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健，汪銀峰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常用詞研究是漢語詞匯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了解常用詞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對漢語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汪維輝《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的若干問題》一文認為，近年來學界關(guān)于漢語常用詞演變的研究經(jīng)歷了從單音節(jié)詞研究到雙音節(jié)詞研究、從個別詞演變研究到語義場演變研究、從歷時演變研究到歷時演變與共時描寫相結(jié)合研究等過程［1］。常用詞演變研究受到了更多學者的關(guān)注，諸如“站立”“思考”“睡覺”“跳躍”等方面的研究均有所涉及。然而，關(guān)于“貧窮”義常用詞歷時演變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略顯不足。依據(jù)相關(guān)文獻與辭書，本文擬將“貧窮”義常用詞的研究范圍確定為“貧”“窮”“乏”“困”“寒”，亦涉及以上述詞作為構(gòu)詞詞素而形成的雙音節(jié)詞。向熹《簡明漢語史》參照王、呂二先生的觀點，將漢語史分為上古期、中古期、近代期與現(xiàn)代期四個階段［2］。本文據(jù)此從上古、中古、近代三個階段展開研究，對“貧窮”義常用詞進行共時描寫與歷時演變分析，嘗試梳理“貧窮”義常用詞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以期對漢語常用詞研究作一點補充。

一 上古漢語“貧窮”義常用詞概況

上古漢語詞匯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代表了早期漢語詞匯的特點，也清晰地記錄了“貧窮”義常用詞的早期使用情況。本文以《詩經(jīng)》《史記》《禮記》《左傳》四部經(jīng)典作為代表文獻并結(jié)合其他相關(guān)文獻資料，對上述常用詞在上古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作出統(tǒng)計（見表 1）。

表1 上古漢語“貧窮”義常用詞使用情況

據(jù)此可以得知：“貧”在上古時期“貧窮”義常用詞中居于主體地位，出現(xiàn)時間最早、使用頻率最高、應(yīng)用范圍最廣，最能代表這一時期“貧窮”義常用詞，主要用作“貧窮”“貧困”義出現(xiàn)。核心詞性為形容詞，常在句子中充當謂語及賓語。

（1）自我徂爾，三歲食貧。（《詩·衛(wèi)風·氓》）

（2）終窶且貧，莫知我艱。（《詩·邶風·北門》）

（3）公家虛而大臣實，正戶貧而寄寓富，耕戰(zhàn)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韓非子·亡徵》）

（4）子云：“貧而好樂，富而好禮，眾而以寧者，天下其幾矣?！保ā抖Y記·坊記》）

（5）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論語·季氏將伐顓臾》）

（6）曰：“吾聞之，生于亂世，貴而能貧，民無求焉，可以后亡?！保ā蹲髠鳌は骞辍罚?/p>

（7）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荀子·天論》）

（8）貧，財分少也。（《說文解字》）

（9）少時家貧，好讀書，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史記·陳丞相世家》）

在所選用的上古語料中，“貧”于商周時期共出現(xiàn)3 次；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共出現(xiàn)146 次；于兩漢時期共出現(xiàn)333 次。由此可見，“貧”作為上古漢語“貧窮”義常用詞在西周時期已見用例，春秋戰(zhàn)國時期使用頻率有所增加，到兩漢時期開始廣泛應(yīng)用。相比之下，“乏”與“困”在這一時期的使用頻率較低，僅在個別文獻中有所涉及。

（10）救乏、賀善、吊災(zāi)、祭敬、喪哀，情雖不同，毋絕其愛，親之道也。（《左傳·文公十五年》）

（11）其明年，山東被水菑，民多饑乏，於是天子遣使者虛郡國倉廥以振貧民。（《史記·平準書》）

（12）小國不困，懷服如歸。（《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13）景公曰：“歲饑民困，吾誰為君！”（《史記·宋微子世家》）

