入訴權保障不足的理論危險;二是將標準數(shù)額提高至50元,完全在當事人的經濟承受范圍之內,不會明顯影響當事人的訴訟心理;三是以其他民事訴訟案件受理費的下限作為定額標準,仍舊可以突出其經濟性。
3.財產部分通過“比例原則”確定受理費標準
按比例交納標準涉及分段累計交費的段位及各段位的具體比例設定。我國現(xiàn)行規(guī)定適用比例原則的案件包括離婚案件、人格權侵害案件以及其他各類涉及財產的案件。將以上三大類型案件的比例設定規(guī)定進行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受理費交納比例從低至高依次是離婚案件、人格權案件、其他類型財產案件,形成了基于案件類型差異的梯度體系。那么,勞動案件財產部分受理費的比例標準的合理性界限如何設定呢?可以參照離婚案件的比例標準設定,即涉及追索勞動報酬、經濟賠償金以及補償金的,總額不超過20萬元的,不另行交納;超過20萬元的部分,按照0.5%交納。主要考慮以下幾點:一是最大限度地穩(wěn)定訴訟預期,維持民眾的獲得感;二是勞動爭議案件在訴訟費用規(guī)則上應以不高于其他民事爭議案件的交納比例進行設定;三是能夠讓絕大多數(shù)的勞動爭議當事人不因財產因素而增加訴訟成本投入。以20萬元作為起征標準、比例設定在0.5%完全符合以上條件。根據(jù)統(tǒng)計(10)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源于國家統(tǒng)計局官網(wǎng)。,我國城鎮(zhèn)單位就業(yè)人員平均工資、國有單位就業(yè)人員平均工資均逐年增加,2018年分別達到了82 413元和89 474元。按一年周期(與勞動爭議的仲裁時效一致)判斷,因為絕大部分追索勞動報酬、經濟賠償以及經濟補償?shù)脑V訟案件的財產利益主張在20萬元的范圍內,從而不需要另行交納案件受理費。同時,通過起征數(shù)額的明示可以引導勞動關系主體及時主張權利,防止勞動關系長期處于不穩(wěn)定、不明確的狀態(tài),在一定意義上能夠提醒勞動者及時止損,抑制損失的擴大。
同時,在比例原則的適用時,部分律師及專家學者提出借鑒現(xiàn)行《辦法》中關于破產案件的交費上限規(guī)則,在深入考察民事司法實踐的基礎之上,對其他部分特殊案件設置交納上限[10],目前已成為學術界的一種主流觀點。因此,一旦對勞動爭議案件的財產主張部分按比例收取受理費,必定也涉及該類問題。但收費上限的具體額度涉及復雜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分析,應由立法部門會同司法部門、物價部門、統(tǒng)計部門等人員進行協(xié)商設置,本文不予擴展。
訴訟費用作為一種國家規(guī)費,其與當事人的訴權實現(xiàn)、法院審判權的行使有著密切的關系,從更深層次來看,訴訟費用制度還深刻影響到整個審判機制的運行以及與周邊制度關系的協(xié)調問題。正如日本民事訴訟法學專家谷口安平所言“雖然像手續(xù)費那樣的問題相對而言比較簡單,但這些問題大多關系到司法制度的根本”[11]。因此,正是基于對訴訟費用制度尤其是案件受理費規(guī)則影響輻射之廣的現(xiàn)實考慮,將重構勞動案件受理費標準作為促進勞動爭議案件處理的意義就顯得格外重要且不可替代。前述所提出的方案,可以促進制度功能的協(xié)調發(fā)展,包括:1.維持訴權保障功能的正常發(fā)揮;2.對超出一定基數(shù)的財產性訴求收取受理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實現(xiàn)對訴訟行為的調節(jié),減少惡意訴訟的發(fā)生,對調動多元化糾紛調解機制運用的積極性是一種“利好”;3.在適度調整受理費標準的基礎上,仍然最大限度地控制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和影響面,訴訟費用的補充功能在有限的條件下得到一定體現(xiàn);4.在遵循“敗訴方負擔”的原則下,受理費越多,敗訴方的制裁功能也就越明顯。從整體上來說,提高后的受理費標準對絕大部分的勞動者與用人單位的影響不大,因此其制裁功能的體現(xiàn)也極為有限;但不可忽視的是,對于一些不切實際的夸大財產利益損失的濫訴行為具有制裁與震懾作用。
同時,對于功能修復過程中難以企及之處,可以考慮通過與周邊制度關系的考察來尋求有效的協(xié)調辦法。比如,相比案件受理費,在多數(shù)勞動爭議案件中,勞動者訴訟成本支出占比較大的部分實際上是律師費用。這筆費用如能列為用人單位敗訴時需要承擔的經濟成本,無疑有助于制裁功能的強化。對此,深圳市較早地開展了探索實踐,2008年頒布的《深圳經濟特區(qū)和諧勞動關系促進條例》第五十八條規(guī)定:勞動爭議仲裁和訴訟案件,勞動者勝訴的,勞動者支付的律師代理費用可以由用人單位承擔,但最高不超過五千元;超過五千元的部分,由勞動者承擔。以此為延伸,改革現(xiàn)行勞動爭議領域的訴訟費用制度,不僅在于訴訟費用本身規(guī)則的完善,還應當加強與周邊制度的協(xié)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