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
我與魯迅是同鄉(xiāng),還曾經(jīng)與魯迅是鄰居—他住大陸新村九號,我在大陸新村三號出生、長大—雖然不是同一個時代。少年時期,讀著魯迅的書成為文青,模仿他的文筆,以至于八十年代發(fā)表知識分子文章時,很多讀者以為我是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
我從來沒有寫過魯迅。寫魯迅的人太多,幾次想動筆,都放下了。特別是喜歡胡適以后,似乎與魯迅更遠了。不過,魯迅依然揮之不去,雖然思想有距離,但心似乎是相通的。然而,最近我重新讀了魯迅以及王曉明、錢理群兩位對魯迅的研究,忍不住想說說魯迅,特別是他的虛無主義。
是的,魯迅骨子里就是一個虛無主義者。這是五四時代普遍的精神癥候。晚清思想界的旋律是高昂的,不僅儒家的價值體系依然存在,而且新的進化論思潮也讓人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然而,到了五四時代,王權(quán)崩解了,儒家的信仰也隨之沉沒,舊的已經(jīng)逝去,新的尚未立足,于是,“五四”便成為一個虛無主義的時代。政治秩序陷入混亂,心靈秩序也破碎了。
錢永祥先生提出過,在一個祛魅的世俗化時代,當傳統(tǒng)的絕對價值衰落之后,人們有兩種不同的應(yīng)對態(tài)度:“縱欲”與“虛無”。所謂“縱欲”,乃是對于意義的存在有太多的幻覺,對于人類創(chuàng)造意義的能力有太大的信心。而所謂“虛無”,乃是當縱欲的亢奮高潮帶來的只是虛脫挫敗,幻覺與信心瞬間崩解,淪為對一切價值的麻木虛無心態(tài)??v欲者靠奢侈的希望而生,不敢正視希望破滅的事實;虛無者則放棄一切希望,不敢在廢墟中有所堅持。細細觀察一下五四時代,何嘗不是有這兩種態(tài)度?周作人有一段話:
在悲哀中掙扎著正是自然之路。這是與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過我們意識著罷了。路的終點是死,我們便掙扎著往那里去……我們誰不坐在敞車上走著呢?有的以為是往天國去,正在歌哭;有的以為是下地獄去,正在悲哭;有的醉了,睡了。我們只想緩緩的走著,看沿途景色,聽人家談?wù)摚M量的享受這些應(yīng)得的苦和樂。
知堂老人在這里描述的,是面對舊價值的崩解,無路可走時,四種不同的“縱欲”與“虛無”。第一種“縱欲”是精神性的,找到了新的皈依與信仰,“以為是往天國去”,這是“五四”后期出現(xiàn)的各種主義以及為主義獻身的狂熱。第二種“縱欲”是物欲性的,“醉了”“睡了”,精神的信仰既然隕落,那么就沉湎于身體的欲望之中,成為一個永遠叫不醒的裝睡之人,這是杜亞泉犀利批評過的民初功利主義狂潮。第三種是逃遁的“虛無”,李叔同出家、朱謙之自殺,周作人以平和的心情,苦中作樂,成為在世的隱士。而第四種呢,則是另類的“虛無”,“以為是下地獄去”,以戰(zhàn)士的姿態(tài)“悲哭”。這,在我看來,就是魯迅先生。
魯迅的虛無,似乎與生俱來。少年時代家道中落,祖父下了大獄,作為長房長孫的魯迅,從人人奉承的少爺?shù)氲教幪幵馐苡H戚街坊白眼的境地,讓他的心靈受了創(chuàng)傷,一生從未痊愈。在肅殺的世態(tài)炎涼之中,他更多感受到的,是人心中的冷酷?!坝姓l從小康人家而墮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歧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p>
在日本留學期間,恐怕是魯迅最為意氣風發(fā)的時候。他自比尼采式的“魔羅戰(zhàn)士”,相信文學的力量,可以拯救眾生墮落的靈魂,而自己,正是啟蒙群氓的精神救世主。然而,他以滿腔心血編的《新生》雜志,卻受到了冷遇,印了一千五百本,只賣出去一百本,玫瑰色的啟蒙之夢破滅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茫茫人海之中,只是“一小撮”:“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yīng),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啊,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p>
這就是為什么當新文化運動興起之時,魯迅反而意興闌珊的緣故。他似乎悟透了一切,像他翻譯的俄國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中的主人公那樣,“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成了單人,忿激之余,一轉(zhuǎn)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以他懷疑的性格,認定民眾多半要迫害啟蒙者,從蘇格拉底、耶穌,到雪萊、拜倫,不是死于民眾的圍觀,就是被庸眾視為異端。革命者就義,看客吃冷血饅頭,是多么令人心寒的景象!即使后來魯迅被錢玄同說服,重新拿起了筆,內(nèi)心里未必有多少暖色,眼前晃動的,都是小說《藥》中那些華老栓式的愚眾身影。