（14）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史記·管晏列傳》）

（15）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史記·滑稽列傳》）

“乏”在相關(guān)語料中多表“缺乏”義，核心詞性為形容詞，由“缺乏”基本義引申為名詞“缺乏……的人”及“貧窮”之義。于上古時期使用頻率較低，檢索結(jié)果中共有7 條，主要出現(xiàn)在史書類文獻當中，在其他類別文獻中較為少見?！袄А痹谏瞎艜r期的主要義位為“陷在艱難痛苦或無法擺脫的環(huán)境”，引申為“經(jīng)濟困難”。商周時期未有涉及，主要出現(xiàn)在春秋戰(zhàn)國及兩漢時期，尤以兩漢時期使用略多，在《史記》中共出現(xiàn)9 次。

“窮”在語料庫檢索結(jié)果中共出現(xiàn)30 次，最早見于《詩經(jīng)》，主要表“窮盡”義，鮮表“貧窮”。春秋戰(zhàn)國至兩漢時期“貧窮”義的使用略有增多，常用搭配為“貧巷”“貧困”等，但該義位尚未成為“窮”的基本義。

（16）宴爾新婚，以我御窮。（《詩·邶風·谷風》）

（17）問獨夫、寡婦、孤窮、疾病者幾何人也。（《管子·問篇》）

（18）段干木賢者也，不趣勢利，懷君子之道，隱處窮巷，聲馳千里，吾安得勿軾?。ā妒酚洝の菏兰摇罚?/p>

（19）分貧，振窮；長孤幼，養(yǎng)老疾，收介特，救災(zāi)患，宥孤寡，赦罪戾；詰奸慝，舉淹滯；禮新，敘舊；祿勛，合親；任良，物官。（《左傳·昭公十四年》）

（20）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

通過語料分析，可知“寒”在上古時期的用法主要表“寒冷”，幾乎未有表示“貧窮”義的例證，故不在此贅述。

總之，在上古時期“貧窮”義常用詞當中，“貧”居于主體地位，是“貧窮”義常用詞中的核心詞。“窮”在這一時期用作“貧窮”義的頻率較低，“困”“乏”與“窮”的情況類似?！昂痹谠撾A段尚未成為“貧窮”義常用詞中的成1。

二 中古漢語“貧窮”義常用詞的演變

到了中古時期，隨著佛教傳入、社會發(fā)展等影響，漢語詞匯開始向雙音節(jié)化發(fā)展，這一趨勢導致了詞匯的極大豐富，同樣對“貧窮”義常用詞的成1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了比較深刻的影響。這一時期，以“貧”“窮”“困”“乏”“寒”作為詞素而形成的雙音節(jié)詞大量出現(xiàn)，使“貧窮”義常用詞呈現(xiàn)出格局廣泛的特點。相比于上古漢語，此階段“貧窮”義常用詞既有繼承，又有所發(fā)展。本部分以《北史》《三國志》《全唐詩》《朱子語類》作為該時期代表文獻并參考其他相關(guān)文獻對“貧窮”義常用詞進行描寫與解釋。表2 為本文所選“貧窮”義常用詞在四部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

表2 中古漢語“貧窮”義常用詞使用情況

根據(jù)語料檢索、篩查與分析，本文所考察的五個“貧窮”義常用詞在中古時期按使用頻率從高至低依次排列為：“貧”“窮”“寒”“乏”“困”。其中“貧”在重點考察的四部文獻中共出現(xiàn)1341次，僅在《全唐詩》中就達1057 次之多，使用頻率最高，仍居于主體地位。該時期“貧”主要作形容詞，充當謂語居多。受雙音節(jié)化影響，“貧”逐漸語素化，“貧窮”“貧寒”“貧困”等雙音節(jié)詞開始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的各類文獻中。除此之外，“貧”也常出現(xiàn)于宗教經(jīng)文（包括漢譯佛經(jīng)）中，表現(xiàn)出其使用的廣泛性。

（21）嘗夢庶謂己曰：“我薄福，托劉氏為女，明旦當出，彼家甚貧，恐不能見養(yǎng)?！保ā侗笔贰ち袀魅弧罚?/p>

（22）貧人見已，心大歡喜，即便發(fā)之。（《百喻經(jīng)之三五·寶篋鏡喻》）

（23）且夫安貧者以無財為富，甘卑者以不仕為榮。（《抱樸子外篇·嘉遁》）

（24）孫賓碩者，北海人也，家素貧。（《三國志·魏書·二李臧文呂許典二龐閻傳》）

（25）終日讀書仍少孤，家貧兄弟未當途。（《全唐詩·冬至下寄舍弟時應(yīng)赴入京》）

（26）久之家業(yè)漸替，子孫貧窮，以為地之不利，遂發(fā)視之。（《朱子語類·卷八十九》）

（27）拙昧難容世，貧寒別有情。（《全唐詩·天柱隱所重答江州應(yīng)物》）

“窮”作為“貧窮”義常用詞在中古時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fā)展?！案F”的核心義位仍為“窮盡”義，但其“貧窮”義的應(yīng)用范圍開始呈擴大趨勢。自魏晉六朝時逐漸被廣泛使用，到唐朝時達到高峰，成為除“貧”以外應(yīng)用最廣泛的“貧窮”義常用詞。主要詞性為形容詞，常作謂語及定語。在《全唐詩》中，常以雙音節(jié)詞“窮巷”“窮荒”“窮居”“窮民”等形式出現(xiàn)，其中“窮巷”共出現(xiàn)62 次。以雙音節(jié)形式出現(xiàn)時多為形容詞和名詞，主語、謂語、賓語均有所充當?！度卧~》共檢索出“窮”196 例，其中表“貧窮”義41例，亦應(yīng)用于宗教文獻之中。

（28）朕當親執(zhí)武節(jié)，臨御諸軍，秣馬丸都，觀兵遼水，順天誅于海外，救窮民于倒懸。（《北史·隋書·煬帝下》）

（29）會權(quán)尋至，羽自知孤窮，乃走麥城，西至漳鄉(xiāng)，眾皆委羽而降。（《三國志·吳書·呂蒙傳》）

（30）窮巷殷憂日，蕪城雨雪天。（《全唐詩·揚州選蒙相公賞判雪后呈上》）

（31）窮則簞瓢陋巷，達則鼎彝清廟，吾意兩悠哉。（《全宋詞·水調(diào)歌頭·九日醉中》）

（32）己之窮達非所計，故曰“命不足道。”（《朱子語類·卷三十四·論語十六》）

（33）雖窮賤，而不可脅以威；雖?？?，而不可動以利。（《抱樸子外篇·名實》）

相比于上古時期，中古“困”“乏”的“貧窮”義尚未擴大，二者的使用頻率依然不高?！袄А敝饕鳌袄Ь?，為……所束縛”之義，核心詞性為形容詞，在句中充當賓語和定語，可引申為“貧困”之義；“乏”主要作“缺乏，……不足”講，用作形容詞，常作賓語，可引申為“缺乏……的人”，即窮人。除單獨使用外，也常和其他成分共同組成“饑乏”“困乏”“饑困”等雙音節(jié)詞使用。對上述文獻進行檢索，包含二者的結(jié)果（“貧窮”義）分別僅有14 例與9 例?！袄А薄胺Α痹谶@一時期尚屬“貧窮”義常用詞中的一般成1，未有顯著發(fā)展。

（34）乃賣所服衣物，糴粟以振其乏。（《北史·晉書·張軌傳》）

（35）此救乏之上務(wù)，富國之本業(yè)也，使管、晏復生，無以易此。（《三國志·吳書·華核傳》）

（36）言常節(jié)約以戒不虞，故圖乏者必于豐殷，御儉者在于奢逸也。（《昭明文選·卷七·賦丁》）

（37）足以療饑乏，摘嘗味甘酸。（《全唐詩·游悟真寺詩》）

（38）鄉(xiāng)人曰：“各自饑困，以君之賢，欲共濟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保ā妒勒f新語·德行·郗公含飯》）

（39）事寡嫂盡禮，撫孤侄恩義極隆，宗姻困匱者，亦多所周恤。（《舊唐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40）丈夫莫守困，無錢須經(jīng)紀。（《全唐詩·詩三百三首》）

（41）因說：“浙間農(nóng)民丁錢之重，民之彫困，不可開眼！”（《朱子語類·卷五十三·孟子三》）

“寒”在上古時期尚未成為“貧窮”義常用詞，魏晉六朝始加入。在所考察的四部文獻中共出現(xiàn)“貧窮”義30 例。使用頻率遠少于“貧”“窮”，而略多于“乏”“困”，是這一時期“貧窮”義詞語的新成1。核心詞性為形容詞，作定語及謂語時居多。常以雙音節(jié)詞“寒士”“寒門”“寒酸”“貧寒”“窮寒”等形式出現(xiàn)，主要見于唐代文獻中?！度卧~》檢索出包含“寒”的詞句共2726 條，其中用作“貧窮”義僅6條，可見“寒”之“貧窮”義使用范圍尚小。