魯迅對鐵屋子的頑固是深有感受的,他說:“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xiàn)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逝,獨與我們中國無關(guān)?!迸c緩慢的文明進步相比,人的生命實在太短暫了,十年、二十年對于人類歷史,只是一瞬而已,但對于個人來說,卻是漫無盡頭的煎熬,如同行走在長長的隧道,看不到依稀的光亮。
那么,啟蒙的意義究竟在哪里?喚醒了沉睡者,究竟是善還是另一種惡?魯迅猶豫地承認:“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警醒他。”甚至,他有點懷疑,自己在無意中就是一個幫兇,“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
魯迅的悲觀背后,是對他曾經(jīng)相信過的歷史進化論的失望。在出山之作《狂人日記》之中,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國人一方面在被吃,另一方面也在吃別人。但此時的他,依然將希望寄托于還不曾吃過人的孩子,“救救孩子”的聲音雖然微弱,畢竟是有盼頭的。然而,一九二七年國民黨的清黨運動,讓魯迅感到透心涼,不唯被殺的是青年人,殺人的同樣也是青年人,其中有穿著軍裝的赳赳武夫,也有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書生,投書告密,助官捕人,以各種方式加入屠夫陣營。他沉痛地說:“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F(xiàn)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p>
他一定想起了他的老師章太炎獨特的“俱分進化論”,歷史的進化總是善惡并進,善在進化,惡也在進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每一寸進步所要付出的代價,有時候就是不可承受之重。最大的惡,不是以惡行惡,而是以善的名義所行之惡。惡本身是有限度的,因為行惡者自覺理虧,有所畏懼,但一旦罩上了某種善的神圣光環(huán),行惡者就理直氣壯,無所顧忌。
魯迅在一九二七年國民黨清黨運動中所目睹的,就是這種以善之名的殘暴。他對日本記者說:“中國革命的歷史,自古以來,只不過是向外族學習他們的殘酷性。這次的革命運動,也只是在三民主義—國民革命等言辭的掩護下,肆無忌憚地實行超過軍閥的殘酷行為而告終?!彼l(fā)現(xiàn):“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小雜感》,《而已集》)魯迅具有一副常人沒有的犀利目光,他穿透歷史表層的各種霧障,看出了血腥廝殺的對立雙方,其實各享了同一個邏輯,少年屠龍,自身亦成為新的惡龍,如此循環(huán)不已。
正是有這樣的警惕,他對各種組織性的暴力一直持有保留態(tài)度。在日本留學期間,他加入過光復會,有一次組織委派他回國去刺殺清廷的大臣。魯迅猶豫地問:如果我被抓住,被砍頭,剩下我的母親,誰負責贍養(yǎng)她呢?光復會大為失望,收回成命,認為他不配革命。而魯迅,則對各種強迫別人的犧牲,是頗為不屑的。他對許廣平說:“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許問的,我卻要問,要估量這事的價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保ň八危骸睹裨暗聂斞赶壬?,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50頁)許廣平問他,是否要去參加國民黨,魯迅回答說:“如要思想自由,特立獨行,便不相宜。如能犧牲若干自己的意見,就可以?!彼翘亓ⅹ毿兄?,可以成為革命者思想上的同志,但對組織性的行為總是保持有分寸的距離,原因無它,他讀了太多的歷史,也經(jīng)受了太多背后射來的冷箭,因而早就洞察了少年屠龍的吊詭。
早在一九二五年,魯迅就說過:“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蹦暇┱闪⒁院螅怪Z采訪魯迅,問他:“你們已經(jīng)進行了第二次革命或者說國民革命了,難道你覺得現(xiàn)在仍然有過去那么多的阿Q 嗎?”魯迅哈哈大笑:“更糟了,他們現(xiàn)在還在管理國家哩?!币坏└Q透了歷史的自循環(huán)邏輯,魯迅斷棄了一切對未來的粉紅色夢想以及對天堂的憧憬,他悲哀地寫道:“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p>