（42）孝謙辭曰：“門族寒陋，訪第必不成，乞補1外司馬督?！保ā侗笔贰の脑穫鳌しd》）

（43）郭、賈寒窶，無他資業(yè)，而伯求肥馬輕裘，光耀道路，是三罪也?！保ā度龂尽の褐尽ぼ髫鼈鳌罚?/p>

（44）鄉(xiāng)人笑我窮寒鬼，還似襄陽孟浩然。（《全唐詩·感歸》）

（45）文永曰：仆貧寒如是，父終無已殯送，取主人錢一萬，今充身償債為奴，烏敦（敢）屈娘子。（《敦煌變文·集新書·卷八》）

（46）萬壑千巖天付與，一洗寒酸郊島。（《全宋詞·念奴嬌·和徐尉》）

總的來說，中古時期“貧窮”義常用詞中，“貧”仍處于優(yōu)勢地位，使用最廣泛。“窮”有所發(fā)展，開始廣泛用于各類文獻中，使用頻率逐漸增加，與“貧”共同作為“貧窮”義最常用的兩個詞?！胺Α薄袄А钡氖褂妙l率較之上古時期變化不大?！昂敝饾u加入，成為“貧窮”義常用詞之一。

三 近代漢語“貧窮”義常用詞的演變

近代時期，社會變動頻繁。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等因素對這一時期語言文學的發(fā)展演變作用巨大。漢語詞匯演變亦呈現(xiàn)出與中古時期較為不同的特點，故“貧窮”義常用詞的使用情況也隨之出現(xiàn)了相應(yīng)的變化。本部分以該時期經(jīng)典文獻《西廂記》《元史》《警世通言》《聊齋志異》《紅樓夢》《儒林外史》為代表，并結(jié)合其他相關(guān)文獻對“貧窮”義常用詞進行考察與統(tǒng)計，嘗試梳理出近代“貧窮”義常用詞的使用情況（見表3）。

表3 近代漢語“貧窮”義常用詞使用情況

表3 清晰地反映了近代時期“貧窮”義常用詞的使用概況?！柏殹痹谥乜疾斓牧课墨I中共出現(xiàn)421次，多于其他四者的總和。主要詞性為形容詞，常作謂語及定語使用。除單獨使用外，亦常與其他單音節(jié)詞相組合，以“貧窮”“貧困”“貧寒”“貧賤”“貧窶”“貧儒”“貧富”等雙音節(jié)詞的形式出現(xiàn)。由此可見，“貧”在該時期“貧窮”義常用詞中仍然具有相當?shù)膬?yōu)勢，但也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這一時期，“貧”主要出現(xiàn)于歷史類文獻當中，僅在《元史》中就達185 次之多。除《聊齋志異》外，“貧”出現(xiàn)在其他小說等文學作品中的次數(shù)大大減少，《西廂記》《紅樓夢》《儒林外史》中分別僅有2 例、18 例、2例?？梢?，“貧”之“貧窮”義主要應(yīng)用于書面語體文獻中?？梢酝茢啵涸诋敃r的口語系統(tǒng)中，其使用頻率應(yīng)處于下降趨勢。與此同時，“貧”之“厭煩絮叨”義產(chǎn)生，并廣泛應(yīng)用于口語化作品中，這一義位的出現(xiàn)對其“貧困”義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沖擊。

（47）孫大嫂道：“鳥瘦毛長，人貧就智短了?！保ā毒劳ㄑ浴ぞ矶濉す?外途窮懺悔》）

（48）念貧處十年藜藿，走困他鄉(xiāng)；羨威統(tǒng)百萬貔貅，坐安邊境。（《西廂記·崔鶯鶯夜聽琴》）

（49）只是家貧如洗，衣食無聊。（《醒世恒言·獨孤生歸途鬧夢》）

（50）家貧，晝則負薪米為養(yǎng)，暮則讀書。（《元史·郝經(jīng)傳》）

（51）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在客中，那里能有定禮？（《紅樓夢·第六十六回》）

（52）但寄旅邸，貧不能歸。（《聊齋志異·卷八·夢狼》）

（53）自古道：“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殺人?！保ā度辶滞馐贰さ诙幕亍罚?/p>

“窮”在近代發(fā)展迅速，其“貧窮”義的使用頻率幾乎與“窮盡”義不相上下，甚至略勝一籌。如《儒林外史》共檢索出包含“窮”的語料28 條，其中表“貧窮”義25 條；《警世通言》檢索出31條，表“貧窮”義 17 條；《紅樓夢》45 條語料中，表“貧窮”義40 條。僅在《元史》等歷史類文獻中，“窮盡”義大于“貧窮”義?？梢娊鷿h語中，“窮”的“貧窮”義在口語語體文獻中具有一定的優(yōu)勢，部分文獻中的使用頻率已高于“貧”。根據(jù)語料分析，“窮”常作形容詞使用，單獨使用時在句子中充當謂語。偶以“窮民”“窮官”“窮詰”等雙音節(jié)形式出現(xiàn)，這時常作賓語使用。

（54）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娘。（《警世通言·卷三十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55）我祖代是相國之門，到不如你個白衣、餓夫、窮士！（《西廂記·第五本·第三折》）

（56）父母窮詰，始實告之。（《聊齋志異·卷十一·狐女》）

（57）也別論遠近親戚，什么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紅樓夢·第八十四回》）

（58）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來了幾位選家；僻壤窮鄉(xiāng)，出了一尊名士。（《儒林外史·第十三回》）

（59）十三妹道：“既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窮？”（《兒女英雄傳·第九回》）

相比于“貧”“窮”，“乏”“困”兩者“貧窮”義在近代的使用依舊未有明顯的擴大趨勢，僅少量出現(xiàn)在部分文獻中?！胺Α痹谠摃r期出現(xiàn)了后起義“疲倦”，這一義位常出現(xiàn)于各種文獻中，尤其是帶有口語化色彩的小說等文體當中，使用頻率甚至略超“缺乏”義。如《紅樓夢》中共檢索包含“乏”的語料36 條，其中35 條用作“疲倦”，僅 1 條用作“貧窮，缺乏”。“乏”作“貧窮”講時，常作名詞使用，在句子中主要作賓語，如“振乏”。偶爾用作形容詞，與“困”“消”組成“乏困”“困乏”“消乏”等雙音節(jié)詞使用?！袄А痹谠摃r期的核心義位為“困擾，阻礙”“疲倦欲睡”?！段鲙洝饭矙z索出包含“困”的語料4條，其中表“疲倦欲睡”2 條；表“貧困”1 條；表“阻礙”1條?！都t樓夢》檢索出的14 條結(jié)果中，僅有2條為“貧窮”義?！袄А北怼柏毟F”義時，主要作形容詞，常在句中作謂語。近代時期的“乏”“困”依然屬于“貧窮”義常用詞中的一般詞匯，主要出現(xiàn)于歷史類文獻中，未見廣泛使用。

（60）施生雖是好人，卻是為仁不富，家事也漸漸消乏不如前了。（《警世通言·卷二十五·桂1外途窮懺悔》）

（61）諸年谷不登，百姓饑乏，遇禁地野獸，搏而食之者，毋輒沒入。（《元史·志·卷五十八》）

（62）每值乏窘，真輒出黑石一塊，吹咒其上，以磨瓦礫，立刻化為白金，便以贈生；僅足所用，未嘗贏余。（《聊齋志異·卷十·真生》）

（63）凡閨閣中家常一應(yīng)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她又不與人張口。（《紅樓夢·第五十七回》）

（64）自后數(shù)朝，官盛刑濫，民困財殫。（《元史·列傳·卷四十五》）

（65）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郤誰人來周濟我？（《警世通言·卷十七·鈍秀才一朝交泰》）