魯迅的虛無,在思想的源頭上,究竟來自何處?陳獨秀在五四時期曾經(jīng)說過:“中國底思想界,可以說是世界虛無主義底集中地,因為印度只有佛教的空觀,沒有中國老子的無為思想和俄國的虛無主義;歐洲雖有俄國的虛無主義和德國的形而上的哲學,佛教的空觀和老子學說卻不甚發(fā)達;在中國這四種都完全了,而且在青年思想界,有日漸發(fā)達的趨勢?!辈恍业氖牵斞傅囊粋€人身上,竟然齊備了這四種虛無主義。他受章太炎的影響,在清末民初的十年潛伏期,收集閱讀了大量佛教經(jīng)典;德國尼采式積極能動的虛無主義亦是其思想的底色,俄國的虛無主義作品,是魯迅翻譯介紹中的偏愛,而老莊和魏晉,偏偏又深入到他骨髓里面。這四種思想相互呼應(yīng),在魯迅的精神世界里面,構(gòu)成了一種本體論意義上的虛無與絕望。
這種本體論意義上的虛無主義,就是所謂的黑暗與虛無的“實有”。世界的本質(zhì)就是“無”,人的生命本質(zhì)亦是如此。黑暗并非僅僅來自外部的環(huán)境,而是內(nèi)在于宇宙與人心之中。魯迅有清醒的自我意識,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里面揮之不去的“鬼氣”與“毒氣”:“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而不能?!敝茏魅艘彩且粋€虛無主義者,但他對人與對自己,都比較寬容,可以超脫瀟灑地活著;而魯迅,無論對人對己,都過于嚴苛,反而活得很累。這個累,最不堪負擔的,是心累。在黑暗中待久了,他竟然迷戀于夜的本身,他說:“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黑暗,看一切暗”,“愛夜的人于是領(lǐng)受了夜所給予的光明”。
這個在心底里面迷戀和把玩黑暗的愛夜人,為什么終于領(lǐng)受了“夜給于的光明”?這就要回到《野草》中那句著名的“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虛妄,無論對于宇宙還是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種本源性的存在,然而,人的終極性意義,不是屈從于命本身,而是反抗宿命,他說:“因為我常覺得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絕望的抗戰(zhàn)。”
“絕望的抗戰(zhàn)”之對象,不僅是外在的黑暗,也是內(nèi)心中的虛無。魯迅至死都是尼采的信徒,有一種能動的虛無主義精神,以一己之生命意志,反抗一切權(quán)力與壓迫,也抵抗自己內(nèi)心中的黑暗。魯迅充滿激情地說:
我自己是什么都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峽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
這正是一種魯迅式的過客精神,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待著自己,依然前行。這與周作人的姿態(tài)大為異趣。知堂老人是隱士,而魯迅是戰(zhàn)士,但這是一個沒有憧憬、不再有理想的戰(zhàn)士,因為他對未來不確定,時刻在懷疑、審視目標的合理性。自己走向深淵也就罷了,萬一向青年指錯方向,“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他嘲笑說:“中國當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師吧,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p>
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何魯迅是如此地多疑,他拒絕為青年讀者開書單,不愿當指點人生方向的青年導師,“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yīng)當怎么走”。即使后來他找到了抵抗黑暗的同盟,但又不斷地質(zhì)疑革命之后會否循環(huán)往復,陷入更大的黑暗。將魯迅與《新青年》的同事陳獨秀相比,就可以看出啟蒙者的微妙差別。陳獨秀是自信的,放出豪言:“讓我辦十年雜志,全國思想都全改觀?!边@是一種宗教式的情感主義,陳獨秀像康有為一樣,有主見,敢下決斷,充滿教主般的魅力,是啟蒙的傳教士,因而能掀起“五四”的思想狂瀾。而胡適,則是一個樂觀的理性主義,相信只要通過不斷的努力,社會總會向著確定的光明,點點滴滴地進步。