（66）未幾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則乞憐其母。（《聊齋志異·卷九·喬女》）

“寒”在近代的用法和使用頻率與“乏”“困”相當。“寒”自魏晉六朝加入“貧窮”義常用詞以來使用頻率一直不高，與“乏”“困”作為“貧”“窮”的同義詞存在?！昂痹诳疾斓牧课墨I中共出現(xiàn)71例，其中《元史》55 例，仍以歷史類文獻為主。《警世通言》中共檢索出“寒”36 例，6 例用作“貧窮”義?！读凝S志異》34 例中，僅5 例指“貧窮”。當“貧窮”義講時常為形容詞，在句中充當謂語及定語。與“貧”“孤”“賤”“儒”等 組 合成“寒 貧”“寒 賤”“孤 寒”“寒儒”等雙音節(jié)詞出現(xiàn)于文獻之中。

（67）今朝三品職，昨日一寒儒。（《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

（68）當時殿前太尉是陽和王，見了這詞，好傷感，“原來劉兩府直恁孤寒！”（《警世通言·第八卷·崔待詔生死冤家》）

（69）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賤起家，出必駕肩而行。（《聊齋志異·卷七·顛道人》）

（70）雖隔重洋，尚叨樾蔭，想蒙不棄卑寒，希望蔦蘿之附。（《紅樓夢·第九十九回》）

（71）自小也上過幾年學，因是家寒無力，讀不成了。（《儒林外史·第十五回·葬神仙馬秀才送喪思父母匡童生盡孝》）

（72）廣惠司，秩正三品，掌修制御用回回藥物及和劑，以療諸宿衛(wèi)士及在京孤寒者。（《元史·百官志》）

總之，近代“貧窮”義常用詞中，“貧”依舊保持著其主體地位，仍具有優(yōu)勢?！案F”在這一時期被廣泛使用，在部分文獻中的使用頻率甚至超過“貧”，成為成1中的最常用詞。尤其在口語化特色鮮明的作品中，“窮”具有相當?shù)膬?yōu)勢?？梢哉f，該時期的“窮”逐漸接近“貧”，呈現(xiàn)出有意替代“貧”的趨勢。這是近代“貧窮”義常用詞發(fā)展演變中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促進了“窮”成為現(xiàn)代漢語中“貧窮”義的核心詞?！胺Α薄袄А薄昂钡陌l(fā)展趨勢十分平穩(wěn)，較之前兩個階段未有大的變化，長期充當一般詞匯被使用，三者的“貧窮”義自產(chǎn)生至近代都未成為其全部義位中的核心。自近代起，“貧”“窮”主導“貧窮”義、“窮”后來居上的格局基本形成，影響著現(xiàn)代漢語“貧窮”義常用詞的演變發(fā)展。

四 漢語“貧窮”義常用詞發(fā)展演變的特點

（一）“貧”始終處于優(yōu)勢地位

自上古至近代，“貧”一直作為“貧窮”義常用詞中的主力被廣泛使用。無論在歷史類文獻或是詩詞小說等其他體裁的文獻中，使用頻率都遙遙領(lǐng)先?！案F”“困”“乏”“寒”在發(fā)展過程中都擁有多個義位，且“貧窮”一般不作為主要義位。如“窮”的“窮盡”義與“困”的“困窘”義。反之，“貧”從上古產(chǎn)生時起就作“貧窮”義使用，并始終以此作為其核心義。即便近代產(chǎn)生了“絮叨可厭”之義，但“貧窮”仍作為基本義。明清時期，“窮”的使用頻率雖大幅增加，卻尚未對“貧”產(chǎn)生本質(zhì)性沖擊?！柏殹币廊皇恰柏毟F”義常用詞中的主體，這是“貧窮”義常用詞演變過程中最顯著的特點。

（二）同義連用是“貧窮”義常用詞雙音節(jié)化的主要途徑

“同義連用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意義相同、相近或相類的詞并連在一起使用，在句中表示一個相對完整的意義、充當一個語法成分的語言現(xiàn)象?！保?］上古詞匯系統(tǒng)以單音節(jié)為主，到中古時期開始向雙音節(jié)化發(fā)展，這一趨勢在近代時期尤甚。“貧”“窮”“乏”“困”“寒”作為“貧窮”義常用詞中的成1，除單獨出現(xiàn)外，亦經(jīng)常通過同義連用的方式相互交替組合成雙音節(jié)詞使用。如“貧”與“窮”組合成“貧窮”；“貧”與“寒”組成“貧寒”；“貧”與“乏”組成“貧乏”；“貧”與“困”組合成“貧困”；“窮”與“困”組合成“窮困”；“困”與“乏”組成“困乏”；“窮”與“寒”組合成“窮寒”等。同義連用促成了“貧窮”義常用詞中雙音節(jié)詞匯的極大豐富，是“貧窮”義常用詞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的重要特點。

（三）六朝時期是“貧窮”義常用詞演變的轉(zhuǎn)折點

對語料進行篩查、整理，根據(jù)各時期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可以直觀地看出“貧窮”義常用詞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整體趨勢。根據(jù)以上信息，我們可以概括出魏晉六朝是該類詞匯演變的轉(zhuǎn)折時期這一特點。魏晉六朝是“窮”之“貧窮”義初步擴大和“寒”之“貧窮”義開始初步使用的重要轉(zhuǎn)折時期。在此之前，“窮”被廣泛用作“窮盡”；“寒”僅表“寒冷”?！昂钡募尤霐U大了“貧窮”義常用詞的成1范圍。這一階段承前啟后，既繼承了上古時期的使用情況，又孕育出新的力量，推動著“貧窮”義常用詞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

（四）詞義引申是“貧窮”義常用詞演變的主要方式

張博在《漢語詞義衍化規(guī)律的微觀研究及其在二語教學中的應(yīng)用》一文中提到：“詞義運動有引申、分化和虛化三種基本形式，其中詞義的相應(yīng)引申是指語義類聚詞在原義的基礎(chǔ)上對應(yīng)性地派生出新義?！保?］詞義引申帶來詞義的擴大、縮小和轉(zhuǎn)移，這一理論可以幫助我們分析“貧窮”義常用詞的演變。據(jù)語料整理，“貧”自上古產(chǎn)生時期就作“貧窮”義使用，“貧窮”是其核心義位，這一特點一直持續(xù)到中古時期結(jié)束。“貧”是該類常用詞中發(fā)展最為穩(wěn)定的成1，在演變過程中未出現(xiàn)頻繁的詞義運動，長期穩(wěn)定地以“貧窮”作為核心義位。至近代，“貧”的詞義擴大，引申出“厭煩絮叨”之義，但“貧窮”仍處于優(yōu)勢地位，“貧”的詞義分化為“窮”的進一步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案F”在上古即作“窮盡”之義，并以此為核心義位，后引申出“貧窮”義。中古尤其是唐朝時期，“貧窮”義方被大量使用。后來，由于“窮盡”這一義位逐漸轉(zhuǎn)移至“盡”，“窮”的“窮盡”義開始被弱化，才出現(xiàn)了明清小說中“窮”多于“貧”的現(xiàn)象。同理，對于“乏”“困”來講，其原本作“缺乏”“困窘”使用，后來此義位基礎(chǔ)上引申出“貧窮”義。且近代起，二者主要偏向于指“乏困、困倦”，“貧窮”義被弱化。“寒”原本指“寒冷”，自魏晉六朝起詞義變化，引申出“貧寒”之義，也泛指“貧困”。但“寒冷”始終是“寒”的核心義位，“貧窮”未能被廣泛使用。因此說，詞義引申是“貧窮”義常用詞演變的一大特點。

五 漢語“貧窮”義常用詞發(fā)展演變的原因

詞匯的發(fā)展和演變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既離不開其自身的特點，又與外界因素息息相關(guān)。因涉及面較廣，故難以窮盡。本文嘗試運用語言學的相關(guān)理論對“貧窮”義常用詞進行分析，試圖解釋影響其發(fā)展的主要原因。