如果說陳獨秀是火熱的,胡適是溫情的,那么,魯迅則是出奇地冷峻。他懷疑基于理性的盲目樂觀,更拒斥傳教士般對未來天國的虔誠。魯迅在情感與理性之外,突出的是意志的力量,這種破壞性的戰(zhàn)斗意志,用伯恩斯坦的話說,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微不足道的?;蛘邠Q一個比喻,接近加繆式的西西弗精神,當你意識到人的命運存在的荒謬性,依然反抗虛無,努力推石上山,于是,就成為戰(zhàn)勝荒謬的英雄,在虛無中獲得實在。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悟透了終極的虛妄,但依然積極能動的另類虛無主義。是絕望的抗爭,是基于虛無的反抗。
因為對終極的天國不再迷戀,也就沒有了執(zhí)著,放棄了功利的目的,魯迅的抵抗性人生,反而變得瀟灑起來。他對許廣平說:“你的反抗,是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的反抗,不過是與黑暗搗亂而已?!彼姓J自己思想的矛盾性,“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搗亂也罷,玩玩也罷,都是一種魏晉式的灑脫。他公開承認,自己的思想“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但他與同樣繼承了魏晉精神血脈的周作人不同,后者更接近阮籍,而魯迅,則是民國的嵇康,有儒家的認真執(zhí)著,更有老莊的玩世不恭。
在柔石的日記里面,記載了魯迅教他的生存之道:“人應(yīng)該學一只象。第一,皮要厚,流點血,刺激一下,也不要緊。第二,我們強韌地慢慢地走去?!睂τ隰斞?,皮厚,有老莊的成分所在,而強韌地、慢慢地走,則繼承了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人生當如大象。灑脫與執(zhí)著、消極與進取、虛無與奮斗,竟然奇妙地融合在魯迅的精神世界深處,成為他的雙重邏輯。
因為有了這兩面,魯迅很反對那種“赤膊上陣”的魯莽,再三提倡“韌性戰(zhàn)斗”,“戰(zhàn)斗當首先守住營壘,若專一沖鋒,而反遭覆滅,乃無謀之勇,非真勇也”。他對許廣平說:“對于社會的戰(zhàn)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歐戰(zhàn)的時候,最重‘壕塹戰(zhàn),戰(zhàn)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nèi)開美術(shù)展覽會,但有時候忽向敵人開他幾槍?!彼嬲]年輕人,假若設(shè)定了人生的目標,大可不必像墨家那般摩頂放踵,過苦行僧日子,“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黑暗是沒有盡頭的,即使是與惡勢力搗亂,也全然不必將自己的生命全部搭進去,你不是為你的敵人活著,你有你的生活,有你的快樂。尼采說: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當與黑暗糾纏不清,內(nèi)心只剩下憤怒的時候,差不多就是被黑暗吞沒,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回到文首提到的縱欲與虛無四種類型,魯迅所展示的,不正是一種積極能動的虛無主義?他的人生姿態(tài),不是前瞻的,更不是復古的,而是立足于此刻與大地的持久抵抗。他講過這樣一段話: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是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xiàn)在的地上,應(yīng)該是執(zhí)著現(xiàn)在,執(zhí)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有像康有為、章太炎那樣想復古的,有像弘一法師那樣決然出家的,有像陳獨秀、胡適那樣憧憬著未來天國的。也有像梁濟、朱謙之那樣想著自殺的,但魯迅,盡管內(nèi)心充滿了虛無與絕望,依然不離不棄,依附于大地,執(zhí)著于現(xiàn)在。他不對未來負責,也與過去一刀兩斷,他的心中只有當下。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正是一種馬克斯·韋伯說的“責任倫理”。在一個祛魅的時代,各種古老的神魅與眼花繚亂的主義已經(jīng)失去了光彩,價值的沖突使得不再有絕對的存在。不再有上帝,不再有天國,不再有信仰。當信徒所依恃的“信念倫理”隕落之際,另一種對現(xiàn)在擔當、對此刻負責的“責任倫理”成為嚴肅生活的價值尺度。而魯迅,似乎是以這樣一種新的倫理價值重新衡量人世、要求自己。
他舍棄了天國,卻獲得了大地。