（一）認知的作用

語言與思維的關(guān)系極其密切，思維是語言形成和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關(guān)于語言與思維的關(guān)系，徐通鏘、葉蜚聲二位先生在《語言學綱要》一書中有所提及。近年來，從認知角度分析常用詞演變愈發(fā)受到學界的歡迎，大量實踐也充分證明了這一研究方法的適用性與科學性，在語言演變過程中，認知必定起到重要的作用。李宗江認為：認知對語言詞匯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實際上詞的發(fā)展變化，根本原因是認知原因［5］。在本文所研究的“貧窮”義常用詞中，大部分成1都屬于多義詞的范疇。多義詞多個義位間的引申關(guān)系離不開人們的認知。一個詞從產(chǎn)生時所擁有的一個意義到后來的多個意義，這都是認知在起作用。如“貧窮”義常用詞當中最核心的“貧”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被解釋成：“財分少也”，引申出后來的“貧窮”義正是認知促成的結(jié)果。再如“窮”，原義指“窮盡，盡頭”?！墩f文解字》：“窮，極也”，后來用于形容物質(zhì)財富，泛指“財富的盡頭”，即引申出其“貧窮”義，對詞語理解的不斷加深和廣泛使用是推動單義詞多義化的主要因素。因此說認知是“貧窮”義常用詞發(fā)展演變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因素。

（二）詞義的引申

詞義引申既是“貧窮”義常用詞演變的特點，又是促使其發(fā)展演變的重要因素之一?！柏殹敝蚤L期處于優(yōu)勢地位，是因為“貧”的詞義穩(wěn)定，少有引申，始終以“貧窮”義作為其核心義位。而“窮”由“窮盡”引申出“貧窮”義后，未有其他引申義，成為“窮”最后獲得的義位，因此在明清小說中常見“窮”多于“貧”的現(xiàn)象，這正是“貧”“窮”二詞詞義引申的結(jié)果。“乏”“困”“寒”的情況類似，本義均不作“貧窮”用，其后引申出這一義位。但之后三者都不以“貧窮”作為常用義位，而是逐漸向“疲乏”“困倦”“寒冷”方向靠攏，這是三者始終未成為“貧窮”義核心常用詞的原因?？傊?，詞義引申在賦予“貧窮”義常用詞新義的同時亦推動其發(fā)展。

（三）避免歧義

李宗江先生曾說：“如果一個詞所承擔的義位過多，就容易在使用中發(fā)生歧義，影響交際，這可能導致兩種后果。一種后果是變?yōu)閺秃显~，另一個后果是導致在與詞義負擔較輕的同義成分的競爭中失敗，以致最后消失?！保?］根據(jù)上文內(nèi)容可知，“困”“乏”的義位數(shù)量明顯多于其他三者，在使用過程中更容易產(chǎn)生歧義，因此在演變過程中沒有明顯的優(yōu)勢。“貧”“窮”“寒”三者義位數(shù)量相當，而“貧窮”屬“寒”的引申義，使用頻率低，地位比較邊緣化，在“貧窮”義常用詞的演變過程中亦不具有優(yōu)勢。因此，“貧”“窮”成為“貧窮”義常用詞中的主力。“貧窮”義是“貧”最早獲得和“窮”最晚獲得的義位，“貧”使用時間更長，因此在上古至中古時期，“貧”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但到了近代，“貧”又引申出“厭煩絮叨”之義，使用日益廣泛。而此時的窮不僅沒有引申出新的詞義，原有的“窮盡”義也開始弱化，逐漸為“盡”所取代，故“貧窮”義占據(jù)優(yōu)勢。語言應(yīng)用中避免歧義的原則促使“貧”“窮”成為“貧窮”義常用詞中的主要成1。

本文以“貧”“窮”“乏”“困”“寒”作為考察對象，結(jié)合各類文獻資料，描述了“貧窮”義常用詞在上古、中古、近代三個時期的使用情況，并總結(jié)出其發(fā)展演變的特點，繼而分析其演變的原因。據(jù)此，我們可以直觀地了解到該類詞匯的演變趨勢，即：“貧”長期主導；“窮”于中古產(chǎn)生后在近代時期后來居上；“乏”“困”雖一直屬于“貧窮”義常用詞卻始終未能廣泛應(yīng)用；“寒”在魏晉六朝時期成為“貧窮”義常用詞的新成1，但使用頻率一直不高，單獨出現(xiàn)時幾乎只用于“寒冷”義，僅與其他詞組合成雙音節(jié)詞時用作“貧窮”義使用。自中古雙音節(jié)化后，以“貧”“窮”作為核心詞素的“貧窮”義雙音節(jié)詞亦較為常用，如“貧窮”“貧困”“窮困”“窮苦”等。綜上所述，實際上“貧窮”義常用詞的發(fā)展演變即是“貧”與“窮”替換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